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汤姆·琼斯史(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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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此章所叙,使全无心肝之人读之,要认为其中别无所有,只是无事自扰。

读者诸君也许会认为,琼斯心里所引起的感觉既是那样甜蜜、那样美妙,那么那种感觉要在他的心头,产生一种使人愉快的宁静之情,而不会出现我们所说的种种危险的结果了;但是,事实上,这种感情,不论多么美妙,在它刚认识到的时候,却有一种非常骚乱扰攘的性质,而很少起镇静安定的作用。除此而外,这种感觉,在现在这桩事件里,还有某些情况,使之变得味道很苦;这种苦的味道和甜蜜的成分一掺和,就完全变成了一剂可以叫作是苦中含甜的饮药了。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比这个更苦于口,因此,以此喻彼,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更伤于心。

因为,第一点,虽然他根据他从苏菲娅那方面所看到的情况,足足可以自安自慰,但是他却不免要生疑心,不敢说自己没把怜悯之心,或者往顶好里说,敬重之意,误解为温柔之情。他固然有一种心愿,这种心愿如果受到鼓励、得到培育,就可以达到他的心愿最后所要求的结果。但是他却完全没有那种乐观的信心,说苏菲娅对他的情好,能使他得到这样的结果。除此而外,即使他可以希望,在女儿这一方面,不至于有什么情况,对他的幸福发生任何阻挠,但是他确实认为,在父亲那一方面,却可以遇到坚强有力的阻挠;因为,威斯屯这个人,虽然在行欢取乐的爱好方面,地地道道地是一个乡间的绅士,菲尔丁对英国乡绅士,态度是严厉的,盖因他们多为捷姆斯党之故。“他们在欢饮时,吼鸣、叫嚣、狂喝、欢呼,让一个生人见了,以为他们是酒神狂欢节里的著名醉鬼,而不是一帮拥护自由的正经人,以饮酒至醉为有贡献于国家。”(见《考芬特园双周刊》)但这班粗犷而酗酒的乡间绅士也自有其优点。他们永住宅内,照顾佃户,改良牛羊种,采用最新办法经营土地。虽在区议会中,对教堂管事人、贫民监视员甚至牧师,专断独行,对乡民更无论矣,但这种专断独行,多出善意。故一般说来,尚非不得民心。参看第1卷第2章注。菲尔丁除在本书写威斯屯外,早在《堂吉诃德在英国》里还写过乡绅白劼,在《父辈,或善心人》里写过格莱格锐·肯纳勒,为威斯屯之先声。威斯屯则以一人为基本底本而增益掺和别人于其中。其人物几莫不皆然。而在任何有关财产的方面,却完完全全是一个老于世故的精明人。他疼他这个独生女儿,都到了至强至烈的程度。每当他酒酣耳热的时候,他常常表示,他给自己提出来的快乐,就是看到他女儿嫁给郡中最富的阔人。琼斯并非一个炫耀而自满、愚昧而无知、游蜂浪蝶一般的浮华子,竟至于从威斯屯对他表示的好感中,生出希冀,说威斯屯可以把这种提高女儿地位的看法儿,置之一旁,而选他做乘龙快婿。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这类事件上,左右最贤明的父母、使之瞻前顾后的,财富一般是重要的考虑,即便不是唯一的考虑。因为友谊使我热烈拥护别人的利益,但是在满足别人的热烈爱情一方面,友谊却是冷淡的。说实在的,感到爱情结果的快乐,总得我们自己也有这种爱情才成。既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希望能得到她父亲的允许,因此他认为,如果不得到他的允许而就作取得成功的努力,用这种方式,使威斯屯先生一生中的重大目标受到挫折,那就是他把威斯屯先生对他的热诚招待,恩将仇报,就是对他从威斯屯先生手里所受的小小恩惠(不管是多么粗心大意地给的),忘恩负义。如果他对这件事这样的结果都觉得可怕、可耻,那他对奥维资先生,就更应该觉得怎样可惊可畏?因为他对奥维资先生既然有超过人子应尽的义务,所以他对他也有超过人子应尽的孝道。他知道,那位善人,天生地疾恶如仇,视背信弃义如大敌;所以,如果谁在这两方面做最轻微的尝试,都会在他跟前成为罪人;这种罪人永远叫他看着可厌如蛇蝎,听着可恨如天人所共弃。这种决难克服的困难,即便只就外表而论,都足以使他生绝望之心,不管他的意愿多么“炙手可热”;但是即便这种意愿,也都受制于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怜爱之心。因为可爱的媢丽那副形影,现在在他心里不招而自至,硬闯了进来。他在她的怀里,曾说下山盟海誓,对她永远忠贞不渝。她也时常起咒发誓地说过,要死在他弃她而去以前。他现在看到她死了的时候一切最可怕的景象。不但如此,他还想到,她可能不得不出卖肉体,受一切跳火坑的苦难;她所以有这种可能,他得负双重责任;因为第一,他甜言蜜意,先破坏了她的贞操,第二,他喜新厌旧,又把她中途抛弃。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所有她的邻居,即便所有她的姊妹,都怎样把她恨之入骨,都怎样恨不得把她撕成八瓣儿。说实在的,他使她招来嫉妒,远过于使她受到耻辱,或者毋宁说,使她因招嫉妒而受耻辱;因为有许多女人,一方面骂她是破鞋,而另一方面却嫉妒她得了这样一个情人和这样的美服华饰,恨不得自己出同样的代价,也能买到同样的情人和同样的美物。因此,他预先就看到,如果他一旦把她抛弃,毁灭一定要不可避免跟着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而来。他想到这里,就心如刀割。贫困和苦难,在他看来,不应该让任何人有权力,使这类不幸增深加剧。她的家境贫贱这一点,并没使她的苦难在他眼里变得无足轻重,也没使他认为,因为她家境贫寒,他使她陷于苦难的罪恶是理所当然的,或者是能够抹杀减轻的。但是我提理所当然干什么呢?他自己的良心就不允许他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摧毁消灭,而他又认为,这个活生生的人是真爱他的,并且因为爱他,还把自己的贞操都牺牲了。他自己这颗善良的心,都是替她这番公案辩护的;而这种辩护,并不是买卖性质的律师所做的那种辩护,而是对于事件本身感到切己痛痒相关的人,而且是有这种心的人,对于他加到别人身上的一切深创剧痛,自己也感到切肤之痛的。

这个气势充沛的辩护者,把可怜的媢丽一切受苦受难的情况,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一番,因而引得琼斯对她起了一片怜悯之心,同时,这个辩护者,还暗施诡计,召来另一种感情,相助为理;他把这个女孩子在华年、健美、丽容各方面一切使人爱慕的形形色色,尽量表而出之,使她呈现为一个大大令人可欲的对象,而且至少对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更加可欲,因为她同时还是一个令人可怜的对象。

可怜的琼斯,叫这种种千思万虑,只搅得漫漫长夜永未入眠。到了早晨,这种思虑的结果是:对媢丽仍旧一心忠诚,始终不渝,对苏菲娅不再穷思极想,寤寐以求。

在这种守义不屈的决心之下,他过了一整天,一直到黄昏,一心只把媢丽当宝贝供奉,而把苏菲娅驱逐在他的思念之外。但是就在那个成败攸关的黄昏,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意外,使他那热烈的感情泛滥盈溢,使他的心情起了整个的变化。因此我们认为,我们应该另用一章,把它表而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