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在云:中国兴起与全球秩序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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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历史教训

熟读历史的政治经济学者,都对无节制的全球化资本主义在过去30多年的迅速扩张非常忧虑。无节制的全球资本主义,尤其是无节制的跨国金融活动,曾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达到高峰,最后以经济大萧条与两次世界大战悲剧落幕。很多人可能都忘记了,宣统年间清政府还在纽约、伦敦、苏黎世等地发行湖广铁路的债券,当时虽然信息技术不发达,但金融全球化已经非常发达。

战后西方国家汲取教训,对于国际贸易与跨国金融活动建立严格的管理机制,来驾驭资本市场对于社会秩序的破坏力量,建构一种约翰·鲁杰(John Ruggie)所称的“镶嵌式自由主义体制”(embedded liberalism)。[1] 但1980年代以后,历史记忆被人淡忘,自由市场神话再度抬头,在华尔街利益集团的驱使下,美国政府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打造了“华盛顿共识”。首度使用这个名词的约翰·威廉森(John Williamson),在2002年志得意满地指出,这些政策建议是“十全十美,万无一失的”,因此有必要就此达成共识。过去20多年,大多数的西方知识分子都沉浸在“市场万能”的神话里,忘记了卡尔·波兰尼在他《大转型》(The Great Transformation)一书中对资本主义发出的历史警语:

那个自我调节的自由市场乌托邦是不可能持久的,否则迟早摧毁社会的人与自然之本质,必然摧毁人类并将我们的环境化为荒漠。[2]

当前所有发展中国家都要面对下列这些严峻的课题:第一,如何驾驭全球资本主义的风险与破坏性,控制其两极分化倾向,妥善利用其积极性,让市场与民主、市场与社会、市场与文化、市场与环境间的共生规则得以建立。第二,如何建构维护经济弱势团体权益的政治组织与意识形态,让广大人民可以真正利用民主参与及监督机制,维护其生存与发展的权利,并让社会各阶级与集团间维持权力平衡。第三,如何提升国家机构的各项重要治理能力,管理市场秩序,监理公司治理,保障公民的社会经济权利,进行财政移转与二次分配,强化内部监控,防止违法滥权,确立官僚体系维护公共福祉的价值导向。

在回应这些严肃的课题上,过去一些欧洲国家,比如瑞典、法国等,有些不错的经验可以学习,但现在欧陆国家原有的、调和阶级矛盾与节制资本主义的核心价值与重要制度安排,包括民主社会主义,统合主义机制下的劳资协商,以及多党合作的共识型民主等,在美国式资本主义的竞争压力下欲振乏力。这意味着,任何国家要凭一己之力回应这样的严峻课题并不容易。

容易被美国霸权与跨国企业操弄与支配的中小型国家,更难自主选择社会发展模式。中小规模的新兴民主国家,更容易掉落“分而治之”的陷阱。因此,只有达到一定经济规模或掌控战略性资源(例如石油)并具备较高政治统合能力的国家,才有机会走自己的道路,并扶助其他国家摆脱外部制约。像中国、印度这样体量庞大、人口众多的国家,有机会走自己的道路;而且它们也只可能根据自己的国情与历史条件走自己的道路。如果中国与印度都步上美国式资本主义后尘,人类的前途将十分黯淡。

很明显,国家层次的民主已经不能适应人类发展的需要,亟须在全球层次建立新的民主机制。要有效回应上述的严峻课题,发展中国家必须通过集体的力量,试图在全球层次建立民主治理机制,让所有利害与共的群体都有机会参与全球事务的管理,才能彻底控制资本主义的风险与破坏性,才能有效驾驭全球资本主义的两极分化倾向,才能全面建构市场与社会、文化、环境共生的规则。也只有用全球范围的民主管理机制,才能改造当前全球权力运作场域的不合理宰制关系,让主导信息、知识、意识形态生产的机构回应人类社会多数人的生存发展需求。跨国媒体集团、信息科技王国、华尔街投资银行、避险基金、信用评级机构、大学与智库、大会计公司、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等全球资本主义体制内权力行使的主体,尤其应该受到民主监督。建构全球民主管理机制,公民社会组织与弱势团体的跨国联结与动员,发展维护第三世界广大人民生存权利的全球公共论述——这三件工作,必须协同并进,密不可分。


注释

[1]John Ruggie,1983.International Regimes,Transactions,and Change:Embedded Liberalism in the Postwar Economic Order.In Stephen D.Krasner ed.,International Regimes(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5231.

[2]Karl Polanyi,The Great Transformation: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of Our Time(Boston:Beacon Press,2001):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