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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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年,第二次远游,苏轼依然豪情万丈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嘉祐四年的秋天,苏轼兄弟服丧期满,而在此之前,苏洵也已先后两次接到朝廷诏命,召他进京。父子三人商量之后,决定举家迁往京城,行期就定在十月初。

常言道:“十月小阳春”,正是南方一年中最舒爽的季节。天高云淡,四野缤纷,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到处有一种成熟热烈的感觉。因为带着家小,他们这次是走水路。经嘉州(治所在今四川乐山)、泸州(治所在今四川泸州)、渝州(治所在今重庆)、涪州(治所在今重庆涪陵)、忠州(治所在今重庆忠县)、夔州(治所在今重庆奉节),出三峡、到江陵(今湖北江陵)。江陵以后的路程,改由陆路北上。

时隔三年,第二次离家远游,苏轼兄弟显得沉稳多了。现在他们已经进士及第,并且声名远播,辉煌灿烂的前景清晰可见。他们依然豪情万丈,但是,心中涌动着的不再是单纯的热望,而是一些有为当世造福生民的更具体、更实际的思考。“立德、立功、立言”,儒家“三不朽”的古训早已深深地烙进他们的心灵,而现在,他们更把自我道德人格的完善、社会责任的完成和文化创造的建树,三者融合一体,确定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且打算身体力行地去实现这一目标。

苏轼一家在嘉州登船。嘉州位于岷江和青衣江的汇合处,那里有驰名的“乐山大佛”,佛像高达七十一米,背倚陡峭的山崖,面临湍急的江流,气魄十分雄伟。初发嘉州,苏轼豪气凌云地唱道:

朝发鼓阗阗,西风猎画旃。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初发嘉州》)

鼓声喧阗,西风猎猎,画旗招展,美丽的故乡渐渐消失在远方。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心中不免有几分依恋之情,但是崭新宽广的生活道路已在眼前展开,伟大壮丽的功业等待着他去建立,苏轼无暇伤感,对未来的热烈向往已完全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故巢何足恋,鹰隼岂能容。(《涪州得山胡》)

眉山已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他要到广阔的天地里展翅高飞。江流湍急,船行迅速,水面上不时涌起欢乐的浪花,这一切正与苏轼愉快的心情相一致:

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仰看微径如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江上看山》)

山如奔马,船似飞鸟,舟移山动之间,前峰后岭,形态各异,纷至沓来,瞬息万变,带给人无限乐趣。高山绝壁之上,小径迂回盘旋,上山打柴的樵夫行走其上,恍如上界仙人,舟中开朗的诗人情不自禁挥舞双手,想向他传递一声热情的问候,然而小船飞速前进,眨眼之间已驶过数丈之遥。全诗飞动流转,一气呵成,善用比喻,形象生动,显示出苏轼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

就这样一路高歌,苏轼和家人顺流而下,沿途盘桓,欣赏名山大川,了解风土人情,瞻仰先贤遗迹。

一天,他们来到忠州,听说那里有一座屈原塔,便专程前往。忠州古属楚地,但屈原并未去过那里,生平事迹也与忠州无关,“原不当有碑塔于此”(《屈原塔序》),大概是后人有感于屈原崇高的精神品质,追怀思念,所以建造此塔,供人凭吊。

伫立塔前,苏轼心潮起伏,思绪联翩,吟咏出《屈原塔》一诗:

楚人悲屈原,千岁意未歇。精魄飘何处,父老空哽咽。至今沧江上,投饭救饥渴。遗风成竞渡,猿叫楚山裂。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决。

屈原,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为了坚持自己的理想和节操,决不随波逐流,向污浊黑暗的环境屈服,而不惜慷慨赴死,无怨无悔。“众人皆醉,唯我独醒。众人皆浊,唯我独清。”(屈原《渔父》)这是一种多么深刻的孤独,但这孤独的背后是永恒不朽的高风亮节,他终将赢得人民的景仰和怀念!这份景仰和怀念跨越时间,也跨越地域:

南宾旧属楚,山上有遗塔。应是奉佛人,恐子就沦灭。此事虽无凭,此意固已切。(同上)

在忠州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至今还有纪念屈原的碑塔,它正是屈原死而不亡,永远活在人民心中的显著标志。屈原没有到过忠州,这处遗迹显得于史无凭,但忠州人民怀念屈原,为他修建碑塔,寄托追慕思念之情,这份心意却是十分真切的。苏轼久久徘徊于塔前,思索着生命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悲壮遒劲的五言古诗,字字句句从他年轻热烈的胸中奔涌而出:

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考,长寿;折,短命)。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同上)

生命固然可贵,但是人生又有谁能免于一死呢?只有精神和节操才是永恒的。相比之下,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实在无足轻重。屈原之所以决然自沉,正是由于他认清了这一人生至理。

离开忠州,继续前行。碧波滔滔的长江,秀丽多姿的巫山,夔州的八阵图,奉节的永安宫,还有神女庙、昭君村、黄牛庙、虾蟆碚等山川文物、名胜古迹,处处震荡着他们的襟怀,激发起他们的才思。父子三人经常同题赋诗作文,切磋技艺。

秋去冬来,节候渐变,凛冽的北风吹来了鹅毛大雪,山河大地一派银装素裹。舟中无事,苏洵命人做了几色精致的小菜,父子三人就着暖暖的炉火在船舱里饮酒赏雪。舱外白雪飘飘,舱内暖意融融,如此良辰美景,自然不可无诗。苏轼提议学“欧阳体”作《江上值雪》诗,按照欧阳修当年的限制,咏雪不得用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的描写,在此基础上再加一道框限,不准用皓、白、洁、素等形容词。兄弟俩一样才思敏捷,只略作思索,便一挥而就,苏轼更写出了“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髭”(《江上值雪效欧阳体……》)这类新颖而形象的句子,将雪后美景生动地展现在人们眼前。这些早期作品反映出苏轼对诗歌创作技巧的自觉磨炼。

苏轼一家,船行六十天,经过十一个州郡二十六个县,十二月八日抵达江陵。因为已近年关岁暮,全家便暂且停顿下来,略做休整,等过了春节再从陆路北上京师。

为了纪念这次舟行,父子三人把途中所作诗文一百多首,编为《南行集》(又叫作《江行唱和集》)。其中有苏轼诗四十二首,这是现存苏诗中最早的一批作品,可以看作他诗歌创作的起点。[1]苏轼为《南行集》写了序。文章指出: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南行前集叙》)

文学来源于生活,优秀的文学作品并不是“能为之”造成的,而是“不能不为之”的产物,就像山川兴云起雾,草木开花结果,内在的充实自然而然地表现于外部。这就要求作家只有深入生活,在生活中有所认识、感动,然后才能进行创作,为作文而作文的勉强为之,显然是写不出好作品的。苏轼这一重要的文学思想受教于他的父亲苏洵,为他后来的创作确立了正确的方向。

这篇《南行前集叙》是在客居江陵驿站时写的。在江陵停留的日子,苏轼也常和父亲、弟弟外出游玩,有感于当地的风土人物,写作了一组五律《荆州》十首。以下是其中最后一首:

柳门京国道,驱马及春阳。野火烧枯草,东风动绿芒。北行连许邓,南去极衡湘。楚境横天下,怀王信弱王!

迎着春日的初阳,驰马穿过城门(柳门即荆州城门之一),北向进京的道路宽阔而平坦,道路两旁的枯草在春风的吹拂下,星星点点地冒出了绿芽。在这广袤的原野上,诗人纵目极望,思接千载。诗的前四句写初春景象,后四句怀古咏史。这里曾是战国时楚国的故地,北至许州、邓州,南到衡山、湘江;楚怀王拥有这样辽阔的疆域,却因疏远屈原,宠信郑袖,又被秦国谋士张仪欺骗,最后竟困死于秦国,他真是一个孱弱无能的国君!这使人油然联想到,现在宋朝疆域更广,难道不应有所作为、奋发自强吗?蓬勃兴旺的初春气象,慷慨激昂的诗句,透露出苏轼政治上的勃勃雄心和乐观、自信、豪迈奔放的精神气质。


[1] 现存苏轼的最早两首诗,是作于嘉祐四年(1059)的《咏怪石诗》、《送宋君用游辇下诗》,时作者丁忧居蜀。但一般的苏诗编年集子都以《南行集》为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