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抟及其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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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陈抟的治国之道

一 不以方术乱政

陈抟曾被三位帝王接见,其中有帝王希望得到长生不老的秘方,陈抟都没有回应,而劝帝王励精图治。如后周世宗问以飞升黄白之术,陈抟对曰:“陛下当以治天下为务,安用此为?”[104]陈抟被太宗诏入宫中,宰相宋琪等问曰:“先生得玄默修养之道,可以授人乎?”曰:“抟遁迹山野,无用于世,修炼之事不知,无所传授。然设使白日飞升,何益于治。圣上龙颜秀异,有天人之表,洞达古今治乱之旨,真有道仁圣之君,正是君臣合德,以治天下,勤行修炼,无以加此。”[105]宋琪等人的问题,应该也是太宗的问题,因为宋太宗确实关心养生修炼问题,大臣王化基曾告诉宋太宗颐生服饵之要,受到宋太宗的褒奖,宋太宗对左右说,“化基爱君无隐,至于修养之道,亦为朕言之”[106]。太宗对养生修炼非常用心,其诗称,“苦行精修心不倦,咽津往往过斋时”[107]。“咽津”是道家养生法之一,王化基并非以修道闻名,太宗皇帝尚且采纳其言,而陈抟是真正道行高深的修炼之人,太宗皇帝当然会对陈抟的养生之方寄予厚望。然陈抟劝谏后周世宗“当以治天下为务”,对宰相宋琪称“修炼之事不知”,并劝太宗与大臣“君臣合德,以治天下”,认为对于士大夫来说,治国平天下就是最好的修炼之道。

陈抟并非不懂修炼方术,其实质是不以方术干涉政治。正如蒙文通先生所言:“观于希夷、鸿蒙受诏酬对之际,正其宗风所在,视林灵素辈之术,非能之而不言,殆有不屑为者。”[108]而且观点鲜明地指出,修炼之术于治国无益,对黄白、飞升术持反对态度,并且制止皇帝服用和效法。“假令百日冲举,何益于世?”在陈抟看来,皇帝有皇帝的重要职责,即使皇帝有幸得道成仙,却对国家无益,因而他力劝皇帝尽到治理天下的责任,成为“有道仁圣之主”,君臣“协力同德,兴化致志”,这比修炼重要得多。

正统儒家反对道家、道教主要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首先,从经济角度,大肆修建宫观以及频繁的斋蘸仪式,劳民伤财,造成了社会财富的巨大浪费,加重人民和国家负担;其次,从信仰角度,巫术迷信、崇祀鬼神,不仅是对民众的欺骗,往往导致皇帝不务朝政,迷恋长生方术,造成国家混乱。

陈抟作为修道的隐士,得到儒家称赞的重要原因之一,即在于在治国方面没有因私利误导皇帝。《宋史·隐逸传》给予陈抟极高评价的原因也在于此。另外,作为修道者,陈抟隐于山中自给自足,不依靠供养,不事符箓斋醮,不干涉世俗和政治。不以道教方术和长生之术影响皇帝和政治,而是劝谏皇帝不要迷恋方术等均符合正统儒家之意,因而受到儒家普遍的正面评价。

二 身国同构,“以清静为治”

陈抟的思想以道为核心,其政治理念是让帝王的政治合于道的规律。道家的政治设计不以君主为核心,而是以道的原则为核心。陈抟与帝王和士大夫交往,良言劝谏,本身就是兼济天下的行为。

道家的主旨是自然无为,道法自然,“无为自化,清静自正”[109]。依据无为的原则治身与治国,并非否定人的主观意志和能动性,而是将其限定在顺因天道的范围之内。陈抟治身与治国的最终指向,是与道的合一,而不是与君合一,向陈抟请教道术的帝王有周世宗、宋太宗。史籍所载有关陈抟的治世之策主要有以下事件。

1.建议宋太宗实施仁政

陈抟曾向宋太宗建议实施仁政。宋人高晦叟《珍席放谈》记载:“太祖召陈图南对便殿,恩礼甚渥,问曰:‘昔尧舜之为天下,今可至否?’对曰:‘尧舜土阶三尺,茅茨不剪,其迹似不可及,然能以清净为治,则今之尧舜也。’”[110]宋人陈葆光《三洞群仙录》卷七,朱熹《宋名臣言行录》前集卷十亦有记载,只是诏见陈抟的是宋太宗而不是宋太祖。陈抟在宋太祖朝没有被诏见的记录,应当是宋太宗。

宋代侧重以文治国,道教文献认为此国策的制定与陈抟也有关系。《华山搜隐记》记载,陈抟劝宋太宗“多致力于文治与圣学”,并谓“取天下以武,守天下以文,制天下以法,安天下以礼,明天下以教,威天下以兵”,认为宋代文治胜于唐代,陈抟“亦当有力焉”。[111]《华山搜隐记》一书为道教内书籍,今已不传,或许有夸张与附会的嫌疑,但其所引并非全无依据,如“今之尧舜”之事,即被宋人广为记录,只是《华山搜隐记》一书记载更为详尽,其道家思想主张更为鲜明。虽然宋太宗在宋初实施“清净为治”的黄老之策是有依据的,也确实下旨编纂了《太平御览》等大型类书,然是否受陈抟的影响尚待商榷。

2.远近轻重

《太华希夷志》记载陈抟“坚辞还山”,宋太宗求济世安民之术,陈抟笔书四字:远近轻重,并解释曰:“远者,远招贤士;近者,近去佞臣;轻者,轻赋万民;重者,重赏三军。”[112]此事其他史籍未见记载。

3.杯酒释兵权

北宋张舜民《画墁录》记载:“太祖深鉴唐末五代,藩镇跋扈,即位尽收诸镇之兵,列之畿甸。节镇惟置州事。以时更代至今,百四十年,四方无吠犬之警,可谓不世之功矣。或云陈希夷之策。”[113]“杯酒释兵权”原指宋太祖赵匡胤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同时避免别的将领也以“黄袍加身”的方式篡夺自己的政权,于是设计了一次酒宴,使高级军官交出了兵权。之后,在军事制度方面进行了多项改革,通过解除禁军将领的兵权,并调往外地充当节度使,继而削弱节度使的实权,又短期实行更戍法,使得兵不知将、将不识兵,对于宋初防止将领专权颇为有效。

但是,《太华希夷志》记载:“宋太祖累征不至。”[114]宋太祖诏见过陈抟,但陈抟没有应诏。其他史料也没有记录陈抟与宋太祖相见,则陈抟怎么能向宋太祖建言“杯酒释兵权”?学界在此问题上,未曾引用涉及陈抟的资料,陈抟应与此事没有关联。[115]张舜民,生卒年不详,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进士,当其为进士之时,陈抟已逝世约七十年,大概此期间,民间有传说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出自陈抟。

4.谏止征兵河东

《五朝名臣言行录》《新雕皇朝类苑》《邵氏闻见录》《宋史》等记载陈抟劝谏太宗取河东一事。宋太宗问陈抟伐河东之事,陈抟没有回答,可解释为不同意,结果宋太宗出兵无功而返。陈抟回华山数年之后,太宗再次诏见,陈抟“谓帝曰:‘河东之事今可矣。’遂克太原”。据以上记载,则太宗先后两次征河东,第一次在太平兴国初年,陈抟以为时机未到,果然无功而返。第二次,《五朝名臣言行录》明确时间是在太平兴国九年,陈抟此年再次来朝。《邵氏闻见录》则未明言其年份,然而也提到陈抟曾劝太宗。

河东代指山西,为北汉刘继元所占领,北汉依附于辽,太祖曾三次出征北汉,皆败于出援辽军。据《宋史》《太宗本纪》《北汉刘氏世家》《宋史·曹彬传》所载,太宗即位后,即召还伐北汉之师,太平兴国四年,“始议讨伐,曹彬以为可,太宗意遂决”[116]。正月出师,五月刘继元即降。因此太宗征伐北汉,只有太平兴国四年,没有两次出征之说,提议者为曹彬,没有提及陈抟。此事邓广铭考证认为,出征的时间“非抟留阙下之时也”[117]。他认为关于陈抟谏太宗伐北汉之说,可能是后世的附会。

5.宋王朝定京都

宋代《宣和遗事》(景宋刊本)记载宋太宗欲定京都,“闻得华山陈希夷先生名抟,表德图南的精于数学,预知未来之事,宣至殿下,太宗与论治道,留之数日,一日太宗问,朕立国以来,将来运祚如何,陈抟奏道,宋朝以仁得天下,以义结人心,不患不久长,但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闽四广,太宗再三诘问,抟但唯唯,不言而已,在后高宗中兴定都杭州,盖符前定之数,亦非偶然也”[118]。《宋史》及明代《六语》等书籍对此事亦有记载,只是宋以后书籍不称此语出自陈抟,而称为“图谶谓”[119],可见最初此言被传出于陈抟,之后此语影响很大,不再显示为陈抟所言,其言真伪不可辨。

综上,根据诸多文献的记载,陈抟或多或少地参与了一些国家大事的制定。陈抟作为修道之士,其治国之道主要是劝谏宋太宗实施清静无为的黄老政治,陈抟以道为归,无意于名利,无意于政治斗争,被宋太宗称赞为“不干势利”。

陈抟有修道方术,而不以方术乱政,并劝谏帝王致力于勤政治国,不要致力于白日飞升等修炼道术,因而得到代表儒家正统知识分子的尊重。正如《宋史·隐逸传》所说:“五季之乱,避世宜多。宋兴,岩穴弓旌之招,叠见于史,然而高蹈远引若陈抟者,终莫得而致之,岂非二卦之上九者乎?”《周世宗诏》“高谢人寰,栖心物外,养太浩自然之气,应少微处士之星,既不屈于王侯,遂居于岩壑”[120],宋太宗《批答处士陈抟乞还旧山表》:“不仕王公,多历年岁,雅有神仙之态,蔚为高尚之人。”[121]陈抟在正史中得到极高的评价,一方面源于他是真正道德高尚的隐士,而与以隐逸为手段争取官位的假隐士不同;另一方面,陈抟具有济世之才,对帝王治国之道有合理的规劝,对民间风俗有良好的影响,符合儒家的价值观念。《太华希夷志》的作者张辂本是一官员,自称“愚除晋宁河中府之幕职,密迩华山,稔闻希夷先生遗事,公务之暇,采古书所录,或谚语之谈,其高风峻节,信乎前宋一代之异人也,故作《太华希夷志》以纪之”。张辂为儒家知识分子,认为“虽方外之士,胳合中庸之道”,陈抟作为方外之人却与儒家“中庸之道”不冲突,又节配巢、由,“其脱落尘世,泥滓轩冕,傲睨公侯,视万乘若僚友,恬退高隐,不尚势利,足抑奔竞之流,可追配巢由严陵之节,其崇名教,厚风俗,以助万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