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庄子《尚书》学考述
关于《庄子》征引《尚书》的研究,近代学者只有刘起釪做过相关统计,认为《庄子》引用《尚书》只有三次,分别见于《天运》《天道》《盗跖》三篇。[17]马士远教授《周秦〈尚书〉学研究》有引《尚书》、论《尚书》、释《尚书》统计表,认为《庄子》涉及《尚书》的有关内容共七处。[18]下文通过对《庄子》引《尚书》、论《尚书》文本的考究,考察庄子对《尚书》的态度以及庄子的《尚书》学观点。
(一)《庄子》引《尚书》考述
稽考《庄子》全书,其征引文本与《尚书》有关者共四篇,分别是《天道》《天运》《盗跖》《在宥》,兹分别将其内容与《尚书》进行比较研究,以讨论二者之间是否存在联系。
1.《天道》
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19]
刘起釪认为此句乃是逸《尚书》内容,而唐代成玄英《庄子疏》云:“书者,道家之书,既遭秦世焚烧,今检亦无的据。”[20]成玄英认为此“书”乃是道家的典籍。唐代之时,成玄英已经对“有形有名”出自何篇无所稽考,而将其原因归结为秦朝的焚书。王先谦《庄子集解》却释“书”为“古书也”。[21]笔者以为,将“有形有名”放在《天道》篇进行考察,联系上下文义,旨在强调帝王无为、臣下有为,阐明一切政治活动都应遵循固有的规律,为帝王统治寻求合乎自然的治世哲理。《天道》篇所阐述的“形名”思想在《尚书》之中并未体现,故笔者以为此“《书》曰”内容并非《尚书》逸篇文本。
2.《天运》
巫咸祒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22]
刘起釪认为此乃概括称引《洪范》内容。[23]成玄英《庄子疏》云:“六极,谓六合,四方上下也。五常,谓五行,金木水火土,人伦之常性也。言自然之理,有此六极五常,至于日月风云,例皆如此,但当任之,自然具足,何为措意于其间哉!”又言:“夫帝王者,上符天道,下顺苍生,垂拱无为,因循任物,则天下治矣。”俞樾《诸子平议》释“六极五常”为《尚书·洪范》第九畴之“五福六极”,云:“常与祥,古字通。《仪礼·士虞礼》‘荐此常事’,郑注曰:‘古文常为祥’,是其证也。《说文·示部》:‘祥,福也。’然则五常即五福也。下文曰‘九洛之事,治成德备’,其即谓禹所受之《洛书》九类乎!”[24]“九洛”,王先谦《庄子集解》引明代杨慎曰:“九洛,九畴《洛书》。”[25]郭庆藩《庄子集释》云:“家世父曰:九洛之事,即禹所受之九畴也。庄子言道有不诡于圣人者,此类是也。”[26]
关于“九洛之事”,陈鼓应认为主要有两种解释:一为成玄英《庄子疏》中所谓“九州聚落之事也”;一为杨慎的“《洛书》九畴之事”。“九畴”,见于《尚书·洪范》,指九类大法:五行、五事、八政、五纪、皇极、三德、稽疑、庶征、五福六极。[27]
“巫咸”,见于《尚书·君奭》篇,“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孔《传》曰:“巫咸治王家,言不及二臣。”[28]则巫咸是商王朝的贤臣。成玄英谓“巫咸,神巫也”,笔者以为成《庄子疏》所言不确。《庄子·天运》篇所载巫咸祒即是《君奭》中的贤臣巫咸,而《天运》“六极五常”“九洛之事”,未必就一定是《洪范》的内容。笔者以为,战国中期,社会上可能流传着此一类的谚语或文辞,庄子或庄子后学在编纂《天运》篇时,采撷这些文句以入其书,《天运》所言虽非必然出自《洪范》,但二者之间应该有一定的联系。
3.《盗跖》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29]
刘起釪认为“《书》曰”内容是没有篇名的逸《尚书》,[30]但成玄英《庄子疏》云:“所引之《书》,并遭烧灭,今并无本也。”[31]考诸《盗跖》篇的大意,似乎《尚书》之中没有与之思想相合者。此处涉及子张和满苟得的对话,子张主张仁义礼信,倡导贵贱伦理秩序,以求显荣利达;满苟得则主张士人的行为应顺着自然的本性,批评“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指出儒者言行常相违背,同时,用“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对儒家的等级伦理思想进行批判。故笔者以为,《盗跖》篇所引内容大概与《尚书》无关。
4.《在宥》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32]
成玄英《庄子疏》云:“《尚书》有殛鲧,此文不备也。四人皆包藏凶恶,不遵尧化,故投诸四裔,是尧不胜天下之事。放四凶由舜,今称尧者,其时舜摄尧位故耳。”[33]成玄英认为此处与《尚书·舜典》存在联系,今本《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34]可见《在宥》文句确实化用了《舜典》之文而成。成《庄子疏》谓:“夫黄帝非为仁义也,直与物冥,则仁义之迹自见。迹自见,则后世之心必自殉之,是亦黄帝之迹使物撄也。”[35]黄帝垂拱而王天下,而尧舜劳身苦形,有为而治,治理天下却不能胜任,延及兜、三苗、共工扰乱天下。儒家称道尧舜以仁义治理天下,庄子托名黄帝无为而治,一为颂扬尧舜,一为非议尧舜,二家之思想差异性于此可见一斑。
(二)《庄子》论《尚书》考述
本部分主要对《庄子》论《尚书》的内容予以考察,分别涉及《天道》《天运》《徐无鬼》《天下》四篇。《庄子》论《尚书》的最大特点是“六经”并论,将《尚书》学思想包含在“六经”之中,兹对四篇文本进行讨论。
1.《天道》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36]
马士远教授认为此处是宏观论《尚书》的文辞,笔者以为马师此说不确。另成玄英《庄子疏》云:“书者,文字。世俗之人,识见浮浅,或托语以通心,或因书以表意,持诵往来,以为贵重,不知无足可言也。”[37]《天道》篇在此处的大意为:世人所珍贵的道载见于书,书不过是语言,语言有它的可贵处。语言所可贵的是意义,意义有所指向。意义所指向的,却不能用语言来表达,而世人因为珍贵语言才传之于书。[38]主旨在于指出“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的道理,因而世之所贵的书,并不可贵。文章围绕的中心点还是“形”与“名”的关系问题,而这些均未见于《尚书》思想,故此处所指的“书”并非专指《尚书》,而应当理解为书简、书籍。
2.《天运》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39]
此处《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并称,“六经”之名出现,以《天运》篇为最早。1993年湖北郭店楚墓竹简的发现,佐证了《天运》“六经”之名的准确性。李学勤等人认为楚墓主人“东宫之师”曾任楚太子的老师,“参考墓的年代,这位太子当即怀王太子横,后来的顷襄王,墓主的死在顷襄王即位以前”。[40]据《史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而楚顷襄王即位已经是战国末期,所以楚墓竹简埋葬之时,晚于庄子的年代,但距离庄子并不十分遥远。故两相比较,可以对“六经”之名进行确定。兹列举《郭店楚墓竹简》中涉及《诗》《书》《礼》《乐》《易》《春秋》的内容,以备参考。
《诗》《书》《礼》《乐》,其始出皆生于人。《诗》,有为为之也;《书》,有为言之也;《礼》《乐》,有为举之也。(《性自命出》)[41]
仁者,子德也。故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各行其职,而馋谄无由作也。观诸《诗》《书》则亦在矣,观诸《礼》《乐》则亦在矣,观诸《易》《春秋》则亦在矣。(《六德》)[42]
《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诗》所以会古今之恃也者。《春秋》所以会古今之事也。《礼》,交之行述也。《乐》,或生或教者也。(《语丛一》)[43]
3.《徐无鬼》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44]
成玄英《庄子疏》云:“《诗》《书》《礼》《乐》,六经。《金板》《六弢》,《周书》篇名也,或言秘谶也。本有作韬字者,随字读之,云是太公兵法,谓文武虎豹龙犬《六弢》也。……武侯好武而恶文,故以兵法为从,以六经为横也。”[45]
此处《诗》《书》并论,说明了“四经”的致用功能。然而联系上下文意,女商平时和武侯谈《诗》《书》《礼》《乐》,却未尝见武侯启齿,而徐无鬼拜见魏武侯,用相马之术引发了武侯的喜悦,借以讥讽《诗》《书》《礼》《乐》的无用,讽刺意味极强。其实,这正符合庄子嘲讽儒家的思想。《诗》《书》乃是儒家立言处世的根本,是儒学的归旨所在,庄子一派抓住儒家学说的要义加以批判,是熟稔于儒学内涵而知其弊端所在的反映。
4.《天下》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46]
成《庄子疏》谓:“史者,《春秋》《尚书》,皆古史也。数度者,仁义名法等也。古旧相传,显明在世者,史传书籍,尚多有之。言仁义名法布在《六经》者,邹鲁之地儒服之人能明之也。夫《诗》道情志,《书》道世事,《礼》道心行,《乐》道和适,《易》明卦兆,通达阴阳,《春秋》褒贬,定其名分。《六经》之迹,散在区中,风教所覃,不过华壤。百家诸子,依稀五德,时复称说,不能大同也。”[47]《天下》篇极其精要地评述了先秦各家的学说,从庄子学派的观点出发,对各家学派做出褒贬,同时对庄子思想也做了高度的概括,是最早的一篇中国学术史。此处总述古代学术思想的演变,对六经的功能和价值予以深刻的分析,这一观点对后世儒家学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解读六经,皆以《天下》篇所言为根柢。
《礼记·经解》篇论述六经要义,文旨同《天下》一致,云: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48]
《荀子·儒效》篇于战国末期论六经要义,沿用《天下》说法,云:
《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49]
汉代学者继《荀子》之后讨论六经价值,依然袭用《庄子》旨意,司马迁于《史记·太史公自序》云: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50]
《史记》所言是对《礼记·经解》篇的详细论证,以阐明六经的功用乃是道志、事、行、和、阴阳、名分。这一论点被后世广泛采用,如上引唐代成玄英的疏解,至清代皮锡瑞作《经学历史》,还对《庄子》此说加以评判,曰:“蒙吏荒唐,解道《诗》《书》《礼》《乐》。”[51]于此可见,《天下》所论六经要义之影响至深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