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宰予
宰予,也叫宰我,他是孔门弟子,七十二贤人之一。
予这个人,拿北京话来说,是个有点“搅衅”的主。有一次,他跑去问他的老师:“夫子啊,您老提倡的‘仁’,当然是很有道理的了。但是,假如一位仁德君子,碰上有人告诉他,井里面掉进了一个有仁德的人,他会跟着也跳进去嘛?”其实,没有一个傻子会这样做的。看来宰予是不十分赞成孔子所提倡的“仁”,搞得绝对化的程度,才故意提问的。
孔夫子当然不高兴了:“予呀!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接着便发表了《论语·雍也》篇里的“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的议论。翻成现代语言,就是:“君子可以受到欺骗,但不可以受到愚弄,他会赶紧跑过去救人,而不会自己跳到井中,陷在里面出不来的。”细品一下,其实,这番空泛的话,说和不说是一样的。因此,圣人的话也好,和那些自以为是圣人,或被捧成圣人的话也好,其中有很多诸如此类的空话的,大可不必奉为圭臬。不过,低智商的人例外,只有他们才需要这些空洞的真理,来填补他们的精神世界。
又有一次,这位认死理的宰我,和孔夫子辩论起来:“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孔夫子的学生,很少敢跟老先生抬杠的。但宰予这个人,多少讲一点实事求是。认为父母死了以后,服丧三年的时间太长,一年就足够了。使一个人守在父母的坟上孤哀苫块,和整个社会生活脱节三年之久,简直是没有道理的。
孔子在维护道德纲常,规矩章法方面,绝对是很形而上学的。看他吃肉,“割不正不食”,必须方方正正;吃馅,“脍不厌细”,必须剁得极碎。以及在《论语·乡党》篇中,那许多饮食上的繁琐要求,便可知道。所以,宰予发难,也是对老人家“无改先人之道”的绝对化,一次思想上的反弹和行动上的不买账。这也是做人要有主见的基本道理,要都盲从,不敢思想,要都慎行,不敢逾越,这社会还会有发展,有进步吗?
老先生拿他这位勇敢的不那么毕恭毕敬的弟子没办法,只得无力地反问他:“父母死后不满三年,便吃那稻米饭,穿那绸缎衣,你能心安吗?”
宰予有点反潮流精神,自信而又坦然地回答:“我为什么不心安呢!”
“你觉得心安,你就去做好了!”孔子只好酸酸地重复了两遍,等他走出屋去,圣人马上摇头跌足,叹息道:“完了,完了,这个宰予啊,也太不仁了!”
圣人一辈子倡导这个“仁”字,是儒学的宏旨之一,现在他给宰予一个“不仁”的政治鉴定,估计也就等于宣布他是不可救药的了。那时,大概还不兴开除学籍,也不怕将来毕业分配时穿小鞋,所以,宰予好像也不怎么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这个宰予使老师更不满意的一条,就是好大白天睡觉,拿今天的话说,大概是经常午睡时间过了头,上课迟到。圣人曾经为此咒骂过,而且言词很厉害。“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这句“朽木不可雕也”,就成了此后所有的师长前辈,责备年轻人没出息的惯用语,大家没有觉得对宰予有什么不妥之处。好像圣人的话,就必是至理名言,从此给宰予定了性,成为一段朽木,几千年来也得不到平反,想想也真是冤。只有汉代的刘向在《论衡》中,替他打抱不平,对孔子发起挑战,责问过:“昼寝之恶也,小恶也;朽木粪土,败毁不可复成之物,大恶也。责小过以大恶,安能服人?”刘向还说,“孔子作《春秋》,不贬小以大。”那么在宰予昼寝这个小问题上,“以大恶细,文语相违,服人如何?”
在这个世界上,人的活法,没有绝对的楷模,都得量体裁衣,能裁则裁;量力而行,不可行则不行。所以,对于旁人的指责也好,教导也好,多一点宰予式的自信和思辨能力,看来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