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曹雪芹写骂
——骂人,是一门语言艺术,而挨骂,则是一门行为艺术,《红楼梦》中几乎写尽了中国人的骂和被骂。
我记得1957年的秋天,因为写了一篇小说《改选》,在当年七月号的《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以后,被划为“右派”。当右派,并非一戴右派帽子就了事的,还要加以批判,加以声讨,加以群众围攻,加以低头认罪,是有一整套所谓政治运动的程式要进行的。在北京东单三条我们机关接连好几天的批我的大会上,一位当时的剧作家,对我将在《人民文学》上要发表的另一篇小说开头的一句话“太阳渐渐地落下山去,天色也渐渐地沉重起来”说:“看这个李国文,心理多么阴暗,思想多么反动,他不写太阳上升,偏要写太阳落山,是何居心?”
我只好哑然。
因为对一个写过一点东西的这位剧作家,这种几乎不懂文学常识的批判,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也许我脸部表情,有那么一丝丝不屑回答的表现,激怒了他,也激怒了运动积极分子,就有人跳起来喊口号,要我放老实些,要我端正态度,要我坦白从宽。在场的我的那些同事,也一齐随着呐喊。
这位剧作家来劲了,用手戳着我的额头,唾沫星子喷到我的脸上,他破口大骂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到了“文革”期间,我不禁额手称庆了。那时的红卫兵已经把毛主席比喻为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如果这个时候,这位剧作家挑头说我太阳落山,是攻击伟大领袖,我还不被当场打死?不死也得脱层皮。
于是,想想,被骂两句,又何妨?
《胡适来往书信选》中,有致杨杏佛先生一书,云:“我受了十年的骂,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有时他们骂得不中肯,我反替他们着急。有时他们骂得太过火了,反损骂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们不安。如果骂我而使骂者有益,便是我间接与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愿挨骂。”
像胡适先生这样的高风亮节,我是绝然做不到的,我通常采取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路上挨狗咬了一口,你能追着去咬那条混蛋狗吗?这么多年挨骂(有时还要挨打)以来,我渐渐相信老天眼不瞎,我渐渐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也看到那些咬人者,并没有得到上帝格外恩赐的红包。
这都是往事了,那个骂得我狗血喷头的剧作家,最后“疽发背而死”,现在,连东单三条开批斗会的那座院子,也早化为乌有了,成为东方新天地。我因为那篇小说《改选》,当了二十二年的“右派”。我学会的唯一聪明,从那以后,我尽量不写“太阳落山”,而学海明威,写“月亮升起”。然而太阳该落山还是落山,包括我们心中不落的红太阳,也作古多年了。
骂,不仅仅是国粹,外国人骂起人来,也很厉害。
“Shut!”狠,而且毒。类似洋骂的这个词,约相当于中国人嘴上常挂着的“操!”不过,中国人说这个“操”字,已与原意剥离,只是起到语助词的作用。这个字的标准写法,为“禽”,很不登大雅之堂。创造这个汉字的古人,当他琢磨出这个形象的构思时,肯定抿着嘴,偷着乐。所以,无论中国人的骂,还是外国人的骂,大半和性联系着。
譬如称之为国骂的“他妈的”一词,将其省略部分,一块译成英文,应该是“我要和他的母亲发生性的关系”,外国人一定会觉得拗嘴和别扭的。其实,他们也许永远不能理解性禁忌的中国人,为什么在骂人时,能发挥出如此的想象力。
骂人是艺术,骂得淋漓尽致,骂得入骨三分,不容易,是一门功夫。同样,挨骂也是艺术,挨骂得脸如城墙,心如古井,酒饭不误,照当丧家之犬,抽冷子还能反咬一嘴者,也是一门功夫。
在《红楼梦》中,最有名的一骂,便是焦大借酒撒疯那一回了。
秦钟要回家,宁国府用车送,派的是焦大。黑灯瞎火,也不是什么有赏钱的好差使,估计拿不着红包的这位老人家,刚刚又喝了两口,酒劲正往上拱,碰上贾蓉说了几句,他自然倚老卖老地骂开了。
贾宝玉算不算挨骂的,姑且不论,但他向凤姐求教,何谓“爬灰”时,却被正经八百的这位挨骂者,骂了一顿。
《红楼梦》一书,真不愧为一部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无不应有尽有。仅就骂人和挨骂来看,也是中国其他的古典文学作品所不能比肩的,很难再找到比《红楼梦》更丰富、更生动、更精彩、更深刻的骂人语言了。
贾政骂宝玉:“出去!”“你这畜生!”
贾赦骂贾琏:“混账,没天理的囚攮的!”
凤姐骂尤氏:“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又转过脸去骂贾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
芳官的干娘骂芳官:“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接着又骂她女儿春燕:“小娼妇,你能上了几年台盘?你也跟着那起轻薄小浪妇学!”
秋纹骂小红:“没脸面的下流东西!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彩霞骂贾环:“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王夫人骂赵姨娘:“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一发得了意了!”
鸳鸯骂她嫂子:“这个娼妇,专管是个六国贩骆驼的!”“你快夹着你那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
茗烟骂金荣:“我们肏屁股不肏,管你鸡巴相干?横竖没肏你爹罢了!”
有真骂,有假骂,有狠骂,有毒骂,有得骂的骂,没得骂的也骂,打鸡骂狗、指桑骂槐是骂,不分好歹、满口胡吣也是骂。《红楼梦》书中这种最典型地表现出中国人文化心态的骂和挨骂,即使世界文学名著,恐怕也是望尘莫及的。
焦大那一通骂,可谓精彩绝伦,掷地有声:“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简直把贾府的阴暗面,暴露无遗。我书读得甚少,不敢轻下结论,好像在中外古今的文学作品中,能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骂人和挨骂的情节,似乎不多。
所以众多有识之士,总是大声疾呼,不要对阴暗面感兴趣。细细品味,那用心之良苦,也真是难能可贵。试想,焦大这通骂,把诗书簪缨、钟鸣鼎食之家的那一层令人羡慕的帷幕拉开,看到其中许多见不得天日的污秽,倒胃口不说,一个表面的美的完整性也给破坏了。多糟糕,多败兴啊!真是可恶之至。所以那些挨骂的人,要赏骂人的焦大一嘴马粪,以示惩罚,也是正常的。爬灰就爬去好了,总不是所有的人都爬灰,你干吗不写不爬灰的人,偏写爬灰的人呢?若焦大将这番意思写成小说的话,我敢肯定,贾珍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上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时,准会这样对他进行大批判的。不要以偏概全嘛!纯系个别现象嘛!生活是这个样子的吗?应该看到,不爬灰的好同志还是大多数嘛!
后来,通常就不采用宁国府的马粪止骂法,挨骂的人,或认为自己挨骂的人,或只是不许别人指出例如爬灰这类消极现象的人,会有别的高招来止骂的。一、把麦克风给你关了,你再跳再喊,别人听不到,只当耳旁风。二、把说话的嘴用糖果、用甜点给你堵了,客客气气,优礼有加,你呜呜地想说什么,说不清,道不明,也就等于白说了。办法还有很多,权力在你手里,你想骂谁就骂谁,权力不在你手里,人家不想让你骂,你就骂不成,试试看,最后的最后,还可以割喉,说话的器官没有,你还有什么作为?
骂分两路,当面骂和背后骂,关起门来骂皇上和古人所说的腹诽,都属于怯懦的骂,除了自慰外,不产生任何效果。当面骂,就不同了。有骂的人,就有挨骂的人;有挨骂的人,就有不同反应。这反应中,以虽挨骂而根本不像是挨过骂似的泰然自若者,最为上乘,也就是艺术了。
一种是泛骂,如柳湘莲说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你可以装作不介意,不干净的人多了去了,又未曾单挑你出来,你抻那头干什么?还不妨附和两句:“是太不像话了!”
一种是指名道姓的骂,如贾母啐贾琏:“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你可以狡赖,可以不认账,可以推卸责任,既可以嬉皮笑脸,打马虎眼,也可以耍流氓腔,“我就这样一个狗屎德行,你怎么办吧?”
一种是让挨骂的人明白是在骂他,可骂人的人却做出并不是骂谁的样子,可谁听了,谁心里有数。如凤姐说:“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古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那你完全用不着自作多情,自领没趣,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甚至还向人打听,“骂谁哪?骂谁哪?”
一种骂,便是宝钗对靓儿那番言语了:“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
看来是在斥责一个小丫头,实际却是冲着宝玉去的。这就更好办了,这耳朵听,那耳朵出,他骂他的,你说你的。“东关酸风射眸子”,这种骂连这点威力也没有的,眼皮一抹,不理就是了。茅台照喝,肥牛照吃,只要想到骂是骂不死人的,甚至一根头发也骂不掉的,装一回孙子又何妨?
当然也有无须乎艺术处理的挨骂,例如:小孩挨父母骂,因为顽皮闯下了祸;学生挨老师骂,因为课堂不好好听讲;丈夫挨老婆骂,因为他身上有从未闻过的香水气味;科长挨处长骂,因为他把报告直接送给了局长。一个作家挨棍子们骂,因为他没有按棍子们的那极其衰弱、已经克化不动任何东西的胃口,写那种极其稀薄的流质或半流质食品式的小说。
这种属于小过小失,照顾不周的挨骂,骂也只好由他骂了。
另有一等挨骂的人,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如金荣挨骂,是因为他狗仗人势,欺压无辜。赵姨娘挨骂,是因为她居心险恶,置人死地。鸳鸯嫂子挨骂,是因为她为虎作伥,卖友求荣。贾蓉挨骂,是因为他当着凤姐捧凤姐,背着凤姐整凤姐,纯粹一个耍两面派的小人。挨骂者之佼佼者,莫过于我认识的几位“朋友”了。任你骂得狗血喷头,好官我自为之。该装孙子,比孙子还孙子,能够报复,下手半点不软,哪怕恶贯满盈,哪怕开始倒计时,也是快活一天是一天,快乐一个小时是一个小时。充分利用剩余价值,管人家骂爹骂娘。
其实在生活里,指着脸骂,指着鼻子骂,对于这些精通挨骂艺术的一朝得手、人皆为敌的白衣秀士,花子拾金、小人得志的跳梁小丑,恐怕真是对牛弹琴,不起丝毫作用的。“哀莫大于心死”,对这班心死的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君不见焦大所骂的偷鸡摸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那一群吗?你若是碰到的本质上就是这样的一伙伙,你就光看不骂好了。因为骂,多少还能抱一点希望。但这些人,我劝您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