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汤姆·琼斯史(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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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此章甚长,叙一非常重要之大事。

但是虽然这位旗开得胜的爱神,很容易就把自认不讳的死敌,从琼斯的心里驱走赶跑,但是他却看到,要把原来的戍卫用自己布置的人马代替,却更繁难。我们现在且把比仿模拟,一概撇开,只说明白话,那就是,他对可怜的媢丽一定要变成的那种样子,万分关切,使这个值得钦佩的青年,骚乱不安,惶惑莫适。苏菲娅那样高超卓越的贤德和丽质,把那个可怜的女孩子所有的一切美点,都比得完全黯然无光,或者毋宁说使她彻底消灭。但是继琼斯对她的爱而来的并非鄙夷之心,却是怜悯之情。他深信不疑,这个女孩子把她所有的疼爱之心以及她将来所有的幸福之望,全都只放在他一个人身上。关于这一点,他知道,他给了这个女孩子足够的理由,因为他对她表示过的柔情蜜意,是其深如海的。这种柔情蜜意,他曾用一切方式,对她说明,叫她信服,说他要永远不变,坚持不渝。在她那一方面,也对他保证过,说她对他所做的诺言,坚信无疑,并且以最庄严的誓言宣称,她将来能成为妇女中最享幸福的,还是最受苦难的,完全得看他这些诺言是见之实行,还是托之空言。至于说,叫他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加以这样一种最大的灾难,是他连在一刻半晌的工夫里,起这样的念头,都忍受不了的。他认为,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是把她那一点点能力里所有的一切,都为他而牺牲了的;是完全牺牲了自己,而来做他取乐的对象的;是即便在现在这一会儿里,都为他嗟呀叹息,为他恹恹瘦损的。既是这样,那么,他说,他能一旦体力恢复(这是她万分渴望的),一旦当面出现(这是她万分企望的),不但不能给她本来自诩可以得到的欢愉快乐,而反倒使她马上陷身苦难绝望之中吗?我能做这样一个浑蛋恶徒吗?他想到这儿,正在可怜的媢丽那个保护之神要得胜凯旋的时候,苏菲娅对他的爱(现在是毫无犹豫游移的余地了),蓦地涌上了他的心头,把一切障碍一扫而光。

到后来,他一下想起来,他也许可能用另一种办法,来对媢丽补报,那就是说,给她一定数量的钱财。但是他再一想,却又几乎绝望,认为这种办法,媢丽万难接受。因为他想到了她常常强烈地对他保证说,把整个世界和他一块儿放在天平秤盘儿上,那整个世界都补偿不过她没有了他的损失。但是,她那样莫名一文,特别是她那样令人吃惊地爱好虚荣(这一方面有些情况,我们已经给读者略为点明了),又给了他一点儿希望。他想,她虽然对他曾说过海誓山盟,但是她也许到了一定的时候,听从了劝导,得到了超过她原先希冀的财富,同时,这份财富,又可以使她比起她的同类人来,高出一等,因而可以肆意炫耀一番,这样她就可以满足了。他既想到这里,于是就决定,一有机会,就首先把他这种想法提出来。

因此,有一天,他的胳膊已经快要痊愈了,他用带子把胳膊络着就可以随便活动了,他就趁着乡绅正在外面逐猎的机会,偷偷地溜了出来,前去探望他那位心上人。他只见她母亲和她姊妹正在吃茶点;她们先告诉他,说媢丽并不在家。但是后来,她那位大姐,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又告诉他,说她在楼上睡觉呢。汤姆对他的意中人独卧楼上,恰中下怀,所以马上就上了楼梯,朝着她的卧室走去。但是他到了楼上,却大吃一惊,因为卧室的门,紧紧关闭。他弄了半晌,也听不到屋里有任何应门的动静。因为媢丽后来告诉他说,她在屋里睡得正熟。

我们看到,极端的痛苦和极端的快乐,往往产生非常相似的结果;极欢或极悲,一下出于意外突然来临,都很容易使我们陷于完全错乱和骚动之中,因之我们的机能,往往失去一切作用。所以,媢丽万没想到,琼斯会在她面前出现,他当时竟不胜惊讶,手足无措,使她半天不能表达出她见到他所应有的那种狂欢极乐(那是读者一定认为,她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表现的),这本不足怪。至于琼斯呢,他一看见他睡思梦想的意中情人,好像着迷中魔一般,意无他属,一心扑在媢丽身上,一时之间,竟把苏菲娅一下忘掉,因而把他前来此地的主要目的,也一下忘掉。

但是不过半晌,这个目的又在他的脑子里出现。在他们别后重逢那种欢天喜地的热烈劲头儿刚刚过去以后,他就以渐而来,慢慢找到机会,说起奥维资先生如何本来早已严厉禁止他再和她见面儿了,如果奥维资先生一旦发现,他不改故常,仍旧偷偷摸摸,干这种鼠窃狗盗的勾当,那他们这样的幽期密约,定不可移地非使他们走向毁灭之途不可。而这种发现,又势难避免,因为他深信不疑,他的仇人,一定会告密。而他们的秘密,一旦泄露,他的下场,准得身败名裂,她也得跟着遭受同样的结局。这样一来,既然他们的苦命厄运已经注定,非棒打鸳鸯两下分飞不可,他就劝她,叫她咬牙忍受,同时起咒赌誓地说,他在整个一生之中,只要一有机会,他决不放过,一定以真心实意的疼爱待她,供她衣食用度,远远超过她最大的希冀,甚至超过她最大的愿望,只要那是他力所能及的话。最后结束这番话说,她也许不久就可以找到一个肯和她结婚的人,那样她就能过一种更幸福的生活,比起和他过的这种人所不齿的生活来,要好得多。

媢丽有一晌的工夫,默不作声,那一晌过后,潸然出涕,泪如泉涌,用以下这番话,责问他不仁不义:“这就是你对我的爱,先把我糟蹋了,再像这阵儿这样,把我甩开了,是不是!我跟你说过多少回,说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都同样是三面两刀,口蜜腹剑;他们对我们安的净是坏心,一下所想的到了手,就嘴甜心狠,马上把我们当臭狗屎扔掉了!你又跟我起过多少回咒,说你永远也不会把我甩了!闹到末了,你就居然也只能是那样嘴甜心苦的坏东西!我的心既然归了你了,一点儿不错,归了你了,那我要是没有你,全世界所有的金银财宝,对我又有什么意义?你对我提另一个男人干什么?我这一辈子,只要有这口气儿,我是决不能爱另一个人的。所有别的男人,我都没看在眼里。即便这一国里顶阔气的乡绅,明天就到我这儿来,跟我求婚,我也不会搭理他。一点儿不错,我只认得你,我为了你,要永远对所有别的男性,一概仇恨,一概鄙视——”

她正这样滔滔不绝慷慨陈词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使她舌撬不下,使她要吐露的字句还没说到一半儿,就戛然中止。原来媢丽睡觉的那个屋子,或者不如说阁楼,是在二层楼上,那也就是说,是在楼的顶层,房顶是斜着的,像希腊字母里一个大写的戴尔它指希腊文第四个字母δ的大写Δ而言。。我要是对一个英国读者说,在这个屋子里,除了站在屋子的正中间,在别的部分,就没法儿把身子站直了,那他就会有一个更清楚的概念。现在,这个屋子既然没有壁橱那类设备,媢丽为了补救那种缺陷,把一个旧炉前地毯,用钉子钉在房椽子上,这样一来,在那儿圈成了一个小小的窝窝洞儿;她就在那儿放她的华装丽服,就像我们前面已经说过那件宽大长袍的残丝剩缕,还有几顶便帽,和她新近置办的东西,都挂在那儿,以免蛛网尘封。

这个隔断出来的地方,恰恰和床脚相对,实在说起来,那个地毯挂得和床近极了,所以也可以将就着说,那是一张床帏。现在,还是媢丽在愤怒的极端痛苦之下,用脚把这块地毯踹了一下呢,还是琼斯用手动了它一下呢,还是钉子或者小木橛子不知怎么自己掉下来了呢,我说不清楚;反正在媢丽说到前面那番话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这前面都叙说过了),这块可恶可恨的地毯,从钉它的钉子上,脱身而下,把毯子后面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揭露了个一览无余。在那儿,掺杂在妇女用物中间,出现了——这是我写到这儿,都觉得面红耳赤的,也是读者读到这儿,要觉得惆怅感叹的——那位哲学家斯侩厄;他那种姿势,是尽了天下最滑稽之能事(因为那个地方,不允许他挺身直立)。

实在说起来,他站立的姿势,和一个大兵,让人四马攒蹄捆起来,差不了多少,或者不如说,像我们在伦敦的通衢闹市上,常常看到的家伙那样;他们那样站着,不是在那儿受罪,而是受应得的惩罚。指犯人在通衢戴枷示众而言。这种枷是竖着的,犯人的头和手都从竖板的窟窿中伸出。所谓“不是在那儿受罪……”,是指群氓对这种人的态度而言。因为,群氓对这种人穷凶极恶,他们用死猫死狗及一切脏臭的东西扔他,甚至报以石块、砖头,往往把他打得半死不活。这种说法儿,当然也是菲尔丁对群氓这种态度的看法儿。他头上戴的是媢丽的睡帽,他那两只大眼睛,在地毯刚一掉下来的时候,一直瞪着琼斯,因此,看到他这种样子,再一想到他原来是一个哲学家,要让看见的人不大发狂笑,是很难办到的。

我决不怀疑,认为读者对这种景象,要跟琼斯同样大吃一惊;因为人们绝想不到,这位睿智圣哲、道貌岸然的人,会在这种地方出现,跟他顶到现在,在每个人心中,毫无疑问,所摆出来的那副尊容,太表里不一了,所以人们不由得要半信半疑,这究竟是不是他。

不过要把实在的情况坦白地说出来,那就得说,这种表里不一,只是由于想象,而非出于真实。哲学家也和所有上帝创造的人一样,都是血肉之躯,不管这种人在理论方面,有多么高超卓越,精微幽眇,而实际方面的小小脆弱之点,在他们身上容易出现,也和在一切有血肉之躯的人身上容易出现,完全相同。实在说起来,他们和别的人所以不同,只限于理论方面,而不是实际方面,这是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来的。因为,虽然这类伟大的人物,思想起来,比别人更聪慧,更明哲,但是他们行动起来,却完全和别的人们一模一样。他们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如何制伏七情六欲,如何鄙视七痛八痒,同时这种知识,在闲中静观默想起来,还给人极大的乐趣,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充分掌握;但是实行起来,却烦厌百出,苦难丛生;因此,圣道哲理只是一个,但是它却一方面教导人们对它了解明白,另一方面又教导人们避免把它躬行实践。西塞罗在《特斯邱兰的辩论》第2卷第4节说,“有多少哲学家,只把他们的主义当作知识的展现,而非当作生活的规律?他们之中,有些人陷入轻浮、炫耀……有些就贪财、好名、做了淫欲的奴隶。所以他们对别人之所言,与个人之所行,完全不一致。”又英国格言纂辑家约翰·锐(John Ray,1627—1705)的《英国格言集》里说,“许多人言如哲人,行如愚人。”

媢丽穿着那件肥大长袍,在教堂里惹起那场骚乱的那个礼拜天(这是读者诸公不易忘记的),斯侩厄碰巧也在教堂里做礼拜。就在那一次,他头一回看到了媢丽,并且一下就爱上了她的姿色,因此那天傍晚,他才劝和他同行的那两位年轻绅士,舍弃原来打算走的路程,而勒转马头,为的是可以从媢丽居住的地方经过,也许借此,可以有机会,再看她一眼两眼。但是他这种用意,他当时既然没对任何人表示,所以我们也就认为,我们在那个时候,也不应该抢先告诉读者。

在斯侩厄的思想中,构成物之不适的,有各种情况,危险与困难是其中之二。把这个年轻的女子诱入邪途,他恐怕是有困难的,而且一旦事情暴露,他一定要蒙受恶名,这又是危险的;又困难、又危险,十有八九,就是这两种考虑,强有力地劝阻了他,叫他没进一步采取行动。而最初只看看美貌可以供给的外表,再在心里琢磨琢磨,就满足了。这类东西,本是道貌最岸然的人们,在把沉思冥想都已经餍饫饱餐之后,常常拿来做饭后的甜食,供自己享用;为了达到这种目的,于是某一类书籍和画图,才觅路而入,来到人们书房中最隐秘幽深的处所,宇宙现象中那些猥亵淫秽的部分,才往往成了人们谈论的主题。英国作家约翰·克利伦得(John Cleland,1709—1789)恰于1749年出版臭名昭彰的《蘩妮·奚勒》(Fanny Hill)或《烟花女回忆录》(The Memoirs of a Woman of Pleasure),与此处所写似不无关系。该书曾有人称为英国“烟花古典”之作。菲尔丁在《考芬特园双周刊》上说,该刊物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提高当时英国人的宗教、道德意识观念,因为当时人们都不信宗教,不讲道德。其堕落情况之一,即表现在猥亵淫秽刊物为每个成年男女幽房密室中之爱物,猥亵淫秽之画图,备极色相,公开陈列于画店,而伦敦此类画店之多,与面包房相等。齐斯特菲勒得也在《常识》期刊上提到动人肉感、激人欲火的书,一般都严紧锁起,遇有人来,则急塞之于垫子之下。勾勒得斯密斯在《世界公民》里则说到,有危害的小说,简直是诲淫的工具。菲尔丁还认为,当时有人以诱奸为风流韵事,对通奸男子无法律制裁,对卖淫熟视无睹,也都表示风俗之坏。

但是过了一两天之后,这位哲学家听到了,那个女孩子的贞操堡垒,早已攻下陷落了,他就把他的欲望,扩大了范围。他的口味并非食不厌精那一类的,对一件美味,别人先已尝过,就不肯再取剩余。长话短说,他因为这个女孩子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反倒更觉可心。因为,如果她守贞不字,那一定要成为他遂心所欲的障碍;因此他逐猎、俘获,终于弄到了手。

读者诸公,如果认为媢丽喜欢斯侩厄过于她那位年轻的情人,那读者就大错而特错了。不但如此,如果她受到限制,只能选择一个人,那汤姆·琼斯,毫无疑问,在二人之中,一定是胜利者。再说,斯侩厄折花到手,也并不是完全因为那女孩子认为两个比一个强《旧约·传道书》第4章第9节“两个比一个强”。比较英谚:“两个脑袋或智者比一个强。”这种考虑(虽然这种考虑,也有它一定的分量)。琼斯因为养伤而不能出门和媢丽见面,是一种不幸的情况。在这个期间,那位哲学家精挑细拣的礼物,打动了那个女孩子的心,并且使她防卫尽撤,因而出现了顺利的机会,使斯侩厄一发而不可收拾;于是媢丽胸中所剩下来的那点可怜的贞操观念,可就在斯侩厄的进攻之下,全部缴械,而斯侩厄可就旗开得胜了。

斯侩厄得到这番胜利,已经大约有两个星期之久,琼斯才对他的情妇,作前面说过的访问,那个时候,正碰上他和她两个双双横陈榻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媢丽的母亲才说她不在家,像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因为这个老虔婆,既然把她女儿用皮肉换来的钱共同使用,所以她用尽全力,来鼓励并且保护她女儿做这种勾当。但是媢丽的大姐,对媢丽怀有的嫉妒和仇恨却太大了,所以她虽然也沾了她妹妹一些光,她却还是宁愿不沾这份儿光,而愿把她妹妹毁了,把她的生意搅黄了。因此她才对琼斯说,她妹妹在楼上偃卧,本想琼斯能在斯侩厄怀里把媢丽捉住。但是这一手儿,媢丽总算有法子防止了,因为房门紧紧关闭,她能乘机把她的情人藏在地毯或者毛毯后面,就是斯侩厄现在不幸显形露体的地方。

斯侩厄刚一露面儿,媢丽就一头扎到床上,嘴里喊着,这一下她可完蛋了,完全委命于绝望之中。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对她干的这种勾当,只是初学乍练,还不会厚颜无耻,能火候纯青地掌握局势,像一个城市大邦之地的贵妇那样,能脱去干系于任何极危绝难的处境之中。她们这种女人,能急中生智,随机应变,托词自圆其说,又会立时瞪目立眉,大发雌威,和她丈夫摊牌,把丑事抖搂出来。这样一来,那个做丈夫的,或者出于喜欢息事宁人,或者出于害怕名誉有损——再不,像有的时候那样,也许出于害怕那个情夫,因为他像戏剧里那个亢斯屯特英国戏剧家万布洛的剧本《惹翻了的妻子》里一个角色。亢斯屯特与一有夫之妇有情,二人趁夫不在,在妇家相会,其夫突回,但不敢与情夫决斗。那样,腰间带着利剑——就宁愿把眼一闭,把他的犄角英人认为妇有外遇之丈夫额上生角。西欧别的国家,也有同样概念(已见另注中)。放在口袋里完事。媢丽和这种种情况相反。她的勾当,既然已经露了馅儿,她就一时哑然无言。把她以前用了那么些眼泪,作了那么些海誓山盟,说了那么些纯洁贞正、终生不渝的话,才取得的重情厚意,可以说一下就都付诸流水。

至于帐帏后面那位绅士,他受的这一场电震雷轰,也不下于他们二人。他有好半晌的工夫,呆若木鸡,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好像同样不知所措,不知道嘴里该说什么,眼睛该瞧哪儿。琼斯虽然也许是他们三个人里面吃惊最大的,却是最先开口。刚才媢丽数落他的时候,使他心怀忸怩,忐忑不宁,现在这种感觉马上离他而去,他一下大声狞笑起来。跟着对斯侩厄行了个礼,往前拉着他的手,把他从监禁的地方释放出来。

斯侩厄现在来到屋子的正中间了,因为只有在那个地点,他才能耸身直立。他用极其郑重庄严的神气看着琼斯,对他说道,“啊,老弟啊,我看你从这次的重大发现里,得到很大的享受,并且想到能使我原形毕露,感到至高无上的快乐吧。不过如果你把这件事用公平正直、不偏不倚的眼光考虑一下,那你就会看出来,只有你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犯下破坏处女贞操的罪恶的,并不是我。世界之上,按照正义的规则判断是非的那一部分人,不会认为,我之所为,应受谴责。物之适宜与否,是由事物之本性决定的,而不受制于风俗习惯、礼节规矩,或者一城一市的地方法律。说实在的,只要不是不合自然的事物,就都不是不合物之适宜的事物。”“这真得说是高谈雄辩,我的老小子,”琼斯回答说,“不过,你为什么认为,我成心想要把你的丑事给你宣扬出去哪?我可以跟你说实话,我这一生之中,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喜欢你这个人。除非你自己一意打算,把这件事宣扬出去,那这件事,在我这一方面,一定要永远严守秘密。”“我并非你想的那样,琼斯先生,”斯侩厄回答说,“你不要认为我把名誉看得无足轻重。令闻美誉,是一种KALON注9,置名誉于不顾,是万万要不得的。再说,剥夺自己的名誉,就等于剥夺自己的性命,那是一种令人憎恶、使人厌弃的邪恶。因此,如果你认为,应该把我有的任何毛病掩盖起来(因为我也许有这类毛病,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嘛),那我可以对你保证,我决不会自己出卖自己。有些事情,做起来是合适的,但是夸起来可就不合适了,因为世人看事,往往是非颠倒,青红不分,所以有些事情,实在应该说,不但清白无辜,而且应受称赞;但是这类事情,可往往变成众目所视,众手所指。”“你说的真是至理名言,”琼斯喊道,“天下的事,还有比满足天生的情欲,更清白无辜的吗?还有比繁殖我们芸芸众生,更应受到赞扬的吗?”“我跟你说正经八百的吧,”斯侩厄说,“我正式承认,我一向对这类事,就是这样的看法。”“然而,”琼斯说,“在我和这个女孩子的事儿头一回发现了的时候,你可并不是这样的看法。”“哟,那我得承认,”斯侩厄说,“关于这件事,那个牧师斯威克姆对我说的时候,竟是一派谎言,我那是上了他的当,才责骂起破坏贞操的不当来的;就是那样,不错,就是那样——就是那样——:因为,你要知道,琼斯先生,在考虑事之适合与否的时候,一丁点儿的小小情节,先生,一丁点儿的小小情节,就可以引起巨大的改变。”“好啦,”琼斯喊着说,“事情既是这样,就随它去好啦。要是你再听到有人提起这件事来,那就得说,那一定是你自己的错儿,像我对你保证的那样。你只要好好地对待这个女孩子,那我对这件事,决不对任何人开口。至于媢丽呢,你得对你这位朋友忠实,我不但不计较你对我怎样不忠,我还要对你尽我一切力所能及的为你效劳。”他这样说完了,就匆匆地对他们告了别,溜下了楼梯,急急忙忙地退身走去了。

注9拉丁字母拼的希腊文,本作,读卡朗,“美德、理想之善、至高无上之善”之意。

斯侩厄真没想到,这件险事,会这样平安无事,一下了结,当然大喜过望。至于媢丽,她那阵儿心绪缭乱的光景,已经过去了,马上埋怨起斯侩厄来,说由于他,琼斯是永远也不会再理她的了。但是那位绅士,却不久就找到使她息怒消气的办法,一部分用亲吻拥抱的抚摩安慰,另一部分从钱包儿里掏出一丸小小的万应灵丹来,这是人所公认最有效验的灵药,专能使人平肝败火,顺气息怒。英国谚语,也是《旧约·传道书》第10章第19节里的一句话,“钱能叫万事应心。”

她于是对她的新欢,倾泻出大量的柔情蜜语,把刚才对琼斯说的那番话和琼斯这个人自己,都一概变为大开玩笑的资料,并且起咒赌誓地说,她的身子虽然一度为琼斯所据有,但是她那颗心,却一直为斯侩厄所独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