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世之道:王阳明良知说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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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丁卯之祸

阳明于弘治十七年(甲子1504)九月回京任官后不久,孝宗驾崩,武宗继位,对于他一生有重大影响的“丁卯(1507)之祸”,其祸端也在此时逐渐浮现。“丁卯之祸”的发生,是长期政治势力相互角力的结果,角力的双方是外朝士大夫官员和内廷的宦官。由于自武宗即位以来,外朝官员们就曾针对武宗本身及内廷宦官等种种不法行为,进行一连串上疏劝谏的动作。在正德元年(丙寅1506),由于内廷宦官要求盐引的问题,使得外朝官员们筹划一项“诛八虎”[40]计划,企图清除武宗旁边的宦官。但这个计划,却因为机密外泄,导致失败,造成参与此计划的人陆续被惩戒。阳明因为要营救被惩戒的官员,也与其他官员陆续上疏申救,也招致下狱的结果。隔年(丁卯),在此事件中,不管是直接参与者或是往后声援营救者等五十三人,在皇帝的敕谕中,被昭示为“奸党”。此一“诛八虎”事件,不论是对当时或是往后朝廷的官员来说,都产生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在政治伦理方面。因为相较于弘治朝,正德朝的政治伦理有了很大的改变,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士大夫官员们处事毫无是非标准,道德观念淡薄,国家社会的道德秩序呈现崩解的现象。

(一)“诛八虎”事件

讨论“诛八虎”事件必须从远近因素来谈。此事发生的远因是长期以来内廷宦官与外朝内阁间互相争夺权力[41],从成祖因宦官之助而顺利夺得帝位,到王振用事,导致土木堡之变以及宪宗朝汪直的滥权等。但相对过往而言,弘治一朝,宦官的力量受到压抑,但仍有与外朝官员对抗的实力。近因则是在武宗继位之后,宦官的势力借由曾是皇帝藩邸的旧属,其权力逐渐扩大。内外两方角力的结果,终于在“盐引”的问题上,爆发政治冲突。在此政治冲突爆发之前,内阁三位大学士刘健(字希贤,号晦庵,1433—1526)、谢迁、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1447—1516)三人皆曾陆续联名上疏劝谏武宗早朝视学,也要求裁抑内廷种种作为及花费等,不一而足。不仅如此,三人也曾通过上疏乞休致仕的做法,希冀武宗能够依照其所请而为,但武宗依然故我,甚至变本加厉。同一时间,科道官员也接连上疏要求诛除内廷宦官,但都得不到武宗的正面回应。终于在正德元年(1506),由于宦官们对于盐引的争取[42],引起掌管盐政的户部尚书韩文(字贯道,号质庵,1441—1526)之反对[43],联合京师九卿官员伏阙廷诤,要求武宗不要依其所请,给予盐引,但遭到武宗的驳回。韩文遂与另外两位尚书计划下一波的上疏,由户部主事李梦阳起草疏文(正德元年九月)[44],要求诛除武宗身边的宦官刘瑾等八人,但是,此计划很快就归于失败。事实上,这铲除八虎的计划之所以失败,主要的原因是外朝官员中有人将行动计划泄密给刘瑾等人,这可从杨守随(字维贞,号贞庵,1435—1519)上疏的内容[45]中隐约看出,而黄景昉则明白地说道:

杨守随《疏》攻逆瑾,言:“向者,二三大臣,受顾托遗,今有潜交默附而漏泄事情者矣!向者,南北大僚矢心痛恨,今且有画策主文而依阿时势者矣!”明指李东阳、焦芳辈,可谓义形于色。[46]

所谓“二三大臣,受顾托遗”,指的是孝宗驾崩之时的顾命大臣刘健、谢迁及李东阳,其中李东阳就是疏中所言“画策主文而依阿时势者”。从事件后的结果来看,内阁大学士三人刘健、谢迁致仕,而李东阳独留[47],焦芳继为尚书,显示出此指控并非空穴来风。不仅杨守随紧接上疏,还有相当多人在此事件后,也陆陆续续上疏。上疏的内容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声援韩文等人的做法,一类是援救因上疏直谏而被逮捕的官员,但殊不论发起人或是声援者,往后皆被列入隔年发布的“奸党”名单中[48],政权也落入刘瑾等八人之手。

自从刘瑾等人掌握朝中大权后,外朝官员几乎没有任何能力与其抗衡,唯有俯首听命而已,如此一来,对朝中官员迁转考核等日常工作之权力,逐渐被刘瑾等人用以任用私人、收取贿赂、积攒金钱等。时人崔铣(字子钟,号后渠,1478—1541)曾言及宦官掌政后的朝政变化,他说:

自阉人谷大用八人思蛊君以极其欲而燕游启,八人又进刘瑾,使慑廷论而士祸惨……自瑾逐少师刘公(健)而相权失,自杖言官而言路塞,迁秩免患以赂而利门肆。[49]

这个“相权失及言路塞”的朝政变化,意味着正德朝的士大夫面对着一个不同于前朝的政治伦理与规则,也就是说当政治权力集中于宦官之手时,士大夫官员们如何面对这些宦官。是要同流合污呢,还是见事不可为,放弃仕途,隐居山林,以待将来。[50]毕竟,宦官在传统的政治文化中,是极力防堵其危害与干涉政务的对象,如今不但主客异位,甚至有些士大夫更与其合作。这标志着正德时的政治伦理不同于弘治时期,而如此的政治文化,持续整个正德一朝,使得此时期不仅仅是政治晦暗,连带影响当时士大夫们的价值观念,导致国家社会的道德秩序趋于崩解。

(二)阳明上疏的缘由及后果

研究阳明生平事迹及思想的学者,在说明此上疏之缘由时,往往归因于阳明基于一时激愤而为之,证据是阳明所写的《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但如果仔细梳理“奸党”名单,会发现阳明的做法不仅仅是基于一时的激愤,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与谢迁以及后来的科道官们之间的情谊,使得他在面对朋友有难的情形下,无法坐视不管,进而上疏营救。然要理解其上疏的缘由,一方面必须从其与名单中人的关系着手,另一方面也应说明在正德时期之前,朝廷上下官员彼此关系的大概,因为这牵涉往后官员们对时事发展所采取的态度及作为。

首先从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个大学士谈起。在弘治年间,三人同心辅政,彼此间的交情也相当好,酬应倡和不断,其中李东阳又执文坛牛耳的地位,交游甚多。焦竑曾记云:

李西涯当国时,其门生满朝,西涯又喜延纳奖拔,故门生或朝罢或散衙后,即群集其家,讲艺谈文,通日夜以为常……盖公于弘正间为一时宗匠,陶铸天下士,亦岂偶然者哉![51]

“门生满朝”,一方面显示出李东阳在朝廷中的政治地位,另一方面也表明当时官员们的逢迎之风。在刘健、谢迁两人身上也有相同的情况,如张士隆(字仲修)传记云:

正德七年(1512),(张士隆)拜监察御史,朝臣各为朋比,或托门生,或以乡里故知附大臣,大臣亦利其侦事而饰己私也。仕隆恶之。光禄卿李良事少师刘健甚谨,健喜爱,良由是得美迁,又以女字健之孙。健以直谏为刘瑾所逐,良诈言女死乃他适,士隆上疏劾良,且曰:“使今大臣知彼小人,终必相负,盍早绝之而遑遑乎延正人也。”良竟坐罢去。[52]

从李良的作为即可看出,这个“朝臣各为朋比”的情况,并非自正德七年后才有的,在弘治年间就相当普遍了。回想王华父子,莫不是在同样的时代风尚之中呢!而阳明往后不愿意以诗文为其目的,也是不满当时的士大夫们通过参与诗文社活动,形成另一种的利益团体吧!

阳明之所以会参与此事件,有直接及间接两种原因。直接的原因是阳明的姑丈牧相(字时庸)[53],为南京联名上疏科道官之一。间接的原因是阳明的同年中有相当多人参与其中,且与谢迁这一派的交情不菲。首先谈牧相,《两浙名贤录》记云:

牧相,字时庸,余姚人。少受业于王尚书华,华器异之,妻以女弟,令与文成同学。弘治己未(1499),遂与文成同举进士,授南京兵科给事中。时逆瑾擅权,流毒朝野,相偕给事中戴铣(字宝之),疏其不法数十事。忤。皆械系赴京,廷杖九十,绝而复苏,下锦衣狱。时文成为刑部主事,上疏申救并得罪,系狱三月,相褫职为民,文成谪龙场驿驿丞。[54]

由于当时牧相的职位是给事中,其职权为监督弹劾,故会与戴铣等联名上疏,职责所在,原因不难理解。而阳明上疏的内容,事实上并未言及刘健、谢迁二人之事,其目的是为了营救南京科道官。阳明在疏中说道:

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55]

从事件起因来看,阳明不会不知道南京科道官“所言”当理不当理,而在上疏内容中会如此婉转表达,实在是因为他的目的是以营救其姑丈为主。而阳明会如此快速上疏营救,主要是考虑到言官被捕后的下场,这可以其自身所发生的情况来说明。《贤博编》记云:

先师柴后愚(凤)公,阳明先生弟子也。尝言先生疏救戴给事(铣)。时尚书公(王华)方宦京师,章既上,侍食于尚书公,公觉其色有异,知必言事,虑祸及己,逐出之。方及门,刘瑾已令锦衣官校捕去矣!时忤瑾者皆死,先生庭杖八十,然而生亦缘尚书公之故。[56]

从阳明上疏后,不久即被锦衣卫逮捕,就可看出当时的情况是多么的危急。而被捕之人,大部分都会死,更使得阳明内心十分焦急。因此,阳明此疏的目的在于救人,而非是后世常言因为弹劾刘瑾,才被贬谪的[57],因为疏中内容并无一语及于刘瑾等宦官。

间接的原因是在三大学士联名上疏后,其同年朋友多人,也随之上疏,再加上南京科道官内也有其同年在,为了营救及声援他们,故不得不上疏。以下以列表方式来说明王阳明与“奸党”名单中人的相互关系:

续表

续表

从此表中,不但可以看出阳明与这些人中有同年、亲戚、社友等关系,也可以知道,有相当多的人也是大学士李东阳的门生。[58]但不论他们与李东阳之间关系厚薄深浅,在李氏泄露机密于刘瑾之后,仍然不断上疏,终招致往后的结果,而李氏却仍安居大学士之职,并无积极出力相救。

对于曾经历经弘治朝的士大夫而言,“丁卯之祸”后的朝局变化,令他们感触颇深,以当时牵涉甚深的李梦阳在事后回忆说:

“诗倡和”莫盛于弘治,盖其时古学渐兴,士彬彬乎盛矣!此一运会也……自正德丁卯之变,缙绅罹惨毒之祸,于是士始皆以言为讳,重足参息,而前诸倡和者,亦各飘然萍梗散矣![59]

李梦阳一方面回味当年在弘治朝时众人诗文相互酬唱的盛况,映照出现今惨淡情景的落寞;另一方面,将如今所面对的情况,归因于“丁卯之祸”,并且说士大夫们面对如今的处境,选择以“封口”来因应。当然,士大夫们的选择是逼不得已的,因为朝中大权完全掌握在以刘瑾为首的宦官集团手中,而以李东阳为首的外廷官员,只是随声附和罢了。况且,有更多的士大夫们是靠贿赂刘瑾而得以不次超迁与得美官的,又怎会出言反对宦官。无疑,这样的政治现实,冲击了当时士大夫们长久以来所秉持的儒家价值观念,例如君臣关系、士大夫的廉耻、公私义利之辨、君子与小人、出处问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