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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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惊闻

往事能如皎皎月,圆缺几载依旧鲜明如新,而行于月下的凡尘人,却要经受岁月的雕琢,由它抚平棱角,在面上增添上风尘的痕迹。

“谁想,这一晃竟都快两年了。”久澜摊开手掌,接下檐外飘落的淅沥烟雨,喟然感慨道,“那日走得匆忙,都还不及向秦宗主道过谢。”

秦莺叹道:“不过是为了夏苡,也为了医、毒两宗的渊源,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说来这医毒两宗本为一脉,只是到了久澜的师祖那一辈时因分歧太大,才分裂成两派。在分派后的这些年里,秦莺与夏苡也时有意见不合,但更多时候却是常能交心。

然而时至今日,却还是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了。

秦莺一声悠然长叹,将溯回过往里的思绪召回。她一凛神色,对二人道:“想来两位也知晓,我毒宗这一系的祖师唐凝潇,是出自唐门中专攻毒术的一脉旁支。她留存有一本手稿,但是因为其中记载的毒术太过诡辣而被封禁多年,至今无人能翻阅。”

澜澈二人道:“确有听闻。”

秦莺道:“我毒宗也一向谨遵遗训,不敢有违。可是不久之前,我却收到一封匿名密信,信中附有两页纸,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上面所载的内容正与七日戕蛊虫的成分相关。我存了疑心,便去悄悄打开封禁取出手稿来比对,却不想那两页纸正是从那本手稿上撕下的。”

“竟有此事?是谁做的?”二人连声问道。

秦莺摇了摇头,道:“目前还未知,但我已经在派人暗中调查了。只是此事看来应已过去很久了,而毒宗的弟子这些年里亦有不少死伤的,也有被逐出的,若真要追查出什么结果来,恐怕也难。”

久澜思忖了片刻,又问道:“那那封信呢?他从哪里得的这两页纸,信上有提吗?”

秦莺道:“这正是我前来寻顾宗主商讨的原因。那信上说,这两页纸,是从诡门在京城一处隐秘据点的密室里找到的。他将此物物归原主,也是希望我教能够凭此追溯当年真相,或许还能找到机会得证清白。”

“诡门?”再听到这许久未曾听闻的两个字时,久澜的心里是五味杂陈的。那是一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然而却又在顷刻间变得熟悉、清晰起来。

“难道说,不只朝堂,七日戕一案还与诡门有关?”她问道。

“极有可能。”秦莺道,“诡门早就与江南武林不睦。这些年里,它的势力也扩张得极为迅速。这背后,说不定就有朝堂的助力。而且诡门与朝堂互相勾结,以求互利,也是说得通的。”

说起诡门,它在十年前初次进犯江南武林时,实已野心毕露,然而却在周梓元一案后便如销声敛迹般再无风声传出。当时世人还道它是不再寻江南武林的麻烦了,便也因此对它少有重视。

“也许当年是真的忽视它了呢。”久澜心道,“从诡门害死周梓元起,就该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止步于此,原来这后头果然另有图谋,而且这图谋之大,远超出了我所能想。”

看来当年的桩桩件件,是了结的太草率了些。

只是这送信之人——他显然是对当年之案留有怀疑,但可贵的是,他竟真的能够费尽心思地探查下去,而且对掌天教似乎也不怀恶意。于此,久澜不禁万分好奇,这样的一个人,他会是什么样的来头?

而她的疑问恰好也是顾久澈的疑问。于是,秦莺便越发压低了声音道:“这恰好也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在我初接到这封信时,也是对那写信之人心存怀疑,因此我便悄悄地派人一路去追查那个送信人,一直跟他到浅江滩,发现他夜半时偷偷地面见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齐云派的前掌门,岳梓乘。”

这则消息要比上一条更令久澜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如焦木般杵在了原地,口舌也麻木到难以动弹。顾久澈也在震惊之余,慌忙又紧张地觑着久澜的神色,几度欲言又止。

怎么会是他?

细思起来,她那日在浅江滩附近的山上偶遇七鬼,他们所说的那些话,齐云派和掌天教的人,从前的那些谜团,到了此刻竟一一都有了解答。

倒也不禁豁然开朗。

话说岳梓乘自六年前继任掌门以后,便以守孝为由极少外出,与叶笙寒决裂后,更是几乎闭门不出。听闻那几年里齐云派与江南武林盟的交际,都是由陆梓丰出面代劳。可即便如此,但由于在朝堂与武林的争锋上,仍是由他出谋划策,献计良多,可谓功劳不小,江南武林盟明面上倒也对他颇为客气,不敢肆意说长道短。

秦莺说起此人时,也是不禁感喟颇多:“岳梓乘在当年也被称作是正派的领袖,名门的楷模,当可算是个年轻有为的少年掌门,本已风光无限。可在一年半以前,朝野之争平息后不久,他却不知何故突然就辞去了掌门之位,从此下落不明,一时倒也引人唏嘘不已,揣测纷纷。”

听到这里时,顾久澈也不由斜过眼睛偷瞥久澜的神情,却只见她眼睫轻颤,神色略显复杂,倒也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

他的这一番动作虽然细微,却也正好被秦莺收入眼底。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眼前二人,一面接着道:“然而不曾想,一年多以后他竟又会在浅江滩出现,而且背后极有可能牵涉了一桩惊天谜案。如若那封信真是由他所写,那么我们与他都不可能再是这盘大棋里的局外之人。”

“秦宗主的意思是?”顾久澈收回了眼神,问道。

秦莺回道:“虽然我还不知他的真实意图,但想来总归是于我教有益。他要是真的在诡门那里发现过什么,凭诡门与齐云派的旧仇,恐怕还有一番争斗。岳梓乘是对我们有用的人,倘若诡门因此要对他下手,我们便不能置身事外。”

顾久澈抿了抿唇,目光几经闪烁,到最后还是道了声“是”。夏久澜却似被这番话击中了心事般,一直在沉吟低语着:

“诡门……七鬼……西域……”

她忽然抬起眼眸,向秦莺急声询问道:“请问,您可听说过七鬼,他们与诡门是否有所关联?”

秦莺道:“他们同出西域,想来有过密切来往,但其中细节如何我也不能知晓。”

“是诡门的人要害他!”久澜恍然低语道。她忙向秦莺一欠身,道:“抱歉,秦宗主,我急需先走一步,于礼不周处,还请见谅!”

秦莺微一点头,便见她快步往回行去,脚下步履生风,确有万分急切。

她悄然一叹,才一回首,却又见到顾久澈双目怔怔,目光亦焦急地一路追随了久澜去,偶然回转时,也只是人在心不在地张口道:“秦宗主,我……”

秦莺了然一笑,道:“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日后若有新的线索,会再联系于你。眼下你要是想追过去的话,就快去吧。”

顾久澈的双眼一亮,眼底也立时透出曾经少年人拥有的神采。而映在秦莺的眼中,这却是清明时分的细雨长街里,两颗从未表露过的年少真心。

夜半的深巷是真的幽静,只有踏在被雨浸湿的青石路上的脚步之声。久澜沿来路疾步而行,她知道岳梓乘的身体状况,一个新伤旧伤都未好全的人,而今又有仇敌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亦不知是否已在某处暗中窥视,那他一人独处之时,该有多么危险。

此刻,她竟有些后悔于自己的冲动与莽撞。况且当年的种种,真的全是他的错吗?

本以为前尘如酒一杯碎,却不想他终究是镌刻在她的心上了。

再回到酒肆时,桌上只余残杯冷盏,却已不见人影了。久澜心下一凉,咬咬牙又往旅店的方向试着寻去。才走过一条巷子,便听见街角墙后隐隐传来兵刃之声,她停下脚步凝息细听,又分辨出一位男子的声音道:“乾位转无妄,攻右侧;明夷转归妹,攻后位……”

是桃云霞絪的阵法,和岳梓乘的声音。

她轻轻跃上墙头,一眼便瞥见了岳梓乘的身影。他正倚在墙边,凝视着庭中相斗的人,那是三个黑衣武士,和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那少女的身形和步伐都紧随岳梓乘的指示,而岳梓乘也紧张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来是岳梓乘在指导那少女阵法。如此一来敌我分明,久澜便也悄悄地拈住了指间的银针。

她的视力尚不及从前,目光所及处仍是略微模糊的一片,但她熟知阵法方位,再辅以声音和影像,便有把握不会射偏。

事实上,她也很少做无把握的事。

从天而降的几枚银针果然打断了敌方的攻势,趁此间隙,久澜一跃落下,护在了岳梓乘和那少女的身前。就在此时,顾久澈亦挺剑而出,将攻势都引到了自己这边,同时对久澜道:“师姐,你们先撤,这里交给我。我一会儿就过去找你!”

久澜道:“你多加小心。”又侧过头对岳梓乘二人道:“我们先走吧。”

那少女背着光,久澜便也愈发看不清她的脸,而她却在看清久澜的脸后愣了一下,才开口道:“好。”

于是她们二人一起去扶身后的岳梓乘。此时的他似乎已有些支持不住,久澜一触及他的身子,便发觉他的身体烫得不寻常,再一看他的脸色,心中顿时暗道不妙,赶紧和那少女一人搀起一边往旅店回走。

一路拐过几个弯绕出了小巷,走在大道上时便能时而见到夜归和打更的人了。久澜心下稍宽,过路的行人也会偶尔往三人身上瞥个两眼。如此三五回,岳梓乘倒略感不自在起来,左右看看,继而微弱一笑道:“其实……你们不必这样的,我自己可以走的。”

“不行。”久澜十分果断地回答,说完又补充一句:“你既怕羞,就别再一个人跑出来了。”

岳梓乘道:“也不看看我一个人出来是为了找谁?”

久澜抿了抿嘴,停顿了几瞬,才道:“我原以为此地人多,他们不好下手的,却不想还是被他们钻了空子。”

那少女道:“诡门盯齐云派盯得紧,此地又在徽州境内,很难真的避过他们的眼线。”说着又叹了口气,道:“都是我不好,本是和师父他们一起来的,却一个人落了单。也不知道他们能发现岳师伯,是不是和我有关。”

岳梓乘道:“仪淳,不必多心。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能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况且方才要不是你出现,我……”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噤了声,并悄悄地瞄了久澜一眼,唯恐自己说漏了什么话,引得她起疑。

却不想久澜其实早已知晓了。

仪淳也怔了怔,而后便接过了话头道:“也是我近日新学了剑招,想耍给师伯看看,可惜我学艺不精,纵然有了师伯指点,想以一敌三也还是吃力了些。”

岳梓乘道:“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要比你师父当年强得多,而且灵性悟性什么的,你也要胜过她些。就好比你刚才告诉我的那回事,你瞧你那师父,说是要来找我的,可是到现在却连人影也没见到,还是你单独行动才能寻得到人。要我说,你将来终有一日能够超过她。”

仪淳道:“岳师伯这么说,就不怕我师父听了不高兴吗?”

岳梓乘低声一笑,笑声中却似掺杂了些许无奈。他叹道:“是要不高兴了,可如今又有什么事情,是能让武翩翩真的高兴的呢?”

久澜正一心听着他们二人的谈话,那话语里或有如唠家常般的熟悉亲切,或有不知全貌而带来的一知半解,但不论什么,心里总归是有依稀的平静的。然而听到此处时,那种宁静感却被岳梓乘忽如其来的剧烈的咳嗽声给撕碎了。她急忙停下脚来,轻拍他后背上厥阴俞穴的位置,正色道:“噤声!”又以指尖灌注内力拂过他的鱼际、太渊、列缺三穴。

仪淳也似有被这情形吓到,而后一路都不敢再和岳梓乘多说话了。

一回到客栈,岳梓乘便将仪淳支去给武翩翩和顾久澈传讯,而他自己则明眼可见地虚弱下来。久澜不过回身关了个门,回头便见他瘫倒在地,整个人虚脱般地冒着冷汗,身体也在不时地打着颤。她心中一惊,连忙上前伸手一探,果然额头已烧得滚烫。

“梓乘,梓乘。”眼见他的意识开始逐渐涣散了,久澜着急地连声唤他的名字,却唤了几声都不见他答应,于是便愈发急切起来,“醒醒,岳梓乘……岳老二!”

最后的这一声终于叫得他有反应了。只见他费力又缓慢地抬起眼皮,对着久澜扯出一个微笑,道:“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过我了。”

久澜眼眶一红,道:“你早就觉得不适了对不对,为什么还要逞强?”

岳梓乘道:“仪淳是小辈,别叫她为我担心。”又望着她低软了声音道:“久久,我好冷,头也好胀。”

久澜见他的神志愈加地模糊了,便赶紧用手指按住他眉间的印堂穴,闭目凝息,将自己的内力平缓地流入他的体内。

岳梓乘在迷糊中只感觉到一股温润的气息正在他的头部流淌回转,将积郁于体内的浑重感一点一点地驱散了出去。他逐渐感到好受了些许,便缓缓地睁开了眼,入眼便见久澜如被罩在一层朦胧的光雾下,柔和到真切都失了几分,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不觉浅笑出声。

久澜听见了他的笑声,微一蹙眉道:“你笑什么?”

岳梓乘迷迷糊糊地道:“我觉得欢喜。”

久澜问:“欢喜什么?”

岳梓乘道:“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他见久澜似乎怔了一下,不由嘴角笑意又浓了些。他道:“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捣毁了那家山寨吗?那时我们两个人把那帮土匪头子打得落花流水,可我的腿也被他们砍伤了。回去路上,你就这么撑着我的胳膊,几乎是将我半扛着走的。而我呢,故意逗你,不配合你,还给你使了绊子,最后教我们两个一起摔倒了。”

那些往事随着他平淡温和的叙述缓缓地浮上了心尖,忆起了旧事的久澜亦淡淡一笑,却满怀伤感道:“好啊,当年果然是你故意的。”

岳梓乘笑道:“是呀,不然,怎能骗到对你的第一次拥抱呢?不过那回你真的发了好大的火,我至今回想起脸上的巴掌印,都觉得火辣辣的疼。”

久澜忆及此事,脸上亦不可避免地泛出红晕来,失笑道:“那也是你活该,你既忘了腿上的疼,那我只好让你记住脸上的疼了。而且那一回,你是不是还怀疑我的医术来着?”

岳梓乘的笑容一滞,软声软气地为当年的自己辩解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给人疗伤,心里难免犯嘀咕。要是我早知你是医宗妙手,就该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的,可谁让我是稍后问起你阵法的时候才知道的呢。”

“阵法?”久澜睁开眼,而后恍然道,“是了,那日我在山寨确实用过桃云霞絪阵,也难怪你也会用。所以那天,你在船上使的也是这个阵法吧?可是,我只教过你那么一次,你竟然记到了今日!”

岳梓乘低声一叹,撇撇嘴道:“我不敢忘,也不愿忘,所有和你的一切。”

久澜鼻子一酸,垂了眼眸道:“何必呢?这几年里我根本就不记得这些。你对我来说,不过只是个曾经结识过的人,几乎与陌生人无异。”

岳梓乘缓缓道:“我知道。但我仍觉欢喜,即便你今日打碎了酒坛跟我说了那些话。因为你说了,你喜欢过我。殊不知,当年你宁可忘了我,也不曾对我说过一句喜欢。”

这一下,那滴悬了许久的泪珠终于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