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俱往
所谓答案,无非是关乎两件事情:一件是恩怨,另一件是野心。
押送齐云派小辈的诡门门人已陆续回来了,他们与剩下的门人一起,都聚集在屋外,把守着山壁的这一方关口,防备着一切未知的动静。
“你们知道那些孩子被关到什么地方了吗?”萧茵怔然地望了望前方,忽而问道。
在众人相觑而警惕的目光里,她一指自己脚下所踩的地面,略微上弯了嘴角,流露出一缕莫测的笑意:“就在这底下。而且,不止有他们,还有黄山、庐山、雁山,以及其他江南武林盟的各个门派,都有人被关在下面。正好今日掌天教的三位宗主也在,你们觉得他们见到我们,是会恨你们掌天教多些,还是会恨我们诡门多些?”
“你们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担着,何必攀扯上我们?”秦莺径直剜了她一眼,答道。
“真的与你们无关吗,秦宗主?”萧茵冷笑道,“方久榆不是您培养的弟子吗,若没有他,何来昔年的蛊毒七日戕呢?”
秦莺瞪视着她,眼中宛如燃烧烈烈火焰,毫不输了气势。“方久榆是我的弟子,可他早已被我教逐出,言行、生死皆与掌天教无关,你大可不必把他的帽子扣到掌天教的头上。”
“事实如此,可是我们说的不算,信与不信须得由了他们呀!”萧茵却故意岔开,似笑非笑道。
“想不到你还派人擒了江南武林盟的人,这可不容易办,萧姑娘还真舍得费手笔啊!”顾久澈道。
“顾宗主过奖了。江南武林盟也就看着声势还行,实则不过一盘散沙而已,这一点想来齐云派的二位心里比我更有数。”
她一面瞥了岳梓乘师兄妹,一面叹惋道:“那么大的一个联盟,真是可惜。但这又何尝不是必然呢?我们诡门哪怕就只剩残兵败卒,也懂得何为齐心合一,从不会自相猜忌以致残杀。可是你们却不懂。因而我们就算只有这区区百人,只要所有人都凝成一股力,要施计分别擒住各个门派的嫰瓜秧子和几个糟老头子,还是可以的。”
“那你设计这所有,又把他们关在一起,是想要做什么,一网打尽吗?”久澜忍不住高声道。
萧茵的眼睛一亮,冷峭里竟像是带了些微的赞许:“你果然最了解我。”
久澜垂了垂眼眸,继而逼视着萧茵的脸庞,冷然道:“我们几个要是死在这里也就罢了,可江南武林盟的老幼诸人若是命丧你手,你就不怕他们再同仇敌忾地将你诡门斩草除根了吗?”
听闻于此,萧茵忽然沉下脸来,怒目而视道:“你是觉得我们无所作为就能安然度日了吗?谁又想到放过我们?我们这样躲躲藏藏的还能剩得了几日!与其早晚都是死,倒不如就来个鱼死网破,反正我们已经一败涂地,退无可退,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还能有什么可畏惧的!”
秦莺见她的面色越来越暗,眉间还隐隐透着黑气,忽而就意识到了什么,双目一凛,疾声道:“她给自己下了毒!”
萧茵一怔,随即眼里闪过一丝被骤然揭穿的惊慌。但是很快她便平复了下来,并指着众人放声笑道:“秦宗主不愧是毒术行家,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但是不要紧,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江南武林盟的掌门人们也很快就会来,到时他们,我们,还有底下的那些人,一个都别想活!我要你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眼前覆灭,我要你们也尝尝那种一败涂地的滋味!只是……我是以掌天教的名义给他们发的讯息,如若他们无一生还,有人到琅琊山来探查情况,只见到这一堆死尸时,会作何想法呢?要知道你们这些中原人,可从来都不缺乏编故事的能力。”
久澜听得不由捏紧了拳头,掌心里也沁出了丝丝冷汗。岳梓乘连忙握住了她微微发颤的手,并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斜眼望着萧茵,也扬声笑了出来,且还笑得有恃无恐:“萧姑娘,你也实在不必一开口就诋毁江南武林盟。其实你也心知肚明,诡门当年野心勃勃,满怀抱负地要在中土扬名立威,却一开始就在江南武林盟这里碰了钉子,而后十年,便都始终在与江南武林暗自较劲争斗不休。它分明不像你口中说的那样不屑一顾,而是你们的劲敌啊!不然,你何故偏执至此,便是至死也要拉上他们同归于尽不可?”
这一下无疑是命中了靶心,一击而敲碎了萧茵所有掩饰与伪装的外壳,将她内心真正的执念血淋淋地剥了出来,直白了然地摊放在了众人的面前,任人观摩。
因此,所有的得意与笑意也都从萧茵的脸上迅速地褪去。任何人仅凭一双眼睛都可以轻易看出她体内翻涌灼烧着的怒火。
她忽然就呕出一口黑血来,双手颤颤巍巍地随意拔出一把长剑,眼底透着满是冷厉的光。
“既然你这么急着求死,那我还等什么时辰,这就先成全了你!”
久澜吓了一跳,来不及多想便拦在了岳梓乘的身前。顾久澈见状,忙疾声喝道:“师姐!”
又是一次一瞬一念的生死。
只听闻一阵戛然而止的风声,那道银光骤然停在了久澜的身前。久澜缓缓抬起颤抖的眼皮,入眼便是淌着血珠的剑刃,和握着剑锋的腥红的手。
她吃惊地望向身后那人的脸庞,却只将他坚毅的眉眼深深映入眼底。他咬着牙紧紧地握着剑刃,眉间竟不见一丝的皱起,仿佛他抓住的并不是一把剑,而是奋力撑起的生的希望。
这是属于他们的彼此守护,从来都不会是脑海里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
而在此时此刻,他们二人,还有一同浸溺在震惊里的另外三人,都齐齐地望向萧茵。
那如同嗜血修罗般的萧茵,仿佛也被定格在了那一刹那,只除了嘴角疯狂涌出的血迹。久澜堪堪回神,这才惊魂未定地在萧茵的胸口上发现了一柄插着的箭,穿透了她的胸膛,逐渐吞噬着她的生命。
萧茵放开手,惊愕地回过身去,却只见到流箭如雨,笼罩天际。那都是来自朝堂最好的弓箭手,纵然锁链挥动成网能挡住大半,却也抵不过源源不断无孔不入的乱箭流矢。一片迷乱中,萧茵看到了那个他们一直以来躲避的、负责剿除诡门的禁军副将,以及他身边的那个她也厌恶着的、齐云派的现任掌门陆梓丰。
她惊恐地又愤恨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一种前所未有的凄凉感和绝望感也就此袭上心头。与此同时,她听见岳梓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与乱箭破空之声相互交织,仿佛是对她充满惋惜与嘲讽的声声哂笑。
“萧姑娘,凡事都不要太过自信,太自以为是了!”
萧茵忽然便明白了什么,她惊恐地颤抖着回头,对上岳梓乘的眼睛,又不可思议地望向秦莺与顾久澈。
“你当真以为诡门抓了各大门派的小辈并意图栽赃掌天教的事情,我们会一无所知?既然曾经已经栽过一次跟头了,那便绝不会再栽第二次。只可惜这个道理,你也不懂!”秦莺冷冷地回望着她,不禁发笑道。
“所以……你们,已经相互通气了?”萧茵惊惶而不甘地指着在场所有人,颤声道。
“是又如何?我们不仅相互通气,而且在来之前还给掌门师兄递回了消息。你根本就等不来江南武林盟的各位掌门,而只会等来朝堂的禁军!”武翩翩抬起下巴,冷笑道,“是因为你擒了夏姑娘,所以我们才会来赴约。我们也可以死在这里,但是你想端了江南武林,我们绝不可能让你如愿!”
萧茵长长一叹,阖上了眼眸,泪水混合着血水滑下了她的脸框。她一边后退,一边沉吟着一句喃喃的低语,蕴藏着无限的荒凉,无限的哀伤,像是在追悼一个逝去的人,又像是在对他浅声耳语。
屋内的所有人都在警惕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忽然拿起壁上的一盏烛火,掀起柱上的帘子,点燃了藏在其后的炸药。那是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一行人皆心下大骇,不得已地只能往相反的方向退避。
萧茵背着光而立,狰狞的面容都潜在了阴影里。
“既然他们不来,那么你们这些人,就都别想活着出去了!”
她再一次放声大笑了起来,如风暴般摧枯拉朽,意欲湮灭一整座孤岛。那是她一生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平生里最凶狠与怨毒的一句诅咒:“这里终将会成为一座炼狱,我们会一起化作厉鬼,永世纠缠,永无解脱!”
只听闻一阵巨大的声响,而后便见滚滚浓烟咆哮而来,整座庙宇都在剧烈地颤抖,似乎下一瞬便会坍塌解体,顶上的石块也被震得砸落下来,封住了通往外界的出口。
看来已然再无选择了。久澜匆匆扫过众人的脸,回身便走向了屋后的那一条通道。
她没见过这条通道的真正模样,而只能凭感觉摸索出路。如若料想的不错,那么这条路应该不难走,但她又总有预感,萧茵并不会傻到给他们留下如此一条生路。
果然越是往里走,就越是漆黑,久澜的心也越是沉了下去,到最后如石沉大海,无边无着。
原来从她被带离的那一刻起,另一面洞穴的出路就已经被萧茵堵死了,而坍塌的庙宇也封住了另一端更为狭小的出口,如今的他们,正是被封锁在了山上的洞窟之中,进退不得。
顾久澈扶着山壁晃亮火折,便看清了眼前这处虽然封闭却也宽敞的空间,前方的地面上还有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火堆,正好可以用来做火把。
他一面上前点燃,一面对久澜安慰道:“没事师姐,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肯定不会和那个女人死在一起了。”
久澜点了点头,便就着火光给岳梓乘包扎手上的伤口,眼底也渐渐模糊了一片。
岳梓乘忙拭去她眼角的水痕,微笑道:“哭什么,这都是应该的。
久澜抬起眼眸,疑惑地看着他。
岳梓乘回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道:“我已经欠过你一剑了,就不会再欠你第二剑。而且就像你说的,咱们都能活着才最紧要,不是吗?”
久澜垂下眼眸,撇了撇嘴道:“我才没哭呢,只是被烟熏到眼睛了!”
岳梓乘笑道:“那就好,看来是我多心了。”又颇带着些满足地说道:“如今我们的手上都有伤痕了,也算是同甘共苦了吧?”
久澜小声嘟囔道:“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心里却觉得甜沁沁的。
另一边,武翩翩倚着石壁而坐,心还兀自狂跳个不停。她深吸了口气,咬咬牙道:“如此疯魔之人,还真是前所未见!”
秦莺叹道:“那丫头也是执念过深,才会落得这般模样。”
武翩翩问道:“秦宗主,她给自己下的什么毒?居然也能下得去手!”
秦莺道:“一种发作慢却极烈的毒,应是想要嫁祸于我,但具体是什么用意,我也想不明白。”
武翩翩叹了一声,一面手里把玩着一根木棍在泥地上写写画画,一面兀自道:“她抓了夏姑娘想让岳师兄单独赴约,但似乎又知道他不会一个人来,所以就提前安排了人手盯住我们,等我一离开,就去藏身之地抓了我的弟子,可她应该又不知道,这些弟子却是我选过留给掌门师兄做接应的。这么看来,她是打破了我的计划,但我们也确实打破了她的计划。她确然不知我们会传书让掌门师兄拦住各位掌门,并将此报告给朝廷。”
久澜原本就对今日的事情满是疑问,现下听了这些,虽是明白了稍许,但仍是云里雾里。她忽而问道:“那秦宗主和久澈呢,你们又为何会来?”
顾久澈道:“师姐,你还记得三日前秦宗主将我召回吗?那个时候,庐山派就已经发现自己门下的弟子失踪,径自先来万重崖向掌天教问责了。我们固然什么都没做,而他们也要不到什么人,便只能怀疑其中另有蹊跷。偏在那时,我又接到有药铺发生血案的消息,而且就发生在你们所处的镇上。我和秦宗主都疑心这会与你们相关,便匆忙赶回来,然后就听说你被诡门所擒的事情,而秦宗主也在后院的凶案现场发现了方久榆留给她的字条,要她上琅琊山赴约,否则他就对外揭发掌天教散播七日戕蛊毒的真相。”
“好一出贼喊捉贼!”久澜道。
“我们两桩事情一关联,便将方久榆与诡门的关系,以及诡门要做的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他们既还有能力拿住江南武林盟的弟子,并血洗医宗的一个据点,那便绝不会只有萧茵和方久榆两个人,而你在他们的手里,只会凶多吉少。因此我们才决议向陆掌门求援,同时按时赴约。至于万重崖那边,我也已经给教主和长老传了书回去,相信他们已然知晓这其中的始末。”秦莺补充道。
“原来如此……”久澜沉吟道。这是一场只能见到血雨腥风,却看不见暗潮汹涌的对弈。所有人都在暗自算计、等待,只为最后的背城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也许萧茵最后的等待,是为了一记绝杀。她把所有人都埋在地下,而后自己再被疑似毒宗的剧毒夺去性命,留给后人想入非非的空间。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也许”,也只能成为“也许”,没有人能知道她真正的算计是什么。她已是一缕残魂,关于她的所有痕迹与未知,都将会随风散去,为尘土所掩埋。
说到底,她还是算错了人心。
“想来她只以为江南武林与掌天教仇深似海,与朝堂水火难容,而联盟内部也自相猜忌形同散沙,却不知有时化敌为友,也只在一念之间。”久澜道。
岳梓乘也轻轻一叹,既有对大仇得报的释然,也有对这个昔日宿敌发出的一声惋惜:“她在各种阴暗与谋求算计中浸淫了多年,也想学萧络玩弄权谋,却不知连她义父都没玩明白的东西,她又如何能够算计得清呢?”
“那也未必!”顾久澈却忽然开口道,“你别忘了,我们现在可都被她封在这个洞穴里,能不能找到出路活着出去都是个问题!”
武翩翩也焦急道:“还有咱们齐云派的弟子和其他门派的人,不知道他们被关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出事,我们能不能够找到他们,又是否都能生离此地?掌门师兄他们在外面,又是什么境况了?若是最后大家真的都被困死在这里,那岂不是要如她所言了?”
岳梓乘连忙喝止道:“翩翩,不要着急,不要胡思乱想!如今我们联络不上其他人,你急也是没有用的。”说着又给她使了使眼色,轻轻地吐出三个字:“要稳重!”
武翩翩立时闭了嘴,合上眼默默地调整自己的心绪。岳梓乘环视了一番周围,对身旁的久澜低声道了句:“久久,你再离我近些。”
久澜不明所以,但还是稍稍向他的所在挪了一些。只见他忽然闭目凝息,竟强行在掌心聚起一股气,拍向她身上被封住的穴位。
久澜浑身一震,继而便感到内息在体内畅通无阻。她惊诧地看向岳梓乘,却见他的额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嘴角也溢出了一丝鲜血。
“岳梓乘!”
“不妨事!”他忙摆手道,又温柔地扯起嘴角问:“穴道解开了吗?”
久澜点了点头,道:“解开了。”她读懂了岳梓乘的意思,凝神调息了片刻,便起身为其他三人一一解开了穴道。
岳梓乘笑望着她,又道:“久久,你耳力最好,现下再试一试,看能不能听出什么动静?”
久澜道:“好。”便阖上眼眸,屏息凝神,在内力的加持下,试图将一切所能听见的声响都收入耳中。其余几人也都纷纷屏气,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过了半晌,她忽然睁开眼睛,一双眼眸骨碌碌地转着。她瞧向众人,最终将目光停在了岳梓乘的脸上,低声而惊诧地道:“有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