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花碎
闭门不出的日子,过得很慢,又过得很快。
外面的风声越大,她便越让自己身处忙碌之中,如此就能越少想到那些忧心之事。而以如今的处境,她不可能再想与齐云山有什么瓜葛,否则,既是害了自己,又是毁了他。
但好在会峰阁黑白两道都要结交,于这其中的分明不甚在意,因此她还能时常寄信给应愁予,彼此互问安好唠嗑叙旧,偶尔也能从她这里通过叶笙寒迂回地了解些岳梓乘的近况。
听闻他回山后整个人沉闷了许多,云岩道长对他的看管果然更加严格,每日修心习剑都会亲自督促,他自己也亲口感慨,从前那段随心所欲的时光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应愁予的每一封信她都会反反复复地看过,也会仔仔细细地考虑回信上的内容。她有写给应愁予的体己话,也有写给叶笙寒的问候,却唯独没有一个字是写给岳梓乘的。
她不想再留什么念想,至少知道他尚安好,便足够了。
那一年秋天,师父忽然与教主和各位宗主大吵一架,而后便带着医宗弟子摔门而出,前往琅琊山的别院定居。这其中的因由,她后来才从大师姐虞久渊的口中得知一二。
归结起来,就是立场不合,不愿苟同。
师父从来温柔,久澜平生从未见她发过这样大的火,但她却尤其敬佩这样刚毅的师父。
之后的日子过得稍微平静了些。琅琊山冷沙洲,是夏苡于万重崖外的休养之所,依山傍水,静谧,更静心。少了许多俗世的打扰,久澜于浮躁而不安的心境上,亦有了些许沉淀。
但她不知道这样看似无波无澜的生活能持续多久,也不知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下,究竟酝酿着多大的风暴。
更没想到变故会来得如此之快。
第二年开春,江南之地便开始悄然流传一种蛊毒。起初只是在一些小门派内传播,尚未引起重视,但很快就以迅猛之势快速蔓延至诸多大门派,甚至波及到许多无辜的百姓。再过数十日,连中原武林也有所殃及。
中此毒者,神志皆失,状若疯魔,七日后极度痛苦而死,在此期间被其抓伤或咬伤者,亦染此毒。是以传播之快,凶猛异常,彼时人人自危,怨声鼎沸。时人称之为“七日戕”。
据说散播此毒的始作俑者,便是万重崖上,魔教掌天。
得知消息的那一日,夏苡连夜赶回万重崖,密见毒宗宗主秦莺,而后回到琅琊,便将宗内弟子尽数派出,竭力安抚受惊百姓,她自己则闭关数日钻研医治之法。可那时根本不能成功——她不知蛊毒成分,何物作引,因那蛊毒根本就不是出于掌天教。
研制解方屡屡受挫,但夏苡依然不懈地前往重疫区,尽力救助受染的百姓,久澜亦常随行。她日日看着师父与师兄姐们熬红双眼,却到头来还是不可避免地看着一条条无辜性命流逝于眼前,心痛宛如刀绞火焚。那剜着她心的刀子,焚炙着血肉的烈火,是愤怒,是惋惜,是怜悯,是无奈,也是昔日祈愿的无言破灭。
那几个月里,他们始终在疲惫与焦虑中穿行,在希望与失望间徘徊。所尽努力大多付之东流,唯一能稍作安慰的,便是夏苡已经有了办法,能让受染者于弥留之际免受一番痛苦折磨。
转眼已是五月雪盛放的时节。
桐花开时,春事阑珊,情境自与万重崖上的漫山桃色大不相同。但桐花洁白若雪,一夕之间便开遍冷沙洲上山傍水畔的每一个角落,花絮飘飞,宛如飘雪,却又是另一番情致。
可一夜风雨一夜摧,再醒时已是落花满地。那是这年春天的最后一场雨,直下了一日一夜,淅淅沥沥,如轻纱丝缕缠绵不绝。
药庐边的风铃轻轻地响了,夏苡没有抬眼,只缓缓地放下书卷,柔声道:“小九,有故人来,你去迎一迎吧。”
久澜闻声答应了,撑了把窗前的水墨烟云纸伞,轻巧地步入空庭之中,逐渐洇于烟雨。
她沿着林荫径一路走,层层石阶上都铺满了厚厚的桐花,是五月时节的积雪,空灵而哀婉。而林荫径的尽头,有一人执伞而立,袖间绘着水墨青山,身后是烟波渺渺,长身鹤立,如被人三两笔勾勒于画间。
他听见身后铃音清响,回转身来,在目光对视的刹那,幽深的眼睛里荡起了一丝涟漪,只一瞬,便很快回归沉寂。
而久澜怔在了原地,一时似有千言万语涌向嘴边想要诉说,可到头来却一字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看他毕恭毕敬地向自己行了一礼,听他冷漠而疏离地道:“齐云派岳梓乘,求见夏苡宗主,烦请夏姑娘引见。”
心顿时如沙石沉坠湖底。手里的伞柄也捏得更紧了。
回药庐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檐下风铃又响,庐中飘来阵阵药香,夏苡站在廊下望着二人从林荫径上走来,清泠目光注视在岳梓乘的身上,他才躬身行了一礼,向夏苡说出他不惜冒大不韪前来冷沙洲的原因。
是为求药。
他言道,三日之前,云岩道长不知何故突然染上“七日戕”,如今所剩时日已无多。梓乘痛惜不及尽孝,惟愿师尊临走之前能去得安稳,免受苦痛侵扰折磨,是故前来,盼得医宗能施以善心,成全他的微末心愿。
话语简单,来意了然,却字字诛心。
夏苡安静地听他说完,侧过头去看了久澜一眼,只见她正低着头,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小九,你陪岳少侠去取药吧,之后便送他离开,不必再来这里了。”
久澜低声道:“是。”便引他去了后面的药房,将他所求之药悉数备齐,并小心地包裹好,递交到岳梓乘的手里。
在接过药时,她听见他沉闷而悲怆地道了句“多谢”,举在空中的手不禁微微一颤。
之后她依照夏苡的意思,直接送他离开,而没有再去见师父。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又回去,发间的铃铛随着她的脚步发出阵阵铃音,却听得她的心越发的凌乱了。
似乎脚下每走过一步,心里便有一些东西在悄然逝去,而她再也抓不住了。
走到尽头,她回过身来,终于开口道:“岳……岳少侠,七日戕的蛊毒,真的不是我们散播的,请你……信我。”
那柄绘着桃蕊含春的纸伞下,他缓缓地垂下了眼眸,幽幽道:“是与不是,重要吗?那么多不该死的人,终究还是因它而死了。”
久澜道:“梓乘……”
“夏姑娘,不瞒你说,”他打断道,“江南武林的众多门派商议已定,下月将一齐攻上万重崖,共同讨伐掌天魔教。到时……齐云也会去。纵使你说崖下的桃云霞絪阵有多厉害,我们也不会畏惧半分。”
她后退半步,先是满眼的不可置信,再是一瞬的了悟,顿时满怀凄楚,苦涩地一笑道:“我明白了,各大门派的怨气总要有个发泄的去处,掌天教无疑是最合适的。”
她毅然地拔下了发间的花簪,执于身前,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留着这个了,还给你吧。”
他瞥了一眼,便迅速将视线移开了,漠然道:“我送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你要是不想留下,那就砸碎了吧。”
她紧蹙起双眉,问:“一定要这么残忍吗?”
他轻叹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一道声音从他的背影处传来:“残忍的从不是你我。”
残忍的不是你我,那又是什么?是掌天教,是散播七日戕的真正凶手,还是这个世道?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那支白碧桃发簪从她松了的手里脱落,紧接着一阵尖锐的铃音,白碧桃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如枯萎了被践踏的白碧桃花。
如她此时破碎的心。
再次回到药庐的时候,夏苡正坐在窗前抚琴,听琴音奏的是一曲《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久澜驻足听了一会儿,却越听越觉悲从中来,忍不住扑到夏苡的膝上,如幼时一般撒娇着道:“师父,我不要听这个。我想听《桃夭》,您给我奏一曲《桃夭》吧。”
夏苡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以你现在的心绪,怕是更听不得《桃夭》吧。也罢,你既不想听《采薇》,那我换一曲便是。”
她沉吟片刻,手指在七根琴弦上轻轻拨动,婉转琴音便流淌于指间,与窗外雨声交相应和。
这一曲却是《黍离》。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她伏在膝上凝望着师父的脸庞,看着她对着自己轻柔地笑着,顿时觉得,这世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畏惧的。即便她常常感到会悲伤和无助,但她从来没有孤身一人过。
然而,就在下一瞬,她又惊恐地发现夏苡的身影正在她的眼前变得模糊不堪,渐渐朦胧到消失不见。她急急忙忙地张开双臂去拥抱她,却只在指间捻住一朵落下的油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