弃儿汤姆·琼斯史(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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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包括家庭历史中曾经记载的最大一场血战,或者毋宁说,最大一场交锋。

夫妇间有一种退让行动,为绝大多数做丈夫的所熟知;这种行动,像共济会西洋一种秘密会社,起于英国14世纪。当时有的熟练建筑工人(石匠),须到生地方去进行工作,故有许多暗号行话,以示其为真正工人。17世纪初年,该组织招收名誉会员,授以暗号、行话等。1717年,才把原来分散之组织统一起来,并确定其宗旨为互助友爱。后渐传布于各国。的暗号一样,对于任何人,凡是不属于那个深可敬重的社团的,都不能泄露;现在由于这种行动,再加上前一章所举出来的原因,派崔济太太深信不疑,她自己无缘无故就责怪了丈夫了,于是设法对丈夫施以恩爱,作为错怪丈夫的补偿。她的感情,不管向哪个方面发作,都一样地强烈;因为,她既然会不顾死活地盛怒,也同样会不顾死活地疼爱。

但是虽然这两种感情平常总是交替而发,而且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塾师很少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作这两种感情同样发泄的对象;但是,在出乎寻常的场合,如果怒气发作得特别大,那平息的时间通常也比较长;现在这一次就是这样。因为,那一阵醋劲过去了以后,她那柔顺的态度保持得那样久,远过于她丈夫一向所经验的;并且,如果不是因为所有赞随批的信徒每天都必得作一些小小活动指喋喋不休诟詈而言。据传说,赞随批因丈夫不顾家事,常常骂他。,那派崔济先生就可以有好几个月的工夫,都过一种绝对清静的日子了。

有经验的航海家永远担心,认为海上绝对风平浪静,就是暴风雨要来的先兆。我也认识一些人,他们平常都不笃诚迷信那一套,也往往担心,认为出乎常情的安宁或者平静,总要有相反的情况伴随而来。因为这种缘故,所以古代的人,遇到这种场合,都向奈米西斯女神古希腊诗人奚西阿得的《诸神世系》,以奈米西斯为“夜”之女,为诸神憎恶,及诸神对忤神意者惩罚之人格化身。上供献祭;因为他们认为,这位女神,老带着忌恨的眼光看人类的幸福,特别高兴使幸福破灭。

既然我们远远不信任何这类异教女神,更远远不鼓励任何迷信的想法儿,所以我们愿意约翰·夫——先生即约翰·夫锐克(John Freke,1688—1756),医生而喜谈音乐及艺术。他于1746年发表《论生电之故及某物不生电之故》,菲尔丁写《弃儿汤姆·琼斯史》时,他正为电之性质问题与人辩论。或者其他像他那样的思想家能振奋兴起,把命运忽然由好变坏的真正原因考察出来;因为这种现象见得太多了,我们就要进而举出一件事例来;本来我们的职分就是叙述事实,我们要把叙述事实发生的原因,付之于更有才能的人。

人类永远对于知道别人的行为、畅谈别人的行为,感到极大的快乐。因此在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国家,都曾有过某一些地方,专为公共聚会的场所,在这种场所,好奇的人,可以碰头,可以互相满足彼此的好奇心。在这种场所之中,剃须匠的铺子丝毫无愧,占有显著重要的地位。在希腊人中,剃须匠的新闻一语成为谚语,贺拉斯在他的《诗札》之一贺拉斯的《讽刺诗》第1卷第7首第3行:“每个剃须匠皆知此故事。”这里本是《讽刺诗》,误记为《诗札》。“诗札”是诗的一种体裁,信札而以诗的形式出之,但亦有不尽然者。有的批评家说,这种体裁,可以说始于贺拉斯。里也用过同样的态度,盛夸罗马的剃须匠。

英国的剃须匠18世纪在英国,剃须匠的地位,远与后世不同。他不但剃须、理发、修假发,还兼营拔牙、放血之务。因当时人相信放血可治百病。人们聚在剃须匠的铺子里,亦如聚在酒店、咖啡馆一样,闲谈、聊天儿、说长道短。其铺子且备有乐器,以便等候剃须的人演奏而消磨时光。故直到20世纪,美国英语中之“每个剃须匠都知道那个”,尚为流行俏皮话儿。,大家都知道,一点儿也不弱于他们的希腊和罗马前辈。你在剃须匠的铺子里,可以听到他们讨论外国事务,其盛况也不下于他们咖啡馆里英国18世纪,由于东印度公司有了大船,不但把大宗茶叶,并且把咖啡,也运到英国。由查尔斯第二时到乔治第一、第二时,伦敦的咖啡馆是社交中心。女王安时,伦敦的咖啡馆几有五百家之多。每一位体面的伦敦人,都各自有其常光顾、极喜好的专地。浮华纨绔、浪荡阔少,则聚于圣捷姆斯街的怀特巧克力馆,陶锐党人则聚于可可树巧克力馆,维格党人则聚于圣捷姆斯咖啡馆。考芬特园附近之维勒咖啡馆则为诗人、批评家及其维护者常聚之所;教会各派信徒,亦各有其各自的常聚之馆。社会史家说,17、18世纪之咖啡馆,就像19世纪之俱乐部,却比俱乐部更省钱,更不拘形式,更多生人可参加,且贵贱不拘。不但如此,咖啡馆是传播新闻、互通消息之所,并为商人谈交易之地。因当时报纸不载商业交易、船舶往来等新闻,故商业信息更赖咖啡馆之传播,不独军事、政治及一般消息也。的议论。至于谈论国内事务,则在剃须匠的铺子里,比在咖啡馆里,更是放言高论、海阔天空。不过这类地方,只有男性可以涉足。现在,这个国家的妇女,特别是下层阶级的妇女,既然比起其他国家的妇女来,更好群集、聚会,那么,如果她们没有一种地方,同样专为她们满足好奇之心而存在,那我们这个社会组织,就得说大有缺陷,因为她们的好奇心,绝不下于人类中的那一半。

因此,在享受这种聚会的地方这一方面,不列颠的女性,应该自庆,比起她们的外国姊妹来,更为幸福;因为我记不起来,在历史里读过,或者在旅行中看过,任何同样的情况。

这种地方,并非别的,就是日用杂货铺原意本为蜡烛铺,因蜡烛为当时最重要的照明之物。但这种铺子也卖油肥皂、涂料、香料、糖及其他日用杂货。。人人都知道这是英国每一个教区上一切新闻的中心点,或者,像鄙俗的说法儿,所有嚼舌的中心点。

派崔济太太有一天参加这种妇女聚会的时候,她的一个邻居问她,新近听到珍妮·琼斯什么消息没有?她说没有。于是她的邻居就微笑着说,区上真得好好感谢派崔济太太,因为她下了珍妮的工。

派崔济太太,像读者所熟知的那样,醋劲早已治好了,她又没有别的方面可以和她那个女仆发生冲突的地方,所以就昂然翘首地说,她不明白,区上怎么会因为那个,对她有任何应该感激的,因为她相信,珍妮走后,很难找到和她一样的女仆。

“不错,一点儿不错,找不出来,”那个好嚼舌的妇人说,“固然不错,我觉得区上不要脸的女人已经够多的了,但是我还是但愿别再找到她那样的。你刚才那么一说,那好像你没听说,她新近养活了一对小杂种儿了?不过,他们既然并不是在这儿生的,我丈夫跟另一个监视员指贫民院的监视人而言。英国自1601年议会通过贫民法,定为制度,即设有监视员,以监视贫民法之执行。在1662年又通过区民定居法,监视员之责为严密监视有无他区人混入本区,有则驱之出境。因区民不欲多纳养赡贫民之税,故此法执行甚严。其婴儿应由本区赡养与否,亦在其权限内。18世纪英国每个家长,都可有作监视贫民院之责(参看前注)。说,咱们没有养活他们的义务。”

“一对小杂种儿!”派崔济太太连忙回答说,“这可真叫人想不到!我不知道咱们是不是该养活他们;但是我可管保,他们得算这儿的人,因为那丫头离开这儿还不到九个月。”

无论什么,都没有心理的活动那样迅速,那样突兀,特别是希望,或者恐惧,或者嫉妒(对于嫉妒,希望和恐惧只能算是打零工的),把它发动起来的时候。她马上就想起来,珍妮给她当女仆的时候,几乎从来都没离开过她那个家。于是她丈夫怎样斜靠在椅子上,珍妮怎样一惊而起,怎样说拉丁文,怎样微笑,还有许多别的情况,都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丈夫对珍妮离去表示高兴,现在看来,好像只是假模假式,但是同时,却又不错,千真万确高兴,那是由于饱餐大嚼,反胃酸心,还有一百样别的恶劣原因(都切实证明,她的醋劲,绝非事出无因)。总而言之,她对她丈夫的罪过深信不疑,马上慌乱骚动,沸腾汹涌,离开那一群人。

毛滑色润的家猫,虽然在它的族类中属于年纪最轻的一支,但是它的凶猛劲儿,比起它的族中各长支来,却一点儿也没退化,并且虽然不及兽王老虎躯伟力大,凶猛劲头却与之相等。它捉到一个小小的小耗子,逗着玩儿,把它折磨了一大阵之后,这个小耗子忽然一时逃出了它的爪子,它就又怒又恼,又急又躁,又吱吱地咒,又嘟嘟地骂。但是把小耗子在后面躲藏的小箱子或者大箱子一下挪开,它就像闪电一样,一下扑到小耗子身上,并且用最狠毒的怒气,又撕又咬,又抓又挠,又呜呜地叫,把那个小小的动物大卸八块。

现在派崔济太太就用同样的凶猛劲儿,一下朝着可怜的塾师扑去。她的舌头,她的牙齿,她的两手,往他身上一齐施展起来。他的假发英国假发兴于17—18世纪。后来只有法官、律师及演员化妆等尚戴之。一下就从他头上揪了下来,他的衬衫一下就从他背上撕了下去,他脸上一下就五道血河直流;这只表示,天公不幸,把敌人武装起来的爪子是五个。

派崔济先生有一阵儿仅仅采取守势;说实在的,他只用手努力护着他的脸就完了;但是他看到他的敌人怒气仍旧没有稍有平息之意,他就想,他至少可以想法儿把她的武装解除,或者说,想法儿把她的胳膊抓住,叫她不得施展。这样一来,在争夺中,她的便帽从头上掉下来了,她的头发,因为太短了,垂不到肩上,就在头上直耸起来了;她的紧身衣,本来就凭穿过下部一个窟窿眼儿系在腰上,现在撑开了;她那两个奶头子,比头发可就多余得多,也耷拉到腰下了;她脸上溅上了她丈夫的血;她恨得把牙直咬;她的眼睛就冒火星儿,好像从铁匠炉里冒出来的一样。所以,总的看来,这位爱末怎希腊神话中的女儿国(Amazon),以勇武著,助特洛伊人作战。的女英雄,连比派崔济先生勇敢得多的人都要害怕。

到后来,他很侥幸,到底抓住了她的胳膊了,因而她指头梢儿上装备的武器就失去效用了;她一见这样,她那种女性所有的柔弱之性,就立刻战怒气而胜之,她一下就哭得泪人一般,跟着又一下子就来了一阵晕厥。

在这一场暴怒中(到底为什么发作这场暴怒,派崔济先生直到这会儿,还完全蒙在鼓里),派崔济先生顶到现在,还一直保存了一点儿清醒的头脑;但是他一见太太晕过去了,那点儿清醒的头脑,完全离他而去。他马上跑到街上,大声吆喝着说,他太太和死挣命哪,他求告他的邻居得万分火急,快快来帮忙。有几位心眼儿好的女人,听他这一喊,都应声而至。她们来到他家,把治这种毛病的方法使用了,于是派崔济太太到底苏醒过来了,她丈夫一见,不觉大喜。

她的精神刚恢复了一点点儿,甜药酒甜药酒:药水、药酒等,服之强心通血,用来医治或防晕厥。前段说,“把治这种毛病的方法使用了”,即指给她喝了这种酒而言。刚一使她的心情稳定下来,她就开始对那些人说起她在她丈夫手里都受到什么伤害;她说,他在枕席上使她受到伤害还不满意,还因为她对那个稍一抗议,就用人想得出来最残酷的方法虐待她,把她的帽子从头上抓掉了,把她的头发从头上拔掉了,把她的紧身衣从身上剥掉了,同时,还打了她好些下,打的伤痕,她得一直带到坟墓里去。

那位可怜的塾师,脸上带着他的太太愤怒之下给他的累累伤痕,都分明可见,听到这套控诉之词,只惊得口呆目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番控诉,我相信,读者都会作见证,远非事实;因为,他实在连一下都没打过她。但是他这样一言不发,却被“法院”全体解释为他对控诉承认,因此她们马上开始异口同声地训他、骂他,而且还常重念这句话,说除了床头上的汉子,别的人就没有打老婆的。

派崔济先生对于这一切,全都耐心忍受;但是他太太一指她脸上的血,作控诉他对她残暴的证据,他却忍不住了,不能不说那是他自己的血,因为一点儿不错,那是他自己的血嘛。本来,他自己的血会冒出而为自己复仇(像有人告诉我们,说被人谋害的人那样英人及西欧人从前的观念,认为被谋杀之人,在杀他的人走近他的尸体时,尸体会重新流出血来,这样罪人就暴露了。这种观念始见载于16世纪末年。当时无名氏一本书《鲍勋爵之被害》里说,“刚有人向他走近,他的伤口又流起血来……因此宅内之人四处搜索,认为害他之人不会很远。”17世纪时,约翰·尔勒(John Earle,1601—1665)主教,在《小我》(Microcosmography)第5章第13节说,“他的恐惧是,唯怕尸体流血。”英国作家勃屯(Robert Burton,1577—1640)在《忧郁之剖析》第1部第1章第2节第5分节论灵魂及其功能,说到派拉赛勒色斯(Paracelsus,1493—1541,瑞士医药学家兼炼金术士)认为在三种灵魂之外,还有第四种灵魂。他在他的《论物之知觉》中极费气力证验并证明此说,“因为被害者的尸体见害他之人则流血。”),他认为那太不合情理了。

对于这一点,那些妇女没作别的回答,只说,可惜的是,那只是从他脸上流下来的,而不是从他心里流出来的;所有的妇人全都喊道,要是她们的丈夫敢动手碰她们一下,那她们非叫他们心里的血流得满身都是不可。

这一帮人对派崔济先生的以往,大大训诫了一番,对于他的将来,又好好地劝导了一回,然后到底都走了;只剩下夫妻二人单独交谈,在这番交谈中,派崔济先生才慢慢地明白了他这场大难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