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干问题与世界和平

蔡维藩

我们读历史的人，提及巴尔干，很容易联想到它的纠纷、扰乱，和它层出不穷的国际危机。在近五百年中，巴尔干很少享受过真正平静的生活，在整个十九世纪里，它成了近东国际的祸源，有些国家诋毁它，说它腐败、散漫、无文化；有些国家厌恶它，说它永远纠扰不清，增加国际负累，危害欧洲和平。巴尔干本身情形诚然是很复杂的，也是老不安宁的，但同时它的邻国也往往威胁它、侵略它，弄得它的情形更复杂，更不安宁。内在与外在两重不良条件，把它摆弄成一团混乱，阻止它的进步，制造它的危机。上次世界大战是从它那里爆发，这次大战很快把它全部卷入战祸。上次大战前，巴尔干情形已够复杂，而今，它的情形似更复杂。巴尔干不幸的历史真将重演么？

巴尔干是饱受侵略之苦的！在近代史中，巴尔干人有大半时间在土耳其侵略之下讨生活。虽然希腊在一八三二年独立，罗马尼亚、塞尔维亚、门的内哥罗等国，在一八七八年独立，他们都一面仍受土耳其的威胁，一面又感受列强的压力。迄于上次大战，巴尔干是受着这样两重痛苦的；然事实上巴尔干人的痛苦尚不止于此，其更痛苦之处，在于巴尔干国家之间不合作，一国之内也不合作。表现上，巴尔干人民受着土耳其和列强的两重压迫，事实上，它的一国往往受着另一国的压迫，而一国之内一阶层人民，往往受着另一阶层人民的压迫；巴尔干人民就在这些层层压迫之下讨生活。他们要自由，就得把这些压迫的势力统统推翻，才有自由之望。再深刻的说，这些势力，有时是相互倾轧的，有时是彼此勾结的；无论他们倾轧或勾结，巴尔干人民总是他们的共同牺牲品。所以巴尔干争自由，必须同时向他们全体斗争。试问世界上有多少地方人民生活有他们这样痛苦，其为自由而斗争，有他们这样艰巨？

巴尔干国家全是专制国家。王室是不懂自由的，而围绕着王室的军人、政客和商人多半是反自由的，他们一致压迫人民。然而专制下的巴尔干人命运就较一般专制国家的人民为恶劣。列强对巴尔干的行为和态度往往不一致，而每一强国对巴尔干的表现又往往前后矛盾；他们简直像玩巴尔干游戏的样子，彼此对踢，有时且更换球门来踢，只要有机会，连土耳其都参加进去，踢上几脚，这是世界上独立国家所罕有的痛苦吧！

在这样痛苦的国际环境中，巴尔干国家间还不合作。上次大战之前，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老是相互倾轧的。列强利用他们，他们又愿为列强利用。他们各怀野心，连希腊都存着扩张领土的妄念。从一八七八年的柏林会议到一九一二、三年两次巴尔干战争，他们的表现，与列强相较，颇多大同小异之处。到了上次世界大战，他们尚分立于同盟国与协商国，两边对打。即几十年中，列强形成对巴尔干的帝国主义外层，巴尔干国家自己则形成其内层。事实上，列强、土耳其及巴尔干国家，全部把巴尔干作成角逐场所，而巴尔干人民则是层层角逐下的牺牲品。

没有独立建国的巴尔干人则更苦！他们除上述外，还多一层外人想不到的痛苦，请以波斯尼亚与黑尔罗奇维那二州为例。一八七八年柏林会议后，这二州仍为土耳其直辖之地。柏林会议前后，它们老生事变，表现上，这为土耳其专制的结果，但事实上，则多为波黑二州自身造因所致。二州之内，向有本籍人民信奉回教而为土耳其之官吏者。这些人对土耳其阳奉阴违，对自家人民狐假虎威，一面鱼肉人民，以求自肥，一面献媚主子，保障官职，其作恶程度，较土耳其人有过之无不及，就是这些人在那里，一再制造负累国际的祸源。一九○八年，奥国兼并二州，处心要利用他们阻止塞尔维亚向西发展，这样以巴尔干人抵制巴尔干人的政策，益增巴尔干人民的痛苦。

看上述简短的历史经过，吾人便知巴尔干人异常痛苦，而列强加于他们的痛苦，尤为沉重。这并不是说，巴尔干人自身无责任，而是说列强负责实较大。理由说起来甚简单。列强无心扶起一个强大巴尔干，且有意压榨它，利用它，既把它作成侵略的对象，又把它作各自侵略行为的挡箭牌，弄得它久久滞留于半身不遂状态之中。柏林会议前后，俾斯麦一再倡导俄奥二国平分巴尔干，俄奥对此固犹以为不足，而英法等国亦无接受此议的雅量。俄或奥独占吧，谁亦无此力量，英或法出面逐俄奥于巴尔干之外吧，他们也实无此勇气；但同时他们全都不肯站开，容让巴尔干人民实现其“巴尔干归巴尔干人民”的愿望。就是这样，巴尔干被放在列强含有内在矛盾成分的帝国主义角逐局面之下。

上次大战前，列强角逐下的巴尔干自身摆脱不了痛苦，又久为国际和平的负累。今日列强又在看着它重演过去不幸的历史么？

上次大战后，失败的德奥二国退出巴尔干，革命的苏联无暇顾及巴尔干，战胜的英法是饱足的国家，他们要保持巴尔干的现状，义大利虽然贪心不足，但孤掌难鸣，土耳其忙于复兴工作，不愿近东有事。在这样国际情势之下，巴尔干国家过着前所未有的平静生活，虽然他们国内政潮不免，但巴尔干自身从未因国际的激荡而发生大风波，而整个近东国际局面也没有因巴尔干内部问题而激起危机。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捷克、罗马尼亚、南斯拉夫三国成立“小协商”，一九三三年又签订协定，“小协商”成为三国经常合作机构。一九二六年与一九二七年，法国和这三国分别缔结条约，支持他们的合作政策。一九三四年，希腊、罗马尼亚、南斯拉夫、土耳其四国缔结巴尔干公约，为巴尔干增加更强大的合作力量。“小协商”与巴尔干公约发生合作的联系，土耳其和捷克、罗马尼亚、希腊及南斯拉夫合力维持巴尔干和平，法国支持她们，英国赞助他们，其他强国或无意阻挠他们，或无力破坏他们，巴尔干只有十余年的和平。这不是足以说明只有列强不在巴尔干角逐，巴尔干才易保持和平么？

不幸，自德国国社党执政起，巴尔干又被卷入列强角逐中。一九三八年，德国首先侵略捷克，瓦解了“小协商”，一九四一年，强占巴尔干，瓦解了巴尔干公约，培植法西斯势力，又在附庸国及沦陷国间作了挑拨离间的工作。另一方面，战前美、英、法、苏等国和巴尔干国家缔结同盟，或暗中援助他们的抗拒德国，巴尔干沦陷之后，美、英、苏三国继续援助他们抗战，同盟与轴心竞争于巴尔干的局面并未因德国军事占领而结束，而同时美英和苏联又似乎在援助巴尔干抗战政策上面，出现了角逐的形势。

巴尔干国家沦陷之后，政府流亡海外，不能直接指挥其国内游击战斗，人民也很难和政府合作。同时，游击战的组织不统一，有的听从政府指挥，有的反对政府，有的亲美亲英，有的亲苏联，而美英和苏联政策不一致，对他们流亡政府及游击战士派别亦显有亲疏之分。由于这种复杂国际，巴尔干遂被放在两重竞争局面之下：一是同盟与轴心的竞争，一是美英与苏联的竞争。前者是当然的，后者是反常的。战前巴尔干有这样的局面，必定引起战争，今日有这样的局面，必定阻碍目前战争发展，危害战后和平。

巴尔干的历史真将重演么？不，过去终是过去了，历史没有重演，只有今日拙笨者才会重犯前人的错误。试问今日之美、英、苏三国将重犯前人的错误么？莫斯科宣言发表之后，巴尔干情势颇有好转之望，德黑兰会议之后，美、英、苏三国意见渐渐接近，南斯拉夫及希腊自身纠纷也渐平静；这当然不够。盟国大规模反攻即将开始，如美英将在巴尔干登陆，多辟反攻战场，美英和苏联当须于巴尔干并肩作战，否则苏联军〔队〕将在巴尔干独立作战到底。无论怎样，美英和苏联的政策总须力求谐合，这方面的反攻战事才能顺利进展。如果将来盟国不能先在巴尔干开辟第二战场，或不免因有美英和苏联政策不一致的关系，今日这三国的政策更须力求谐合。巴尔干问题本极复杂，倘美英和苏联关系再演出于巴尔干，巴尔干问题必更复杂，目前战争要受它不良的影响，战后和平也要受她的威胁，那就是今日美英和苏联犯了前人犯过的错误的结果。

虽然，巴尔干问题断无不能解决之理，只要大家采取合理途径。

第一：美、英、苏三国必须接受历史教训，他们在巴尔干问题上面须以合作代替角逐。这三国合作，无疑的是解决巴尔干问题的先决条件。战时巴尔干国家统一抗战阵容，与战后各自复兴，彼此调整关系，及共同恢复半岛和平，在在需要美、英、苏三国的援助与支持。事实上，今日与战后的巴尔干是要求这三大国参加它的问题解决的，只要他们同具有建设巴尔干和平的诚意，政策一致，力求合作，不从外面激荡巴尔干国家，也不鼓励巴尔干国家企求满足私欲的外援，则巴尔干问题容易解决，而战时抗战阵容，容易统一，战后和平也容易恢复。这样美、英、苏三国的负累可以减轻，大家和平关系可以保持，诚一举两得也。

其次：巴尔干国家自己须觉悟，侵略欲望须根除，为战争胜利和战后和平而与美、英、苏三国合作，绝不为自己私利而企求外援。有了胜利，又有了和平，各须在民主政策中，建设自己，维持半岛和平，假以时日，巴尔干自身进步当然可以防止外来侵略，也可以纠正外人诋毁巴尔干的心理。巴尔干人民应当自重，他们应当知道只有在和平中才能求进步，而近东和平根本需要巴尔干先有和平。

复次：在改善巴尔干状况中，土耳其地位也颇重要。上次大战前，土耳其即为巴尔干危机的因素之一。大战后，土耳其复兴，则为安定巴尔干势力之一。如果环境许可的话，它能始终不投入这次大战中，无疑的它将为战后近东强国之一。倘美、英、苏三国合作，土耳其和平政策天然增加三国合作的力量，即或不然，土耳其也可缓和其间，促其合作。倘巴尔干国家能合作，土耳其的和巴政策也能增加她们合作的力量；否则土耳其至少可以阻止巴尔干纠纷扩大。土耳其是巴尔干最近的邻邦，它和巴尔干具有悠久历史的关系，战时与战后，土耳其始终保持安定巴尔干的和平政策，它既可以维护整个近东的和平，更可以加强安定巴尔干的势力。

在上述三方面中，美、英、苏三国合作实居于首要地位，战时巴尔干国家抗战须要他们三国援助，战后那些国复兴建设半岛和平，仍须他们三国支持与维护。美、英、苏三国要负荷这样的责任，只有共同合作，切不可彼此斗争。时至今日，列强分割巴尔干是不可能的事；划分巴尔干势力范围也是过了时代的办法；把巴尔干作成大国间的缓冲地带，不啻反把它作成冲突地带；利用巴尔干来隔绝苏联，则等于利用它制造美英和苏联间的危机。这些方式中任何一种实现，美英和苏联角逐于巴尔干，终必酿成大祸；反之，它们全不实现，三大国合作于巴尔干，巴尔干问题容易解决，近东也容易安定。

近东问题向为欧洲之重负，而巴尔干则久为近东问题的核心，今日巴尔干情势实远较往昔为复杂。在目前战争中，它已因美、英、苏政策之不完全谐合以表现其复杂情势。倘这三大国再求合作，它终将成为战后欧洲和平一大负累。

巴尔干面积虽小，问题却甚复杂，今日美、英、苏能否合作于巴尔干，颇足视为他们三国能否合作于欧洲的试验。

三十三年五月十三日

《建国导报》第10期，1944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