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明佛教觀念
例十一、《總編》卷四《抛暗號》(調名本意)〔〇六七八〕:“慢佛僧,輕神道,争使這身久安樂。直須折得形骸鬼不如。猶不悟無常抛暗號。”校釋:“(原本)‘久安’寫‘人愛’。”(1128頁)
楚按:原本寫“人愛”不誤。“人愛樂”謂保持青春容貌,故人愛樂之,與下句“形骸鬼不如”相對比。《維摩詰經講經文》有云:“直心人,不草草,到處能令人愛樂。”(《變文集》615頁)正有“人愛樂”之語。編者誤改原文,蓋由於不知佛教因果觀念。佛教認爲輕慢佛僧,將招致醜陋之報。《佛説業報差别經》:“復有十業,能令衆生得醜陋報……六者於賢聖所不生恭敬。”敦煌變文《醜女緣起》通篇即是闡發此義,如云:“輕慢聖賢之業,感得面皃(貌)醜陋。”又:“毁謗阿羅嘆(漢)果業,致令人貌不周旋,兩脚出來如露柱,一雙可(胳)膊似麁椽。”(《變文集》800頁)本首“慢佛僧,輕神道,争使這身人愛樂”,是説輕慢佛僧神道,將受醜陋之報,怎能令人見而愛樂之?言必不如此也。
例十二、《總編》卷三釋貫休《失調名》(贊念《法華經》僧):“桑田變海骨爲塵,相看長似紅蓮色。”(954頁)校釋:“辭後七言末句内脱‘看’字,兹擬補,俟訂。”(955頁)
楚按:擬補“看”字非是,“相看”何以會似“紅蓮色”?殊不可解。其實此句所脱之字不是“看”字,應是“舌”字,此字應在句首,作“舌相長似紅蓮色”。“舌相”即是舌,佛教亦稱“舌根”。《佛説阿彌陀經講經文》:“虚誑能招惡業因,來生舌相不團圓。”(《變文集》469頁)佛教相傳信徒誦念《法華經》極其虔誠勤苦者,死後舌根不化,色如紅蓮,長不腐朽。如《續高僧傳》卷二九《志湛傳》:“齊武成世,并州東看山側有人掘地,見一處土,其色黄白,與傍有異,尋見一物,狀如兩脣,其中有舌,鮮紅赤色,以事聞奏,帝問諸道人,無能知者。沙門大統法上奏曰:‘此持《法華》者六根不壞報耳,誦滿千遍,其徵驗乎?’乃勑中書舍人高珍曰:‘卿是信向之人,自往看之,必有靈異,宜遷置浄所,設齋供養。’珍奉勑至彼,集諸持《法華》沙門,執爐潔齋,遶旋而咒曰:‘菩薩涅槃,年代已遠,像法流行,幸無謬者,請現感應。’纔始發聲,此之脣舌一時鼓動,雖無響聲,而相似讀誦,諸同見者莫不毛豎。”《宋高僧傳》卷二三《洪真傳》:“師授《法華經》,隨文生解,鎧甲精進,伏其恚忿。或霑檀施,回面捨旃。誦《法華經》約一萬部……當年無疾坐滅,經數日,顔貌如生。遷就荼毗,唯舌根不壞,益更鮮紅。時衆觀之,歎希有事。”張讀《宣室志》卷七:“唐貞觀中,有玉潤山悟真寺僧,夜於藍溪,忽聞有讀《法華經》者,其聲纖遠。時星月迥臨,四望數十里,闃然無覩,其僧慘然有懼。及至寺,具白其事於群僧。明夕,俱於藍溪聽之,果聞經聲自地中發,於是以標表其所。明日窮表下,得一顱骨在積壤中,其骨槁然,獨唇吻與舌鮮而且潤。遂持歸寺,乃以石函致於千佛殿西軒下。自是每夕常有讀《法華經》聲在石函内,長安士女觀者千數。”白居易曾將此事寫入詩中,《游悟真寺詩》云:“經成號聖僧,弟子名楊難。誦此《蓮花》偈,數滿百億千。身壞口不壞,舌根如紅蓮。顱骨今不見,石函尚存焉。”白詩的“舌根如紅蓮”,即是本辭的“舌相長似紅蓮色”也。
例十三、《總編》卷六《十二時》(普勸四衆依教修行)〔一三〇四〕:“曩生曾早結緣來,此時方得相逢遇。”校釋:“後二句謂前生曾布施,結善緣,今生方有好遇。”(1652頁)
楚按:以“好遇”解釋原文之“相逢遇”,殊非歌辭本意。這一段是針對親緣關係而説的,佛教認爲親緣關係並非偶然,由於前生結下緣分,今生方得彼此生爲眷屬。《敦煌資料》第一輯《分家遺囑樣文》(斯〇三四三):“吾與汝兒子孫姪家眷等,宿緣之會,今爲骨肉之深。”所云“宿緣之會”即是本首的“曩生曾早結緣來”,所云“今爲骨肉之深”即是本首的“此時方得相逢遇”,謂相遇合而成爲親屬也。
例十四、《總編》卷三《求因果》(“修善”)〔〇四一一〕:“無福之人被棄遺。未有出緣期。”校釋:“(原本)‘棄’寫‘’,‘隨’疑是‘遺’,待校。”(873頁)
楚按:原寫“”字並非“棄”字,而是“葉”字,蓋“世”字或體作“卋”,此處即以“卋”代“葉”字中間的“世”,而這個“葉”字又是“業”字的借字。“遺”字原卷寫“隨”,校記疑是“遺”,而正文徑改爲“遺”,其實原卷“隨”字是正確的,此句應作“無福之人被業隨”。佛教因果報應觀念認爲,罪福果報皆由業因決定,“無福之人被業隨”二句是説,無福之人被所作惡業纏縛,無法擺脱,因而永無脱離生死苦海之期。《景德傳燈録》卷二九梁寶誌和尚《大乘讚十首》之一:“生死業常隨身,黑闇獄中未曉。”敦煌遺書伯三四四五佚名《謁法門寺真身》:“縱饒心稍轉,又被業追隨。”《總編》〔〇九五一〕首:“善因惡業自相隨,臨渴掘井終難悔。”説的也都是這個意思。
例十五、《總編》卷五《十二時》(法體)〔〇九九六〕:“不如聞早學修行。一寶之身不空去。”校釋:“甲本寫:‘……一保之身莫空去。’……(乙本)末句‘保’寫‘報’。……(丙本)‘寶’寫‘拫’。”(1403頁)“‘一寶’謂人是有心靈之動物,人之心靈乃宇宙間之一寶,見僧肇《寶藏論》。凡夫之身亦懷此寶,不應枉生枉死,寫‘保’或‘報’,皆‘寶’之省。”(1404頁)
楚按:各本不見“寶”字,《總編》校説並誤。此字應從乙本作“報”,丙本“拫”乃“報”字形誤,甲本“保”乃“報”之音誤。佛教因果報應觀念認爲,人生壽命亦是果報之一種,故亦稱爲“報”。如《續高僧傳》卷二三《釋静靄傳》:“此報一罷,四大凋零。”《景德傳燈録》卷四《鳥窠道林禪師》:“師於長慶四年二月十日,告侍者曰:‘吾今報盡。’言訖坐亡。”《大唐西域記》卷三《迦濕彌羅國》:“吾今爲汝説本因緣:此身之前報受象身,在東印度,居王内厩。”《五燈會元》卷一《二十四祖師子尊者》:“吾前報爲僧,有童子名婆舍,吾嘗赴西海齋,受珠付之,今還吾珠,理固然矣。”“前報”即前生。而一生壽命即一期果報,故亦以“一報”指一生壽命。如《宋高僧傳》卷一四《懷素傳》:“於本寺别院忽示疾,力且薾然,告秀章曰:‘余律行多缺,一報將終。’時空中有天樂瀏亮,奄然而逝。”又卷二六《代病師傳》:“以其嘗發大願,盡一報代衆生之病,致本名不顯矣。”宋釋延壽《警世》:“一報之内,如石火風燈,逝波殘照,瞬息而已,於中少夭非横殂者,不計其數。或有得天年,壽極耳順,萬中無一。”又《全唐詩》卷八五九吕巖《漁父詞·作甚物》:“年不永,代君驚,一報身終那裏生。”吕巖雖是著名的道教人物,但“一報”的觀念却是來自佛教,而非道教本有者。本首“不如聞早學修行,一報之身莫空去”二句,是勸誡世人及早修行,以爲來生之地,切莫虚度此生也。
例十六、《總編》卷二《失調名》(“一室空”)〔〇一二五〕:“五藴山。山中一室空。來來去去不相逢。一生身。任舍住。至今不識主人翁。”校釋:“‘一生身’原寫‘一生生’,據《維摩詰經講經文》改,詳〔〇九三九〕後所校。末字不辨,從劉目補‘翁’,俟校。”(512頁)
楚按:首二句應作“五藴山中一室空”一句,末字原卷實是“公”字。這裏着重討論“一生身”,其實原寫“一生生”極確,改作“一生身”反倒錯了。“一生生”即一生又一生,説的是佛教的“多生”觀念,辭中正用此義。要加證明,先需解釋本辭大意。校釋云:“‘五藴’指色、受、想、行、識五種聚集。色藴乃物質,在身;餘四藴乃對物所有之精神作用,均在心。——合二者乃完成一有情世界。譬之以‘山’、‘宅’、‘室’、‘舍’,皆指具備五藴之小世界,聽人去止住或離易,來來去去不分主客。——佛家認識如此。”(512頁)按這裏闡發本辭義藴尚未透徹。佛教認爲人身是由五藴聚會而成。《毗婆尸佛經》卷上:“五藴幻身,四相遷變。”本辭所説的“五藴山中一室空”,這個“室”指的就是人的軀體。以房室屋舍來比喻人的軀體,佛經習見。如《佛説七女經》記七女於冢間觀死屍,第七女曰:“一身獨居,人出,去其舍,舍中空,無有守者,今舍日壞敗。”蓋軀體爲神性(靈魂)的居所,亦猶房室爲住客的居所,神性入室則軀體生,靈魂去舍則軀體死。佛教又主張轉世之説,認爲生死輪迴,而神性不滅。本首第二句“來來去去不相逢”,正是説神性入室去室、來去不已的過程,亦即生生死死轉换不已的過程,所以才接着説“一生生”,即生生世世。如果改成“一生身”,限定在一生之内,則和作者原意大相徑庭,全辭義藴也隱晦難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