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知佛教典故
例一、《總編》卷三《證無爲》(太子讚)〔〇三六三〕:“阿藍從城出。仙人速近前。”任氏校釋:“‘藍’原寫‘鑒’……‘阿藍’一稱‘阿羅邏,仙人’。佛出家始,就此人學。《涅槃經》二一:‘夜半逾城,至鬱陀迦阿羅邏大仙人所。’”(《總編》814頁,以下引文凡出自《總編》者,但標頁碼,不贅書名)又〔〇三六五〕:“好道變泥水。如來湧清泉。付法掩泥不將難。受記結因緣。”校釋:“首二句内‘好道’俟校。‘清’寫‘泥’,擬改。‘付法’是佛身後事,‘受記’或‘授記’更是成佛以後之事,俱不能叙在出生之前,疑錯簡……此首宜與‘生死泥’説有關,見《俱舍論》一:‘生死泥者,由彼生死,是諸衆生沉溺處故,難可出故,所以譬泥。’《變文集》(517、518頁)《維摩詰經講經文》内論之甚詳。”(815頁)
楚按:任氏校説張冠李戴,郢書燕説,無一是處。〔〇三六三〕首原寫“鑒”字非並“藍”字之誤,而是“監”字之誤。“阿監”是宫女名稱。白居易《長恨歌》:“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太平廣記》卷三一〇《張無頗》(出《傳奇》):“遂令阿監二人,引入貴主院。”王建《宫詞》:“阿監兩邊相對立,遥聞索馬一時回。”花蕊夫人《宫詞》:“阿監采菱牽錦纜,月明猶在畫船中。”又:“後宫阿監裹羅巾,出入經過苑囿頻。”原文“仙人”也不是指阿羅邏仙人,而是釋迦牟尼前身,即〔〇三六一〕所云“太子初學道,曾作忍辱仙”是也。〔〇三六五〕首所叙恰恰是釋迦牟尼出生成佛以前的本生故事,並無“錯簡”之事。原文“好道”不誤,謂乾燥平坦的道路。原寫“泥”字亦不煩改作“清”,“湧泥泉”正是“好道變泥水”的原因。原文“付法”當作“布髮”,“付”是“布”字音誤,“法”則“髮”字音誤。敦煌遺書P.3832王梵志詩:“男婚不香粉,女嫁着釵花。”“不香粉”應作“傅香粉”,“傅”音誤作“不”,正與此處“布”音誤作“付”有相似之處。“布髮掩泥”是説把頭髮鋪在泥濘的地上,以便踐髮通行。《大唐西域記》卷二《那揭羅曷國》:“編石特起,刻彫奇製,釋迦菩薩值然燈佛敷鹿皮衣布髮掩泥得受記處。”貫休《送盧舍人三首》之三,亦有“布髮掩泥非一朝”之語。《宋高僧傳》卷七《後唐定州開元寺貞辯傳》:“有婦人陳氏布髮掩地,請辯蹈之。”顯然也是摹仿“布髮掩泥”故事以表明虔誠之心。本組歌辭自〔〇三六一〕至〔〇三六五〕以及〔〇三七四〕首,皆是連續歌咏一則著名的釋迦牟尼前身故事,屢見於《太子瑞應本起經》、《過去現在因果經》等多種佛經。爲便於比較,下面先列出這六首歌辭:
太子初學道。曾作忍辱仙。五百外道廣遮攔。修道幾經年。〔〇三六一〕
金錢不自用。買花獻佛前。瓶中湧出五枝蓮。仙人生喜歡。〔〇三六二〕
阿藍(監)從城出。仙人速近前。買花設誓捨金錢。願得宿因緣。〔〇三六三〕
將花供養佛。兩枝在肘邊。光明毫相照諸天。法雨潤心田。〔〇三六四〕
好道變泥水。如來湧清(泥)泉。付法(布髮)掩泥不將難。受記結因緣。〔〇三六五〕
不念買花日。奉獻釋迦前。買花設誓捨金錢。言約過百年。〔〇三七四〕
下面再請看《過去現在因果經》卷一:
時諸外道,自共議言:“今普光如來,出興於世。”善慧仙人,聞斯語已,舉體毛竪,心大歡喜,踊躍無量。便與外道分别而去。外道問言:“師何所趣?”答言:“我今當往普光佛所,欲施供養。”……善慧即復問彼路人:“汝知何處有諸名花?”答言:“道士,燈照大王,擊鼓唱令,國内名花,皆不得賣,悉以輸王。”善慧聞已,心大懊惱,意猶不息,苦訪花所。俄爾即遇王家青衣,密持七莖青蓮花過,畏王制令,藏著瓶中。善慧至誠,感其蓮花踊出瓶外。善慧遥見,即追呼曰:“大姊且止,此花賣不?”青衣聞已,心大驚愕……善慧又言:“請以五百銀錢,雇五莖耳。”青衣意疑,復自念言:此花所直,不過數錢,而今男子,乃以銀錢五百,求買五莖。即問之言:“欲持此花,用作何等?”善慧答言:“今有如來,出興於世,燈照大王,請來入城,故須此花,欲以供養。大姊當知,諸佛如來,難可值遇,如優曇鉢花,時乃一現。”青衣又問:“供養如來,爲求何等?”善慧答曰:“爲欲成就一切種智,度脱無量苦衆生故。”爾時青衣,得聞此語,心自念言:今此男子,顔容端正,披鹿皮衣,纔蔽形體,乃爾至誠,不惜錢寶。即語之曰:“我今當以此花相與,願我生生,常爲君妻。”善慧答言:“我修梵行,求無爲道,不得相許生死之緣。”青衣即言:“若得不從我此願者,花不可得。”善慧又曰:“汝若決定不與我花,當從汝願。”……爾時如來既授記已,猶見善慧,作仙人髻,披鹿皮衣。如來欲令捨此服儀,即便化地,以爲淤泥。善慧見佛應從此行,而地濁濕,心自念言:云何乃令千輻輪足,蹈此而過?即脱皮衣,以用布地,不足掩泥,仍又解髮,亦以覆之。如來即便踐之而度,因記之曰:“汝後得佛,當於五濁惡世,度諸天人,不以爲難,必如我也。”
稍加比較,不難發現,歌辭中的“忍辱仙”和“仙人”,就是經文中的善慧仙人(或譯儒童菩薩等),亦即釋迦牟尼前身,故玄覺《永嘉證道歌》云:“我師得見然燈佛,多劫曾爲忍辱仙。”歌辭中的“佛”和“如來”,就是經文中的普光如來(或譯然燈佛、錠光佛等)。歌辭中的“阿監”,就是經文中的“王家青衣”,亦即悉達太子夫人耶輸陀羅的前身。至於把歌辭中的“泥”説成是和“生死泥”説有關,則更是牛頭不對馬嘴了。
例二、《總編》卷三失調名(須大拏太子度男女)〔〇三五〇〕:“羅一心成聖果。莫學五逆墮阿鼻。”校釋:“‘莫學’下乙衍‘善皇’二字。”(793頁)
楚按:乙本“善皇”二字並非衍文,但“皇”字是“星”字形誤,當據補“善星”二字,作“莫學善星五逆墮阿鼻”。“善星”相傳是佛爲菩薩時的兒子,以生五逆惡念故,墮落阿鼻地獄。典出北本《涅槃經》卷三三:“善星比丘是佛菩薩時子……善星比丘雖復讀誦十二部經,獲得四禪,乃至不解一偈一句一字之義,親近惡友,退失四禪。失四禪已,生惡邪見,作如是説:‘無佛無法,無有涅槃。沙門瞿曇善知相法,是故能得知他人心。’我於爾時,告善星言:‘我所説法,初中後善,其言巧妙,字義真正,所説無雜,具足成就清浄梵行。’善星比丘復作是言:‘如來雖復爲我説法,而我真實謂無因果。’善男子,汝若不信如是事者,善星比丘今者近在尼連禪河,可共往問。爾時如來即與迦葉往善星所。善星比丘遥見如來,見已即生惡邪之心,以惡心故,生身陷入,墮阿鼻獄。”玄覺《永嘉證道歌》亦云:“是則龍女頓成佛,非則善星生陷墜。”本辭所以提到“善星”,是因爲善星比丘和上句提到的“羅”,都是佛在因地中爲太子時的兒子,身份相似,所以須大拏太子以善星生陷地獄爲例,以教誡兒女也。
例三、《總編》卷四《行路難》(“無心律”)〔〇七〇〇〕:“既得幸承慈父命。那更窺覦除糞行。”校釋云:“末二句包含迦葉如何先修小乘,如何轉入大乘,如何授記與傳衣,使所謂‘窺覦除糞行’句獲得正解。”(1202頁)又云:“據上種種,可知佛將迦葉之糞掃衣,先自裁著,後又還付迦葉,再傳彌勒……從此乃成正法相傳之信物。衆菩薩苟非修道具先者,不敢窺覦此衣也。辭所謂‘除糞行’,明指佛、迦葉、彌勒三人行,而調侃之耳。由此回看第五辭内‘希承授記音’説,當益覺其不安詳。迦葉既至最後身,方得成佛,究竟尚有何禪宗頓覺可以攀附?芳考云云,無非信口開河。”(1203頁)
楚按:以“除糞行”與“糞掃衣”(袈裟)相聯繫,由此想象出佛菩薩正法相傳之重大主題,雖可聳動聽聞,同樣難辭“信口開河”之咎,根源則在不知“除糞行”之出處,因騁奇想耳。本首中段亦云:“寄語恓遑窮子輩。入於父舍直來前。勿怖威嚴便自鄙。淤泥之内乃生蓮。”校釋默焉無説。其實這段文字與此處“既得幸承慈父命”二句,皆是演繹著名的“窮子”故事,典出《妙法蓮華經·信解品》,其文頗詳悉可喜,兹删繁就簡,略云:譬若有人,年既幼稚,捨父逃逝,久住他國。年既長大,加復窮困,馳騁四方,以求衣食,遂到其父所止之城。父母念子,但自思惟,心懷悔恨,自念老朽,多有財物,金銀珍寶,倉庫盈溢,無有子息,一旦終没,財物散失,無所委付。窮子見父,有大力勢,即懷恐怖,疾走而去。時富長者,於師子座,見子便識,心大歡喜。將欲誘引其子,而設方便,密遣二人,形色憔悴,無威德者:“汝可詣彼,徐語窮子,此有作處,倍與汝直,雇汝除糞。”爾時窮子,先取其價,尋與除糞。其父見子,愍而怪之。即脱瓔珞細軟上服嚴飾之具,更著麁弊垢膩之衣,以方便故,得近其子,後復告言:“咄男子,汝常此作,勿復餘去,當加汝價。我如汝父,勿復憂慮。”爾時窮子,雖欣此遇,猶故自謂客作賤人,由是之故,於二十年中,常令除糞。爾時長者有疾,自知將死不久。爾時窮子,即受教敕,領知衆物、金銀財寶及諸庫藏,而無悕取一飡之意。然其所止,故在本處,下劣之心,亦未能捨。復經少時,父知子意,漸已通泰,成就大志,自鄙先心。臨欲終時,而命其子,並會親族、國王大臣、刹利居士,皆悉已集,即自宣言:“諸君當知,此是我子,我實其父。今我所有一切財物,皆是子有。”窮子聞父此言,即大歡喜。世尊,大富長者則是如來,我等皆似佛子,而但樂小法,若我等有樂大之心,佛則爲我説大乘法。今法王大寶,自然而至,如佛子所應得者,皆已得之。以上是《法華經》“窮子”故事大意。本辭“除糞行”云云,顯然就是使用這個典故,以勸誘信徒立志勤求大法,與傳法袈裟(糞掃衣)毫不相干。
例四、《總編》卷五釋神會《五更轉》(南宗定邪正)〔一〇三二〕:“一坐還同八萬劫。只爲擔麻不重金。”校釋:“‘擔麻不重金’出《智度論》九五,原云以金買草。意在物之貴賤,視用者所需而定,有時需麻,即不以金爲貴。喻禪者存心禪定,坐萬劫,終於得麻亡金。”(1448頁)
楚按:《智度論》之“以金買(楚按原文作貿)草”,與本首之“擔麻不重金”,顯然有别,編者未能找準典故出處,故闡釋自然會有偏差。“擔麻不重金”事見《中阿含經》卷一六《蜱肆經》:“猶如朋友二人,捨家治生,彼行道時,初見有麻,甚多無主。一人見已,便語伴曰:‘汝當知之,今此有麻,甚多無主,我欲與汝共取自重,而擔還歸,可得資用。’便取重擔。彼於道路,復見多有劫貝紗縷及劫貝衣,甚多無主;復見多銀,亦無有主。一人見已,便棄麻擔,取銀自重。復於道路,見多金聚,而無有主。時擔銀人,語擔麻者:‘汝今當知,此金極多,而無有主。汝可捨麻,我捨銀擔,我欲與汝共取此金,重擔而歸,可得供用。’彼擔麻者,語擔銀人:‘我此麻擔,已好裝治,縛束已堅,從遠擔來,我不能捨。汝且自知,勿憂我也。’於是擔銀人强奪麻擔,撲著於地,而抛壞之。彼擔麻者,語擔銀人:‘汝已如是抛壞我擔,我此麻擔縛束已堅,所來處遠,我要自欲擔此麻歸,終不捨之。汝且自知,勿憂我也。’彼擔銀人,即捨銀擔,便自取金,重擔而還。擔金人歸,父母遥見擔金來歸,見已歎曰:‘善來賢子!快來賢子!汝因是金,快得生活,供養父母,供給妻子奴婢使人,復可布施沙門梵志,作福昇上,善果善報,生天長壽。’彼擔麻者,還歸其家,父母遥見擔麻來歸,見已駡曰:‘汝罪人來!無德人來!汝因此麻,不得生活,供養父母,供給妻子奴婢使人,又亦不得布施沙門及諸梵志,作福昇上,善果善報,生天長壽。’當知蜱肆亦復如是,若汝此見欲取恚取怖取痴取終不捨者,汝便當受無量之惡,亦爲衆人之所憎惡。”《景德傳燈録》卷二九梁寶誌和尚《十四科頌·真俗不二》:“恰似無智愚人,棄却真金擔草。”寒山詩亦有“棄金却擔草,謾他亦自謾”之語。本辭是神會闡發禪宗南宗理論之作,“金”即指頓悟,“麻”即指漸修,故把“一坐還同八萬劫”的打坐功夫指爲“擔麻棄金”的本末倒置之舉。
例五、《總編》卷五《十二時》(勸凡夫)〔〇九四四〕:“食時辰。食時辰。六賊輪迴不識珍。”校釋:“‘識’待校,疑乃‘是’之‘入派三聲’。”(1353頁)
楚按:原文“識”字不誤,並非“是”字的“入派三聲”。這裏的“六賊”指見、聞、嗅、味、觸、思等“六識”,這裏的“珍”即是寶珠,比喻佛性,“不識珍”句是説衆生清浄心識被六識蒙蔽,不能認識自身所具有的佛性。典出《妙法蓮華經·五百弟子受記品》:“譬如貧窮人,往至親友家。其家甚大富,具設諸餚饍。以無價寶珠,繫著内衣裏,默與而捨去,時卧不覺知。是人既已起,遊行詣他國,求衣食自濟,資生甚艱難。得少便爲足,更不願好者,不覺内衣裏,有無價寶珠。與珠之親友,後見此貧人,苦切責之已,示以所繫珠。貧人見此珠,其心大歡喜,富有諸財物,五欲而自恣。我等亦如是,世尊於長夜,常愍見教化,令種無上願。我等無智故,不覺亦不知,得少涅槃分,自足不求餘。今佛覺悟我,言非實滅度,得佛無上慧,爾乃爲真滅。”本首之“珍”,即是經文之“無價寶珠”;“不識珍”,比喻衆生不悟自身所具之佛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