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时间概念的产生
在华夏区域,时间概念的真实形成应当同“时”字的产生相关。就目前所知,“时”字最早出现于甲骨文。[1]作为公元前14世纪中期到前11世纪(商王盘庚到纣)的遗物,甲骨文埋在地下已经有3000多年了。甲骨文中的“时”字如下所示:
[1]见马如森《殷墟甲骨学》,上海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该书在解说“时”字时注明该字在甲骨文中的三个出处:a.“……益……时允……鱼八月”;b.“卜,吏……羽王燕时……叀吉”;c.“丁卯不其时允不”。本书所用甲骨文“时”字摘自熊国英《释古汉字》,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195页。
这个“”字的下半部分是个“日”,代表太阳;它的上半部分是个“”,这个“”是“之”字的古体,而“之”的本义为“往”、“到……去”。“日”上加“之”的意义因此是:日之所往,即太阳的定向移动。
这个“”字在与我们对话,它分明在告诉我们:古人从太阳周而复始的运行过程中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他们通过对这种循环运动的观察得到了初始的时间概念。这恐怕也是后人以“光阴”专指时间的一个主要原因。
人们现在都明白,地球自转一圈为一天,围绕太阳公转一圈为一年,并且明白地球自转轴是倾斜的,在赤道面和公转轨道面之间有一个23°26′的夹角,所以地球公转一圈会产生春夏秋冬四季。但古人不明白这个自转和公转,自然也不会知道他们察觉到的太阳运动现象其实是由地球运动引起的视觉效果,即是“太阳视运动”。古人可以在想象中“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却不能在现实中“背负青天而视下”。当他们站在地面仰望苍穹时,地球的自转便显现为太阳的横向移动,东升为旦,西落为暮;而地球的公转则显现为太阳的纵向移动,即太阳高度的周期性变化(太阳高度:太阳光线与地平线的交角),达到最高位时为夏季,达到最低位时为冬季,移动在高低之间则为春季和秋季。
太阳周行不已,时间不断流逝,太阳不会逆转,时间不会倒流,太阳的循环运动遂成为时间概念的发源。古代智者借助可见的太阳移动过程意识到了不可见的时间,所以创造了一个“”字,以此把时间同其他事物区别开来。
我们知道,语词和概念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概念是反映事物的范围和本质的思维形式,而语词是概念的物质承担者或物质外壳,即是概念的表达方式,所以概念是通过语词来表达的。距今6000年的古埃及文字起始于象形文字(如“日”写成“☉”,“山”写成“”),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所用的楔形文字起初也是象形的(如“鱼”写成“”,“足”写成“”),只是它们后来都演变成拼音文字。世界上唯独象形汉字延续下来,并且在象形字的基础上发展出会意字和指事字。由于汉字的字形结构同它们所记录的词的本义(最早的意义)是有联系的,所以早期汉语的语词以单音节居多,一个汉字就是一个语词,也就是说,一个汉字可表达一个概念,或者说,一个概念可通过一个汉字表述。相对于象形字和指事字,会意字表达出的概念更为复杂深刻,甲骨文中的“”便是一个会意字。
“”字的出现标志着时间概念的真实形成,而时间概念的形成又意味着古人已在开始思考时间的本质。同月亮、星辰等其他天象相比,太阳在时间概念的形成上无疑占据重要的优先地位。
“”字以后演变为“旹”,仍然是“日”与“之”的合成(见许慎《说文解字》:“旹,古文时,从之日。”)。大约在周初至春秋时期,这个“旹”字演变为“時”,在《尚书·尧典》中就有“以闰月定四時成岁”的说法。《尚书》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官方档案文献之一,相传孔子曾对它删减整理,而孔子即生活于春秋末期。
关于“時”,东汉人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道:“時,四時也。从日,寺声。”这是中国古代罕见的一次对“时”的正面解释。不过,许慎的解释只是他自己的体会,因为“時”字在他之前已然是多义的,在他之后依旧是多义的,并未沿循他的解释而单义化(此点放在下面详述)。我们说,四时与四季相近,但两者并不完全重合,因为四时是去除了暖热凉冷等表象的四季,具体而言,就是去除春夏秋冬的不同之处而只留下它们的相同之处,即只把它们视为四个相等的纯过程,由此得到的结果便是四时。此即所谓“积月为时,积时为岁”(见王充《论衡·譋时》)。由于这四个等长过程前后相继、循环不已,而这种延续恰好体现了时间特性,所以把“时”当作“四时”的理解表明古人的时间意识又上了一个台阶。另一方面,由于“季”是一个时间单位,如同年、月、日一样,所以将“时”当作四时的理解也表明古人已将“数”或“量”应用到时间上,并因此有了“时间尺度”这样的意识。他们已经意识到,时间可按照一种单位量值划分为若干均等部分,而这正是测时和计时的基础。《淮南子·天文训》中所载“天有四时,以制十二月”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作为“四時之时”的“时”既指向时间本身,又指向时间单位,既指向时间之质,又指向时间之量。由于时间本身不是时间单位,就像电压本身不是伏特、重量本身不是公斤一样,又由于时间之质不同于时间之量,所以“四時”严格说来还不能作为“时”的正解,用它来诠释“时”会导致歧见。事实上,炎黄的后人把探索时间的方向定在了如何计时和纪时上,并且在这个方向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他们却把时间本身当作已知概念而不再追问,因而停滞了在这个方向上的继续求索。
古语云:“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见《尸子》)有人据此认为,“宇”和“宙”是经过抽象思维而形成的空间和时间概念。但实际上,“四方上下”仅是空间总和的形象表示,与空间的本质并无关联,而“往古来今”只是时间总和的形象表示,与时间的本质也无关联。或许正因为没有深究“四方上下”和“往古来今”的原义,“宇”和“宙”才会在汉字的演变过程中合成一个仅与空间相关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