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瞳人语
【原典】
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①。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②。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绣幰③，青衣数辈，款段以从。内一婢，乘小驷，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非同田舍娘子④，放教秀才胡觑！”言已，掬辙土扬生。
【注释】
①佻（tiāo）脱：轻佻，轻率。仪节：礼仪。②尾缀：犹尾随，在后紧跟。③朱茀（fú）绣幰（xiǎn）：红色车帘，绣花车帷。过去女子乘车，车篷前后挂帘遮蔽，叫“茀”。幰：车上的障幔。④田舍娘子：乡下妇女。
【译文】
长安城有一个读书人，名字叫方栋，很有点才名，可他行为轻佻不讲礼节，不守规矩。每次在田野的小路上看见出游的少女，就轻薄地跟随在后面。这一年清明节的前一天，他偶然在郊外散步。见有一辆小车，四周挂着红色绣花的帏幔，几个青衣婢女骑马跟着车子慢慢行走。其中有一个小婢女乘坐一匹小马，打扮得美丽极了。
方栋悄悄走近车前一看，只见车帘高挑，里面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红妆艳丽，生平从未见过。方栋看了顿觉眼花缭乱，心神难控，便紧随其后。一会儿跑到车前，一会儿又跑到车后，尾随了好几里路远。忽然，他听到车内的女郎把小婢女叫到车边说：“给我把车帘子放下来。哪里来的疯狂小子，不停地偷看我！”小婢女遵命放下了车帘，并愤怒地对方栋说：“这是芙蓉城七公子的新媳妇回娘家，不是乡下人的老婆，可以任凭你胡乱偷看！”话刚说完，婢女在车道上顺手抓了一把尘土朝方栋脸上扬了过去。
【原典】
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①；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人②教诵。初犹烦躁，久渐自安。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持之一年，万缘俱净。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耐杀人！”右目中应曰：“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③遽枯瘠死！”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右应曰：“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少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才如劈椒④。越一宿，幛⑤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⑥。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焉。
【注释】
①翳（yì）：眼病，模糊瞳孔的薄膜。②浼（měi）人：央求人，请人。③珍珠兰：也称珠兰，常绿小灌木，初夏开小花，穗状花序，呈黄绿色，有香味。④劈椒：绽裂的花椒内仁。花椒内的黑子，俗名“椒目”。形容露出一小点黑色的瞳孔。⑤幛：遮蔽，遮挡。⑥了了：清晰，清楚。
【译文】
方栋两眼被灰土眯住了，好长时间也睁不开，等他眼睛稍微轻松一些能睁开时，车马已不见了踪影。他惊疑地回到家里，觉得眼睛仍疼得难受，忙请人拨开眼皮检查，发现眼球上已生了一层薄膜。一夜过去，眼睛越发疼得厉害，眼泪不断地往下流。眼中薄膜越长越厚，几天后便长得像铜钱那么厚，而且右眼球上也长了一个螺旋形的厚膜，任何药物都治不好。这时方栋既懊恼又沉闷，为过去的轻狂痛心。他听别人说佛经中有《光明经》，能解除人的危难。于是捧着一卷，叫人给诵读。开始感到很烦躁，时间长了，渐渐安下心来。白天晚上没事，只盘腿打坐数着念珠。这样坚持了一年，心里完全安定下来，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一天，方栋忽然听见左眼中有人在小声说话：“眼前像黑漆似的，叫人难受死了！”右眼中有人回答说：“我们一起出去游玩一下，出出这个闷气。”话说完后，方栋渐渐感觉到两个鼻孔中似乎有小东西蠕蠕爬了出去，弄得鼻孔痒痒的。过了好长时间，它们又从鼻孔中回到眼眶里面。方栋又听到它们在说话：“很长时间不看园亭了，珍珠兰居然干枯死了。”方栋平时最喜欢香兰，园中种了很多，平常每天自己浇灌。自失明后，很久不管了，忽然听到这句话，急忙问妻子：“怎么叫兰花干枯了？”妻子惊问他怎么知道，他把原因告诉了她。他妻子到园中查看，兰花果然干枯了，很感惊异。便悄悄地躲在房中等待“怪物”出来。她看见有两个小人从方栋的鼻孔里爬出来，他们还没有豆粒大，转转悠悠走出门去，越走越远，逐渐不知他们的去向了。不一会儿，两个小人又回来了，飞到方栋的脸上，又像蚂蚁入穴那样钻进方栋的鼻孔。两三天都是这样。方栋又听到左边的小人说：“隧道弯弯曲曲的，你我来往很不方便，不如我们各自开一门。”右边的小人说：“我这边的墙壁太厚了，开门不那么容易呀。”左边的说：“我在这边试开一下看，我好与你在一起。”听他们说完后，方栋隐约觉得左眼眶像被人抓裂了一样。过了一会儿，方栋睁开眼睛一看，能看清室内的桌子和其他东西。方栋好不高兴，马上告诉了妻子。妻子一查看，见左眼的薄膜破了一个小洞，黑色的眼珠亮光闪闪，才像半粒花椒那么大。过了一宿，遮挡的东西都消除了。仔细一看，竟然一只眼里有了两个瞳孔。但右眼中旋螺状的薄膜仍然和原来一样。他们才知道两个瞳人合居在左眼眶内。方栋虽然瞎了右眼，但视力却比失明前更清楚了。从此以后，方栋更加注意检点约束自己的行为，得到了乡邻们的一致称赞。
【原典】
异史氏曰①：“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有美人兮！’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俄追及，乃其子妇。心赧气丧，默不复语。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殊亵②。士人忸怩③，吃吃而言曰：‘此长男妇也。’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注释】
①异史氏：作者蒲松龄自称。本书撰写狐鬼神异故事多仿史书列传体例，因称“异史”；而在正文后，则仿照《左传》的“君子曰”和《史记》的“太史公曰”的论赞体例，标以“异氏史曰”，以便作者直接发表议论。②评骘殊亵：评论得十分猥亵、下流。骘（zhì）：评定。③忸怩：羞愧葸缩的样子。
【译文】
异史氏说：乡村里有一个读书人，有一天同两位朋友走在路上，远远望见一个少妇骑着一头毛驴走在他们前面。他看在眼里，便用戏弄的口气说：“有个美人儿啊！”随即回过头来对两位朋友说：“追上她！”于是，三个人一齐嬉笑着快步奔前赶去。不多久就追上了，凝神一看发现竟是自己的儿媳妇。顿时满心羞愧，神情黯然，什么话也不说了。他的朋友却故意装着不知道，还是用戏弄下流的话对眼前的少妇评头论足。这个读书人十分难堪，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女子是我家的大儿媳妇。”两位朋友这才偷偷发笑，停住了开涮的话题。轻薄而不端庄的人往往会自取其辱，实在是可笑的事啊！至于方栋两眼失明，却是鬼神给他的惨重报应。那位芙蓉城主，不知是哪里的神仙，难道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吗？然而后来又有瞳仁里的小人儿为方栋除去眼上的厚膜，这说明鬼神虽然凶恶严厉，又何尝不让人改过自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