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材料
青年,刚刚从事文艺写作的人,受着理论家的指导,曾经一时四处找典型,急急忙忙到各热闹场所去找(我想球场上的人是最多的)。也许有人说这是深入群众,然而我却以为很可悲。现在呢,几乎成了一股风气,就是大家都要材料,看作品先说这篇材料好不好,于是很多人上了前方,但他们在前方不懂得深入生活,不懂得在大世界中做一个小人物去亲近,去观察,去思索生活,只是惟恐不及地去搜集材料。他们听到了,记上了很多杀戮,强奸,英雄故事,可以说连脑子都装不下了,于是满载而归。也有从乡下回来的,听了些小脚婆姨的故事。在后方的人,开始一看,喑,很有意思,妇女被糟踏了呀!我们要复仇!可是一久,不新鲜了,作家们又去找,写俘虏不动人了,写女俘虏吧,这里还可以有“桃色”。故事写完了,先是写着最动人的,慢慢地写着不十分动人的,后来简直没有什么意思的也写了。而读者们,批评家们还在责备:我们要材料,你们上前方去,上乡下去呀!于是另一批人又去接近一下大众,像一个啄食的鸡,茫然地四方寻找着,吞着所遇到的米粒或沙子。也有人是满意的,这些人不是在他们指导之下又“奔向前方”了吗?然而我却又不免有些惋惜了。假如只是做一个普通的新闻记者,只为写一点报道,假如只做一个通俗小说家,那么去跑吧,去听吧,去写吧,可是他们却是很严肃地在从事着文学,而且企图把终身都放在那上面的。结果绝不会有批评家、指导者出来担负责任,责难始终又落在这批无辜者的身上。
写着自己毫不亲切的故事,一个连东北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到过的人,却写一个共产党员在苏联边界上夜行的故事。一个连日军俘虏也只远远地看见几个的人,却写着日本军队的长篇小说。这样只爱着自己所惊奇的新闻,那他如何能注意到烘托出这故事环境,和在故事中活动的人物?所以在写水的时候,会有“一涓平的水滔滔而流”,在写下雪天会有“一会儿四周山头上的云彩便不见了,而鹅毛大的雪片纷纷的飞着”这样的描写。写夜晚会写“没有云,也没有星星”。而且只为着故事的惊奇,企图借惊奇去吸引读者,使读者感到有趣,虽说也描写了抗战的英勇或敌人的残暴,不失其宣传意义(有多少作用还待估计),但在文学上,其动机,与写陆根荣与王慧如(曾轰动上海的大案件)差不多。这种只迎合市民口味的作品,不管其技巧好坏,材料多寡,甚而还有可以盛传一时的作品,然而这都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在文学上没有什么价值。
那末,材料是否就不要收集呢?作家是否就关在房子里呢?不,当然不。作家应该去生活,不特要把生活推广,而且要深,不只要感觉,而且要认识。材料尽管去搜集,却不一定就能写呀!你的材料只供你做衣服,而材料决不是衣服,也许你要做的是大衣,那末你只把能做大衣的材料拿出来,而你收集的做单衣的材料就割弃了吧;等到你要做单衫时再使用它。材料是为你所用的,你绝不要跟材料走。至于你脑子中还没有做大衣或单衫的动机,和衣衫的样子,那材料就还是材料,它绝不会成为大衣或单衫的,所以别像一个收荒货的四处抢材料,又把材料拿出来说是衣服(千万沙砾中只有一两点可能成为金子)。一方面收集各种材料,而主要的还是在你要做一件什么东西,如何才能完成自己的创造。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曾收集俄国大战的材料一屋子,而他不过写了几个短短的场面。最好的材料随意拼补在什么地方,也许会成为最丑的。
我是宁肯把希望放在从事创作的人的身上。有些时尚不一定是对的,有些话表面上很动听,但做起来也许要上当的。有些话只说了一半,而另一半却要你自己去开掘。
一九四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