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九四一年,一家知名的验光诊所在曼哈顿下城区开业,受糟糕视力困扰的人们可在那里配眼镜,据说能显著改善日常生活。
那年四月份,查尔斯·谢泼德一知道这件事就立刻预约了。接着,他没有一个人坐火车去纽约,而是让儿子送他过去。
“好吧,但我会少一天工资的。”埃文说道,跟查尔斯预料得一模一样,但他已经备好了合适的回答,用恰到好处的轻柔声音说道。
“没事儿,”他告诉埃文,“而且,你自己也知道这不打紧。”
埃文看上去一时有些困惑,但后来似乎理解了——或说似乎至少知道了——要是长辈有什么挂心的事,这或许是趟值得之行。
他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还在工厂里做工,住在父母家里,而他父亲时常疑心他因循苟且,得过且过:要从中脱离开来需要野心,但他性格中似乎还没有一丝这样的迹象。以前,违法行为差点葬送了这个男孩;而现在,十足的懒怠正吞噬着这个男人。同时,他也变得越来越帅气了——无论他走到哪里,姑娘们会对他露出无可救药的震惊表情——那也是滑稽的地方:像这样长相出众的人,脑袋却空空如也,这似乎说不过去。
过去,查尔斯常希望他们能有一场从容不迫的严肃对话,据说其他父子也会这么做,但在家里似乎总没有这样的时间:埃文一收拾好晚餐盘子,就会开车出去,大半个晚上都待在外头。查尔斯不知道那些夜晚他去了哪里,或者做了什么,有时候也会隐隐羡慕,想象着他在长岛和纽约经历浪漫的冒险。但他也会伤心地思忖,埃文的寻欢作乐是否不过是天天晚上在同一家路边酒吧消磨时间,跟像他一样懒散无为的工厂员工一起酩酊大醉。那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吗?如果你在无产阶级群体中像无产阶级一样生活良久,你不是几乎肯定会成为一个无产阶级的吗?
这就是为什么去眼科诊所的那天对查尔斯而言变得尤为重要。跟埃文一起开上一两个小时车去曼哈顿下城区,回来再花上一两个小时,他有充分理由期待他们的谈话会有所成效,也足够严肃。
他们中午出发,春日气候温和宜人,开了几英里后,查尔斯便打开了话匣子。
“回忆是件奇妙的事儿,”他开始说话,一度担心这是个没有气场又毫无意义的开场白,像是收音机广告里的第一句话,但他没有停下来,“我想,你应该记不大清楚佐治亚州的班宁堡了,是吧?”
“喔,一点点,是的,”埃文说道,“我记得一些事。”
“嗯,那时你还很小,不过最近我常常想起班宁堡。你妈妈和我有一些很棒的——”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听着这些话语从口中吐露出来,像一个演员那样努力不让它们听来像是事先练习过,尽管事实如此:他昨晚躺在床上小声练习了整篇讲稿,精确到哪里的停顿可以让埃文发表一两句意见。虽然他竭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听起来自然而然,但其实他只是在背诵心里熟知的内容。
“那些年,你妈妈和我有一些很棒的朋友,乔和南希·雷蒙德。你还记得他们吗?他们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儿和一个小儿子?”
“是的,我记得,”埃文说,“我是说,我现在记起来了。”
“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时间,在我们家、他们家或是俱乐部,似乎从来没有厌倦彼此的陪伴。然后有一天晚上,乔告诉我们他决定退役了,说他想知道赚钱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一直在研究收音机的业务销售——你要知道,收音机那时还是新鲜玩意儿,人们说那是一个充满无限未来的行业。他的想法是先为其中一家制造商做销售,飞歌、美杰士或是其他公司,然后进入管理层,再往上爬。
“嗯,当然,你妈妈和我都感到难过。我们就要失去最好的朋友了——真的是当时唯一的朋友——我还记得你妈妈说:‘没有你们,我们该怎么办?’
“接下来就是我真正想说的,埃文:乔·雷蒙德让我跟他一起干。他说,我们可能会挨饿个一两年,或是三年,但他又说,一旦等我们上了正轨,就会开始一往无前,这世上没什么能阻挡我们。然后,你妈妈又开口了,说道:‘噢,我们做吧,查尔斯’。
“恐怕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会永远记得,当我开始找借口回避,打起退堂鼓,笑着说我没法儿想象自己当个推销员之类的话时,她看起来是那么垂头丧气、失望至极。我觉得自己像个胆小鬼,我可能就是个胆小鬼。我就是没有乔·雷蒙德的那种志气,或是他那种勇气。
“唔,我没法儿告诉你雷蒙德一家后来怎么样了,因为不久之后我们便跟他们失去了联系,人们似乎总会这样,即使是和要好的朋友们。我不晓得乔在生意上有没有取得成功,还是在大萧条时期破产。但我想告诉你,埃文:多年以后,在你妈妈生病之后,我愿意付出一切重来一次。这么多年来,我一次又一次想回到班宁堡的那个晚上,说:‘不错;好的;我也加入。我们就这么干,乔。我们退役去卖收音机吧。’”
查尔斯的声音变得比计划的要强烈一些,所以他等了几秒钟,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然后继续说:“我想你大概猜得到我为什么想跟你说起这件事,埃文。因为我真的不喜欢你近来那种无所事事、捉摸不定的感觉。我不喜欢你现在的工作,不喜欢你住在家里,而不是独立住在其他地方。你马上要二十四岁了,在我看来,你应该要掌握自己的人生了。我想说的是,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更像乔·雷蒙德一点,少像我一点。你理解吗?”
“呃,我理解,是的,”埃文说道,“是的。好,我明白。”
查尔斯说累了,隐约感觉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他唯一感到后悔的是说了“你应该要掌握自己的人生了”那句话,因为对一个几年前曾被告知事情有可能会自然而然好转的男孩来说,那似乎隐约带有一丝虚伪的意味。好吧,无所谓了。尽管措辞不甚完美,但意思明确无疑。
如果说现在车里已沉默良久,那不过是因为埃文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准备一个完整而合宜的回答。他想讲讲自己脑袋里还没完全厘清的想法,所以在开始说话之前,有很多东西需要整理;而且,他意识到,过于突然的声明可能会破坏父亲戏剧性的自白。
“事实上,爸爸,”待他准备好,便开始说话了,“我已经在做一些打算,我想也许应该先跟你谈谈。”
他的声音中透出一种羞涩,令自己吃了一惊,因为他本不想对此感到不好意思。他说他想上大学,学习机械工程。噢,那需要费点精力——一方面是他高中没有真正毕业,而且钱也肯定是个问题,除非他能想办法获得奖学金——但只要解决了那些问题,他知道自己能处理剩下的事情。他已经函购了几份目录。
“嗯,埃文,”查尔斯说道,“那太棒了。我很高兴知道你一直都有那样的打算。你知道的,在财务方面我没法儿帮你太多,但我会尽我所能支持你。”
但他们刚到皇后区,一听到父亲说“嗯,埃文,那太棒了”,他脖子后面和前臂上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等他们过了皇后区大桥后,埃文开始觉得自己像一个年轻的开拓者,像一个勇敢的人,像一个父亲一直以来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而在那之后,开车也变得恍如一场梦境:穿过市区后,迅速转向曼哈顿下城区,查尔斯或许会在那里找到一副能显著改善日常生活的眼镜。
过了四十二街的某个地方,天开始下起了雨,等他们抵达二十三街时,几乎是倾盆大雨了。刚过十四街,正当埃文似乎在走捷径穿过格林威治村[11]迷宫般曲曲绕绕的长街道时,引擎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在引擎先是突突轰响,后又戛然而止之前,他勉强将车子停在了路边。
“听起来不妙。”他说道。
“确实。”
埃文从车里出来,打开发动机罩,本以为自己对这台引擎无所不知;但现在,当他仔细检查,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戳来戳去时,引擎发出砰砰嘶嘶的声响,给他一种永远都无法理解的模样和感觉。
“唉,这辆车很旧了。”查尔斯站在街上挨着埃文说道,穿着一件在后座找到的皱巴巴的雨衣。“世事难料。我想,要是可以的话,我们最好找个停车库,你说呢?”
但他俩谁都不熟悉城里的这块地方。可能方圆几英里都没有车库,他们走了两三个街区,甚至连个电话亭都没找到。查尔斯觉得他们不得不麻烦别人了,而这本身也是件麻烦事——他一向不喜欢由此引起的啰里啰嗦的道歉和致谢——但他还是在某幢低矮公寓楼的门厅前,随意按下了一家门铃。
“真是非常抱歉,”他对开门的女人说道,“但我们的车子出了点问题;不知能否借用一下您的电话?”
“噢,当然可以,”她说,“请进吧。”她退身请他们进到她那简陋的客厅,那里散发着混杂了猫粪、化妆品和新近饭食的气味,查尔斯立刻看出了她是个不走运的好人。这种可怜的体面人在纽约随处可见。
“您真是善良,”他对她说,“非常感谢您。不会耽搁太久的。”
“嗯,很高兴能帮上忙。您需要这个吗?”
她塞给他的那本分类电话簿毫无用处——他已经好多年不关注那种印刷品了——但站在她的电话桌旁,他还是翻阅了一下,因为这比跟她对视要容易。他能感觉到她在注视着自己,也能感觉到她的那份心思——希望这场偶遇能发展成一个愉快的社交小聚会。
“呃,”他说,“恐怕我的眼睛不太——埃文?你能帮我一下吗?”
埃文跟他进了房间,在那个笑意盈盈的女人面前窘迫地眨着眼睛。现在他接过电话簿,找到一个叫做“西村汽车”的地方,像是可以一试,他俯身拨电话。
“你俩都坐下吧,”那个女人说,“要是你们不着急走的话。”
就算他们现在着急走也没用,因为机修工可能要花上半个小时或更久才能到这里;既然如此,在坐下之前,像尴尬聚会开始时的客人那样,似乎要先介绍一下自己才显得有礼貌。这个女人名叫格洛丽亚·德雷克。
“嗯,我自然是不开车的,”待他们三人坐定后,她说道,“所以我对汽车一无所知,但我晓得它们极其复杂——而且非常危险。”这时,她抖动身体微微一笑,也许是为了强扮少女对让对方消除戒备,但这么一来反倒让人注意到她的嘴唇是多么松垂没型。当她以那种方式颤抖着发笑时,她的双肩高高耸起,惹人注目,她看上去就像个痉挛的小丑。
“……噢,我知道冷泉港,”不一会儿,她叫道,“呃,我想不该说我‘知道’它,但几年前我和孩子们确实在那附近待过几天。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里的北部海岸有多漂亮:我们是秋天去的,所有的叶子才刚刚开始变色。噢,我喜欢海湾,喜欢长岛海湾[12]。你们当真不想来点儿雪利酒吗?”
她可能还不到五十岁,且不管她昔日姿色如何,如今也已所剩无几。她那暗黄与浅灰的头发相互混杂,像是由漂浮多年的烟灰染成的。尽管你可以说她还保持着身材,但那是一具多么脆弱又松弛的小身板,以至于除了坐在这里,坐在这张沾染了咖啡渍的沙发上,你想不到它还能做其他什么事。她坐着的样子暗示了一种迫切想被倾听和理解的诉求,如果可能的话,甚至是被喜欢上:躬身前倾,前臂搁在膝盖上,交扣的双手随着自己说话的节奏而扭动。
之后,查尔斯·谢泼德不得不提醒自己,他能说的大概都已经说了——他一定已经提供了足量的信息,问了够多的问题,让她保持精力一直说下去——但在当时,以及在回忆中,整个午后似乎都充斥着格洛丽亚·德雷克一人的声音:长篇大论,偶尔激动又犹疑的声音,充满烟味的粗哑笑声,以及歇斯底里的初期征兆。她愿意向大街上十足的陌生人掏心掏肺。
“……噢,天哪,不是的;我们搬到这个有趣的地方才几个月;这只是临时住所。不过,我们经常搬家:就在几天前,孩子们说他们已经数不清我们住过多少不同的房子和公寓了。记不得去过多少地方,甚至多少城镇了;挺不可思议的吧?可不,你瞧,我们一直都漂泊不定。我想你可以说,我们打心底里都是浪子。”
几分钟前,查尔斯和埃文都要了一大杯雪利酒,埃文发现自己喜欢这酒的味道。跟父亲一起在格林威治村消磨时间,也算不上太糟糕。哪怕西村汽车的某个机修工能修好汽车,他们现在也可能错过眼科诊所的预约了,所以这天就白费了;不过,就算是虚掷的一天,有时不也能寻得乐趣吗?他们父子二人可以在城里这块充满艺术气息的地方找几家酒吧,说不定还能一起酩酊大醉,开心地讲讲笑话,因为知道在回家的火车上可以小睡片刻。
“……噢,我真希望你们可以待久一点,见见孩子们,”格洛丽亚·德雷克说道,“他们这会儿本该到家了,真不知道是什么耽搁了他们。你瞧,他们不得不把我们养的乖猫咪珀金斯送去猫医生那儿,因为它吐得到处都是……”
有一次,在她嘟嘟囔囔个没完没了的时候,查尔斯冒险瞥了埃文一眼,他俩迅速交换了她无法察觉的眼神。跟他们说起猫咪的事情让她回想起很久之前养的另一只猫——“噢,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孩子们还小”——那个故事让她不得不顺带提及她已离异多年。
这并没有让她的两个听众感到意外。妻子们通常不会这样说话——哪怕是不幸福的妻子——就算寡妇也不会这样。谢泼德父子相信,在这样的下午,只有一个离异很久的女人才会把说话当成营养品,一直说到她的太阳穴鼓出蚯蚓般大小的静脉,说到一连串白色的唾沫星子聚集起来,挂在她的嘴角两边。
“……唉,是的,自然一点都不轻松,”她继续说,“一个人要抚养两个孩子。我可以说是——动脑筋过日子的,你懂的。”
查尔斯过去一直以为“动脑筋过日子”意味着有什么灵巧投机的挣钱方式,所以他说:“哦?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德雷克太太?”但他立马感到抱歉,因为她对这个短语的理解跟挣钱或是工作毫无关系。
“呃,我是说……”这时,她脸上又闪过那种小丑似的神情——“我是说,这主要关乎如何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过日子;但我们应付得来。”
因此,她可能是靠赡养费过日子的,这当然无伤大体;尽管如此,若是她之前没有试图假装并非如此,也许会更好点。
“……唷,他们回来了,”门铃一响,她猛地跳起来叫道,“天哪,我都开始担心了。”为了显示“担心”,她作势要把自己的手放在心脏处,却窝起手掌捏了捏下垂的左侧乳房,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儿。一等她背过身,那滑稽的举止惹得父子俩又互相挤眉弄眼。
格洛丽亚·德雷克的孩子一个是刚进入青春期的儿子,一个是刚结束青春期的女儿。他们看起来跟她本人一样脆弱,这说明这个家里没一个坚强的人,但那女孩显然已经以一种出奇漂亮的方式安之若素了。
“是不是很好呀?”他们的母亲问道,“这两位先生的车子出了点问题,然后碰巧按了我们家的门铃,你们瞧,我们过得很愉快……”
女孩名叫瑞秋,过来跟埃文握手时,她看起来惊了一下。心跳顿了一两拍后,她便礼貌地绽开微笑。但埃文注意到了,也知道她看到他注意到了。在埃文·谢泼德的生命中,也许仍有很多时候,他害怕自己成不了什么大事,但他一直清楚自己的相貌,知道这让他在应付女孩时具备显著优势。
很快,所有人又喝起了雪利酒,除了那个小男孩菲尔[13]。他是个忧郁的孩子,似乎并不介意被排除在外,只顾跟猫咪在地板上玩耍。瑞秋坐在离埃文较远的一把椅子上,仿佛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当她跟埃文的父亲礼貌地寒暄时,埃文仔细地打量着她。他喜欢她的皮肤、棕色的头发以及大大的褐色眼眸。没人会觉得她“精致”,但谁都知道女孩的美有成千上万种;况且,你也不会想对这个特别的姑娘分门别类。她就是她自己:有点消瘦,有点柔弱,却有一副初焕新生的好看模样。他在脑海里开始把玩着“温柔”、“青春”、“易逝”这些词的含义,这是一个能让你珍惜和保护的女孩。最妙的是,他知道回到这里、再见到她很简单,而且很快就能约她出去。
菲尔两腿并拢坐在一把椅子上,把猫咪抱在膝上,抚摸、逗弄着它,俯身对它喃喃低语。他显然还太小,不知道那样坐着有多娘气。他抬起头来时,眼睛下面挂着如灰尘般清晰的黑眼圈。他大概很多时间都像现在这样——坐在屋里,听他母亲喋喋不休地说话,渴望她能停下来,直到酒精让她讲不清话了,这渴望才能慢慢消停一点——埃文不得不为他感到难过。嗯,但就算如此,如果他不喜欢这样的下午,为什么不去外面呢?为什么不去街上打棍球[14],或是跟意大利小孩打架、学些人生道理呢?
“你多大了,菲尔?”埃文问他。
“十五岁。”
“噢?你看起来要更小一点。”
“嗯,我知道。”
“你在附近上学吗?”
“是的,我上——”菲尔开始说话,但被他母亲打断,很快盖过了他的声音。
“噢,哎,那不重要了,”她解释道,“因为他现在是上预科学校的大男孩了。秋天他就要去读预科学校了;是不是很让人激动呀?”
埃文说不错,查尔斯也咕哝了些合宜的话。但随后,查尔斯在环顾房间各个角落时不得不眨了好几次眼睛。这个地方,或是说这些人,都体现不出能负担起预科学校的样子。不管离异的父亲是谁,除了赡养费外,他现在一定还签了一大堆其他支票,用来支付越来越多无甚必要的东西。
“……唔,那是所小学校,”格洛丽亚·德雷克说道,“而且也不像一些知名预科学校那么古老,但有自己的特色。我想他在那儿会过得很愉快,我觉得这对他会大有好处……”
等西村汽车的人来到门口,埃文跟他一起离开了公寓楼,领他去街上看汽车。没过多久,几分钟后,埃文便回到德雷克家的公寓,又要了更多的雪利酒,带着一股幽默和歉意转头对自己的父亲说,那人告诉他车子得拖走,已经报废了。“他对我说:‘哥们儿,你这是一堆垃圾啊。十足的垃圾。’”
“啊!”瑞秋·德雷克喊出声,“不管谁这样说你的汽车都太可怕了。”她立刻显得害羞起来,因为这是她对埃文说的第一句话。
“噢,嗯,那辆车很旧了,”他向她解释,不太敢直视她那双可爱的眼睛。“我早该知道它已经没救了。”
“嗯,我觉得你很棒,”她说道,此时已是有意识地在跟他调情,“如果你能任由像汽车这样重要的东西被摧毁而不带任何遗憾的话。”
“你做过的有些事值得后悔,”他告诉她,“有些则不然。”他几乎从未如此清晰地表达过自己的想法,这让他感到很高兴,直到记起他曾听父亲说过这话。
听到姐姐竟能对一个刚认识的男人说出“我觉得你很棒”,菲尔·德雷克露出一副明显震惊的模样。而瑞秋似乎知道弟弟是怎么想的,因为他俩正进行着眼神厮杀的小小战役。两人面红耳赤,彼此挑衅对方说出一些苛责的话语。这对姐弟显然已经习惯了对彼此的重度依赖,这似乎也证实了埃文对德雷克一家的第一印象:他们谁也不会变成坚强之人。
但这个姑娘成长迅速。如果你能让她远离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地方,如果你能把她带进阳光的滋养中,长时间地培养她、拥有她、陪伴她,她很有可能会长成一个值得延续你的血缘,值得你陪伴一生,值得你付出一切的女人。别的且不说,她倒是值得一试。
由埃文帮忙拨号,查尔斯给眼科诊所打了电话,取消了预约;然后又打了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到冷泉港,告诉他妻子他们会晚一点回家。还没等他挂了电话转过身来,一个灌得满满当当的酒杯又塞进他手里。这个女人全然不知何为放弃。
“……呐,这不是挺让人开心的吗?”一个小时之后,当他们终于可以向大门挪步子了,她这样问道,“噢,这样的相遇方式难道不有趣吗?想象一下:要是你们的车没有在那个特定位置坏掉,在那么多门铃当中,要是你们没有刚好按到我们家的……”
埃文和瑞秋像害羞的密谋者似的后退了一点,与聚在门口的人保持距离。
“之后我能打电话给你吗?”他轻悄悄地问她,而菲尔则轻轻噘起上嘴唇看着他俩。
“好的,”她说,“好的,希望如此。”
送走了客人,等门一关上,瑞秋·德雷克立马感觉自己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电影里的女孩,因为与埃文·谢泼德的相遇让她经历了一场电影里才有的开场片段,她能随时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一片断。她说“我觉得你很棒”,这句台词能让观众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女孩,尽管她很害羞;而埃文说:“之后我能打电话给你吗?”这句台词一向意味着爱情已经开始了。哪怕接下来的所有剧情都得发生在他打电话之后也没关系,因为这反正不是那种你想匆促结束的电影。
噢,但如果他没打电话呢?每当问自己这个让她心悸的问题时,她都会感到一阵忧郁,但持续时间都不长。她的肺很快会恢复工作,她又能感到血管中的鲜血流动不息,因为她知道他会打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好家伙,”她弟弟说道,“好家伙啊,瑞秋,要是这个叫埃文的男人不给你打电话,我猜你可能会自杀吧,是吗?”
“哎,真讨厌。”她对他说。
“那样的话在我听来很傻,菲尔。”他们的母亲在房间另一头说道。
“哦,好吧,我很抱歉,”菲尔说道,为确保她们都听到了,他又说了一遍,“我很抱歉。”
在这个没有父亲的小家庭里,道歉和责备一样司空见惯,宽恕也一直无处不在。感情很重要。直到菲尔快十一岁时,他们仍习惯彼此之间以儿语交流,外人谁都听不懂,甚至到现在,他们也经常会说“我爱你”。要是他们之中哪两个人回家晚了超过一小时,那独自在家等待的人就会万分焦虑。
在过去十三年里,德雷克一家已经换了十二个住所。他们被赶出去两次,但他们不停搬家倒不都是因为捉襟见肘的贫穷:格洛丽亚常常被迫寻找新的住处是因为旧的地方似乎与她的本性格格不入,她鲜少觉得有必要定义具体的原因。在新家和旧家转换时的某些混乱时刻,他们发现自己只能像难民一样团结在一起,以假装勇敢的笑声或是毫无缘由、痛哭流涕的可怜争吵来躲避深重的困惑;然后,他们会不安地适应起新环境,等待不受他们控制的力量再一次搅扰平静。
他们三个人都钟爱现在这套临时公寓客厅墙上的镜子。要不是知道弟弟会盯着她看,瑞秋现在可能会在那里待上一个小时,从不同角度欣赏自己脸蛋的形状和侧影。
然而,日光渐暗时,霸占那面镜子的却是格洛丽亚。她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为配合“和蔼”这个词而试了好几种面部表情,她认为这是形容查尔斯·谢泼德的绝佳方式。这个美好的午后将会永远令人难忘,因为查尔斯·谢泼德是她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和蔼可亲的人。
“噢,他们很友好,不是吗?”她问孩子们,“我们度过了一段多么美好又惬意的时光啊,我真是忘不了。而且,我觉得我们很快会经常见到他们的,你们不觉得吗?”
然后,她的脸因为一个可怕的念头而僵住。“呀,但我没——”她开口说道,能从孩子们的眼里看到自己不断加深的恐惧。“我没太唠叨,是吧?”
“没,没有,”菲尔告诉她,“没有,你挺好的。”
那天下午,谢泼德父子二人的确在格林威治村的几家酒吧里喝得有些醉了,在虚掷的闲散时光里,在对彼此新发掘的兴趣中怡然自得。他们不慌不忙,因为最后一班火车几个小时之后才开。不管谁提到格洛丽亚·德雷克,或是稍微模仿一下她的说话方式,他们总能捧腹大笑。
“不过,我觉得那女孩看起来不错。”查尔斯指出。
“是啊,”埃文说,“噢,是的;很不错。”
“也很漂亮。”
“是呢。”
但埃文担心他父亲会说“你要约她出去吗”或是类似的话,当你跟父母一起住时,保护好自己的隐私总归是重要的。另外,他正想再次模仿格洛丽亚·德雷克,不想失去这股搞笑的劲头。
“嘿,爸爸?”他说道。然后,他从吧台往后退,试着把自己左侧胸前的衣服攒起来,模仿女人乳房的大致形状拢成一个衣垛。他一只手明目张胆地窝起来,拨弄着衣垛突点的位置,并用一种娇弱的声音说道:“天哪,我都开始担心了。”
“好吧,实在——实在太像了,真的。”查尔斯应景地咯咯轻笑,“不过,我想我们大概已经开够她的玩笑了,你不觉得吗?事实上——”他搅动酒杯里的冰块,抿了一口,又把酒杯放回吧台上。然后,他站得更笔挺了一些,理了理自己的西装外套,用力拉了拉褶边,仿佛那是一件军装似的。“事实上,”他又说了一遍,“一个渴望关爱的女人没什么可笑的。”
埃文不得不思量一番,钦佩父亲的真知灼见,然后承认父亲或许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