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国师
祈运宫里紫烟袅袅,幽静的绿藤垂在院墙头,似绿发少女在瓦头探首窥视。
国师正在院中坐禅,衡璃悄无声息地扶在门框子上探头一看,里头只有一个人的侧影。只单单去看那道侧影时,约莫可分辨出来是一个长得很出尘俊美的少年模样。衡璃暗自揣度,这少年应该就是国师了,只仍然惊诧了一下,不愧是道行不浅的国师,竟然历经三朝也曾老去。尤其是一头如同墨鸦片羽般的黑发,简直令衡璃自己都很是羡慕了。
又偷偷摸摸向里头迈了一步。哪知道国师他眼虽未观六路,耳却仍听八方,只淡淡一句:“何人?”声音威严不失淡然,清澈不失沉重,很有道长的风范,足以传到远在门口的衡璃跟前。
衡璃没有想到国师他明明在坐禅,却能发觉她的行踪,惊了一下导致脚底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个四仰八叉。
国师撩起雪白道袍缓缓起身,怀抱拂尘,慢慢走向衡璃。低头,一边向衡璃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动了动嘴唇,吐出来淡到极致的话:“原来……是衡璃殿下。”
衡璃借他的手站起来后,像沾了热汤似的连忙松手,颇不好意思地讪讪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睛望国师,不觉又笑开了,还不忘给国师大人行了个礼:“国师如何知晓是衡璃?嘿嘿。”
国师转身便要回原先坐禅的地方,又没有赶衡璃走,声儿轻飘飘的:“殿下的黄金面具,在宁国,早已经不是新鲜东西了。”顿了顿,直奔主题:“祈运宫三个月无人登门,殿下独自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衡璃悄悄打量着号称全宫最幽静之所的祈运宫。宫殿固然是寻常宫殿,这些子筑造的材料或许还比不得她所住的地方,可墙头一片绿藤遮去琉璃瓦头后,这儿竟果真显得很幽很静。也许是跟院子里的一方毫无波澜的冷水池塘有关,又或许是跟廊檐下挂着的一盏风铃有关,因为风过以后,风铃声响那么几声,叮铃哐啷的,与诗中“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有同样一番意趣罢。
然而衡璃思索许久,还是觉得都是因为宫殿里有这么一个国师。
在衡璃眼中,国师不愧为国师,敛眉低头便似俯瞰人世,那样仙风道骨,加之他道袍纯白不沾纤尘,又在风里翩翩,就尤显得富有仙气。
国师静静看着冷水池塘里的游鱼,看了一会儿,游鱼扑腾着争先跃出水面似在讨好主人,而衡璃仍然没有回答他,便只好再次开口:“殿下?”
衡璃愣了几秒后乍反应过来,忙答道:“啊!哦哦哦,是,是这样……我最近,有些事情想问一问国师。”
荀琨眉心一皱,没让衡璃看见。
衡璃公主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难缠不过的女孩子。他前些年虽闭关许久,也耳闻了衡璃公主“混球”之大名。
衡璃与他的纠缠,就始于他闭关结束那一日。
不过,终归是无果罢了。衡璃还给他风铃那一日之后,许诺再不见他。他也再未踏入烨宁殿,明明说好再也不见,今日,她却再度踏进祈运宫大门。
想到这里,荀琨眉头紧蹙,胸口骤然一痛。
衡璃自然不会知道这一段过往。只见国师薄唇紧抿,眉峰若蹙,眼睛死死盯住池塘里的某处,透出道家人不应有的情感,似在沉思缅怀,又像在克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触了他的霉头,犹疑了一下,终是小心翼翼地道:“国师……我,我是想问问,我这模样,还能飞升成仙么?”
荀琨低头,余光扫向衡璃。终于发觉,这个衡璃公主有一些异样。倒不是他又窥探了天机,只是黄金面具遮不住双颊,他发现公主没有涂胭脂。
他毕竟修行多年,看惯了人心,有此发现后仍能做到面不改色。只是对于衡璃突然一问,很摸不着头脑。迟疑良久后,轻蔑笑了一下:“殿下竟有此心?殿下难道能放弃这浮世之欢,放弃这软红十丈,放弃这富贵荣华,而同贫道一样苦苦修行?”
衡璃稳了稳心神——方才国师轻蔑一笑搞得她有点心颤。望着国师这副出尘的容貌,衡璃不禁歪了头,心想:他不做道士的话,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不过,即便他做了道士,应该还是很多女孩子喜欢。
“不瞒国师说,”衡璃鼓了鼓气,冒着被荀琨向父王举报的风险,打算将事实告诉荀琨,“我,我其实不是……不是衡璃公主。”
荀琨瞳孔骤缩,猛地转向她。
祈运宫偏殿里,烛影摇红,炉烟如缕。衡璃默默接过荀琨递来的热茶,小小地撮了一口,先赞一口:“好茶——”
哪知荀琨并不买账,只淡淡道:“陛下随意赏,贫道随意喝罢了。”
衡璃扭扭捏捏了一阵,也不知如何向国师说明,就只憋出来一个字:“我……”
国师瞥了她一眼,说:“你不是殿下,是什么人?”
衡璃吐出一口浊气:“我也不知道……我饮下孟婆汤后,却度不过奈何桥。冥界有位好心的小鬼指点我,在幻灭崖上寻得还阳结,渡过九渡海,便可回到人间,重来一世……我没想到,回来以后,竟然就到了衡璃公主身上了。”
国师眼中依然波澜不惊,只是也拿起来茶盏喝了一口,喝完以后,静静道:“那,衡璃殿下呢?”
衡璃不知道荀琨怎么会有此一问,愣了愣,说:“有人告诉我,宿主死去那一刻与我渡过九渡海那一刻完全重合。小女斗胆猜测,衡璃公主也许,业已就木……”
荀琨右手握着茶杯盖,衡璃不经意发现他右手已经指节泛白,看起来他握着茶杯盖用了不小的力气。可他面色上依然是波澜不惊,淡漠出尘,似乎尘世千般,皆与他无关。
衡璃这才留了点心眼,国师为何对公主——有一些异样?
不等她细看国师的其他异样,荀琨就将茶杯盖放了回去,右手随意地搭在桌上,说:“哦。”让衡璃恍然觉得刚刚自己好不容易注意到的细节乃是自己的错觉。
衡璃不是个猜人心思的能手,国师又恰好是个隐藏心思的能手,这一来,衡璃也是颇搞不明白国师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好在荀琨又解围似的开了口:“如此,你依然想成仙?”
提到这个,衡璃一下子又很不好意思了,说:“对……冥界的小鬼们都说我曾是仙灵,我们仙灵的毕生追求应该就是位列仙班,我虽不才,也想尽力一试。”
国师闲闲地拾起茶盏,再度抿了一口,如前番般轻蔑地笑了一下,说:“呵,仙灵之身都不在了,何来成仙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