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名词与字序的遗忘
如上所述,关于外文中字序遗忘的经验,也许会使我们怀疑,对本国语言中的字序遗忘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道理来解释?虽然,我们对刚刚记熟的某个公式或诗句,一下子也可能背不完全,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因为这种遗忘并不会影响到我们学到的所有知识,而只是其中某一特定的部分,所以花点儿力气,拿几个例子来加以考察分析,也许还值得吧。
布里尔举过下面这个例子:
“有一天我正和一位才气横溢的年轻女人闲聊,她想引用济慈的一首诗。这首的诗名是《阿波罗颂》(Ode to Apollo),她背诵了下面这几行:
In thy western houses of Gold
Where thou livest in thy state,
Bards,that once sublimely told
Prosaic truths that came too late
(在你家乡居所西厢的金殿里,
诗人们曾高雅地述说,
那些迟来的平凡真理。)
“她在背诵这些诗句时,踌躇再三,就晓得最后一行哪里不对劲。其实更令她惊奇的是,当她查阅书的时候,才知道记错的不只最后一行,其他地方也错了好几处,正确的原文是这样的:
ODE TO APOLLO
In thy western hallsof gold
Whenthou sittestin thy state,
Bards,that erstsublimely told
Heroic deeds and song of fate
(当你闲坐在家乡西厢的金殿里,
诗人们曾高雅地述说着,
英雄的事迹和命运的圣歌。)
文中斜体的字句,都是被她忘记或者背错了的地方。
“她对自己所犯的这许多错误感到惊奇不已,并将之归咎于记忆不好。但是我马上就说服她,她的记忆力不管在质量上还是数量上都没有什么问题,并且我开始回忆在她引用这首诗之前我们讨论的话题。
“那时我们正在讨论‘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问题。她认为是雨果说过,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东西,因为它可以使一位女店员成为天使或仙女。她又说:‘只有在恋爱中的人,才会对人性充满盲目的信心。在恋爱中,什么都是完整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美丽的,而且……每一样东西都像诗一样的虚幻。但那毕竟是一种奇妙的经验,尽管随之而来的经常是一种可怕的失望,却也值得去体验。爱可以把我们提升到与诸神同等的地位,引导我们走向各种艺术活动。我们可以成为真正的诗人,我们不但可以记诵诗歌,引用其中的诗句,甚至都可以成为诗神阿波罗呢!’说完她就引述了上面提到的那些诗句。
“当我问她记诵这些诗句是在怎样的场合中时,她却想不起来了。因为她是一位教演说术的教师,经常要背诵的东西太多太多,要她指出在什么时候记下这些诗句是很不容易的事。于是我就向她建议:‘从我们谈话的内容来判断,这首诗大概和“情人眼里出西施”有很密切的关系。也许你就是在那种心境时诵下来的吧?’她想了一会儿,不久就想起了下列的事实来:12年前,当她还只有18岁的时候,就爱上了在一次业余舞台演出时邂逅的一位年轻男士。那时他正在攻读戏剧,极有希望成为戏剧界的一颗巨星,因为他具备了一切成功的条件:有魁伟英挺的身材,有迷人的气度,很聪明而且热情……不过他的感情并不专一。有人警告她要小心提防他,但是她毫不在意,总以为是别人出于嫉妒的中伤。起初几个月一切进展顺利。但是坏消息终于来了,她为之背诵诗歌的‘阿波罗’竟和一位有钱的女子私奔结婚了。几年之后,她听人家说他住在西城,在那儿照管他岳父的资产。
“背诵错的那些诗句,至此已基本可以了解。关于‘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话题,使她下意识地记起一件不快的往事——高估了她所爱的男人,她将之奉若神明,结果却比普通的人还不如。由于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一段痛苦的回忆,她不愿意让它浮现到意识的表面上来,只好经由在背诵诗句中无意识的错误,来明白地表现出她目前的心理状态。如此一来,不但原诗的意义变得平淡无奇,而且还明确地提示了过去这段往事[11]。”
另一个关于熟记的诗句字序被遗忘的例子,我想借用荣格先生的原著《早发性痴呆心理学》[12]来说明:
“有一个人想背诵那首耳熟能详的诗,《孤立的松树》(A Pine Tree Stands Alone)。他背到‘他觉得昏沉欲睡’时,就无助地停留于‘用白色的布’(with the white sheet)那一句上面。遗忘了这么有名的诗句,对我而言相当特别,因此我就要他把他想到“with the white sheet”这几个字时心中所浮现的一切意念都说出来。他就告诉我如下一系列的联想:‘the white sheet 这几个字让我想到尸体上的白被单——覆盖死尸用的白单——(停顿了一下)——现在我想到一位朋友——他的哥哥最近才去世——大家以为他是死于心脏病——他是很胖的一个人——我那位朋友也很胖,我想他也可能遭遇相同的命运——或许是他运动得不够——当听到他的哥哥的死讯时,我突然大惊,害怕同样的事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因为我的家族也有肥胖的倾向——我的祖父就是死于心脏病——我本人也太胖了些,为了这个原因,几天前我开始了减肥措施。’”
荣格对此的解释是:“这个人无意识之中,把自己想成被白布包着的那棵松树了。”
至于下面这个关于字序遗忘的例子,我得感谢住在布达佩斯的老友费伦茨博士。这个例子和前面所举的不同,它不是关于诗句的引用,而是关乎自造的言词的遗忘。从这个例子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一种不寻常的现象,即当明辨屈服于瞬间的欲望时,遗忘就出卖了明辨,如此一来,错误就成了一种有用的机能。等我们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知道内心的挣扎最初可能表现在某种缺陷之中,例如遗忘或精神性阳萎(psychic impotence)。
“在一次社交集会中,有人引述‘了解一切即宽恕一切’(Tout comprendre c'est tout Pardonner)。对此,我说,‘宽恕’是上帝或牧师专用的辞令,所以此句的第一部分就应满足这个条件。来宾之中有人认为我的观点很好,于是我就更敢于去发言——也许是因此对自己的观点更有信心了——我说,不久以前,我还有过更好的主意呢。但是当我正要把那个好主意说出来的时候,却再也想不起来了。因此我马上离开那儿,关起门来把我潜在的思绪都写下来。我第一个想起的,是那位知道我那主意产生经过的朋友的名字,以及当时在布达佩斯的那条街名,然后我想起另一个名字叫马克斯(Max)的朋友,我们通常叫他马克西(Maxie)。这使我想起了格言(maxim)这个字,也想起了那个主意,原来那个主意是要改动一下一句有名的格言。更奇怪的是,我想不起来是哪一句格言了,只想起了下面的句子:上帝以其形造人(God created man in His own image),改一下概念就成了人以其形造上帝(Man created God in his own image)。想到这里,我马上就想起我所苦苦追寻的回忆。
“那时我的朋友在安德拉希街(Andrassy Street)对我说:‘属人的东西,没有一样对我是陌生的’(Nothing human is foreign to me)。基于以往精神分析的经验,我就对他说:‘你应该更进一步承认,属动物的东西,没有一样对你是陌生的’(nothing animal is foreign to you)。
“但是等我最后发现我所思索的意念时,我并没在那个集会中说出来,因为我所提到无意识中有动物性的那位朋友,他那年轻的太太正是来宾之一,我必须注意一点,即她心理上绝对无法接受这样无情的观点。这一次的遗忘,使我逃过了许多她可能提出的不愉快的问题,以及一些毫无意义的讨论,而这正是‘暂时性遗忘’(temporary amnesia)出现的动机。
“有兴趣的是,在隐藏的意念中,冒出的那个句子,是把神性降贬到人的发明,而在真正要追寻的那个句子,则是把动物性归到人身上去,可见capitis diminutio(降低身份)是二者的共同点。很明显,这整个事件,只不过是被该讨论所激起的,关乎了解与宽恕等意念之流的延续而已。
“我所追索的意念,其所以如此快就回忆起来,可能是因为我躲到一个空房间,远离了监视着它的社会空间。”
自此之后,我分析了许多字序遗忘或错误的实例,而这些探索所得的同一结果,使我认为在aliquis和《阿波罗颂》等例中所拟设的遗忘机制,几乎可说是放之天下而皆准的。正如上述各例一样,每一个情形都和被分析的人的隐私和痛苦往事有关,所以要报告这些分析的实例并不都是很方便的,因此我在这儿将不再多举例子了。不过我们可以说,不管所关材料如何,诸例所共通的事实,就是被遗忘或被歪曲了的材料,都经由某相关联的途径和无意识的思维相衔接,而此无意识的思维,影响所及而表现出来的就是遗忘。
现在我要回到那些我们一直都没谈到的名字遗忘和动机问题上。这类错误在我个人而言,也是时常发生的,所以我根本不愁找不到例子来谈这个问题:例如我至今仍深以为苦的偏头痛,每次要发作之前数小时,总是要以名字的遗忘作为先兆,而且在头痛得最厉害的时候,虽然还不至于让我无法工作,但我却无法回忆起任何名词。
就我这么一个例子,就足以使人强烈地反对我们分析这些现象的努力。难道一个人看到了上述的情形,不会很自然地认定遗忘的原因,尤其是名字的遗忘,是脑部血流或机能障碍所引起吗?难道还不会省点力气,不再往心理因素方面去找解释吗?其实不尽然,那只表示某一恒定不变的机制被一偶现的变数所取代而已,所以我不消在此多加分析,我只提出另一个例子来比较一下,就毋庸再争论了。
假设一天夜里,我在某大城市杳无人踪的地带散步,结果不小心遭到歹徒袭击,抢走了我的手表和钱包。在最近的一个警局里,我向警察报案时说:“我在那条街上,被孤寂和黑暗抢去了手表和钱包。”虽然这句话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错误的地方,但是从字面上看来,很可能会被人认为我脑筋有问题。正确地说,这件事只能这样说:因为地处孤寂之利,再加黑暗的笼罩下,我的一些值钱东西都被不知名的歹徒抢走了。
如此说来,名字的遗忘和上述情形未必有什么不相同的地方。我可以说:因为疲累、循环障碍,或中毒的关系,我对记忆中名词的控制能力,被某种不知名的心理力量所剥夺;这种心理力量,也可以影响完全健康和清醒的人,从而引起记忆的失常。
当我考察分析了自己遗忘名字的情形时,我发现几乎毫无例外的是,那些被遗忘的名字,都和自身有某种关联,而且是会引起我强烈而又痛楚的感触。按照苏黎世学派那些学者(布洛伊勒、荣格和里克林)简便而绝妙的说法,我也可以这么说:被遗忘的名字,和我的“个人情结”(personal complex)有关联。这个名字和我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始料未及的,而且大多数是经由肤浅的联想而来(如一词两义或两词同声);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旁道联想(side association)。下面数例便是最好的说明:
例一 有一位病人要我推荐里维埃拉的一所疗养院给他。我知道在靠近热那亚的地方有那么一所疗养院,我也记得该院院长——一位德国同行——的名字,但就是想不起疗养院的名字来,虽然我确定知道院长的名字。无法可想,我只好要病人稍等一下,我马上向我的太太求助。
“热那亚附近,某博士在那儿有个小诊所的,某某太太在那儿治疗了许久的那个疗养院,到底叫什么名字?”
“也难怪你会忘记,它的名字是Nervi[13]。”
那当然,关于神经的事我搞得太多了!
例二 另外一位病人和我闲谈起附近的避暑胜地时,坚持认为在我所熟悉的两家旅社之外,还有一家。我硬和他争辩说那里没有第三家旅社,还特别指出我在那附近过了7个暑假,所以比他知道得清楚。经过我这一番争辩,他索性把名字也叫出来,他说那一家旅社叫“Hochwartner”。他这么一说,我只好认输。说实话,我不得不承认在这7个暑假里,我就住在这家我极力否认其存在的旅社附近。到底为什么我会忘记它的存在和它的名字呢?我相信这是因为它的名字念起来,和我维也纳的一位同行专家的名字相似的缘故,原来它触及了我的“专业情结”(professional complex)!
例三 有一次我在赖兴哈尔(Reichenhall)车站买火车票,一时竟想不起来下一个自己经常经过的大站叫什么名字,我只好去查时刻表,原来它叫Rosehome(Rosenheim)。于是我马上就发现我是经由怎样的联想,才把那个站名忘掉的。在一个小时前,我刚拜访了住在赖兴哈尔附近的妹妹,她的名字叫Rose,换句话说我已去过Rosehome[14]了。所以这个名字,是被我的“家庭情结”(family complex)所掠夺而忘记的。
例四 这种“家庭情结”的掠夺性影响,我还可以在下例中展示出来:
有一天,我的一位女病人的弟弟来请教我,这个人我见过很多次,通常见面时我都是直呼其名的。当我正要和他谈话的时候,竟忘了他的名字。这个名字并不特别,但是我就是想不起来,只好跑到街上去看商标名称,结果一看到那个名字,我马上就想起来了。
据分析的结果显示,原来我把他拿来和我的弟弟作了一个比照,自问:“我的弟弟若是处在他的境况下,是不是也像他这样呢,还是更离谱?”至于陌生人和我弟弟之间为什么可能有这种关联,那是因为凑巧他们的母亲都叫阿梅莉亚(Amelia)。由此我又进一步了解他们的名字丹尼尔(Daniel)和弗兰克(Frank)会彼此干扰的原因。这两个名字,以及阿梅莉亚,都在席勒[15]的戏剧《强盗》(The Robbers)中出现,而且它们都和维也纳步行主义者丹尼尔·斯皮策(Daniel Spitzer)的一个笑话有关。
例五 另外有一次,我一时想不起一个和我早年生活有某种关系的病人的名字。我的分析得经过一段遥远而弯曲的路程,才能发现这个病人的名字:他告诉我他害怕会失明,由此我想起了遭枪击而失明的另一位年轻人来。接着又令我想起另一位举枪自杀的年轻人,而这个年轻人和我所想知道名字的那位病人,虽然风马牛不相及,却有着同样的名字。不过这个名字,还是我把这两位年轻人的恐惧情绪转移到我家庭中的某一个人时,才想起来的。
就这样,一道连绵的“自我关系”(self-referrence)之流,把一些我平常不在意,却经由上述名字的遗忘而引起注意的东西,流过我的脑子,看起来好像我是被迫把从陌生人处听来的东西,都拿来和我自身相比似的,也好像我的“个人情结”被外来的联想所激荡起来。这些似乎不可能是我个人所独有的,相反,这正说明了我们平常是如何记住外来事物的。我有理由相信,别的人也有过和我类似的经历。
最好的一个例子,是一个名叫莱德勒(Lederer)的绅士告诉我的亲身经历:当他在威尼斯度蜜月时,遇到了一位只是稍微认识的人,却不得不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太太,可是又忘了这个陌生人的名字,只好莫名其妙地支吾过去,才免得大家尴尬。不过当他第二次在威尼斯又不可避免地碰到这个人时,他就把他拉到一边,请他把那不幸被忘掉的名字告诉他,免得他为难。这位陌生人的答案表现了高超的人类智慧,他说:“我就知道你记不住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和你的一样——莱德勒!”
当一个人发现陌生人的名字和自己的一样时,禁不住都会有点不高兴的感觉。最近有一个叫弗洛伊德的病人来求诊时,我就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不过,有一位批评家告诉我,在这方面,他的反应和我的正好相反。
例六 个人关系的影响,在下面一则荣格所提供的例子中,也可以看得出来。[16]
“Y先生爱上了一个女子,这位女子不久后嫁给了X先生。虽然Y先生和X先生是熟人,而且有着商业上的来往,但是Y先生老是把X先生的名字给忘了,所以好几次当他要和X先生通信的时候,只好先向别人打听X先生的名字。”
这种遗忘的动机,比前面所说因个人关系导致的例子,还要明显得多。在这个例子里,Y先生忘了X先生的名字,是Y先生不喜欢他那得意的情敌的直接结果,因为他不想知道X先生的任何事情。
例七 下面这则费伦茨所提的例子,经过“替代思维”(像Botticelli-Boltraffio到Signorelli)的解释,特别能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自我关系”如何引起名字的遗忘:
“一位女士听了一些精神分析的事,却想不起那位精神病学家荣格(Young,亦即Jung)的名字来。她倒想起了下面这些名字:Kl.(一个名字)Wilde(王尔德)——Nietzsche(尼采)——Hauptmann(豪普特曼)。我没把名字告诉她,只要她对每一个念头再作一次自由联想。
“提到Kl.,她马上想到Kl.太太,Kl.太太是一个爱装饰又爱打扮的人,以她的年纪而论,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她驻颜有术’。关于王尔德和尼采的一般印象,她就联想到‘精神病’。她开玩笑地说道:‘弗洛伊德会一直探寻精神病的原因,直到他们自己变成精神病人为止。’她继续说,‘我无法忍受王尔德和尼采,我虽然不了解他们,但是听说他们两个都是同性恋者,王尔德总是让自己忙着年轻人(young people)的事。’〔虽然她在这句话中,已说出了正确的名字Young(Jung),但她还是记不起来。〕
“至于豪普特曼,她联想到半(half)和年轻(youth)两字,直到我提醒她注意youth这个字,她才顿悟她要找的名字就是Young(Jung)。”
原来这位女士在39岁时失去了丈夫,又没有再嫁的希望,她有足够的理由去避免回想起青年或老年时期。值得注意的是,那把名字遗忘的潜伏思绪,是经过事情的联想而再现出来的,与字的发音没有任何关联。
例八 还有一则名字遗忘的例子,具有更不同但又极微妙的动机,后来由当事人自己解释了遗忘的机制:
“我参加一次选修哲学课程的考试,主考官考我关于伊壁鸠鲁[17]的学说,并且问我知不知道谁在几世纪之后继承了他的衣钵。我答说是皮埃尔·伽桑狄,因为两天前我在饭店中偶然听人说他是伊壁鸠鲁的信徒;主考官又问我为什么知道是他,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对伽桑狄早就有兴趣了。就这样我获得了优秀学生的荣誉,可不幸的是,后来我却老是要忘掉伽桑狄这个名字。我相信一定是我良心上有歉疚感,所以现在我怎么努力还是记不住这个名字,因为当时我对他就根本不了解啊!”
我们若能充分体会他在叙述这件事时内心的深恶痛绝之感,我们就会了解,他得到这个荣誉所花的代价是多么高,所需忍受的事又是多么沉重!
例九 我要在此追加一个遗忘城市名的例子,这个例子可能不像前述诸例那么单纯,但是对于那些熟悉这方面研究的人士而言,将是可靠而又有价值的。这个意大利城市的名字,因为和一位感情上有各种关联的女人的名字隐然有同音之处而被遗忘掉。费伦茨先生自己就碰到过这种情形,所以就把它当作——相当妥当地——梦或性欲观念的一样,拿来加以分析:
“今天我去看几位老友,话题转到意大利北部的一些城市。有人说这些城市仍保留着奥地利旧有的影响,其中有几个城市还被叫出名字来。我本来也想提一个城市,但就是想不起它的名字来,虽然我曾在那个城市里度过了两天愉快的假期。当然这个情形,和弗洛伊德遗忘的学说未必相合。想着想着,想出来的却不是我想要的城市名,反而令下面这些念头涌上心头:‘卡普阿(Capua)——布雷西亚(Brescia)——布雷西亚的狮子。’这座狮子就在我眼前,以大理石雕像的姿态让我客观地看到,但是我马上就注意到,这座狮子不大像布雷西亚的自由之狮(我只在图片上见过),而更像我在卢塞恩(Lucerne)所见的纪念在杜伊勒里宫(Tuileries)牺牲的瑞士近卫军英雄纪念碑前的那座石狮。就这样,最后我想起了我要找的那个名字,那就是维罗纳(Verona)。
“于是我马上就知道我为什么会忘掉这个名字,因为除了我当时造访的昔日女仆韦罗妮卡(Veronica,匈牙利语发音就是维罗纳)之外,不会有别的原因的,因为我对她那令人憎厌的相貌、尖锐沙哑的声音,以及令人无法忍受的自作主张(她以为她干久了就可以这样),感到极端的厌恶;而且她对待孩子的蛮横做法,也是我所难以忍受的,至此我才知道那些“替代思维”所包含的意义。
“想到卡普阿(Capua),我就立即联想到骷髅头(caput mortuum)。我经常把韦罗妮卡的头比作一个头颅骨,再加上匈牙利字Kapzoi(守财奴),就更加强了替代思维出现的决定性。当然,我也注意到Capua和Verona这两个字,在地理观念上,在意大利字的韵律上,有着更直接的关系。
“同样的情形,也见之于布雷西亚(Brescia)这个字,在此我也可以找到潜伏着的联想短路。
“那时我对她的厌恶可说到了极点,因此我认为韦罗妮卡长得非常丑,而且每次发现竟有人会爱她时,我总会惊讶地说:‘老天,去吻她一定会恶心死了!’
“至少在匈牙利,布雷西亚被人提到时,常常并不是和狮子连在一起,而是和另一种野兽连在一起。对这个国家和北意大利而言,最为人憎恨的名字,就是海瑙(Haynau)将军,大家称他为‘布雷西亚之鬣狗’(hyena of Brescia)。从这个被憎恶的暴君海瑙开始,思绪就流过布雷西亚,联想到维罗纳城,另一个思绪则经过‘声音沙哑的掘坟动物’(此点与纪念死者的念头相呼应),联想到头颅,再想到折磨着我的无意识的,韦罗妮卡那令人恶心的器官。韦罗妮卡那时在家里的蛮横一如海瑙将军镇压争取自由的匈牙利人与意大利人时的暴行。
“之所以会联想到卢塞恩,是因为某年夏天,韦罗妮卡和她的主人们是在卢塞恩附近的一个地方度过的。至于瑞士近卫军,是因为联想到她不但对孩子如此,就是对家中的大人,也一样的蛮横,完全摆出一副‘管家婆’的姿态。
“我很了解,我对韦罗妮卡的这份憎恶感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那时候开始,她的外形、做法等都改了很多,而我再碰到她时,也都能由衷地祝福她(当然这种机会很少)。但是,和一般的情形一样,我的无意识和过去的坏印象粘得比新的印象还要牢固些。
“至于杜伊勒里宫,则表示与另外一个人有关。这个人是一位法国老妇人,她是实际上‘监护’全家妇女的人,在家里每一个人都很尊敬她,但也多少有点怕她。我一直是她法文会话的学生(élève)。学生(élève)这个字,使我想起一件事:当我去北波希米亚拜访房东的妹夫时,我曾因当地人称森林学校的学生(élève)为狮子(löwen)而大笑不已。也许这个好笑事件的回忆,和狮子取代了鬣狗(hyena)这个过程有一点关系。”
例十 下面这个例子,也可显示个人情结暂时左右了一个人时,如何经由歧途,把名字忘记了。
有一老一少两个人,他们6个月前一道去西西里岛(Sicily)旅行过,现在他们在回忆那些愉快有趣的日子里的点点滴滴。
年轻的那位问道:“让我们想想看,我们去往塞利农特(Selinunt)的前一夜,所经过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卡拉塔菲尼(Calatafini)是不是?”
年长的那位不以为然地说:“绝对不是,不过我也忘了那个地名,虽然那地方的一草一木都仍历历在目。每当我听说某人忘了一个名字时,自己也马上跟着忘。让我们想想看,我所能想到的只有卡尔塔尼西塞塔(Caltanisetta)这个名字,不过我知道这个名字一定不对。”
年轻的那位说:“不对,那个名字开头是w,或字里头有一个w字母。”
“但是意大利文字是没有w的。”年长的那位反驳说。
“我原来的意思是指v,我之所以会说w,是因为在我的本国语中,我就老是把v、w两个字母通用。”
虽然如此,年长者还是否认有v在,他说:“我们一定已经忘了西西里岛的很多地名,比方说,古代称为恩纳(Enna)的高原上,有一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哦,我知道,是卡斯特罗吉奥瓦尼(Castrogiovanni)。”刚说完,他就想起那个被遗忘的地名,他叫了出来:“卡斯特尔维特拉诺(Castelvetrano)。”他深为能证实想象中的v字而高兴。
年长的那位一时还不以为然,不过等他接受了这个名字之后,也已说得出他会忘掉的道理来。他说:“显然是因为这个地名的后半部分‘vetrano’隐示老兵(veteran)的关系,我知道自己不太愿意去想‘老’的问题,一旦有人提醒我这个问题,我就有很特别的反应。最近我想起了一位可敬的朋友,他有一次以极谦虚的态度说:‘我已不再是年轻人了。’所以我想到他已‘早就过了青春年华’,如此这般我就对‘老’敏感起来。我的敏感是针对Castelvetrano的后半部分,可由替代的Caltanisetta中仍有原名的起音这个事实得到证明。”
年轻人问道:“那么Caltanisetta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
年长的那位承认说:“对我而言,它像一位少妇的昵称。”
稍后他又补充说:“恩纳(Enna)也只是一个替代名字。在我看来Castrogiovanni这个名字冒出来是有道理的,因为它显然和Castelvetrano隐示‘老兵’(veteran)一样,也隐示着年轻(giovane)的意思。”
因此这位年长者相信他自己的想法就是忘记地名的原因。至于那位年轻人遗忘的动机是什么,则未加以探讨。
有些情形,若要解释何以会把名字忘记,必须要靠精神分析学所有的精髓去解决,假如有人想阅读这方面的著作,我推荐琼斯教授的《一个关于名字遗忘的案例分析》。[18]
布里尔报告了下面这个有趣的例子:
“在我任苏黎世精神病诊所的助手之后不久,对名字遗忘有了一个有趣的经验。可以说是这个经验,使我终于信服了弗洛伊德的学说。那时我对他的理论还不能完全接受,虽然不是毫无保留,但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我以尽全力去发掘、了解所有的资料,再判断其心理的学者态度,去解决所有的问题。当时在布洛伊勒教授的驱策下,医院里所有的医生都是弗洛伊德新学理的热诚而忠实的拥护者。事实上可以说,我们是在唯一一家把弗洛伊德的原理原则应用于病人的研究与治疗的医院里工作。那时候也是弗洛伊德在心理学家中开创风气的时代,我们以无比的耐心与永不疲倦的兴趣和热忱,去观察、去研究、去注意在我们周遭所发生的事和所说过的话。比方说,我们会毫不迟疑地问一个人为什么他不用正确的方法用汤匙,或者为什么不用某某方法去做某某工作等等。因为若非马上受到责问,要他们迟疑一下或把话停下来,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必须随时随地都准备停当,随时戒备着,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新的任务,是没有预兆的。我们必须解释为什么吹或哼那个调子,为什么会说错话、写错字。就算这样做的理由只是学着去面对真理,我们也高兴这样做。
“有一天下午没有值班,我在研读一个病例,因为它使我想起在纽约一家医院里所见的类似病例。我一向有做笔记的习惯,所以就拿起铅笔想记下这个病例。但是写到病人名字时,我发现这个我认识好几个月,并且非常感兴趣的病人的名字,一时竟想不起来。我尽了极大的力量去想,也想不出一个名堂来。我觉得奇怪和困惑,不过因为我确知病人是谁,所以还是把笔记做好了。于是我马上想到,若按弗洛伊德的理论,这个病人的名字一定和某些痛苦或不快的事有关联,因此我决定马上用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法去找出这个名字来。
“被我忘了名字的这个病人,就是几年前在纽约圣帕特里克大教堂(St.Patrick's Cathedral)门前堆放杂物纵火的那个人。当然他被逮捕了,先被送到贝尔维尤(Bellevus)的精神病院,后来转到州立医院成为我的病人。我给他下的诊断是精神性癫痫病(psychic epileptic),我认定他患了一种不同于一般发作性癫痫病的病症,以一种持续几分钟、几小时,也许几星期、几个月或几年时间的特殊精神行为作表征。当时没有一个人赞成我的诊断,我的上级医师认为他所患的是早发性痴呆症。
“大概一个星期后,病人痊愈得几乎完全正常,因此处处都与我的诊断相合。病人告诉我说那已是他的第5次发病,在此之前的发作期间,他已烧毁过一个火车站、一幢教堂和几间谷仓。每当发作起来的时候,他都会离家出走,离开他的妻子、儿女,全然无意地四处闲荡。他是加拿大一家报纸和杂志的编辑,是一个极有知识学问的人。在布尔战争期间,因为一次发作,他从加拿大逃到伦敦去应征当志愿军,然后被送到南非去,因为英勇作战,数星期之间他就升为中士。当他回复常态之后,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当了兵,而且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南非来的。不过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表示什么,他向医生报告经过之后,获准荣誉退役,打了一通电报给妻子之后就回家去了。他把自己的情形、住过的医院、过去的医生等情况都详细地告诉了我们,而且我们证实他所言非虚,他有着我们所谓的‘神游症’(fugue)或‘漫游癖’(poriomania)。像这样的病例,以前也有人报告过,某人失踪过3年之久,其实这种病人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少。
“于是每一个人都来为我的妙断道贺,我自己也非常得意。院长告诉我说我确实值得自豪,但是令我深为失望和不悦的是,他说他要在医学会上报告这个病例。我花了极多的时间和努力,就是想要以它作为我对医学文献的第一篇贡献啊!
“在会前数天,院长改变了主意,要我在大会上宣读那篇论文。对他的决定,我觉得非常高兴,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可是一切节目表都早已印就,所以当我出现在学会上时,大家都以为那是院长的论文,不过是要我为他宣读罢了。你们可以想象到,我对这整个事件有多深的感触!
“在这个事件上,我说得这么多,就是希望你们能小心地注意到,这个经验是多么令人难堪和不快,足够我忘了那个病人的名字。
“我坐在那儿不停地把这些联想写下来,几个钟头过去,我仍然一点也不比刚开始时更接近那个病人的名字,虽然各种细微末节纷纷涌上心头,我必须记得很快才能赶得上思潮的起伏;虽然我能够清晰地记得这个纽约病人长得什么样子、头发是什么颜色,以及他脸上的特殊表情。我开始灰心地想:‘假如这就是用弗洛伊德的方法寻找记忆的方式,我将永远不会是一个弗洛伊德派的人。’想着想着,黄昏已至,我的一位同事进来,惊讶地发现我在房里,于是央求我在不外出的期间代他看一下病房。因为我已经被这种弗洛伊德派方法搞得精疲力尽了,就满口答应了他。巡完病房回来,我觉得精神舒爽,就又以新的兴趣,再回到那些联想上去。晚上11点,关于那病人的名字,我仍然茫然无知,于是沮丧地上床,对这件事感到彻头彻尾的厌恶。第二天清晨4点,我从梦中醒来,尽了极大的努力想把脑中这些东西赶走,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无可奈何(Nolens voluns),我只好又开始在床上联想起来。最后,大概5点钟过一点,我苦思寻索的那个名字突然出现了,当时我的兴奋和得意绝不只如释重负,简直就像我解决了一个长久而又难缠的问题一样。现在想来,我敢说要不是我能想起来,也许就不会继续对弗洛伊德有半点兴趣了。在搜寻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已经使我心情恶劣不堪,但是发现它时的那份高兴和满足,一点也不比因此信仰弗洛伊德派心理学所给我的补偿来得差些。
“到底情形怎么样呢?首先我要说,当你开始自由地联想时,你马上就会惊异地发现,成千上万的联想纷纷涌上你的意识,有时候会有三四个联想同时出现,使你必须停下来思索该先写下哪一个。不过你很快就可以作决定,选择其中之一继续下去。就拿我的例子来说,我就注意到有一些有很确定关联的联想,持续不断地一再出现。每当我自问这位纽约病人的名字时,脑中总会浮现我那时在苏黎世医院里的一位癫痫病人,他的名字叫阿彭策勒(Appenzeller),是一位瑞士农夫。他们之间的关联,我的解释是:他们都是癫痫病人,纽约那位病人患的是精神性癫痫病,你记得吧!另一个一再出现的联想是:每当我想到与我有5年关系的长岛医院以及其间发生的一切时,就有一个特殊的景象,会清晰地、突出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的心思就会被它紧紧地抓住。原来在医院的附近常常有森林火灾发生,我们常常得出去巡视,以免火灾波及医院的建筑。我心中的那个特殊景象,是发生在一个星期五,医院附近大火延烧,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多派医生和护士去帮助救火。我的任务是在那儿监督,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东西是不是妥善地被搬运等等,另外还一边和旁边的一位同事闲谈。火势延烧了许多灌木丛,偶尔有人猎到从树丛中逃出来的兔子。我站在那儿,院长向我们走过来,吩咐东交代西的,突然瞥见远处有一只兔子,就叫人把他的猎枪拿来,想试试身手:‘看我是不是能打到那只兔子。’我们大家心里有数地等着瞧,因为我们对院长的枪法一向没有多大的信心。果然不出所料,他没打中,让兔子给逃脱了。他转向我,有点不自在地解释说,因为下雨的关系,指头滑了一下才没打中。我表面上同意他的看法,心里却对他的狼狈暗自好笑。他站在那儿说:‘看我是不是能打到那只兔子,’然后瞄准、开枪、没打中的景象,老是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那天早上最后我又看到了那个景象,并且想到他那句话:‘看我是不是能打到那只兔子,’跟着就想起了那个病人的名字,那就是拉平(Lapin),Lapin就是法文的兔子(Rabbit)。后来我实际上算了算我所写下来的联想,发现这个特别的联想比别的多了28倍。
“这点你也许会觉得奇怪,但它正是心理无意识的工作方式。那个病人的名字,象征地由那个景象代表,整个事态都被压抑下去,其实这就是无意识运作的方法,被压抑的感情借实际发生的事还魂:院长没打中兔子,就表示他无法抢去我那个病例。你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为什么我会想到Appenzeller,因为一方面这个字的前半部Appen和Lapin有字音上的关联,另一方面他们两人都是癫痫患者。由此你们可以知道,第一,显然有某些难堪、不快的事和这个名字有关;第二,被压抑的感情,一定有象征它的表征存在。”
假如我不想避免把以后会讨论到的观念都在这儿说清楚的话,我可以举出更多名字遗忘的例子,而把这章的讨论大大地延伸。不过我想用几句话把这些分析的结论概括一下。
遗忘的机制,尤其是想不起名字,或名字暂时性遗忘,是当时无意识的某种思绪,干扰了名字有意地再现。在被干扰的名字和干扰性的情结(disturbing complex)之间,存在着一种自始就有的关系,或是一种经由表面(外在)关系而形成的——也许是经过人为的方法——关系。
自我关系情结(self-reference complex,个人情结,家庭情结,或专业情结)被证明是最有效的干扰性情结。
某个名字,若由于其具有多种意思,而属于许多种思维的关系(情结),常常因为和别的关系较强,而使它和某一系列思维的关系受到阻挠。
避免唤醒记忆中的痛苦,是这类阻挠的动机之一。
一般说来,我们可以分出两大类名字遗忘的情形:一类是名字本身和某些不快的事有关系;一类是名字和别的联想有关,而该联想又与某些不快的事有关。所以,名字可因其本身的缘故,也可因与其有远近关系的事而被遗忘。
回顾一下这些原则,已足以使我们相信,名字暂时性遗忘,是我们心智功能中最常见的错失行为(fualty action)。
不过,我们对此现象所有特点的描述仍相差甚远。我希望大家注意一个事实,即名字遗忘是很具传染性的,在两个人的谈话中,其中一人提到忘了这个或那个名字,往往就足以引起对方有相同的记忆失灵。不过这种被引起的名字遗忘很容易被回忆起来。
还有一种连续忘记名字、一大串名字都从记忆中消退的情形。假如在努力寻找被遗忘的名字的过程中,找到了和该名字有关系的其他名字时,往往会把这些新想到的名字也给忘掉。于是遗忘从一个名字跳到另一个名字,好像要告诉我们,有一个不易消除的障碍存在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