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经济理性

经济研究中通常假定人是理性的，即每个人都追求最大的自身利益，或者说是效用的最大化，这样的理性成为驱动经济运行的原动力。不论是在宏观意义上还是在微观意义上，当经济系统中可以观察到的初始条件和边界条件都给定时，决定经济发展方向的最核心因素就是经济理性。理性的外在表现通常是经济主体在经济活动中做出的那些决策以及形成决策的过程，很多时候，人们认为经济活动中的理性是具有明确标准的，一些行为是理性的而另外一些行为被定义为非理性的。但是如果从最大效用这个一般意义出发，或许人们的理性并不必须遵守同一个标准，因为所谓的最大效用对于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意义。我们可以将那些对最大效用有不同理解的人看作非理性的，但是这样的非理性实实在在地对经济活动产生着重大影响，或许试着去理解他们会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经济活动的内在逻辑。

（一）有限理性

以理性为标志的“经济人”假设是经济学重要的基石，但是现实经济活动中人们的表现往往与“完全理性”有相当大的距离，一个常常被提及的例子是最后通牒博弈。在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收入水平、不同教育程度的人群中进行试验，得到的结果虽然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但在一点上是相同的，即在相当多的情况下，博弈没有达成有利于双方的均衡，“经济人”的假设并不能真实反映人们经济活动中的全部决策动机。当感觉受到 “不公正”对待时，测试者宁愿放弃自己可能的利益，而不向 “不公平”的方案妥协。同样的，最后通牒博弈中的方案制定者给出一个可能被拒绝的方案也可以被看作不具备“完全理性”的表现。类似的情况在经济活动中广泛存在，不仅源于信念、道德、宗教的要求，其他如不充分信息、计算能力和认识能力有限等也都被认为是人们只具有“有限理性”的原因。

“有限理性”给经济现象的讨论带来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完全理性”是容易描述并且可以预测的，而“有限理性”各有各的不同。当参与经济博弈的个体都表现为 “有限理性”时，博弈的均衡就不同于“完全理性”下的均衡，并且具有不确定性，这也使得基于“完全理性”的经济分析在面对真实世界时并不总能展现出好的解释力。

在一般的博弈中，如果存在“完全理性”，那么只具备“有限理性”的博弈者通常很快就会被淘汰出局。可是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发展，“有限理性”不但没有被人类社会所淘汰，反而长期对经济活动产生重大影响，这或许意味着在进化的规则上，“有限理性”并不是博弈中的非理性。“有限理性”并不被广泛接受的原因更多在于“完全理性”将理性标准以及利益判断放到了自己设想的某种博弈环境中，而这并没有准确反映社会发展中的长期真实。

（二）理性的进化

“完全理性”在很多时候需要以一个可以穷尽的博弈空间为基础，而这本身就不是 “完全理性” 的。套用哥德尔不完备定律的表述形式，所有的“完全理性”都不能在自己的框架中证明自己是完全理性。一个可以对不同理性进行客观比较的环境或许根本不存在，但是理性的进化过程可以作为与人们关系最密切的一个视角。用进化的结果来说明理性的合理性，就是所谓的存在即合理。

进化意义上，不同的理性为自己的生存和发展而进行博弈，而经济系统就是这个博弈中各种理性赖以存在的生态系统。经济系统具有给定的初始资源条件和可观测的外部约束，而各种理性是系统中博弈的主角，人只是承载理性的一个生物载体。经济系统中，某个特定理性的博弈对手是系统中其他所有的理性，同时它也是其他每个理性的博弈对手们中间的一个。

不同的理性可以被看作一个具有内在联系的策略结构，它在每次经济博弈中都会给出相应的博弈策略，同时获得对应的收益，而所有博弈的总收益水平决定了理性载体在未来发展中可能的规模。整体的低收益意味着这种理性在未来将遭遇更多资源障碍，与其他理性相比，其传承将处于劣势。博弈中的高收益意味着获得更多资源支持，对应的理性也将具有传承优势。长期不断的经济活动为各种理性提供反复博弈的机会，理性在进化过程中的优劣也在反复的博弈中通过收益水平的差别而展现，而这种差别最终也将体现于不同理性在系统中概率分布的变化中。

博弈系统总是存在均衡的，而进化博弈中均衡表现为进化稳定。此时任何个体单独改变自己的策略都不利于该个体的收益，所以各种理性在系统中的传承能力相同，上一时刻与下一时刻各种理性在系统中的概率分布不变，这种进化稳定意味着当前的理性博弈达到了纳什均衡。由于外部经济条件与初始状态相比会发生外在的改变，所以现实经济系统中进化意义上的理性博弈可以被看作处于一个准静态的状态中，而准静态对应于博弈的准均衡。那些被认为是合理的理性得以延续，而“不合理”的理性同样长期存在。进化均衡中不同理性的概率分布具有显著的差别，一些理性处于数量上的主导地位，而另外一些理性不具有概率分布上的优势。例如在现实的经济博弈中，可以看到多数人会表现得符合一般的理性预期，而“不可理喻”的通常是少数人。尽管这些小概率的理性可能并不会被大概率理性所理解，但是就理性个体的发展机会来说，进化博弈的纳什均衡下，每个理性个体得到传承和发展的机会完全一致，大概率存在的理性并不比小概率理性更具有进化优势，概率变化方向而不是概率水平本身才是每种理性进化优势的体现。每种处于纳什均衡下的进化理性都可以被看作进化过程中的“完全理性”，而“有限理性”也可以认为只是体现了一种“完全理性”对另外一种“完全理性”的不理解。因为与下棋之类规则清晰的博弈不同，进化中博弈的规则可能不是身处其中的我们可以全部看清的。

对于包含足够多个体的经济系统来说，每种理性都要与具有相同特征的混合策略的经济环境进行博弈，博弈过程也是经济系统的理性特征进行自组织的一个过程。如果这个博弈或者自组织过程可以达到静态的均衡，那么均衡的结果应该只与经济系统所处的自然条件有关，而与初始的理性分布无关。事实上自然条件总是处于不断变化的过程中，经济系统中理性特征的自组织也在准静态均衡的情况下不断演化。

将真实经济系统中的理性博弈结果看作准静态是因为博弈并不会真正停止在某个均衡水平上。一方面，外部条件是不断变化的，对于经济系统中的理性进化博弈来说，科技水平、资源条件、气候环境等都是外生的影响滤波器指标的因素，它们的不断改变也在改变可能的均衡状态。在这些改变中，理性的概率分布将发生变化，此时不同的理性之间是存在所谓理性程度差异的。另一方面，理性在传承中也可以产生变异。变异既改变了自身也改变了环境，所以变异并不一定会被环境所淘汰，有些变异可能获得发展，发展中的变异理性成为一种过程性的优势理性。

（三）一阶理性和高阶理性

如果将现实存在的各种理性看作进化博弈的结果，那么理性的特点应该被放到长期进化的背景下进行考察，而这与一般意义上的“完全理性”所设定的背景不完全一致。“完全理性”强调博弈中的现实利益，这种现实利益是一个逻辑意义上的概念，特指那些被最广泛认同的利益。然而，在这样的现实利益之外一定存在一些其他的利益分量会对进化中的理性传承构成影响，所以才有了人们普遍的“有限理性”。

借鉴滤波系统的情况，可以将人们现实的理性划分出不同层级，可以将那种与现实利益相对应的 “完全理性”看作一阶的理性，而将与其他利益分量对应的理性分量称作高阶的理性分量。一阶和高阶只是逻辑意义上的划分，例如一个30年后一定可以获得收益的项目，有些人会认为这是一种切实的利益，而另外的人会觉得它不具备现实的价值。而高阶的情况就更加多样。

仍然以最后通牒博弈为例来说明一阶理性与高阶理性。当一方已经给出一个不可更改的“不公平”分配方案时，从一阶理性出发，只要能获得收益，接受 “不公平”方案就是合理的策略。但是高阶理性的某个分量会将 “公平”视为最重要的决策原则，拒绝“不公平”成为这种理性分量当然的选择。在进化过程中“公平”显然是有意义的原则，因为进化意味着不断的博弈而不是一次博弈，那么以 “公平”的名义拒绝对方可以为在今后博弈中获得一个更好的方案赢得更多可能。但是在最后通牒这样的一次博弈中，这种符合进化逻辑的对“公平”的诉求会被看作“不理性”的表现。影响人们决策的其他一些因素比如道德、习俗等都可以被看作高阶理性中的某个分量，它们在人群中的概率分布水平或许就是与进化均衡的要求相适应的。不仅这些具有合理性的“不理性”，经济活动中那些由计算能力、认识能力不足导致的“不理性”，由于它们事实上是理性进化均衡中的一部分，也应该被看作高阶理性的某种分量的表现，具有存在的合理性。

一阶理性分量和高阶理性分量共同构成人们的经济理性，它们的不同权重导致不同的人表现出不同的理性特征。可以假设一阶理性分量是人们经济理性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而高阶的理性分量在理性中的比重相对较低。那些包含更多高阶分量的“有限理性”可以带来更多进化意义上的远期收益，这些远期收益对于“完全理性”来说或许太遥远了，但是由于符合进化均衡的要求所以必然会被写入我们的理性之中并在经济活动中发挥影响。

一阶理性和高阶理性具有相对性，如果人们评价效用或者利益的标准发生变动，一些过去看来属于高阶理性的成分也会被划入一阶理性中。但不论人类如何改变，这种我们自己不完全理解的高阶理性分量始终不会被消灭。

将“有限理性”看作一阶理性和高阶理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并不能使经济分析由此变得清晰明了，但这样的划分可以时常提醒我们高阶理性分量的经济影响是广泛存在的。在“有限理性”的博弈中，如果一阶理性存在唯一均衡，高阶理性分量通常无从发挥影响。而博弈中如果存在多个一阶均衡，则博弈需要在高阶上达成均衡。类似的例子比如垄断情况下的博弈，此时决定最终均衡的可能是那些“非理性”的因素。

高阶理性可以被看作关于一阶理性的理性，并通过影响一阶理性去影响经济活动的状态，而这或许是经济波动的一个核心原因。人们对经济的观察和评价是基于一阶理性的，在经济环境给定的情况下，一阶理性驱动下的经济状态变化应该是平滑渐进并逐步达到均衡的一个过程。但是当高阶理性存在并发生作用时，经济状态的发展对应于给定边界和初始条件的高阶微分方程或者差分方程的解，存在波动和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