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楚学术文集:寒山诗注(附拾得诗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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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寒山,生卒年不詳,姓名亦不傳,因爲他長期隱居於天台山的翠屏山(又稱寒巖、寒山),因而自稱爲寒山或寒山子。關於他所生活的時代和生平等,歷來衆説紛紜。主要有兩種説法。一種説法認爲寒山是初唐人。在宋本《寒山子詩集》前面有一篇署名“朝議大夫使持節台州諸軍事守刺史上柱國賜緋魚袋閭丘胤撰”的序,序中自叙受任台州刺史,臨行前遇豐干禪師爲治頭痛,令見寒山、拾得,稱“寒山文殊”、“拾得普賢”。閭丘胤上任三日後,尋訪寒山、拾得於國清寺,二人急走出寺。寒山入穴而去,其穴自合;拾得迹沉無所。閭丘胤乃令僧道翹尋其往日行狀,唯寒山於竹木石壁書詩并村墅人家廳壁上所書文句三百餘首,及拾得於土地堂壁上書言偈,并纂集成卷。閭丘胤序不言事在何時,宋本《寒山子詩集》載《拾得録》云:“豐干禪師、寒山、拾得者,在唐太宗貞觀年中,相次垂跡於國清寺。”據余嘉錫引宋陳耆卿《嘉定赤城志》卷八秩官表,閭丘胤任台州刺史在貞觀十六至二十年。由於閭丘胤序在很長時期内産生較大影響,故歷來談論寒山身世的人,許多都以閭丘序爲根據,南宋釋志磐《佛祖統紀》卷三九載寒山子事,繫於唐太宗貞觀七年下,釋志南《天台山國清寺三隱記》亦提出“三隱”(豐干、寒山、拾得)是貞觀初人,此後許多人都信而不疑。近人余嘉錫以翔實的材料,考證閭丘胤序爲僞作見余嘉錫《四庫提要辨正》卷二十集部一《寒山子詩集二卷附豐干拾得詩一卷》。,以後一些學者進一步論證了余説的確鑿可信。不過閭丘胤序雖是僞託,其中應該也有一些真實的成分,或許是來自關於寒山的傳説,如云:


詳夫寒山子者,不知何許人也,自古老見之,皆謂貧人風狂之士。隱居天台唐興縣西七十里,號爲寒巖。每於兹地時還國清寺,寺有拾得知食堂,尋常收貯餘殘菜滓於竹筒内,寒山若來,即負而去。或長廊徐行,叫唤快活,獨言獨笑,時僧遂捉駡打趁,乃駐立撫掌,呵呵大笑,良久而去。且狀如貧子,形貌枯瘁,一言一氣,理合其意,沉而思之,隱況道情,凡所啓言,洞該玄默。乃樺皮爲冠,布裘破弊,木屐履地。是故至人遯迹,同類化物。或長廊唱詠,唯言咄哉咄哉,三界輪迴。或於村墅與牧牛子而歌笑,或逆或順,自樂其性,非哲者安可識之矣。


這樣一個瘋瘋顛顛、貧窮狂放的寒山形象,便被後人所接受而固定了下來。證以寒山詩:


時人見寒山,各謂是風顛。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纏。我語他不會,他語我不言。爲報往來者,可來向寒山寒山詩原無標題,引録時的標題、文字及編號皆據本書的“寒山詩注”。。(二二一)


可知二者描繪的寒山的精神風貌是一致的。

另一種説法認爲寒山是中唐時人。《太平廣記》卷五五《寒山子》條引《仙傳拾遺》云:


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曆中隱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當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號寒山子。好爲詩,每得一篇一句,輒題於樹間石上,有好事者隨而録之,凡三百餘首。多述山林幽隱之興,或譏諷時態,能警勵流俗。桐栢徵君徐靈府序而集之,分爲三卷,行於人間。


按《仙傳拾遺》爲五代前蜀道士杜光庭所撰,其中提到的徐靈府是唐代道士,所著《天台山記》云:“靈府以元和十年自衡岳移居台嶺,定室方瀛,至寶曆初歲,已逾爾(再)閏,聊采經誥,以述斯記。”其中没有提到寒山事,他將寒山詩“序而集之”,是在寶曆初歲以後,他還在天台山時,上距寒山開始隱居寒巖的大曆中不過五十年左右,他所聞知的寒山事蹟應是可信的。今傳《寒山子詩集》三卷本,應是出自徐靈府所集,但今本《寒山子詩集》有閭丘胤序而無徐靈府序,余嘉錫懷疑是最初爲寒山詩作注的曹山本寂,得靈府所編寒山詩,喜其多言佛理,足爲彼教張目,惡靈府之序而去之,依託閭丘胤,别作一序以冠其首,謬言集爲道翹所輯,爲之作注。《仙傳拾遺》既然説到“徐靈府序而集之”,則所叙寒山事應是采自徐靈府序,是可信的。不過《仙傳拾遺》下文又叙及咸通十二年道士李褐路遇寒山子事,把寒山完全道教化了,則不可能出自徐靈府序,而是杜光庭所附益,不可憑信。南唐保大十年招慶寺静、筠二禪德所編《祖堂集》卷一六,載潙山和尚年二十三,“杖錫天台,有數僧相隨,至唐興路上,遇一逸士,向前執師手,大笑而言:‘余生有緣,老而益光。逢潭則止,遇潙則住。’逸士者便是寒山子也。至國清寺,拾得唯喜重於師一人。主者呵嘖偏黨,拾得曰:‘此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識,不同常矣。’”按潙山靈祐二十三歲時爲貞元九年(七九三),與《仙傳拾遺》所記寒山子大曆中(七六六~七七九)始隱居天台山的説法大致相符。今人研究寒山者,多據《仙傳拾遺》推定寒山生活的時代,但具體年代又有一些不同如胡適《白話文學史》推定寒山生於八世紀初期,他的時代約當七〇〇至七八〇年,正是盛唐時期。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推定寒山遇見靈祐時(按貞元九年,七九三年),蓋已百餘歲矣。孫昌武《寒山傳説與寒山詩》(載《南開文學研究》)推定寒山應活動在大曆到元和年間,可大致確定在七五〇至八二〇年。孫説較爲可信。

寒山的身份,閭丘胤序稱他爲“貧人”,《祖堂集》稱他爲“逸士”,《仙傳拾遺》也説他“隱居天台翠屏山”,可見他是一位隱士。不過他的詩多説佛理,又曾寫過“自從出家後,漸得養生趣”(二七〇)的詩句,所以後人多稱他爲“詩僧”。至於他的生平,亦不可詳考,只是從他的詩作中透露出一些消息。他有許多詩作描寫隱居寒巖的生活和感受,堪稱實録。可是他的家世和隱居前的經歷,却始終是個謎。他有詩云:


出生三十年,嘗遊千萬里。行江青草合,入塞紅塵起。鍊藥空求仙,讀書兼詠史。今日歸寒山,枕流兼洗耳。(三〇二)


可見他三十歲隱居寒巖以前的抱負。又有詩云:


少小帶經鋤,本將兄共居。緣遭他輩責,剩被自妻踈。拋絶紅塵境,常遊好閲書。誰能借斗水,活取轍中魚。(一一一)


可以窺見他隱居前的家庭生活。


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昨來訪親友,太半入黄泉。漸減如殘燭,長流似逝川。今朝對孤影,不覺淚雙懸。(〇四九)


則是他晚年隱居寒巖時心情的寫照。一位研究者對他的生平作了這樣的推斷:“寒山本來是生活在農村中的文人,因爲他有詩人氣質,而又有骨氣。開始是隱者或隱士,隱姓埋名,不應科舉,自稱貧子。在漫遊中擴大了視野,認識了現實中更多的矛盾與民間疾苦,由隱士而避世入山。到了天台山,便在寒巖也叫翠屏山的山間住了下來,於是由貧子而成了寒山子。由避世而棄家。這時他結交了國清寺的拾得,他們成了莫逆之友。他便拋棄了駁雜的儒、道之流隱逸思想,皈依佛門,由棄家而出家,名字也由寒山子而成爲寒山了。”見王進珊《談寒山話拾得》,載《中華文史論叢》一九八四年第一輯。不過從寒山詩《箇是何措大》(一二〇)和《書判全非弱》(一一三)兩首看來,或許他也曾應試而落第。有的研究者根據寒山的詩作勾勒出他早年經歷的較詳盡的輪廓,但是在使用這些材料的時候,應該采取慎重的態度,因爲這些詩作所描寫的内容,是否全都是詩人本身的親身經歷,還是有待證明的。因此寒山早年的生活,仍有許多空白有待研究。

寒山在天台隱居時過從甚密的拾得,本是國清寺豐干禪師在路邊拾得的棄兒,以後便留在寺院爲僧,他和寒山有着一致的生活態度。後世人或稱他們三人爲天台國清寺的“三隱”,把他們的詩作編在一起,稱爲《三隱集》。


寒山詩云:“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來六百首。”(二七一)四部叢刊景宋本《寒山子詩集》收有寒山詩三百一十一首,附拾得詩五十四首。由於寒山詩是由好事者從“樹間石上”抄録而來,在寒山詩和拾得詩之間也有重複現象,因此現存寒山詩或許不是寒山詩的全部,其中也可能有一些並非出自寒山本人之手。也有的研究者認爲存在一個寒山詩的作者群孫昌武《寒山傳説與寒山詩》云:“寒山詩非寒山子一人所作;應另有一個寒山詩的作者群,寒山子只是其中的一人(或是主要的一人)而已。”

寒山詩的思想駁雜不純,有人説“似儒非儒,非儒亦儒;似道非道,非道亦道;似僧非僧,非僧亦僧;似俗非俗,非俗亦俗”見魏子雲《寒山子其人其詩之我觀》。。從内容上大致可以分爲兩大類,即世俗詩與宗教詩,不過二者並不是絶對地涇渭分明的。

寒山的世俗詩以他前期的作品居多,其中有一些抒情詠懷詩,表現的情懷與唐代一般士人的情懷並無二致。從《國以人爲本》(二二五)、《去家一萬里》(〇八七)中,可以看出寒山的政治主張。前者云:


國以人爲本,猶如樹因地。地厚樹扶踈,地薄樹憔悴。不得露其根,枝枯子先墜。決陂以取魚,是取一期利。


作者的民本思想,説明他從小接受的是儒家思想的教育。他也曾有過施展抱負的想法,然而現實中屢屢碰壁,因而懷才不遇的悲慨便屢屢從他的詩中發出,如《聞道愁難遣》(〇三三)、《書判全非弱》(一一三)、《箇是何措大》(一二〇)、《吁嗟貧復病》(一七四)等都是。


一人好頭肚,六藝盡皆通。南見驅歸北,西逢趂向東。長漂如汎萍,不息似飛蓬。問是何等色,姓貧名曰窮。(一四八)


我們不知道這首詩是否是寒山的自畫像,但其中包含了寒山本人在生活中的感受,則是可以想象的。

寒山是感情篤厚的人,他也曾有過自己的家庭、親人、朋友,他對他們懷有深厚的情意,如《弟兄同五郡》(〇〇六)對鄉國的追憶,《去年春鳥鳴》(一八〇)對兄弟的思念。下面一首尤爲感人:


昨夜夢還家,見婦機中織。駐梭如有思,擎梭似無力。呼之迴面視,況復不相識。應是别多年,鬢毛非舊色。(一三四)


這首詩是寒山入山多年以後所作。他的家還存在嗎?他的妻子還健在嗎?我們無從知道。漫長的歲月已經改變了人們的面貌,縱然詩人與妻子重逢,也難以相識了。可是有一樣是歲月無法改變的,那就是詩人對妻子的刻骨思念。某一個夜晚的這個夢境,把這位棄絶人世、隱居寒巖的白髮老人内心的隱秘情感揭示了一角:他其實並未忘情於遥遠的親情之愛。

寒山詩中還描寫了一些生意盎然的生活場景,特别是描寫了許多年輕的女子,如像《相唤採芙蓉》(〇五〇)、《春女衒容儀》(〇六一)、《三月蠶猶小》(〇三五)、《昨日何悠悠》(一三一)等。


相唤採芙蓉,可憐清江裏。游戲不覺暮,屢見狂風起。浪捧鴛鴦兒,波摇鸂哌子。此時居舟楫,浩蕩情無已。(〇五〇)


這些詩裏洋溢着的是對生活的熱愛。可是另一些描寫年輕女子的詩篇,如像《玉堂掛珠簾》(〇一三)、《城中娥眉女》(〇一四)、《璨璨盧家女》(〇四二),青春的歡樂只是短暫的,死神最終將爲一切美好的事物打上句號。下面一首詩曾被朱熹稱贊爲“煞有好處,詩人未易到此”見《朱子語類》卷一四〇。


城中娥眉女,珠珮何珊珊。鸚鵡花前弄,琵琶月下彈。長歌三日響,短舞萬人看。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〇一四)


這種人生無常的喟歎聲在寒山的世俗詩中反復地迴蕩着,是他思索人生的結果,也是他終於通向佛道的途徑。

寒山的世俗詩中有大量的諷世勸俗詩。他冷眼旁觀那個你争我奪的社會,比喻爲餓狗争食:


我見百十狗,箇箇毛鬇鬡。卧者渠自卧,行者渠自行。投之一塊骨,相與啀喍争。良由爲骨少,狗多分不平。(〇五八)


他抒發了對那個貧富不均的社會的憤懣不平,和對貧窮無路者的同情:


富兒會高堂,華燈何煒煌。此時無燭者,心願處其傍。不意遭排遣,還歸暗處藏。益人明詎損,頓訝惜餘光。(一〇四)


他也揭露了富人的貪婪,並給予咀咒:


富兒多鞅掌,觸事難祇承。倉米已赫赤,不貸人斗升。轉懷鉤距意,買絹先揀綾。若至臨終日,吊客有蒼蠅。(〇三七)


寒山對風俗澆薄和世態炎涼的批判,包含了他親身經歷的感受在内。他看到了金錢如何扭曲了人們的親疏關係:“富貴踈親聚,只爲多錢米。貧賤骨肉離,非關少兄弟。”(一二四)他有詩云:


城北仲家翁,渠家多酒肉。仲翁婦死時,吊客滿堂屋。仲翁自身亡,能無一人哭。喫他盃臠者,何太冷心腹。(一四〇)


這樣的故事在過去的生活中,一再地重復着,在文學作品中,也一再地被吟詠着,然而並没有失去新鮮的意義。他痛恨生活中嫌貧愛富、以貌取人的現象:“昨日會客場,惡衣排在後。只爲著破裙,喫他殘粑籉。”(〇四三)因爲他自己就有過這樣的經歷:


我在村中住,衆推無比方。昨日到城下,却被狗形相。或嫌袴太窄,或説衫少長。攣却鷂子眼,雀兒舞堂堂。(二二三)


寒山對生活並不只是冷眼旁觀,他以一個下層民衆的導師的姿態,苦口婆心地告訴人們,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希望窮苦的民衆能够過上較好的生活。他告誡人們改變“婦女慵經織,男夫懶耨田”(〇七三)的好逸惡勞態度。他主張對子女加强教育:“養子不經師,不及都亭鼠。”(二一九)“養女畏太多,已生須訓誘。”(一七五)他提倡讀書識字:


讀書豈免死,讀書豈免貧。何以好識字,識字勝他人。丈夫不識字,無處可安身。黄連揾蒜醬,忘計是苦辛。(二〇八)


他還向民衆傳授致富之道:


丈夫莫守困,無錢須經紀。養得一牸牛,生得五犢子。犢子又生兒,積數無窮已。寄語陶朱公,富與君相似。(一三二)


寒山對民衆的勸導,不乏迂腐的成分。在另一些場合,他力圖用佛教的教條去感化民衆。不過寒山作爲一個淪落民間的下層知識分子,和民衆生活有了血肉的聯繫,他扮演的民衆導師的角色,使他的詩作在内容和形式上迥别於其他文人。

寒山的大半生是在隱居中度過的,最初是和家人在鄉村中隱居,後來孤身一人結茅寒巖。他留下了許多隱逸詩篇,如像:


琴書須自隨,禄位用何爲。投輦從賢婦,巾車有孝兒。風吹曝麥地,水溢沃魚池。常念鷦鷯鳥,安身在一枝。(〇〇五)

茅棟野人居,門前車馬踈。林幽偏聚鳥,谿闊本藏魚。山果攜兒摘,皋田共婦鋤。家中何所有,唯有一牀書。(〇二七)


攜兒共婦,鋤田摘果,而又不廢讀書,這樣的生活,這樣的詩歌,都使人想起陶淵明的田園詩來。不過數量最多、最具特色的是寒山後期的山林隱逸詩——寒巖時期的詩作。《平野水寬闊》(二六三)、《可貴一名山》(二六四)、《逈聳霄漢外》(二六六)、《丹丘逈聳與雲齊》(一九五)等,都是對天台山的禮贊。


丹丘逈聳與雲齊,空裏五峰遥望低。鴈塔高排出青嶂,禪林古殿入虹蜺。風摇松葉赤城秀,霧吐中巖仙路迷。碧落千山萬仞現,藤蘿相接次連谿。


這首詩寫登高遥瞰,攝入了天台山的全景,在寒山爲數不多的七言詩中,是氣象較爲恢弘的一首。更多的詩篇則是記載了詩人自己在寒巖的生活和感受:


重巖我卜居,鳥道絶人迹。庭際何所有,白雲抱幽石。住兹凡幾年,屢見春冬易。寄語鍾鼎家,虚名定無益。(〇〇二)

自在白雲閑,從來非買山。下危須策杖,上險捉藤攀。澗底松長翠,谿邊石自斑。友朋雖阻絶,春至鳥捈捈。(二二二)

寒山多幽奇,登者皆恒懾。月照水澄澄,風吹草獵獵。凋梅雪作花,杌木雲充葉。觸雨轉鮮靈,非晴不可涉。(一五四)


寒巖道路險阻,遠離人煙。詩人長年隱居於此,摒棄了浮華的人世。“凋梅雪作花,杌木雲充葉”兩句真是神來之筆,爲殘敗的冬景粧點出盎然的春意,下接“觸雨轉鮮靈”,春天真的到來,一切迅即恢復了生機,讀者可以感受到詩人内心藴藏的旺盛的生命之力。當然支持詩人數十年幽居寒巖樂不知返的力量,還有他對於佛教精神的感悟,融入詩篇,則屬於宗教詩的範疇了。

天台山是道教的名山,也是佛教的聖地。詩人隱居寒巖期間,先後受到道教和佛教的熏陶,他有許多詩篇記載了在宗教領域内的心路歷程。他也有一些批判道教和僧侣的作品,並不是宗教詩,只是爲了方便起見和宗教詩一同叙述。他對道教的涉獵時間並不長,詩中寫到“仙書一兩卷,樹下讀喃喃”(〇一六),“下有斑白人,喃喃讀黄老”(〇二〇),大約是自叙。又有詩云:


手筆大縱横,身才極瓌瑋。生爲有限身,死作無名鬼。自古如此多,君今争柰何。可來白雲裏,教爾紫芝歌。(〇一九)


“紫芝歌”相傳是秦末商山四皓所作,亦用以指仙歌。寒山傾向道教的契機,仍在於不甘心於人生有限的困惑。不過他終於覺悟了道教“長生久視”之説的荒謬,而痛加揭露:


昨到雲霞觀,忽見仙尊士。星冠月帔横,盡云居山水。余問神仙術,云道若爲比。謂言靈無上,妙藥必神祕。守死待鶴來,皆道乘魚去。余乃返窮之,推尋勿道理。但看箭射空,須臾還墜地。饒你得仙人,恰似守屍鬼。心月自精明,萬像何能比。欲知仙丹術,身内元神是。莫學黄巾公,握愚自守擬。(二四八)


從“心月自精明,萬像何能比”等語看,此時的寒山已經入佛,他是援佛以批道。他也批評僧侣:


世間一等流,誠堪與人笑。出家弊己身,誑俗將爲道。雖著離塵衣,衣中多養蚤。不如歸去來,識取心王好。(二八六)


對於粗鄙僧侣的批判,並不意味着對佛教的否定,而是反襯出對禪宗“心王”的傾慕,也不自覺地流露出寒山的居士意識。寒山對佛教的信仰愈老愈篤,這是和他最終對道教的鄙棄不同的。禪宗是中國式的佛教,自從慧能創立禪宗南宗之後,佛教内部便有了教門與宗門的區别。寒山詩可謂深入禪宗三昧,但也有一些宣傳教門觀念的詩,如云:


生前大愚癡,不爲今日悟。今日如許貧,總是前生作。今日又不修,來生還如故。兩岸各無船,渺渺難濟渡。(〇四一)


把衆生的貧困歸因於前生的不修,勸勉貧苦的人們爲來生的富貴而修福,這當然是佛教的説教。又如寒山的戒殺生食肉詩:


寄語食肉漢,食時無逗遛。今生過去種,未來今日修。只取今日美,不畏來生憂。老鼠入飯瓮,雖飽難出頭。(二六九)


此詩的宗旨與上詩相同。類似的戒殺生食肉詩還有《憐底衆生病》(二〇七)、《豬喫死人肉》(〇七〇)、《嗊嗊買魚肉》(〇九五)、《買肉血澕澕》(一八六)等許多首。寒山的這類詩歌淺陋粗鄙,並無深義,却是唐代民間佛教信仰的實際形態。

禪宗主張不立文字,明心見性,頓悟成佛。寒山寫了一些禪理詩,如云:


寄語諸仁者,復以何爲懷。達道見自性,自性即如來。天真元具足,修證轉差迴。棄本却逐末,只守一場獃。(二三九)

可貴天然物,獨一無伴侣。覓他不可見,出入無門户。促之在方寸,延之一切處。你若不信受,相逢不相遇。(一六一)


第二首的“天然物”,就是第一首的“自性”,也就是衆生皆具的佛性。禪宗追求的目標,就是“達道見自性”,一旦徹見自性,也就頓悟成佛。自性非修證可得,故云“修證轉差迴”。從詩歌藝術的角度看,寒山的禪理詩並非佳作,倒是他的那些禪悟詩,能够在具體形像的描繪中,創造出一種充滿哲理的悟境,予人以深刻的啓迪和悠長的回味,如像: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説。(〇五一)


以皎潔的明月比喻清浄的心性,本是佛教的習語。衆生的心性被煩惱障翳,猶如明月被浮雲障翳,所以不能見性成佛。《涅槃經》卷五:“譬如滿月,無諸雲翳,解脱亦爾,無諸雲翳,即真解脱,其解脱者,即是如來。”寒山筆下的碧潭秋月,不沾纖塵,猶如心性大放光明,不沾絲毫的煩惱雜念,這是禪宗追求的最高境界,也能浄化讀者的心靈,引起無限的沉思遐想。所以寒山詩中屢屢出現這類明月的形象,都有同樣的寓意:


衆星羅列夜明深,巖點孤燈月未沈。圓滿光華不磨瑩,挂在青天是我心。(二〇〇)

千年石上古人蹤,萬丈巖前一點空。明月照時常皎潔,不勞尋討問西東。(二〇一)


這種禪的領悟,已經滲透在寒山的寒巖隱居詩中。寒山與寒巖,心性與自然,已經和諧完美地融合,而達到禪的境界。這正是寒山的寒巖隱居詩引人入勝的永久魅力所在。例如:


粤自居寒山,曾經幾萬載。任運遯林泉,棲遲觀自在。寒巖人不到,白雲常靉靆。細草作卧褥,青天爲被蓋。快活枕石頭,天地任變改。(一六四)


在寒山的世界裏,只有寒巖與白雲,細草和青天,還有一個任運棲遲的詩人。任隨天地變改,他枕石而眠,快活自在,在與自然的融合中,詩人似乎已經化爲了寒巖的靈魂,而進入了永恒的境界。

寒山詩的思想雖然駁雜不純,但仍然有着基本的傾向。過去的佛教徒從他的每一句詩中尋找佛教的義藴,固然是牽强附會,但佛教思想對寒山詩的主導作用是不可否認的。在他的抒情感懷詩中透露出的人生無常的慨歎,在他的諷世勸俗詩中表現出的悲天憫人的胸懷,在他的山林隱逸詩中達到的禪悟的境界,無不體現着佛教的精神,因此寒山詩是佛教思想在中國詩歌領域中結出的最重要的果實。

拾得詩今存五十餘首,少部分與寒山詩相混。由於他自小在國清寺爲僧,生活經歷單純,他的詩基本上都是佛教詩,雖可爲寒山詩壯大聲勢,却並没有超出寒山詩的範圍。

寒山詩的藝術風格也是多樣化的。《四庫全書總目》引清王士禎《居易録》論寒山詩云:“其詩有工語,有率語,有荘語,有諧語,至云‘不煩鄭氏箋,豈待毛公解’,又似儒生語,大抵佛語、菩薩語也。”大體説來,寒山的化俗詩,多用白描和議論的手法,而以俚俗的語言出之。他的隱逸詩,則較多風景描寫,力求創造禪的意境。而不拘格律,直寫胸臆,或俗或雅,涉筆成趣,則是寒山詩的總的風格,後人稱寒山所創造的這種詩體爲“寒山體”。

寒山具有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素養,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一八:“寒山子詩,如施家兩兒事,出《列子》;羊公鶴事,出《世説》。如子張、卜商,如侏儒、方朔,涉獵廣博,非但釋子語也。”經史子集的典故,寒山詩時有運用。日本學者入矢義高特别指出:“寒山的魏晉體詩篇所取的古詩,幾乎都是《文選》收録的。”見入矢義高《寒山詩管窺》,中譯載《古籍整理與研究》第四期。佛教典故也常被寒山融入詩中,如:


有樹先林生,計年逾一倍。根遭陵谷變,葉被風霜改。咸笑外凋零,不憐内紋綵。皮膚脱落盡,唯有貞實在。(一五五)


末二句論者或以爲是用藥山惟儼的名句“皮膚脱落盡,唯有一真實”見《五燈會元》卷五。。其實《涅槃經》卷三九云:“如大村外,有娑羅林,中有一樹,先林而生,足一百年。是時林主灌之以水,隨時修治。其樹陳朽,皮膚枝葉悉皆脱落,唯真實在。如來亦爾,所有陳故悉已除盡,唯有一切真實法在。”寒山詩典出《涅槃經》,並非轉手稗販。《涅槃經》而外,《法華經》、《維摩經》、《楞嚴經》等許多佛經的典故,他都隨時拈用,得心應手。

寒山詩同時也是以王梵志詩爲代表的唐代白話詩傳統的直接繼承者,他的勸世化俗詩與王梵志詩的俚俗風格十分接近。他們的有些詩篇的主題和題材是相似的,如寒山詩《東家一老婆》與梵志詩《吾家昔富有》王梵志詩的文字和編號根據拙著《王梵志詩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十月出版。寒山詩:“東家一老婆,富來三五年。昔日貧於我,今笑我無錢。渠笑我在後,我笑渠在前。相笑儻不止,東邊復西邊。”(〇三六)梵志詩:“吾家昔富有,你身窮欲死。你今初有錢,與我昔相似。吾今乍無初,還同昔日你。可惜好靴牙,翻作破皮底。”(二九三),寒山詩《我今有一襦》與梵志詩《家貧無好衣》寒山詩:“我今有一襦,非羅復非綺。借問作何色,不紅亦不紫。夏天將作衫,冬天將作被。冬夏遞互用,長年只這是。”(〇八二)梵志詩:“家貧无好衣,造得一襖子。中心禳籇破氈,還將布作裏。清貧常快樂,不用濁富貴。白日串項行,夜眠還作被。”(〇六四)。有些詩篇的表現手法是相似的,如寒山詩《豬喫死人肉》以豬與人對舉,梵志詩《身如圈裏羊》以羊與人對舉寒山詩:“豬喫死人肉,人喫死豬腸。豬不嫌人臭,人返道豬香。豬死抛水内,人死掘土藏。彼此莫相噉,蓮花生沸湯。”(〇七〇)梵志詩:“身如圈裏羊,命報恰相當。羊即披毛走,人著好衣裳。脱衣赤體立,形段不如羊。羊即日日死,人還日日亡。從頭捉將去,還同肥好羊。羊即辛苦死,人去無破傷。命絶逐他走,魂魄歷他鄉。有錢多造福,喫著好衣裳。愚人廣造罪,智者好思量。”(〇〇四),構思的奇特在文人詩中是極少見的。寒山是繼王梵志之後,唐代白話詩派的最重要的作家。

寒山的詩在當時並没有産生社會影響,只是在禪林中流傳,有時在禪師上堂時被引用。降至宋代,寒山詩在文人中找到了知音,例如黄庭堅就對包括寒山在内的唐代白話詩派有特殊的興趣,王安石也寫了《擬寒山拾得二十首》,蘇軾、陸游、朱熹也都提到寒山的詩,這是因爲寒山詩的内容與風格,與宋代的社會思潮有一致之處。不過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内,寒山詩主要被佛教内部的人士閲讀,没有在正統文學中得到一席之地。直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胡適等人提倡白話文學,寒山詩才受到學術界的重視。然而隨着抗戰軍興,寒山詩又被束之高閣了。

然而在國外,寒山詩却有頗爲顯赫的命運。近幾百年來,寒山詩在日本一直受到重視與推崇。二十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之間,美國被稱爲“疲憊求解脱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的苦悶青年把寒山奉爲偶像,寒山詩風靡一時參看鍾玲《寒山詩的流傳》,載《中國古典文學比較研究》,黎明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一九七七年初版。。如今西方的“寒山熱”雖然已經過去,然而寒山詩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已經確立。海外“寒山熱”的回流,使詩人重新受到他的同胞的重視與研究。寒山有詩云:


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不煩鄭氏箋,豈用毛公解。不恨會人稀,只爲知音寡。若遣趁宫商,余病莫能罷。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三〇五)


寒山的預言已經成爲現實,曾經受到冷落的寒山詩,已經流行於天下。在寒山詩的傳奇性經歷後面藴含的奥秘,還有待人們進一步探索。

我爲寒山詩作注的念頭萌生於十年前,那時我正在研究王梵志詩,因爲寒山詩和王梵志詩同是唐代白話詩派的傑出代表,所以我也對寒山詩産生了濃厚的興趣。當然,寒山詩和王梵志詩也各有自己的特點,寒山詩的濃重的個性色彩和醇厚的人性之光,使它具有了特殊的藝術魅力,而受到了我的偏愛。我感到驚訝,像寒山詩這樣重要的詩歌在中國却長期受到了冷遇。記得有一年,我向報考唐宋文學研究方向碩士生的考生提問,他們竟然不知道王梵志和寒山的名字。這不能責怪他們,因爲他們在大學所學習的中國文學史教科書,就没有提到這些詩人的名字。但這是不正常的,應該加以改變的。因此,當一九九二年日本禪文化研究所主幹芳澤勝弘先生約我爲寒山詩作注時,我便欣然答應了。此後日本古今學者研究寒山詩的資料,便由芳澤先生寄送給我。在這期間,美國的梅維恒(V.H.Mair)教授兩次邀請我去賓夕法尼亞大學作研究,使我得以縱情漁獵賓大圖書館的藏書。現今執教於臺灣中正大學的鄭阿財教授,也寄贈給我一些海峽彼岸學者研究寒山詩的論著。在本書尚未最後殺青時,中華書局又將它列入出版計劃,徐俊先生爲本書的出版和修訂也付出了許多勞動。友生張勇爲本書編制了詩句索引。作者在此謹向所有爲本書的寫作和出版提供了幫助的朋友們表示深深的謝忱。

項楚記於四川聯合大學

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