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宋代道学家的思想特点
一、前言
二程兄弟是宋代道学的奠基者,程颐(1033—1107年)称程颢(1032—1085年)生孔子千百年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使孔子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孔子之后,一人而已”(《宋史》卷四二七《程颢传》)。这正可说明宋代道学和孔、孟儒学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我认为如果用“天人合德,反本创新”八个字,便可表明它们思想脉络的共通点。
孔子整理六经,自谓“述而不作”,实则是“以述为作”。孔子以前传世的文献都是“公言”,没有私人著书之事。(参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二《公言》)他通过对六经的整理,既总结了我国上古政教文化的要义,同时也表达出他自己的观点和主张。我国远古社会,即有敬天的信仰习俗,三代以来的统治者都称受命于天,下御万民,商、周两代,莫不如此(《诗经·商颂·玄鸟》及《小雅·生民》)。孔子生于春秋之末,作为一个志切救世的思想家和杰出的历史学家,他关心现实,期求拨乱反治。其道既不行,则揭示民族文化传统精神,寄希望于未来。孔子在继承的方面,赞扬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他把这些被理想化了的圣人,奉为楷模,因为他认为这些治国抚民的人物,能本至公,上同天道。但孔子对于天的传统观念则作了重大的改变,他把作为人格神进行赏罚的天,扬弃了它的宗教迷信部分,而仍保留了崇敬天或天道的宗教精神。并常引申发挥,切合于人事,使人受到启瀹,成为奋勉的动力。例如他常从大自然的直接感受中,发抒出企求使人生向上的道德思想意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又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他从川水的流逝,滔滔无歇,寒来暑往,时节如流,禽飞兽走,物类繁兴的自然景象中,深悟道体,足明天人之不二。《易·乾象》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道取法天道,便成了儒学的根源。据《论语》所记,孔子是罕言“性与天道”(《公冶长》)的,而这个“性”与天道的问题,则成了后来宋代道学家全心探索的重点。从孔子的思想进行分析,他是认为人道(人生界)不能自外于天道(宇宙界),所以人应顺承和效法天则,《易传》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和万物都由此孕育出来,大自然充沛着生命现象,延续、发展、变化,永无止息。儒家提倡的“仁”的学说,实际就是从大自然的生命现象体会出来的。他们认为天人同源,人性不异天性,孟子讲性善,根据在此。他们认为人性表现有不善,或由气质之偏,或由习俗所染,通过人的自觉努力,反之于初,便可契合天性,孟子说:“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程颐解释:“性之者,生而知之者也;反之者,学而知之者也。”[1]人通过学习,乃能达到为善。这就是所谓“复性”,“复性”也就是“反本”。中国学者好言“复古”与西方现代宣扬“进化”,着眼点有所不同。前者认为古代纯朴(实由当时社会生活范围狭小,血缘关系密切所致),后世则多机权变诈(当由物质文明大进,社会活动扩大,且贫富悬殊,争夺益甚所致),虽知识技术,后胜于前,从道德品质看,一般情况则是今不如古。四川学者刘咸炘曾畅发其义,他说:“德性静本于先天,智力动起于后天,夫静故必逆而后得,动故以顺而愈推。德性前胜于后,智力后胜于前。”[2]他引清初学者唐铸万的话说:“众人顺年,圣人逆年。知与年加,见与年加,闻与年加。知浚沉心,见博复心,闻蓄忘心:三者根心,遂以戕心。”又说:“男子溺于世而离于天,妇人不入于世且近于天;丈夫溺世而远于天,孺子未入于世而近于天。”[3]这种智胜德衰说,和孟子重赤子之心,其理据是相同的。
儒家学派还认为,人性出于天性,天道虽善,倘人安于故常,无所作为,人生界便不会进步、日臻于完善。因此,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张载释曰:“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检其心,‘非道弘人’也。”(《正蒙·诚明篇第六》)这是儒家倡导人文主义的原因。开启人文,在于造成适宜人类发展的优良环境条件,使人更能把受自大自然的禀赋,充类至尽地表现出来,这样才会充实完成人格,达到“尽性”的目的。儒家学派认为这个“下学人事,上达天理”(《论语·宪问》朱熹注语)的思想取向,是反本和创新的结合,反本为的去污存清,创新为的加速进步,“止于至善”。朱熹曾有诗曰:“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反本就是为了接通“源头活水”,把潜藏在民族血液里的悠久文化意识发掘出来,为创新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动力。
宋代道学,是从北宋中期新儒学兴起中形成的。而道学之名约出现于宋神宗、哲宗相接之际[4]。就时代背景上看,中国前期封建社会经唐末五代的混乱而崩溃。辽、夏政权与中原的宋王朝相对立,南风不竞。因此宋代道学家的潜在意识中,既有文化民族主义的思想因素;也不无政治危机感。从学术的渊源说,道学家认为孔、孟儒学的真谛久已汩没不清;而隋唐以下,佛、老之学风靡朝野,支配人心。所以《宋史·道学传·序》一则说:“两汉而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再则颂美程、朱复兴孔、孟儒学之功,谓“颠错于秦火,支离于汉儒,幽沉于魏、晋、六朝者,至是皆焕然而大明,秩然而各得其所”。被指为“异端邪说”的佛、老,重点尤放在原由印度传人的佛教。佛学理论体系宏深缜密,思辨分析又极精微。道学家为了扶持儒学,对佛学采取了又排斥又吸收的态度,用佛学之长补儒学之短,找出《易传》《洪范》《大学》《中庸》等典籍来,强调中国文化传统亦早有对“性与天道”研究的高度造就。所有道学大师都对宇宙本体问题深感兴趣。例如周敦颐言太极,张载言太和,二程言天理,陆九渊言天心,皆是。他们由外向内,体证心性,从人到天,以探造化之源。他们阐明“一本万殊”之理,使孔、孟提倡的“仁”的学说,得到富有新意的发挥,把它建立在更坚实的基础之上。所谓孔、孟绝学复明,好比一株久已枯萎的老树,经过浇灌,重又开出似锦的繁花,宜乎引人注目!宋代道学家用巨大的力气搞反本寻源的工作,抓住这个重心各申所见,互相质难,纷陈新义,这就打开了中国儒学哲学化的大门,使中国思想学术跃上了新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