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死亡是个伪命题
报纸关张近年来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美国专门有家叫“报纸死亡观察”的网站,做了个报纸阵亡录,列举了美国各州2007年以来死掉的大大小小的报纸,足有几百家。2009年,在业界很有影响的《洛基山新闻报》(Rocky Mountain News)悲壮谢幕。油管上有一段资本方去编辑部宣布关闭报纸的现场录像,是现场的记者边听着自己被解雇的消息边录制的,可谓恪尽职守。干了一辈子记者,最后采访、报道的竟然是自己报社死亡的消息,也实在够悲催的。
《坦帕论坛报》的死让我几天都唏嘘不已,无法释怀。这家报纸在1999年就开风气之先,与属于同一家公司的电视台合二为一,从而成为美国第一家或许也是世界上第一家搞媒体融合的报纸,一度是媒介融合的样板。无奈父母之命不是爱情,捆绑不是夫妻,“婚”后冲突不断,非但没有融合,干脆水火不容。这也难怪,在美国新闻界看来,报纸和电视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动物。勉强维持了三年后,2012年,报纸被原公司剥离抛售。接手的革命资本财团(Revolution Capital Group)当时信誓旦旦说要长相厮守,没料想不到七年就痛下杀手,甩下了包袱。
这家媒介融合的先驱以死昭示了媒体融合道路的艰难,也证明了通过组织合并来进行媒体融合是行不通的。
紧随其后的有《图桑公民报》(Tucson Citizen)的黯然休刊。坏消息一串又一串地撸不完。美国报纸的死亡由先期的朝野震动,到如今早已见怪不怪了。
但如此规模的报纸死亡对于美国社会的触动毕竟很大。对美国人来说,报纸不仅仅是张新闻纸,它也是政治参与、捍卫自己权利的信息来源,更是一种生活习惯。俗话说,晨起三件事:洗澡、吃饭、看报纸。想象一下,一直作为早餐伴侣的报纸突然断掉了,犹如老烟枪没了尼古丁,小白领缺了咖啡因,浑身不自在,看哪儿哪儿别扭。曾几何时,美国小康人家的生活是早餐桌上的面包、牛奶和早报,以及劳累一天后,等在家门口的猫、狗和晚报。
当然,报纸的衰落不止于美国,环球同此凉热。2016年3月26日,英伦半岛的天气乍暖还寒,最难将息。英国的《独立报》(Independent)终于撑不下去,出版了最后一期纸版。要说这《独立报》可不是一般的报纸。它是1986年由《每日电讯报》的三名记者创办的。三位报人厌倦了英国新闻纸上政治的陈腐和娱乐八卦的轻浮,决心办一份有理想有热血有担当的新闻纸。第一周发行量就达到了50万份。也许这50万对于中国人来说,听起来就不算个数,可你要知道英国的总人口才6 000多万,不抵一个河北省,说实话还没国庆长假堵在路上的中国人多。《独立报》苦撑了三十年后,终于为自己发了悼词。这天的头版除了大字号的报头,只在版面中央印了两个鲜红的粗体字:停刊。第二版便是自己写给自己的“悼词” ———最后的社论。社论写道:“印刷机已停,油墨已干,纸张也不再在手里窸窣弯卷。”凄凄惨惨戚戚,好不哀伤,这篇“葬报词”读起来让人不由想起黛玉葬花。
报纸的衰落其实早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业已开始,到2008、2009年,在互联网和经济危机的双重打击下,报业倒闭呈现多米诺效应。
由于各种原因,21世纪初的前十年,中国的纸媒尚在黄金期,风景这边独好。美国到处喊狼来了的时候,国内的新闻业界则是歌舞升平,理想和热血充满报纸的字里行间。《南方周末》1999新年献词的标题就是“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 ,要“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 。报社老总财大气粗,自信满满。2008年《广州日报》的广告收入达到了22亿。2008年北京奥运过后,笔者曾应邀到中国西部一家当时如日中天的报纸去做个报告。鉴于当时美国报业出现的问题,我准备谈谈报纸的死亡。报社很重视,专门安排一下午的时间,通知了报社上百人参加。中午吃饭的时候,报社老总在聊天时不经意问了一句,下午的题目是什么。我说是报纸的死亡。老总的脸耷拉下来了,说这个有点夸张了吧?气氛立时有些尴尬。我心想,确实不太妥当,人家日子正红火,你当头泼什么冷水?可惜,PPT都准备了,改也来不及了,只好补救一下,把题目改了一个字,变成了“报纸的消亡” ,消亡总比死亡听起来好些。
如今不到十年的时间,中国传统新闻业已是穷途末路,面临市场和体制的双重压力,腾挪空间有限,经营状况每况愈下,新闻人出现集体大逃亡。根据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发布的《中国传媒产业发展报告(2016)》的数据,报业广告和发行收入大幅下滑,电视广告市场发展疲软,下滑趋势明显,报纸面临生死时速,2014年中国停刊或者休刊的知名报纸数量约为10家,而2015年这个数字增长到了30家左右。这还得亏中国特色的新闻体制,如果完全市场化,还不知道要死多少。
报纸真的无可救药了? 2008年对这个问题有些争论和不确定不足为奇,现在这个问题则基本成了伪命题。所谓伪命题,有两层意思:一是该问题已经被活生生的现实证明,不再是个问题;二是说问题本身压根儿就似是而非,掩盖了重要的真问题。就报纸死亡来说,两层意思都有了。那种在白纸上印满密密麻麻消息的新闻纸绝对是濒危物种了。事实上,报纸死不死已经不是问题,何时死亡才是问题,或者说已经死了也不为过,连《纽约时报》的发行人阿瑟·舒兹伯格都在2007年的一次访谈中说:“我真的不知道五年后我们还印不印。”
《纽约时报》依然在印,实际上《纽约时报》的数字转型还转得蛮漂亮。但即使说《纽约时报》现在日子还行,也并不说明报纸可以起死回生。以《纽约时报》为例来说明报纸不死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因为《纽约时报》这世界上只有这么一家,它的成功模式并不一定能复制。中国有句俏皮话,叫西施可以做的,东施真不一定能做。再说了,《纽约时报》的纸质产品也在大幅收缩,经营好转的根本原因是网络付费订户的增加。
如果要问什么样的报纸会死,答案非常简单:没人读的报纸会死。早在2005年,美国学者戴维·明迪迟(David Mindich)写了一本书,名字就叫《为什么40岁以下的美国人不追新闻》[1]。现在,当时那些最年轻的读报人起码五十多岁了,那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
美国皮尤研究中心的一份研究报告发现:美国人上脸书的频率超过了读《圣经》。这个好像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比较吓人的是三分之二的人是通过脸书来获取新闻的,如果考虑获取新闻的其他手段,那留给报社或者电视台的空间就太可怜了,结果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为社交媒体做了嫁衣裳。更要命的一个发现是,超过四分之一的人在如厕时看脸书。当时我看到这条结果,心里说完了。要知道多少年来,如厕是同报纸联系在一起的,有个老相声里面的梗说得好:你说我当领导占着茅坑不拉屎,那办公室里为嘛天天丢报纸?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也不用掉太多的书袋和列举太多的数据,我讲一件亲身经历的小事,你可以感觉感觉报纸是否气数已尽。
我每学年都开一门本科生的专业课:新闻采访与写作。这是门实务课,要在干中学。因为跟当地的报纸老总很熟,就免费为全班订阅了报纸,每天一早准时送到教室。一开始放在门口的凳子上,好让每一个进门的学生取去阅读。让人沮丧的是,往往一摞报纸放到晚上都还是高高地立在那里。后来干脆直接放在学生的课桌上,压在电脑的键盘上,看你看不看。可下课后一看,同学们对报纸依然秋毫无犯,我还得去收拾桌子上的报纸。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怒火中烧,在课堂上发飙,质问:“真是搞不懂,你们为什么不读报纸?”大家都低头不语。下课后,一名学生怯生生地过来安慰说:“教授,别太生气。我们不是不读报纸,而是我们根本什么都不读(we just don’t read)。”
其实也怪不得学生,最近的一个调查发现,几乎超过一半的报社记者自己都不读报纸。
所以,没人读的报纸肯定长不了。但真正的问题不是报纸的死亡或者其他某种媒介的死亡,而是新闻传统———特别是它所坚持的一百多年的一系列专业理念是不是要亡了?是得了病,还是自然衰老?是病入膏肓,还是可以挽救?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出版的《美国新闻媒体现状报告》总结道:2015年,传统媒体不仅报纸,电视也日薄西山,况且电视节目离新闻越来越远。奥巴马在2016年的白宫记者招待会上的一句调侃实在是戳到了点子上。他说,某某著名记者离开了新闻而去投奔了CNN。
注释
[1]MINDICH D.Why Americans under 40 dont follow the new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