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荷马时代
第一节 城邦的萌芽
一、荷马史诗
公元前13世纪末迈锡尼文明灭亡后,希腊经历了长期的动荡和迁移。从此时开始到公元前8世纪,我们所掌握的资料,除了少量的考古文物,就是据传由荷马创作的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学术界因此称这一时期为“黑暗时代”。从希腊城邦和社会的发展来说,正是在这几个世纪中,希腊世界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迈锡尼社会所有的痕迹几乎都被摧毁,社会经历了剧烈的改造,希腊人的城邦首次显露出端倪。这些重大的变化,在古代希腊人传给我们的两部史诗中第一次有了比较完整的展现。但史诗反映的,主要是变革的结果,对于这个变革的具体过程,由于文献和资料的缺乏,我们恐怕永远也无法弄清,只能采取回溯式的方法,对“黑暗时代”做某些力所能及的蠡测。
荷马
两部史诗据传均为盲诗人荷马所作,《伊利亚特》有15000余行,《奥德赛》为12000余行。在古典时代的希腊,它们拥有非常大的影响,不少人依靠背诵荷马史诗为生。那个猛烈抨击荷马和赫西奥德的色诺芬尼,据说就是一个以背诵荷马史诗为业的人。在柏拉图的《伊翁》篇中,也出现了一个自称精通荷马的人物。
《伊利亚特》共24卷。从阿加门农拒绝太阳神祭司赎取女儿的请求,阿波罗给希腊兵营降下瘟疫开始,到阿喀琉斯重新出现在战场上、杀死赫克托尔止,最后在特洛伊人为赫克托尔举行的葬礼中结束。《奥德赛》同样分为24卷。从内容和时间上看,都和《伊利亚特》有连续性。从伊大卡国王奥德修斯战争结束后10年尚不能回乡,伊大卡及其周围岛屿上的贵族向奥德修斯妻子帕涅罗帕求婚开始,到奥德修斯和其儿子杀死求婚人,求婚人家属进攻奥德修斯一家,最后在雅典娜主持下和解止。
二、史诗与历史
荷马史诗并非一人一时之作,而是在民间长期口传传统基础上逐步形成的,应当包含着不同时代的传统,但史诗也体现了最后那位创作者强烈的影响。从总体结构看,史诗在暴露出不一致的同时,显示了非常强的统一性。与其他史诗比较,荷马史诗表现出更多的书籍史诗的特点。《伊利亚特》所描写的是特洛伊战争第10年最后40多天中的事件,而主要描写的又是其中大约14天中发生的事情。它以阿喀琉斯的愤怒为中心,引出特洛伊人的反攻和帕特洛克罗斯的死亡,导致阿喀琉斯的重新出战和赫克托尔的被杀。最后是阿喀琉斯感于普里阿摩斯的诚意,接受赎金,交出遗体。特洛伊人为赫克托尔举行葬礼。因此,全诗从头至尾,结构上相互照应,一气呵成,是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
《奥德赛》也同样表现出非常强的艺术统一性。它的前半部分是两条线索:一条是奥德修斯之子特勒马科逐渐长大,希望行使自己作为家长的权力,因此在雅典娜的鼓励下,外出寻父,于是有派罗斯和斯巴达之行。另一条线索是奥德修斯离开卡吕普索前往西里亚,得到阿尔西诺等人的帮助,顺利返回。父子两人在农庄相认,商量惩处求婚人。两条平行的线索至此合而为一。次日,父子俩先后回到家中探察求婚人的情况。与此同时,帕涅罗帕在坚持了将近10年之后,再也顶不住压力,决定出嫁。但她拿出奥德修斯的大弓,打算嫁给那可以拉开大弓的人,为奥德修斯拿到武器埋下伏笔,从此开始了奥德修斯对求婚人的大屠杀。不过,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杀死求婚人后,诗人让奥德修斯夫妻团聚后的第2天,立刻离开宫廷前往拉埃特斯的农庄,一来看望父亲,更重要的是躲避求婚人家属可能的报复,观察伊大卡人的立场。最后,求婚人家属果然发动进攻,但其首领被杀,伊大卡人在雅典娜的干预下,和奥德修斯订立和约,君臣和好,伊大卡恢复了和平,从而照应前文求婚人的嚣张来自亲属支持的看法。应当说,全诗到此结束,合情合理。
史诗中使用了大量比喻。为了使读者对某些已经久远的形象有深切的体会和把握,史诗编定者从日常生活中增加了大量材料。它们大多体现为对某一具体现象所做的比喻化和形象化的说明。在描写阿凯亚人军队列队行进时,为了从不同侧面表现出气势的宏大,诗人连续用了火焰、苍蝇、羊群和飞禽做比喻;在描写两军交战、战斗呈胶着状态时,诗人用天平、争夺地界或者狩猎做比喻。类似的比喻占全诗相当大的篇幅。它们或长或短,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但它们都具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非常贴切,二是绝大多数取自日常生活,非常形象生动。它们很可能是诗人在最后编定时,为了丰富史诗的内容,另外创作出来的,和编定者的生活显然有着密切的联系。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之间的联系和差异,也表明两部史诗都经过了充分的改造和加工,而不是单纯的民间史诗。表面上看,两者之间存在着重大差别。但是,两者之间的联系更加明显。首先,《奥德赛》的故事紧承《伊利亚特》,但《奥德赛》的作者有意回避了《伊利亚特》已经叙述的内容,两者之间几乎没有重复。其次,在避免重复的同时,《奥德赛》却利用多种形式,将《伊利亚特》不曾叙述但听众又极希望知道的事实,如希腊人攻陷特洛伊等,都做了交代。再次,两诗主题的不同,也许正是《奥德赛》的作者有意为之,以避免与《伊利亚特》的雷同。最后,一个显而易见但经常为人们忽视的事实是,两部史诗都非常之长,《伊利亚特》15000余行,《奥德赛》12000余行,就是现代读者坐在那里阅读,读完其中的任何一部,大概都需要2~3天的时间。因此,这么长的史诗,在古代的任何节日上,都不大可能从头到尾表演完毕。他们所表演的,大概只是一个一个的故事。这些流传在民间的故事,很难说有一个明确的中心,更不用指望它们全部都非常生动了。因此,史诗最后的编定者面对这么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材料,首先必须确定一个中心,然后选择有关材料,接着对有关材料加工润色,增补大量生动、形象的情节和比喻,最后才能把它们连缀成长篇史诗。这个过程当然是漫长的,也许不是一两个人完成的,但可以肯定,他们对史诗的贡献,应当不亚于那些创作了民间故事的诗人们。如果他们要完成如此规模的创作,没有文字的帮助似乎不大现实。由于古典希腊的文字是在公元前8世纪中期前后才产生的,而到公元前7世纪,史诗已经在希腊相当流行,那我们可以推测,史诗应当是在公元前8世纪后期、至迟不会晚于公元前7世纪前半期编定成书的,除了主题外,主要的内容可能都是史诗最后的编定者创作的。史诗所反映的时代,也主要是编定者本人所处的或者稍早的时期。即公元前8世纪或稍早时期的希腊。
三、荷马笔下的城邦
古典时代希腊用来称呼城邦的标准词汇是polis。这个词在迈锡尼的线形文字B中就已经出现,指的是迈锡尼国王所居住的城堡,尤其是迈锡尼文明末期那些城高墙厚的大城堡,与城墙外由居民居住的下城相对。与迈锡尼时代比较,荷马时代一个根本性的变化,就是城邦的出现。在荷马史诗中,城邦是一个经常出现的词汇。很多时候,它与城市是同义词,可以互换。有时它指的是迈锡尼时代那样的城堡;有时,则指所有居民居住的城市,不仅包括城堡,还包括城堡下的居民区。还有些时候,它指的是城市及其周围的乡村,所以和古典时代的城邦近似。在萨尔培东被杀、尸体被阿凯亚人夺走时,格劳科斯怒斥赫克托尔:“赫克托尔,你……是个真正的懦夫。该是你考虑的时候,将怎样仅仅依靠伊利昂本地人的力量保卫城邦和城市?有哪个吕凯亚人还愿意为保卫城邦同达那奥斯人英勇作战?”[1]这里的城邦显然具有政治含义,指的是特洛伊人国家。在《奥德赛》中,城邦同样具有政治意义,与祖国相近。奥德修斯到达西里亚,遇见公主瑙西卡,请求她的帮助:“尊敬的姑娘,可怜我,遭到许多苦难后,我首先遇见了你,其他人我均不相识,他们拥有这里的城邦和广阔的土地。请给我指点城市,赐给我粗布蔽体。”[2]当人们想打听一个人的家乡时,荷马的标准提问方式是:“外乡人……,你是何人何部族,城邦父母在何方?”[3]在这里,姓名、父母与城邦是界定一个人身份的重要因素。
伴随着政治生活在城邦内的集中,城市开始出现。几乎毫无例外的是,城市是居民最主要的居住区。受到阿凯亚人包围的特洛伊是一个城市;麦里阿格罗斯的埃托利亚人生活在城市中;阿喀琉斯盾牌上刻画的主要是两个城市;法埃西亚人活动在城市中;伊大卡也有城市。所以,在奥德修斯诛杀众多求婚者、求婚者的魂灵到达哈德斯的王国时,阿加门农能够想象出来的致人死亡的原因只有3个:船难、抢劫被杀和保卫城市时被杀。城市一般都有城墙防卫。特洛伊不用说,有着又高又厚的城墙。至于其他的城市,大多也有城墙。埃托利亚人的城市至少是有城墙的。法埃西亚人虽然处在孤岛上,也为城市修建了城墙。《奥德赛》提到建立底比斯时,安菲昂和泽托斯“兄弟俩首先奠定七门的底比斯城池,又建起城墙,因为他们不可能占据广阔的底比斯无城垣,尽管他们很勇敢”[4]。言下之意,只要人们建立城市,而且这个城市要能够生存和发展,必须有城墙。史诗中出现的“保卫城市的首领”这一程式化短语,也说明利用城墙保卫城市,成为当时人的共识。
但是,荷马的城市是一个没有脱离周围的乡村、在某种程度上是依赖于乡村的、比较大的居民点,有些只是较大的村庄而已。居民虽居住在城市中,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是农民。“荷马时代的贵族们……和农业生产有着紧密的联系。他既是骑士,又是伟大的农夫,他对小农的鄙视不是源自生活方式的不同,而是财产规模的差异。”[5]总体上说,荷马的城市,更像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庄,或者说是一个农村化的城市。可是,正是这个农村化的城市,成为后来城邦的雏形。第一,荷马的英雄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家庭的存续和幸福,取决于城邦本身的存亡。在鼓励特洛伊人勇猛作战时,赫克托尔说道:“如果你们有人被击中遭到不幸,被死亡赶上,那就死吧,为国捐躯并非辱事,他的妻儿将得平安,他的房产将得保全。”[6]第二,城邦已经出现了一个十分明显的公共领域。这个领域中的事务,主要是由普通人参与和决定的。在伊大卡的人民大会上,英雄埃格普提乌斯首先发言:“现在是谁召集我们?有什么需要……他是听到敌人向我们袭来的消息,想如实地向我们报告,因为他首先知道?或是想发表演说,提出公共议案?”第三,城邦的公民集体人民具有了一些重要职能。它把贵宾礼物送给国王和英雄们;与国王共同就战争事务做出决定;参与司法事务;国王的意见,要在人民大会上表达。它们表明人民已经和城邦紧密结合在一起,具有重要的职能,无论是长老、还是司法,都属于人民,人民就是城邦。第四,在宗教领域,公众开始发挥作用。当特勒马科到达派罗斯时,正赶上当地在祭神。居民分成9队,各自献祭9头公牛。祭神仪式结束后,举行的是全体派罗斯人的宴会。这种祭神活动,当然是以全体派罗斯人的名义进行的,在其中起作用的,也是派罗斯的人民。因此,宗教也从原来可能由国王掌握,转到普通人的手里。在荷马社会中,虽然不乏卡尔卡斯那样的祭司,但并没有专业的祭司阶层。至少是在对神意的解释上,各人有自己的主张。它表明,人民对神意的解释同样有一定的权力。第五,是军事制度的变化。迈锡尼时代的职业军队,在荷马史诗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以英雄们为首领、以全体士兵为主体的业余军队。这些人平时都是生产者,需要从事各种劳动,战时临时组成军队。但荷马时代的战争,绝不会像荷马试图让我们相信的那样,只是少数英雄们表演杀人技巧和力量的场合,普通士兵在其中无疑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的身边,总有一些士兵追随。有些时候,类似后世重装步兵交战的情形,也确实出现过。只是诗人站在贵族的立场上,不愿让我们看到战场上的这一面,从而把普通战士变成了供英雄们屠杀的炮灰。相应地,全体战士也都取得了参加人民大会的权利,其意见虽得不到充分尊重,但在某些情况下,它确实可以成为某种压力,让那些自以为是的英雄们有所忌惮。
上述事实表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都是非常政治化的诗篇,其中充满了由个人统治者、精英集团和更广大的人民团体做出决定、执行决定的例证。在诗篇中,共同体、特别是特洛伊和伊大卡的命运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是,特洛伊城下的阿凯亚人营地就是一个按照政治化结构组成的共同体;奥德修斯对法埃西亚人的访问,成为奥德修斯梦幻般游历过程中探讨政治秩序的机会。如我们在公、私事务的分离以及把私人事务排除于共同体讨论中看到的那样,共同体意识已经得到了高度发展。”[7]城邦作为公民集体的性质,显然已经得到荷马的承认和注意。
四、城邦的政治结构
随着迈锡尼时代中央集权体系的崩溃,城邦的兴起,原来可能只是共同体首领的巴赛列斯,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各个国家的最高首领。[8]但是,这些巴赛列斯的政治地位,与迈锡尼世界的君主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地位的软弱,首先表现在缺乏官僚体系的支持上。
从派罗斯、伊大卡、西里亚岛等地和平时期的情况看,巴赛列斯手下并没有可供他支配的人员。奥德修斯在农场与儿子相认后,商量如何对付求婚人。当时他们所考虑依靠的力量,除他们父子二人以及奴隶外,似乎没有其他任何人。在他已经打败求婚人、夺回对家庭的控制权后,他所惩罚的人中,除了奴隶,也不曾有任何其他官员。在派罗斯,涅斯托尔在祭祀神灵时,或者自己动手,或者叫他的儿子出马,连一个亲近的随从都没有。在西里亚,阿尔西诺似乎并不能直接命令任何人执行他的指示,需要自己带头做出表率。[9]即使在斯巴达,虽然麦涅拉俄斯的宫殿金碧辉煌,他手下也无人听他支配。当他打算送特勒马科外出求取礼物时,他只能亲自陪后者到伯罗奔尼撒各地去。在特洛伊,普里阿摩斯的身边也经常聚集着一些人,但亦无任何材料证明他们是隶属于普里阿摩斯的官员。同样,赫克托尔每逢进行重大活动,只能事必躬亲,没有什么人直接供他差遣。所以,在战场上,也没有证据说明官僚队伍存在。
由于氏族制度已经瓦解,巴赛列斯真正能够依靠的,是他自己的家庭。在家庭中,家长又是绝对的顶梁柱。离开了成年男性的庇护,一个家庭,即使是巴赛列斯的家庭,也免不了受到他人的侵扰。安德罗马克的悲叹为我们描绘了赫克托尔死后他家庭的境况:他的家产将遭到侵犯,被亲戚们劫夺;儿子孤苦无依,遭到其他孩子的欺负。在伊大卡,因为奥德修斯长期不归,导致了求婚者的猖狂。列奥克里图斯公开扬言:“纵然伊大卡的奥德修斯自己归来,心想把我们这些在他家欢乐饮宴的高贵求婚人赶出家门,那他的回返便不会给终日思念的妻子带来快乐,可悲的死亡将会降临到他的头上,如果他胆敢与众人为恶。”[10]亲属数量的多少,势力的强弱,是决定巴赛列斯地位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如果巴赛列斯没有表现出一定的能力,即使祖上是巴赛列斯,他也只是在继承中享有某些优先权而已,并不能保证他一定就会成为巴赛列斯。在这种情况下,巴赛列斯个人的能力具有决定意义。一个巴赛列斯的与众不同之处,首先在于他是一个值得依靠、勇猛果敢的军事首领。在《伊利亚特》中出现的巴赛列斯,无不是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涅斯托尔虽然老迈,但年轻时是一个冲锋在前的战士。对巴赛列斯的另一个要求,是他必须表现出过人的智慧。奥德修斯总是被称为“足智多谋的”,涅斯托尔几乎总是出现在阿加门农的核心圈子里,在关键时刻总能提出适时的建议。为适应政治开放性的需要,巴赛列斯还必须擅长演说。福尼克斯曾经教阿喀琉斯“成为会发议论的演说家,会做事情的行动者”。涅斯托尔“在演说上胜过阿哥斯儿子们”。麦涅拉俄斯“发言流畅,简要又清楚”。奥德修斯看上去样子很笨,“但是在他从胸中发出洪亮的声音时,他的言辞像冬日的雪花纷纷飘下,没有凡人能同奥德修斯相比”。[11]
但是,荷马没有强调的一点,可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的,是巴赛列斯聚敛财富的能力。财富的作用,我们在阿加门农身上看得最为清楚。阿加门农不是希腊联军中最勇敢的战士,阿喀琉斯说他“头上生狗眼,身上长鹿心,从不敢武装起来同将士并肩战斗,从不敢同阿凯亚人将领一起打埋伏”。他之所以敢于不顾多数阿凯亚人的意愿开罪于阿喀琉斯,是因为他“更强大,统治着更多的人”。[12]修昔底德指出,阿加门农可能是当时最有势力的统治者,他取得了迈锡尼的王位,同时拥有比其他统治者更强的海军。[13]其他的巴赛列斯或英雄,在荷马的笔下,一个个也都是家财万贯。
巴赛列斯可以依靠的,除了亲属、个人能力和财富外,就是他的“朋友”和随从。在不存在官僚体系的时代,朋友和随从人数的多少,直接影响一个人在共同体中的地位。拥有最多追随者的人,自然是势力最强的。然而,所有上述因素中,大多取决于巴赛列斯的家庭和个人能力,与制度性安排关系不大。它们表明,荷马时代巴赛列斯的地位,与真正的君主有一定距离。
巴赛列斯之外,长老会是另一个经常出现的机构。它在史诗中被称为布列(boule),中国学者常称议事会或者长老会。在《伊利亚特》中,它主要用来称呼由阿加门农召开、涅斯托尔等人出席的会议,讨论的是有关继续作战还是撤军回国的重大问题。特洛伊方面显然也有议事会存在,波里达马斯批评赫克托尔:“赫克托尔,即使我在会议上发表的见解合理正确,也总会招来你严词驳斥,因为你不允许一个普通人在议事会里或者战场上和你争论,只想维护自己的威严。”在《奥德赛》中,议事会的地位仍然显赫,涅斯托尔提到“当时我和神样的奥德修斯从无歧见,无论是在全军大会上,或是在议事会上,总是意见完全相投,在议事会上向阿哥斯人发表最为有益的建议”。公主瑙西卡希望父母为她准备一辆大车,以便她到河里去洗衣服。“她遇见父亲正出门,前去与杰出的王公们一起参加议事会。”[14]于是瑙西卡向父亲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而且编出理由说:“你自己与贵族们一起开议事会商议要政,也需衣冠整洁,与你的身份才相称。”从这些记载看,它是与人民大会并列的重要机关,是提出正式建议、商议要政的场所。因此,史诗中出现了一些与布列有关的词语,在一起商量政务被称为bouleuo;经常在会上发表意见的人,被称为参议(boulephore)[15]。这些术语的出现,表明它确实已经成为政治生活中的一个基本事实。
长老会的重要职能之一,是预先讨论有关和、战的重大问题。阿加门农与阿喀琉斯争吵后,前者决定召开议事会,对军心进行试探,并得到涅斯托尔等的支持;在奥德修斯压服了军队中的不满情绪、决定立刻进行战斗之前,也举行了议事会。赫克托尔提到,特洛伊的长老们曾拒绝发兵决战。在法埃西亚人那里,阿尔西诺曾明确宣布需要开会商量奥德修斯的归返问题。在伊大卡,文本暗示,长老可能在人民大会上有专门座位。专门座位的出现,表明长老会已经从人民大会中分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议事机构。
关于长老会的具体权力,我们缺乏准确的知识。如果我们认同长老会是人民大会的预审机构,那么举凡提交给人民大会的所有事务,都会有长老会的预先参与和讨论。赫克托尔提到,特洛伊人的长老曾经拒绝发兵,而赫克托尔无可奈何。在阿喀琉斯的盾牌上,出现了长老手执权杖参与审判的场面。“长老们围成圣圆坐在光滑的石凳上,手握嗓音洪亮的传令官递给的权杖,再一个个地走向前作出自己的决断。”在有关麦里阿格罗斯的故事中,也是埃托利亚人的长老出面,许诺给予麦里阿格罗斯50单位上好的土地。[16]
但是,另外的一些资料,又让我们怀疑长老会到底有多大的权力。《伊利亚特》一开始,就是阿喀琉斯因为希腊军队遭遇瘟疫,在没有经过任何人许可的情况下,自己召开了人民大会。也就是说,在某些情况下,将领们可以不经过长老会,直接将有关问题提交人民大会。在灭亡特洛伊后决定撤军时间和路线的希腊人的大会上,希腊人吃完晚饭后直接召开了大会,好像也没有经过长老会,而且此时的长老们之间已经出现了严重分裂,涅斯托尔、奥德修斯、麦涅拉俄斯、狄奥麦德斯等几个重要人物的意见显然不一致,从而导致了阿凯亚人的分裂。[17]特洛伊人确实召开过几次人民大会。但在这些会议上,几乎见不到长老会的活动。事实上,在战场上,除埃涅阿斯外,很少看到其他特洛伊长老的活动。无论是帕里斯与麦涅拉俄斯的决斗,还是赫克托尔和埃亚斯之间的对决,都是赫克托尔一个人在决定。他甚至没有通知长老们有关的决定。在法埃西亚人那里,阿尔西诺确实提到要邀请更多的长老开会,但实际召开的更像是一次人民大会,而且无论是那12个巴赛列斯,还是第二天出席会议的那些人,没有一个发表意见。阿尔西诺简单地宣布了他关于送奥德修斯返回家乡、准备船只、邀请歌人表演的决定后,就是一场盛大宴会,再无任何讨论。当奥德修斯遇到独目巨人,认为他们并非文明的人类时,他所想到的除了农业、商业外,政治上就提到了人民大会和法律,长老会并未进入他的观念之中。上述事实又让我们怀疑,长老会到底是否真的占有像古风时代那么重要的地位。
要准确地界定长老会的地位,我们必须结合荷马时代政治制度的一般特点来讨论。首先,王在当时地位软弱,但仍是最重要的角色,他毕竟还是某种程度上的国王。所以涅斯托尔在对阿加门农提出建议时,“我的话从你说起,也到你结束,你是大军的统帅,宙斯把权杖和习惯法赐给你,使你能够为你的人民出谋划策。你应当比别人更能发言,听取意见,使别人心里叫他说的于我们有益的话成为事实,别人开始说的要靠你实行”。[18]也就是说,主动权掌握在巴赛列斯手中。而古风时代初期王权衰落、贵族政治建立后,贵族官员本身显然不可能忽视由他们的前任提出的建议。其次,人民大会是当时一个重要的机关。在缺乏其他国家机器的情况下,占多数的人民大众的作用不可忽视。伊大卡求婚人担心的事情有两桩:一是特勒马科突然成熟起来,出乎意料地弄到了一条船,邀约一帮朋友外出寻父,有可能从外面找来朋友对付求婚人。二是担心伊大卡人突然想念起奥德修斯的好处,从而会对他们施以惩罚。但求婚人从来没有考虑过长老会的问题。同样,阿喀琉斯没有经过长老会的讨论,就私自向普里阿摩斯许诺停战,以便特洛伊人为赫克托尔举行葬礼。最后,无论长老会具有多大影响,它毕竟只是一个咨询机构。国王是否听取,完全取决于国王。而如涅斯托尔所说,再好的建议,终归也要由巴赛列斯执行。在这样一个重要方面,荷马的长老会与古风时代希腊的长老会之间既有共性,又有特点。共性表现在法律地位的模糊和咨询者地位,以及它实际具有的重要影响。特性则表现为古风时代的长老会,如雅典的战神山议事会,主要由退休执政官组成,而且终身任职,那些一年一任的现任官员,在很多重大问题上,只能服从战神山议事会。而荷马时代的巴赛列斯,因为手中掌握着一定的资源和权力,所以可以抛开议事会,单独做出决定并付诸实行。从这个意义上说,荷马时代的长老会,远不如古风时代重要。
史诗中第三个重要的机构是人民大会,在史诗中它被称为阿戈拉。当奥德修斯在独目巨人那里时,他发现他们“受到不死的天神们的庇护,既不种植庄稼,也不耕耘土地……他们没有议事的集会,也没有法律”。于是,奥德修斯认为,他们是疯狂、野蛮的人物。[19]在奥德修斯心目中,人民大会(议事的集会)、耕种土地和法律显然具有同等的重要性,是文明人的根本特征。史诗中几个主要的城市,不管伊大卡和西里亚,还是特洛伊,或者是阿凯亚人联军,都会举行人民大会。对荷马来说,人民大会的存在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举行人民大会的会址因时间和地理条件不同而不同。在特洛伊,会场不止一个。当希腊人进攻特洛伊人时,伊里斯给特洛伊人送信。她到达那里时,发现“那些人正在普里阿摩斯的大门内老少聚齐开大会”。有些时候,人民大会“在伊利昂卫城上,普里阿摩斯的大门外举行”。[20]而在派罗斯和西里亚,会场好像在离海港不远的地方。在伊大卡,它在城内的广场上举行,有相对固定的座位。在战场上,会址不那么固定。为了举行会议的方便,在比较固定的会场上,中央有一些用磨光的石头制成的长凳,供国王和长老们使用。至于普通入会者,一般来说只好席地而坐了。
由于妇女完全被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能够或者有资格出席人民大会的,只能是共同体的全体男性自由民。在特勒马科召开的人民大会上,首先发言的是埃格普提乌斯,此人“业已年迈佝偻,深谙万千世态”。[21]涅斯托尔年龄也已不小,但仍是阿凯亚人民大会上的活跃人物。如果是在战场上,他们由全体战士组成。有些时候,人民的作用似乎十分显著。如求婚者担心,如果他们伏击特勒马科的阴谋被揭露,伊大卡人民可能转而支持奥德修斯一家,那时他们会被逐出伊大卡。在奥德修斯编造的一个故事中,他提到“人民委派我和那位著名的伊多麦纽斯统率舰队前往伊利昂,我们无法拒绝委任,国人们的委命严厉难推辞”。欧佩特斯因参与海盗活动,抢掠与伊大卡友好的盟邦,几乎被伊大卡人民处死。这些事实给人的印象,是人民大会确实能发挥一定作用。
人民大会讨论的问题十分广泛。所有与全体人民有关的问题都要拿到会上讨论。《伊利亚特》一开始,诗人就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人民大会开会的情景。太阳神祭司克律塞斯前来阿凯亚人营地赎取被俘的女儿,得到全体阿凯亚人同意,但遭到阿加门农的粗暴拒绝。祭司因此向太阳神祷告,使天神给阿凯亚人降下瘟疫。阿喀琉斯召集阿凯亚人的全体大会。卡尔卡斯宣布了瘟疫发生的原因,称阿加门农应对此负责。阿喀琉斯要求阿加门农交还女俘,后者虽然同意,但要求取得补偿。两人发生争吵,几乎动手,结果阿加门农归还女俘,但利用自己的统帅地位,夺走阿喀琉斯心爱的女俘。随后两人在根本没有征求人民大会意见的情况下,怒气冲冲地将其解散。
这一段透露的人民大会的权力至少有3项:讨论瘟疫原因、赎买俘虏以及给统治者颁赐礼物。在其他场合,我们还看到人民大会的其他权力。当阿加门农决定开战或撤兵时,全体阿凯亚人总是在场的;当阿加门农决定向阿喀琉斯求和时,所派出的使团也自称受全体阿凯亚人委托;在特勒马科召集的伊大卡人民大会上,人们谈到会议通常讨论的议题是提出公共议案,报告敌人来袭。在这次会议上,同时也在其他的会上,我们知道,当国王和贵族之间不能就某些事情达成一致时,问题会被提到人民大会上。这些材料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凡是有关全体的事,巴赛列斯都要把它们提交到人民大会。
然而,如果我们因此断定荷马时代实行的是国王、议事会与人民大会三权并立的制度的话,那我们不仅是把古代历史现代化了,而且严重歪曲了历史的实际。
首先,人民大会的召开取决于巴赛列斯和贵族,而不是如会者的意志。史诗中出现的所有的人民大会,都是在国王和贵族主持下召开的。人民大会是否召开主要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有无召集人,二是有无重大事件发生。两者都和人民大会自身无关,不是它自己可以决定的。其次,被提交到人民大会上的问题,大多是巴赛列斯和贵族事先已经决定的,人民大会本身不能提出任何自己的决定或讨论它希望讨论的问题。在伊大卡召开的人民大会上,埃格普提乌斯发言时提到,人民大会要讨论的问题,取决于召集者的动机。这样,人民大会只能就会议召集者所提出的问题进行讨论。再次,在人民大会上发言和讨论问题的,都是巴赛列斯和贵族,而非普通的人民大众。在《伊利亚特》第1卷中由阿喀琉斯召开的阿凯亚人的大会上,先后发言的有阿喀琉斯、卡尔卡斯、阿加门农、涅斯托尔。他们中有三人本身是巴赛列斯,卡尔卡斯是一个祭司。在第2卷的人民大会上,倒是有一个平民阶层的人物特尔西特斯发了言,严厉批评了阿加门农。可是他得到的不是鼓励,而是奥德修斯的责骂和痛打。在特洛伊、伊大卡以及西里亚岛上的人民大会上,发言的也都是波里达马斯、赫克托尔、阿尔西诺等头面人物。也就是说,从始至终,人民大会都在贵族的掌握之中,普通人民的意见得不到恰当的表达。最后,在人民大会上的发言者,从来没有向人民寻求支持,只是在他们之间争吵。在阿喀琉斯与阿加门农的争吵中,阿喀琉斯6次发言,阿加门农4次。但他们只是互相争论,阿加门农只有一次面向士兵发言,但那是宣布他的决定,而不是寻求支持。涅斯托尔也只是向吵架者呼吁,没有动员士兵的力量逼他们停止争吵。在伊大卡的人民大会上,特勒马科曾向人民呼吁,但没有效果。求婚者则只把矛头对准特勒马科和帕涅罗帕,也无动员伊大卡人反击特勒马科之意。在特洛伊,当安特诺尔提议交出海伦以求和平时,帕里斯进行了反驳。像在阿凯亚人的大会上一样,帕里斯的发言也只针对安特诺尔。接着发言的普里阿摩斯提到与会者,但那是在宣布决定。他讲话之后,立刻解散了大会。
在荷马的笔下,人民大会从来不通过任何决议。在阿喀琉斯和阿加门农争吵完后,他们怒气冲冲地解散了大会。在特洛伊,普里阿摩斯在宣布他的决定后,特洛伊人和他们的同盟者未发一言地散了会。在伊大卡,求婚者列奥克里图斯结束发言后,“立即遣散了广场的集会”。在《奥德赛》的最后,伊大卡人也没能通过任何有约束力的决议,而是分成了两派。只有《伊利亚特》第2卷的那次阿凯亚人决定出战的大会,算是勉强用呼声通过了一个决议。但那只能算是战前动员会。即使人民大会真能通过决议,它也没有恰当的资源将决议付诸实施。因为在它的手中,没有任何机构可供支配,也没有任何手段强制他人服从。
上述事实告诉我们,荷马时代的人民大会,很少能表达自己的意志,更不能提出独立的要求。可是,荷马史诗中确实又充满着人民大会。一个典型的城邦,总是不断在举行人民大会。史诗还暗示,如果人民集体行动,有可能产生重大的后果。门托尔称:“现在我谴责其他参加会议的人们,你们全都默默地安坐,一言不发,人数虽多,却不想劝阻少数求婚人。”言下之意是,如果伊大卡人不那么被动,能够强迫求婚者从奥德修斯家走开。[22]赫克托尔也警告帕里斯,如果特洛伊人不那么懦弱,帕里斯可能早就被处死了。而当欧佩特斯抢劫伊大卡的盟国时,伊大卡人集体行动起来,要放火烧掉他的房子,毁灭他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不管他的力量多么强大,当他违背人民的意志时,不能不冒风险。
综合上述,我们或许可以这样形容,在荷马时代的政治制度中,巴赛列斯、由贵族组成的议事会和人民大会形成某种程度的三足。不过,荷马时代的所谓三足,是基于不成文的习惯,国家的权力没有明确的分工,国王和贵族往往既是立法者,又是司法者。最重要的是,人民大会的权力十分模糊,既没有非常明确的权力,好像也不受其他机构制约。当人民大众积极时,所有的权力可能都会被它掌握,而在大多数时候,它只是被命令的对象。决定某一时期某一机关地位的,是执掌者的实力。当其中的一方实力增强后,本来不平衡的权力结构会更加不平衡。在某些时候,三足会变成两足,在另外一些时候,可能只有一足。在荷马时代,巴赛列斯和贵族议事会显然是三足中比较活跃的成分,几乎所有重大决定都由他们提出并执行。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代表、有时他们就是国家。人民大会大多数时候是一个旁观者,在政治舞台上不占主要地位。
人民之所以表现得如此驯服,并不是他们自己情愿的。在《伊利亚特》中,我们已经见到过特尔西特斯。对荷马来说,他也许是个令贵族讨厌的人物,但可能也是个十分常见的人物。荷马自己就提到,特尔西特斯抨击阿加门农和阿喀琉斯已经不是第一次:“他最为阿喀琉斯和阿加门农所憎恨,因为他总是同他们争吵。”[23]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应看到,荷马笔下的人民内部存在严重分化,利益不一致。相反,由于家族势力的影响,人民还会因为其所追随的对象不同,在关键时刻发生分裂。在特洛伊,以国王普里阿摩斯为首的一批人形成了一个中心,他们拒绝交出海伦。而以安特诺尔为首的一派,则主张交出海伦,与阿凯亚人媾和。可惜后者势力太小,不足以撼动现有的秩序。因此,我们虽然在《伊利亚特》中听到过他们的声音,却没有看到他们比较明智的主张得到实施。但当两派势力相当时,人民的分裂似乎就不可避免。在《奥德赛》中,人民有两次被分裂为相互对立的两派。一次出现在从特洛伊城撤军回国时,阿加门农和麦涅拉俄斯发生意见分歧,两人互不相让,士兵各支持一方,于是统一的阿凯亚人队伍分成两支。另一次出现在当求婚者的家属们把求婚者的尸体从奥德修斯家中抬出后,伊大卡人自动集会讨论事态。欧佩特斯利用求婚人被杀后伊大卡人的愤怒情绪,鼓动他们攻击奥德修斯。而以哈利特尔塞斯为首的一批人则指责求婚者自寻死路。但他的观点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因此半数以上的人追随了欧佩特斯。伊大卡的人民至此分裂。此时连诗人也不知道如何收场,只好请雅典娜干预,使君民重归和平。
对荷马来说,类似的事例可能也不少见。有趣的是,人民分裂的原因不是他们内部发生了利益冲突,而是因为国王和贵族之间的矛盾,而人民竟然不知道该采取何种态度或方针对自己最有利。他们只是简单地追随其中的一种主张。同样,在有关特尔西特斯的事例中,我们也看到,当奥德修斯痛殴为人民伸张正义的代言人时,他们竟会为奥德修斯叫好。所以,人民的软弱,恰恰是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独立的主张,在政治和经济上都是贵族的依附者。当贵族之间或贵族和巴赛列斯之间发生争执时,他们不是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争取利益,而是成为他们主人的帮凶。相应地,人民大会能通过决议的时候也十分稀少。如果碰巧某项提议得到通过,人民大会也只能把它委托给决议的倡议者执行。而决议能否得到顺利实施,又取决于执行者自身势力的强弱。人民大会的所谓决议,不过是软弱无力的舆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