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活·创作·时代灵魂[7]
我这个人不会讲课,不会谈理论,我喜欢聊天,你们让我讲,我就讲吧。首先表明态度,我到这个地方来,不是当老师,而是要同老朋友、新同行大家聊一聊。文学讲习所恢复以后,我一直是愿意来看看你们的!
对你们我是这样认识的,你们写文章的起点比我那时要高。你们一开始就着眼现今社会的时弊,敢于大胆批评指责,这是好的。只是写完一篇,再写第二篇应该是又一个新的起点。写作同赛跑不一样,不一定就越写越好,越写越容易。我们也许第一篇起点很高,第二篇就差一点,第三篇更差一点,反倒越写越不如前了。也可能第一篇差一点,写第二篇好一点,写第三篇又写不上来了。所以我们搞写作的老是在起点上参加赛跑。我觉得我自己现在也还是在新的起点上跑。虽然我写作的时间比你们长久些,但我并不比你们强,也许你们有些条件比我还好。我脱离文艺界二十几年,长时期没有时间读作品,也不接触文艺创作的问题。十年动乱中,一个时期我连看报纸的权利都没有了。二十年来我不是文艺圈子里的人,只是一个农工,一个被专政的对象。前几天我收到一封信,说《在严寒的日子里》我把农民写的太好了,问我是不是受了江青、“四人帮”的影响,是不是受了一九五七年、五八年对我的那些批评的影响。我说很遗憾,这些文章我都没有看,现在也懒得看。粉碎“四人帮”以后,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回到北京,耳目一新,文艺方面也开始有了喜人的变化。涌现了一批人,出现了很多好作品。我当作学习看了一些好作品,但是我坦白地说,我看的不是太多。有人告诉我这个作品写的好,我看看;有的人告诉我那个作品挨批评了,我也看看。有时刊物拿在手上,觉得这个题目很有趣味,我也看看。总之我看了一些,但不是太多,也不算很仔细。所以我现在谈的可能还只是笼统的,甚至是表面的。
你们有人提到创作里面的问题。我想,现在书店里有不少专谈写作的书,有些人专门写这些文章,怎样从事创作,怎么搜集材料,怎么选择主题,怎么刻划人物。这样的书,可能比较好,是真正的经验之谈。可是,也有不少的只是东抄西引,讲些空道理。我从来对这些书没有兴趣,以为不看也罢。我觉得那些空洞的、泛泛的谈论没什么必要一定要听。至于分析作品,我们一定要听。因为这样的具体分析,可以给作者以启发。但是一个作家是不是可以在课堂上培养出来呢?在中国历史上(外国的我不晓得),没有。有几个作家是文科大学毕业出来的?似乎很少!我想:当教员、当编辑、搞理论,是需要上大学的,但搞创作最好是到社会大学去,搞创作没有什么合适的大学好上,你们没上大学呀,你们不都是作家吗?你们有的是高中毕业,有的初中毕业,有的跟我一样,初中也没有毕业。很多人(包括很多爱好文学的青年)总是希望有一把钥匙,能把创作的闸门打开,从里面找出一点什么东西来;拿着这个东西,就可以一帆风顺的创作,我想这个很难。这把钥匙掌握在谁手里呢?这要靠你们自己去找。每一篇作品,特别是好的作品,都教给我们经验,我们都可以从那里得到东西。你们不是要我谈谈自己的创作道路么?这些我想在我死后让后人去作客观的评述吧,我不能用这个脑子了。但我觉得可以简单的讲一点,最重要的就是:我们要读书,要看作品,要从别人的作品中吸取好的东西,看出不足的东西,从那里去找窍门。你们现在有较好的条件,你们是幸福的一代,比我们那时的条件好得多。你们自然也会有你们的困难的地方。现在中国究竟走哪条路?究竟自己信仰什么?自己在国家里站什么位置?现在我们国家里,社会上各种思潮泛滥,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的,形形色色,充斥城乡。社会主义的道理,被“四人帮”和极左思潮歪曲得不像样子,党和党员的形象受到很大损害。许多人,特别是缺少革命经历的年轻一代,对国家的前途,感到失望,对人生的意义,感到空虚迷茫。我以为,这对你们就是困难,很大的困难。但是,不管怎么说,怎么比较,你们所处的时代比我们当年的要优越得多。自从粉碎“四人帮”以后,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们饱经忧患的党,恢复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路线,实行民主,加强法治,并且号召人民解放思想,实事求是,除旧布新。和过去相比,这是基本的,最大的不同,最优越的条件。我希望你们继续加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修养,坚持党的文艺方向,在复杂多变的万花筒般的文艺现象和社会现象面前,保持清醒的头脑,提高明辨是非的能力,保持和发挥既有的优势,像鲁迅那样,战斗下去。我们那时没有很多老师,现在你们找老师还是容易的。我指的老师不仅指的人,我们有的是书么!我们那时能找到一本胡适之编的《新潮》就了不起了。我们那时投稿也不容易,谁要你的稿子啊。一篇稿子写完了送去,退回来的是常事呀!像我算是幸运儿,碰上了叶圣陶先生。有些朋友,我知道他写了一二十年,没有发表过三五篇,发表了没哪个说好,也没哪个说不好。后来他就不写了,搞翻译去了。而现在你们是有了名气的作家哩!你们的作品受到文坛的赞许,得到群众的欢迎。还有你们大部分已经是专业作家,有了专事写作条件。我在长治住的时候,文化馆的一个青年作家来找我,他没读过我的书,要我送他一本,他给我看他写的稿子,是用打字机打的。这相当现代化了。我到现在还是和陈明两个老人手抄哩!我们那时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上海,关在亭子间里写点东西,除去几个一块写文章的人,就没别人来往了。鲁迅、瞿秋白,先后都提出来到工农大众中去,我想到工厂去当女工,但就不行,上海纱厂只招农村来的不识字的小姑娘,还得要有工头担保。因为那样的工人保险,不会闹革命。如果老板知道我是一个学生,我的思想还有点不稳,他是绝不要的,所以我们想到工厂去是不得去的。到延安后,一个个窑洞住起来了,文艺协会,一二十个写文章的住到一起,又和普通老百姓离开了,所以那时毛主席说:“要到工农兵里面去。”而现在呢?你们是从工农兵中来的,你们大部分都有一定的社会生活基础了。你们的这一条件的确比我们好。所以你们的作品能够反映社会生活的很多方面,能够塑造出各行各业的一些典型人物。我说新的创作、新的作家的起点比过去的高,就是指这个。你们的文章虽然反映了社会的广度,能够切中时弊,但还不能说是很深。这意思是说,我们的作品在批判社会黑暗、揭露丑恶人性时,不是只让读者感到痛苦、失望,灰心丧气,或悲观厌世,还要能使读者得到力量,得到勇气,得到信心,得到鼓舞,去和一切黑暗势力、旧影响作斗争。这就要求我们作者继续深入生活,永远不脱离生活。正因为作家只能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作家便应该继续深入生活,始终深入生活,努力熟悉日新月异的人民群众的新的生活。如果把写自己熟悉的和深入生活对立起来,因而远离人民的生活,结果只能使作家的耳目失聪,堵塞创作的源泉,使作品枯竭苍白。你想当人民的吹鼓手的愿望,想作人民的代言人的好心,就不能不落空了。
你们是年轻的,你们创作的力量也是年轻的,希望在你们里面产生几个大作家。我们中国不仅需要很多作家,而且要有大作家。要有第一流的作品。现在可以说还有一点不满足,还不够味儿。我不怕以后搞运动又说我宣传个人主义,白专道路。我过去对一些年轻的同行讲过:“要写一部好作品。一个人既是搞创作,不写出一本好书来算什么呀,要写。”说这是一本书主义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我是讲过这个话。五十年代初,爱伦堡有句话在我脑子里印象很深,他讲:“我们宁愿只要一本好的书,不要一百本不好的书。”这个道理很简单,一百本不好的书有什么价值呢?没有价值!你们有人写的短篇小说不少了,写的有一定的水平了,但是还不够,论质量还不够,应该写得更好些。你们现在是作家,而且是名作家,你们的作品拿去都放到前头,刊物欢迎,出版社欢迎,领导欢迎,大家都议论纷纷。这对作家是最幸福的。作家最怕的是人家不说话,像一颗石子丢下河去没有反应。有人跟我谈,他写了好几本书了,一点没有反应,好坏都没有。发出这种埋怨的是老作家。现在对老作家的作品,不都是很公正的。我曾写过一篇谈《东方》的短文,在《文艺报》上发表的。《东方》写的那么好,但是文坛上对它很冷淡,对那么好的作品不重视,不正常呀!我忍不住写了那篇短文。有人问我:“你写那个干什么呀?”我说:“这么好的作品都不看,不介绍,不识货嘛!”你们的作品的命运,比较起来就好得多了,你们要抓住有利的条件,好好的苦干一番,不断地深入,不断地探索,不断地突破,写好作品。当作家不容易,当大作家更不容易。写出了好作品,人家欢迎,捧场。但我们自己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头昏眼花,更要警惕今天有人捧你,明天也可能就不捧你了。甚至在一定的时候一样可以打棍子的。经过十年大动乱,你们比我了解这个社会。过去对我们这个社会,特别是对于我们党受到的社会的旧影响,认识是不深刻的。我挨了打还说好,说应该。检讨写了那么厚。检讨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想:“什么时候我才可以不写检讨?千万不要再写这样的检讨了。”
是不是多写几篇作品,多发表几篇文章就成大作家了,不是。好作品不是一下就能有的,要下苦功的。也许这话还是老生常谈。斯大林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就要懂得人的灵魂。不懂人的灵魂你怎么去做工程师呢?可是人的灵魂好像是各种各样多的很,有健康的,有丑恶的,有虽健康而有缺陷的,该抓哪一种呢?现在有些青年人,满眼漆黑,家人父子,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同志领导,在他眼中没有一个好人,有的对自己也厌弃,看不见什么好东西。我想:我们这个国家究竟该怎么办哪?我们作家究竟怎样去帮助年轻一代中失掉了信仰的人呵?我们有时苦口婆心,可是人家不喜欢听呵!有时看电影,一来又诉苦了,过去怎么穷呵,怎么苦呵,地主怎么压迫我们呵。这些好像对他们没有用啦,没有人爱听啦!那么究竟该怎样才能讲到人家心里去呀?我们必须得找,找我们这个时代的、能代表这个时代的人的灵魂——时代的灵魂。找到了,才能对症下药,做名副其实的灵魂工程师。
去年我住医院,发现有乳腺瘤,医生要给我开刀,我没有同意,想拖五年,五年之后八十岁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可是今年非动手术不可了,因为发现了癌细胞。那就下决心动手术吧,结果很好。这里我体会到了,有病不能讳疾忌医。拖只有让病更厉害,不是长久办法,该动手术就得动手术。现在我们这个国家有病,我们很多人有病。有人说非动手术不可;有人说可以慢慢的“好起来”,开刀总是不好受的。朋友来看我,我开头总是说,能不开刀还是不开刀的好,动手术并不舒服。可是我知道了一些病情的变化,我还是同意做了手术,我们一定要有这样的勇气。我看到一些作品,揭发了很多现实中不好的现象,还是有深度的。好像是王蒙同志写的吧,讲一个干部,“文化大革命”以前喜欢他的秘书,这个秘书是个女的,对他巴结得很好,能言善道。“文化大革命”中带头打他的就是这个秘书。粉碎“四人帮”以后,落实党的政策,平反冤、假、错案,这位干部官复原职了,打过他的这个秘书又凑上来了,又时兴了。另一个他原来不喜欢的秘书,“文化大革命”中给他送过饭吃,到了他官复原职以后,这个秘书还是吃不开。我们就有这样的干部,落实政策以后,官复原职,他忘了原来受苦受罪的那个时候,又同以前一样,老毛病,喜欢人捧的老毛病又出来了。
我们的作品给人看了以后,要吸引人家同情书里面的某些人。如果不能这样,那这作品可能就是缺少感染力,不能感动人。我们看《红楼梦》,曹雪芹就是写得好。我们现在再去读,还是同情林黛玉,讨厌薛宝钗。现在,我们的小说一大部分还停留在讲故事,讲事、讲人,这个人怎样,那人怎样。这些人物不是通过自己的行动显现出来的,所以看后,对人物的印象不深,甚至很快就忘记了。我国的很多古典小说的好处就在这里。作者常常用一件小事几句话把一个人物烘托出来了。我们要借鉴古典作品的长处,创作时想办法找那么一点具体的、形象的东西把人物烘托出来,这个作品读起来就有味了。如果你不能把那些人物写得像活的一样,不能使读者和那些人物生活在一起,不能把自己放进去,这个作品是不会动人的。如果老是在那里讲,那个人是个坏人,这个人怎么不好,那有什么趣味?即使讲解得清楚,也只是教科书。
总结几十年来的革命经验,特别是十年大动乱的教训,使我们痛定思痛,大家越来越看得清楚,在我们国家里,甚至在我们党内,封建主义的残余影响还非常严重。为了扫除四化进程上的这一障碍,党正领导人民从思想上,体制上,制度上,作风上等各个方面进行彻底的革新。我们的国家曾是一个几千年的封建古国。清朝打倒了是民国,实际还是老一套。民国以后,换来了蒋介石,变本加厉,封建加法西斯。蒋介石被打倒了,建立起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至今已有三十一年了。但是,直到今天,我们的社会生活,人民的思想,还不能不遭受着封建残余的毒害。建国以来,我们吃的封建主义的苦头还少吗?一言堂、终身制、家长制,这种玩意儿不少呢。要发表一篇文章,如果稍稍不合某些领导人的口味,或者与某位领导同志的意见相左,就不准发表,发表了的刊物就会有停止发行的危险。经过十年动乱,人人都看透了那种风派人物,讨厌那些风派人物。看风的是些什么人?吹牛拍马是些什么人?戏曲舞台上的白鼻子小花脸很多就是这样的人。可惜的是这种人不只是在舞台上出现,而且有的还在生活中指指点点,我们真是太惨了。我们不只是要竭尽全力,从体制上,作风上,领导上清除封建主义在生活中的残余影响,也不要忘记用我们的笔,在我们的作品里,塑造反封建斗争的战士和不朽的英雄,这是我们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
我们需要批评家。我们应该感谢批评家,应该欢迎他们。现在我们还是缺少批评家。你们比较幸运,你们的作品发表以后,还引人注意,还有人叫好,有评论。现在大部分的老作家,四十年代五十年代从事创作的,他们的作品问世,就几乎没人理了。有的人想找个创作组都不可能。有个人跟我说:“我实在想有个搞创作的地方,人家不要,我只好找个地方做点事务工作。”有的人说:“我实在不会做那些事务工作,我找出版社,拿点稿子给我看看吧,大部分来稿乱七八糟,眼睛都不行了,还拼命地看。”这些同志还在不断地写。出版社也出了不少他们的书。但是评论界,不知是什么原因,只是冷淡。如骆宾基,他的短篇写得好,他的《夜走黄泥岗》,现在我的印象还很深。看的时候我觉得非常舒服,他写那个大车队,大车店,那种生活,那个气氛,那个北方的院子,那个房子,那个桥头,我至今还有印象,但你们好像并不重视他,这个不怪你们,因为你们不了解他,你们没有读他很多作品。评论界没有宣传过他,没有人说他哪个写得好,哪个写得不好,所以你们不知道他。听说你们只有两个人请骆宾基做辅导员,你们可以多找他谈谈创作上的具体问题,是可以有所得的。前年我看过李准同志写的一篇,谈他自己的创作经验,写的非常好,是真正的作家写的创作经验。我们实在需要真正的批评家,不看风使舵的批评家。
由于多年来我们缺乏民主,有的人习惯于把评论当成打人的棍棒,当作法庭的终审判决,所以至今有的同志谈虎色变,一听到批评就紧张,把一切批评当成棍子,那怎么办呢?就只好不批评了。这对文学创作也是不利的。如果文章有了问题,还照过去的旧办法,开个会讨论,一开会就把作家开倒了。由领导或几个人来商量,来决定,来判决,作者本人还不知道呢,可是上下左右,却已经风风雨雨,传说纷纭了。这种事过去是有过的。这自然是很可怕的。某篇作品真的有什么错误,我如果以个人名义写文章,我与作者是平等的,我是评论家,你是作家,我批评你,我把话讲在当面,文章写在纸上,不在背后叽叽喳喳,制造影响,那没有什么嘛!那很光明正大嘛!我们就欢迎这样的批评家。读者也需要这样的批评家。你们有谁不希望人家给你们的作品提意见呢?我的作品出来了,有人给我提意见这不是很好吗?这不是说明有人关心我了吗?最怕的就是寂寞,冷淡。
有些人不喜欢批评家,我觉得是不对的。我们欢迎批评家,欢迎真正的批评家,公平待人的批评家。如没有别林斯基,没有车尔尼雪夫斯基,没有杜勃罗留波夫,没有那些人,俄国十九世纪的作品怎么能写得那么好,怎么能那么繁荣?冯雪峰死了,现在要出他的文集,因为他做了一些具体的批评工作,他评论了一些作品。评得对也罢,评得错也罢,我冯雪峰负责,我爱这些作品,我尊重这些作家的劳动。冯雪峰这个批评家和作家是平等的,他不是指挥,不是下命令,不是作结论,不是写判决书,不是高人一等,这样的批评家,作者和读者就都欢迎。
在我们这样一个社会主义的大国里,应该有很多著名的大作家,我希望你们当中能出现很多的为人民,为全世界欢迎的大作家。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这应该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我碰到几个外国朋友,他们谈起,现在世界上文学水平不是太高,总的讲不如过去了。文学上的创新永远是需要的。但我们千万不要被那些浅薄的,作者自己也看不懂的,不扎实的,时髦的东西弄得眼花缭乱。我们得相信人类的未来,得相信将来的世界。有些东西变是要变的,但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是不可能的,回到契诃夫,回到托尔斯泰的时代是不可能的,一定会有更新的,更好的东西出来的。我们要相信这一点。我们要超过契诃夫、托尔斯泰,要反映现代生活,但绝不要赶时髦。
去年文代会期间,我遇见一位美国朋友,他从美国探亲回来。他曾经在中国坐了两次牢。比我坐牢的时间要长十来年,但他还是要回中国来。在美国时有人笑他,说:“要是我非烧他几幢房子不可,中国真是岂有此理,还回去干什么?”但他还是回来了。他对我说:“中国最有希望。”我问他希望在什么地方,他说:“中国最有希望,因为中国人目前对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学、艺术都不满,而不满是一个好的现象,因为不满就要提高,就要改进,就要变革,就有个目标,就有个方向,就要努力去达到目的!”他说美国不一样,美国生活很好了,但是精神生活空虚,因此很多人吸大麻,还有集体自杀的。报纸上登过的跑到拉丁美洲去集体自杀的事件我们都知道了,是古今少有的世界奇闻。他们很文明了么,还要去信上帝信天国,因为心里空虚得很。前两天有一个搞农垦的同志,从美国考察回来。他在美国的报纸上看到聂华苓欢迎我到美国去,问我去不去。他说,你去吧,你去了解了解做做调查工作吧。他说美国只有一样好,就是工人的生活的确提高了。他说,有人说美国没有黄色东西,你去吧,街上的电影院只要是打三个×的,你就进去看吧,全是黄色的,美国没什么好看的。我说音乐不是很好吗?他说,古典的东西好,现代音乐没什么好东西。他到美国考察好几个月了。我想他也许有些保守,他是个老党员。陈明有个亲戚在美国,他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申请出国的。现在一个月大约有几千元的收入,生活还可以,有汽车,住在较好的住宅区,不敢住普通的住宅区,普通住宅区就容易有强盗敲门抢劫。所以他们要拿很多的钱,租很贵的房子。业余的文化生活有什么呀?没有。为什么不去听音乐呢,美国音乐不是很好吗?不能去听,入场券贵得很。最困难的还不是票价,最困难的是听音乐会汽车没地方存,存车可不像我们存自行车那样方便。我说那个地方我不能久住,我们的文化生活固然也很贫乏,但我们还可以看一些传统剧目,还可以坐到一起聊聊国家大事。最近《收获》杂志上发表了美籍华人李黎写的小说《天凉好个秋》,你们也可以看看那里的生活。这篇小说写得很好,我和李黎在北京见过面,作家很年轻。她回国后写的,她笔下的挨了整的人生活得很充实有朝气,而在外国置了房产有了儿女的那位老朋友,却生活得很空虚。这篇小说很值得一看。我就希望我们在小说里着重抒写有朝气的,健康的,充实的人。我们的作品不能给读者带来灰心、失望、颓丧或绝望,这个不是我的思想僵化,我只是希望让我们的人,让我们的后代生活得更有意义,更加美好,更加幸福。我们要有些幻想,实际上不是幻想,就是有点浪漫主义,作品完全写实,只起照相机的作用是不行的。
最后,我再讲一点。一九三二年我在上海参加的党。入党时关于党员标准这一类的读物都没看到过,支部生活也不太懂。我感到惭愧,这些知识是到了延安才逐渐知道的。我在马列学院学习时,听陈云同志讲党的建设最有兴趣。读书只对《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比较有兴趣,至于马克思主义的其它经典著作什么学,什么论,我觉得太难懂了,便不想读。我想懂得一点就够了,懂得那么多干什么。好,到了一九五八年,我成了右派反革命了,帽子很大。“四人帮”时代,又把我投进了监牢,关了五年。就在监牢里头,我通读了当时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我简直以为我坐这个牢是幸运的。到了一九七五年,我知道我隔壁牢房的人都放出去了,我心里只有一个思想,唉,让我读完这部全集再放我出去吧。难道你出了监狱不能读吗!脑子里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世界上什么是最好的书哇?我看就是这本书。什么人是最好的人哪?你们不是要写好人吗?写英雄人物吗?写可爱的人吗?写最高尚的感情吗?那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现在听到有些人说马克思、恩格斯不时兴了,共产主义也不时兴了。可是我读书的时候就想,过去没有读这本书实在太可惜了。马克思最爱的一个儿子死了,全家都是痛不欲生。马克思写信给恩格斯说,我的精神本来是垮了,但我想到我还要和你一道工作很多年,我们还要在一起研究很多问题,我就又有力量了。他们的感情就是这样深刻。恩格斯为了帮助马克思写完《资本论》,他干了几十年买卖,每天应付各种各样的人和生意,挣钱养活马克思一家,自己也写了很多文章。马克思应《百科全书》编辑部的约请,答应写一些条目,但是自己没时间,又是恩格斯帮助写。写完了用马克思的名义发表。马克思那时还不能用英文写作,他的英文程度只能看,马克思写的还交给恩格斯修改,改完了寄给马克思,马克思再寄出去。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啊!现在我们处在这个什么都要物质交换的时代,你想想这种感情是何等高尚、可贵吧。多少年了,一直到马克思《资本论》一卷出版了,恩格斯才回到写作上来。他自己计划要写好几本书,材料都有了,什么都准备好了,如《德国的农民问题》《爱尔兰的历史》等,但都没有写,为什么?因为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没有完成,他要整理、续写。马克思的底稿,别人不能辨认,字迹潦草得很,只有恩格斯能认得,很多很多的小笔记本呵,这里记一条,那里录一段,恩格斯得先把所有的文稿都收集在一起,自己念,他的秘书帮他抄,抄完他再整理。很多朋友劝他说,不要搞这个了,太麻烦了,你也能写么,你不如自己写,这样整理他的东西太费时间。恩格斯说不行,他说:像马克思这样的人,一定要用他原来的句子才能表达他的思想。第二卷写了十来年啊!他那时年龄大了,眼睛也不好了。恩格斯老了,他逝世前一年才回到德国去,离开自己的祖国几十年了,原来德国统治阶级把他赶出来,他没有国籍了。他回国后德国工人阶级开大会欢迎他,他很谦虚地说这个欢迎并不是给我的,而是给另外一个人的。这个人就是马克思!讲起来现在的人恐怕都不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人!可恩格斯就是这个样子的呀!所以我说,我读了全集,自己的思想、感情都提高很多。可惜在牢里没有条件作笔记。可是你们呢,不要像我等坐监牢才读,你们现在可以偷一点时间,挤一点时间,一年读不完两年,两年读不完三年,一年读他三本四本,这个书很好读。当然有些问题我们不能一下子读懂,像《资本论》是比较难懂呵,这个我们不管它。我们是作家,不一定系统研究经济学。这部书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真是百科全书,最好的书。我提这么一点希望,你们里面有一个人愿意看的也好。看的时候,看他们的文章。同时参看他们的通信,通信的内容和文章内容是有联系的,对照来看,更容易懂。我看你们要是真的看了是舍不得丢下的。我保险你们有收获。
一九八〇年六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