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鬼域
昔年的朝野之争中,那位权倾朝堂的国舅大人,曾听从了自己府上的一位门客的建议,在大肆打压的江湖门派里,除去了掌天教的名。
这正是对先前那场七日戕毒蛊案的弥补——最后没有被朝堂收拢到人心,那就让掌天教永远也洗不清;自己既已担了恶名,那就让坏事者也抹上一身的黑。
他们的盘算也的确起了成效——时至今日,掌天教也没有彻底摆脱散播七日戕蛊毒的罪名。
而那位给他出主意的门客,也正是萧茵的义父,诡门的门主,萧络。
彼时那位国舅大人已不再对萧络给予百分百的信赖,但对于他所提出的合乎心意的建议,还是选择了予以采纳。然而,最后这场争斗的结果却并没有再合乎他的心意了,他毕竟还是把江湖人看得太轻了些。
处江湖之远的这群人里,有经验老道老谋深算的老奸巨猾之徒,也有年轻力壮心思活络的后起之秀。各个门派的领导者们,更是这其中的佼佼者。有的人出力,凭借一生练就的功夫奋战一线,金戈铁马气势如虹;也有的人出智,凭借独具的慧眼和谋算运筹帷幄之中,以纵横诡辩之术颠倒情势翻覆战局。这四方天地,再不是他能随意翻云覆雨的棋盘。
也因此,他未能如设想般收服武林,反而战事绵延不下,直至先帝突然驾鹤西去。
登基的新皇雄心勃勃,誓要扭转朝堂一片污秽的局势。他第一个要动刀的对象,便是那位权倾天下的舅父,扳倒此一人即可震慑其下百余众,是为擒贼先擒王,杀一鸡以儆百猴。
而岳梓乘,因为与叶笙寒的一层关系,在朝野之争中得以与新帝结识。那时他也正在追查七日戕蛊毒与朝堂的真正关联,然顺藤摸瓜追查至那位大人身上之时,线索却断了。但这一项把柄,已足够新帝判定其罪,削官去爵,将他逮捕入狱,监禁终身。
本以为事尽于此将告一段落,然而三个月后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再次将此案引向扑朔迷离。那位曾经的权臣,后来的阶下囚,竟在一夜忽被人暗杀于狱中,死状蹊跷。这无疑是向人宣告了这桩大案的背后,实则另有隐情。
“这是我们至今犯过最大的一个错误,但其实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萧茵讲起这一段时,竟显得冷静到异常,“没有人能受得了那样的威胁和逼迫,日夜都在兢惧与噩梦中度过。我们不能赌,也再输不起任何东西了,所以最后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而其背后的原因,亦是简单,无奈又辛酸。
“叶笙寒自小就跟随他,也为他立过不少功劳,可到最后他却连一点后路也没想给他留。那我们呢?如若他日后再一个不满捅出了我们,那么那些武林门派将会如何对待我们?我义父不得不为此日夜担忧,于是就趁着一夜时机可取,使尽了浑身的解数潜入狱中,将他给处理了。”
久澜微微一惊,继而感到从背脊到四肢都渗出一股凉意。
萧茵却忽然失笑道:“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那位大人再如何触及新帝的逆鳞,他都是新帝的舅父,能有权利处死他的唯有天子一人而已!若有旁人来插手,那个人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天子也必然会追究到底。”
于是这一场离奇的暗杀事件激起了不同人的不同思量,每一个听过的人都不由对其背后的隐秘浮想翩翩。天子既下定决心要彻查,岳梓乘也由此重新拾得了线索,他们带着各自身后的两股势力,撒开了一张漫天大网,诡门想要从中遁形,实在难如登天。
“这两年里我们一直谨慎行事,举步维艰,在朝廷与武林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生存着。我们自以为没留下多少实据了,可是岳梓乘,不知如何地竟被他翻出了许多旧时的线索。我们到底还是躲不过这一天——”
说到这里时,萧茵忽而哽咽了。她在久澜的面前来回地踱步,控诉的声音里尽是急促与躁虑。她泣血地声诉着:“你知道我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吗?义父在月前被朝廷秘密地杀害,诡门群龙无首,还在被朝堂的兵马四处镇压,残余的部众流亡至今,已不剩多少人了。如果不是岳梓乘,我们何以会有今天的一败涂地!你说,我不应该恨他吗?”
久澜不动声色地听着,听罢却也悄然一叹道:“因而,你就为了达到复仇的目的,不惜动员一切可掌控的力量,花费所有能付出的代价。从七鬼开始,甚至于更早,你就已经在盘算着,势必将岳梓乘不置死地不罢休。后又为了能利用到我,更是杀害了药铺那些本该无干的人。你这般去毁灭别人,就不怕最终玩火自焚吗?”
“我?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萧茵却冷笑了两声道,森然的语意里尽是陈迹了多年的血迹斑斑,浸满了铁锈味的斑驳故事。“义父对我有养育再造之恩,我的命早已归属于诡门,生为它生,死为它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诡门还有一兵一卒,就必定不会容许岳梓乘逍遥于世。而只要能够如愿地除掉他,哪怕叫我立时死了,我也无憾。”
久澜撇过头去,不禁气极反笑道:“可恕我直言,你们当初既选择依附朝堂,这本来就是险之又险的事情,到最后惨淡收场,也并不意外。”
空气如瞬间凝固了。有一道暗影彻底昏暗了眼前微弱的光感,她听见那串包裹着怒意的脚步声在身前戛然而止。一阵阵弥漫的杀气在身侧将她重重包围,她甚至都能感觉到萧茵极度抑制的呼吸声里急促的心跳。
时间仿佛从此刻静止了,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渐渐感受到身旁压抑忍耐着的怒火垂垂平息。
这回萧茵没有再反驳她,反而幽然叹息道:“想不到,你也看得通透。”
久澜见她似有触动,便放缓了声音道:“其实,你也早就知晓今日的根源为何,只是心有不甘,才会千方百计地迁怒旁人吧?可你扪心自问,他死了,你就真的会心安吗?”
萧茵怔了一下,竟也真的感到片刻的恍惚,继而便警过神来,后退一步,冷然道:“你想通过说服我来救他?那你就别妄想了,我已然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谁也别想阻止!只是你们两个,可否不要连用的招数都如此类似?”
言及此处,她喟然感慨道:“若非先前与他交过手,我们也不能得知他已修为尽失,难怪这些年里他都是藏于幕后行事,仅借那张唇舌搅乱风云。如果他不是敌人,我想我一定会佩服他的!”
这也是她能够对自己的宿敌给予的最高的评价了。
那时的齐云派突然逝世了掌门,身为小辈的岳梓乘人微言轻,没了修为的事情自然再不能让他的盟友知晓。而江南武林盟的人也就真的懵然不知,他们只是怀疑、谴责,质疑他不过仅凭口舌论争却从不出力的背后,是否别有居心。他们依赖于他的谋略而明面上称他为“名门领袖”,实则暗里却没少让他尝受自己人的说三道四和评头论足。他就在这样的风刀霜剑里,一面应对着诡门朝堂的阴谋阳谋,一面警惕着所谓同道的阳奉阴违。而他之所以从不与人说起那段日子,想来也是因为,它确然并不好过吧……
一试想起他那段时日里可能经历过的不为人知的艰险与蜚议,那些被人戳过的脊梁骨,却还要在人前作谈笑自若的模样,久澜的心就如同被当成药材丢入了药罐里,置于火上慢慢地煎熬着,直至煮到沸腾,不断地掀动翻涌。
可她还是要将这些酸涩与不平通通咽下,不能让它们流露出分毫。一旦这些心绪再被萧茵捕捉到一星半点,他就只会成软肋,被萧茵反复利用,将她的心来回磋磨。
“我当然知道你深恨于他,怎会因我的三言两语而改变?”她故作笑意安然道,“我只是在提醒你,只有问清了自己的内心,才会真的了无遗憾。”
“你也应该清楚自己为何要深恨他,因为你只恨得起他——朝堂,天子,高高在上,他们视你们如蝼蚁;只有岳梓乘,一个修为尽失的江湖门派前掌门,才是你们能动得起的对象。”她补充道。
萧茵却一声轻笑,揶揄道:“你说的也没错。岳梓乘为天子办事,事了却功成身退,不事浮名,他自以为的清高却正好给予了我们下手的机会,我们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任由他溜走了。”
她看着久澜微微蹙起的眉头,愈发玩味道:“这便是世道,我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芃芃凡尘,芸芸众生,不过就是强者欺弱者,弱者被强者欺,胜者为王,弱肉强食吗?我们会败,说到底是因为我们卷入了最强大的两股势力的争斗之中,再要归根结底便是因为我们还不够强大。因而这些我都认了。可那个人,他凭什么?”
这已然是不知第几个人在跟久澜谈及这“世道”二字了。这“世道”于人,似乎总能囊括人心之万象,凸显人心之炎凉。但凡有人欲利己而损人,便会取“世道”二字以蔽之,恍若一切在这二字之下,都能合乎情理了。
于是她不以为然道:“可那只是你所认为的尘世罢罢了。《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人为自己的私利做辩护,便解之为上天不仁,故其所作所为,皆为抗争天命而已。实则不然,老子所论无非是想言明天地从无所谓仁与不仁,其看待万物皆为同一,亦无所谓好与坏。世间万物皆是一般,并无高低贵贱、尊卑优劣之分,不以好为好,不以恶为恶。不管万物变作何如,那都是万物自己的行为,与天地无关;天地顺其自然,一切犹如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所以呢,你想说明什么?”萧茵问道。
“无所谓什么,不过想说世道二字,从来只在人心而已。”久澜回道。
萧茵似是陷入了沉思,许久过后,她才偏转过头来,缓慢而认真地用审视的目光端详着久澜。久澜甚至都能感受到从她眼里投射来的灼热的光芒。
“你和岳梓乘,还真是很像的两个人。只可惜,你们这样的人,注定正邪两道都难容下。”她一字一顿地说完,并微微一叹,竟像是在为他们惋惜,又在感慨他们必将坎坷而悲戚的人生。
久澜却笑道:“容得下又如何,容不下又如何?能走到今时今日便自会知晓,能够活着,本身就已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了。既然活着都已是侥幸,那么世人的容纳与否,就更只会是身外之物了。因而,我只想守方寸净地,聊度余生,仅此而已。”
“可这江湖从不是你不理纷争,纷争就不会找上你的!你也经历过不少,难道还不能有所领悟吗?”萧茵质疑道。
久澜默然地听着,却也不置可否。也许从她真正开始体味这尘世起,那些烦扰便已在有意无意地侵袭上她了。从徽州被擒,至七日戕毒蛊案的前奏,那些无形的手都在不知觉中悄然地推动着一无所知的她,将她懵懵懂懂地推至台前。从此,她就只能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为这其中的参与者,再难逃离片晌。
或许这便就是世间的法则了。她既存于世,便必定要时刻受其禁锢。因此,当年她会成为被讨伐者的一员,血染剑锋指间流红,不会有人问她是否无辜;她会扛起前所未有的担子,踽踽独行如履薄冰,不会有人问她能否承受;她还会在饱尝门派间的倾轧以外,被迫地尝受教内各宗之间的勾心斗角,身心疲惫迷惘怅然,也不会有人问她心何所往。
而后朝野之争,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成了棋子,在这场失控的棋局里厮杀搏命,利用着别人,也被人所利用。而事态一旦切乎于己,那么真实的人心就如同被照妖镜映出了原形——趋炎附势,落井下石,追名逐利,作壁上观,这便是鲜活的又真实的人。
当年七日戕之险恶,便在于它夺命之前,能噬人神志,使人不再为人,而成为嗜血的恶魔。然而可有人能够解惑,为何人抽离了心中的清明,便会嗜杀嗜血,难道最后剩下的留存于人心的本质,就是修罗恶鬼吗?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确实住着这样的一个恶鬼。它会在某一个时机从心牢的底处放出,渐渐操控了人的心与身。于是那些正道的侠义之士,也会将万重崖血洗成一个修罗地狱,再如恶鬼般在地狱里穿行屠戮。他们与自己所认为憎恶的“恶魔”们,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不同。
但被七日戕放出的恶魔,最后会吞噬自身,而被“道义”装点着的恶魔,却会在嗜血之后再披上一层人皮,并将满手的血腥称为“正义”。
从此循环往复,就如东升西落,冬去春来,花落结实一般理所当然。
如此行道于世,看来竟如观百鬼夜行,无人知晓与你同行的,究竟是人,还是恶鬼。与鬼共路,从来就是常态。
也是缘于人心迷失得如此容易,所以坚守才会显得如此可贵。
于是这就是久澜最终的答案了。
“我命比众生,不过沧海之一粟。既如蚍蜉无力撼动这所谓的人心世道,那便只能自存一寸丹心于天地,与山河风月共容。旁人的讥评流言,都弗入我耳,更毋言入心。”
她一气说完,不去顾忌萧茵的反应。她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摆在面前,也是割断了自己身后唯一的桥索,自此之后,再无退路。
尽管她也从未想过回头。一条小路走到黑的人,始终都是她,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还会是。
而萧茵呢?她似乎也在这片沉寂中彷徨了许久。兴许她也在回首一路行来的挣扎。
但她与久澜一样,都是愿意斩断自己后路的人,执拗又决绝。或许她过往走过的路比久澜还要黑暗许多,路上满是孤单与悲怆。从来没有人说过要给予她陪伴,也没有人在暗夜中给她执过一盏灯火。
所以在最后她才会蕴着绝望地愀然一叹,像是在祭奠自己的过往和余生。
“你可知今日我为何愿意与你解释这许多吗?久澜,你虽是我的敌人,但也是曾经唯一肯听我说话的人。在生死之前,我愿赠你一个了然。但是从此以后,我想我们已无话再可说了。”
最后一句话,就此彻底划开了她们之间的沟壑。从此她与她各自,便当真再无后路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