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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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错投胎?无可选择

第一节 父债子还

我曾经十分怨恨我的父亲,长达40余年。有一次梦见我的奶妈——出身贫农的庞妈,白发苍苍地寻来,当着我们农机局党委书记的面说,原来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应该姓庞,赵家的那个少爷——狗崽子赵大年早就夭折了!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局党委书记也很高兴,当场宣布:既然庞大年同志是贫农的后代,而且已经申请入党长达30年了,为什么还不吸收他入党呢?应该立刻批准!

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这个离奇的梦想又拖了3年,终于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在我坚持申请入党33年之后实现了。入党者仍是赵大年,而不必姓庞。

我对父亲的怨恨并未因此而消除。他对我隐瞒的事情太多了。就说我究竟姓什么这件最起码的事情吧,至今也弄不清楚。父亲生前从来没说过我家是满族。

他冒充汉族,姓赵,我18岁参军离家,继续冒充。我28岁复员回到北京时,父母已辞世8年了,大伯才吐露真情:“咱家是正黄旗满族,爱新觉罗,你爷爷叫兆英。辛亥革命的时候满人纷纷改汉姓,兆赵同音,又是百家姓里的头一姓,你爷爷就叫赵英了。”大伯是北师大的教授,有学问,更不会骗我,他的话属于第一版本。后来,同是满族的北京市民委副主任赵书告诉我:“咱们满族姓赵的原属伊尔根觉罗——意译就是平民。宋朝徽钦二帝姓赵,被俘后贬为平民,所以伊尔根觉罗的满人就姓赵了。”赵书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有学问,他的话属于第二版本。大妈还为我父亲做了些解释工作,“你爸爸也不容易。民国初期,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孙中山先生和国民党‘驱逐鞑虏’的口号叫得很响,你爸爸如果承认自己是满族,就考不上北京大学。”她这话属于第三版本。看来,要弄清自己真实的姓氏还很难哩。好在姓名在当代只是个符号,那就叫赵大年吧。

青年时期,一连串的“父债子还”。

也还有比符号更实际的难题儿。1958年底,我因“家庭出身不好”外加“反右补课”之问题,被我热爱的部队“复员处理”(实际是清洗)了。然而又无家可归,便寄居在北京小沙果胡同寿康里2号姨母家大门洞的一间6平方米的门房里。是五姨告诉的,我还有位大伯在北京,而且有座四合院,我父亲生前并没跟大伯分家,为什么不去看看?在赵家自己的四合院里占两间房,也是名正言顺的嘛。

按照五姨提供的地址和大伯的名字,我找到了东安门河沿10号,这个带跨院儿的四合院果然是我爷爷留下的房产。令我吃惊的,是我的父母生前从来没说过这些事。大伯大妈已是古稀老人,还有一位更老的老太太,大伯让我叫她“姑爷儿”,是我父亲的姑妈,一辈子没“出阁”的可怜人。另有一位更可怜的女人,也是70岁了,大伯瞪着眼睛让我管她叫“妈”!我懵了,怎能随便叫妈呢?我的姑爷爷已经90多岁了,我叫她的时候还哼哼啊啊的,老糊涂了的样子,现在见我不肯认母,也睁大了眼睛,端坐在老式红木太师椅上,摆出旗人贵族和赵家老祖宗的架势,大声命令我:“叫妈!这是你的嫡母。父债子还!”

原来这位可怜的“妈”是我父亲的原配夫人,是明媒正娶的赵太太。我父亲在北大毕业之后,正值五四运动时期,新青年嘛,反对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离婚不成,便离家出走,到杭州、天津等地教书,后来在天津南开中学与一位美术教员结婚——我的生母毕业于天津女子师范专科学校,在20年代的中国也算是文化水平较高的新女性了。婚后他们始终不肯回老家,在外地或北京西城租房子住,过现代小家庭生活。至于我这位可怜的嫡母,虽然也是旗人贵族小姐出身,却成了封建礼教“从一而终”的牺牲品,赵家的使唤丫头、老妈子。她“生为赵家人,死为赵家鬼”,在赵家苦苦地守活寡50多年。当我被迫叫了一声“妈”的时候,她惨笑着说:“长得真像你爸爸!我总算熬到这一天,又见到了……”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大伯对我说,“你回来的正好。咱家老的在70岁以上,小的15岁以下,就缺你这一辈儿的顶梁柱啦。你爸爸一辈子不顾家,这笔孽债就由你来还吧!”他越说越有气,把我爸爸臭骂了一顿,骂得我脖子后面直冒凉气。

大妈也帮腔,敲鼓边儿,说我爸爸当大学教授,又在好几所中学兼课,月薪330块现大洋(银元),却压根儿不顾家。又说她惟一的儿子铁柱——我的堂兄,临解放时不辞而别(后来才知道去了台湾),堂嫂改嫁,撂下一儿一女,女孩还有残疾,10岁不会走路……说着说着,大妈也落泪了,质问老天爷,“赵家的男子汉,怎么都是一拍屁股就走人的主儿呢?!”

我28岁回老家,没想到初次与姓赵的亲人见面,收获就如此丰富。返回寿康里2号时,李家的亲人们却炸了营。寿康里这座四合院,原先是我父母长期租用的。我母亲是河北省无极县大户人家李举人的四小姐,娘家的亲戚来北京时就住在这里。七七卢沟桥事变,父母带着我和弟弟逃难去南方,李家的亲戚们则避难进北京,我的大姨、二姨、二舅、五姨,和他们的孩子全都挤住此院,简直可以称为李家院了。一听说我到赵家的四合院去认了个“妈”,岂能忍受?几位亲姨舅轮番把我训斥一顿,好像我触犯了天条。尤其是五姨最动感情,她跟我的生母是挨肩姐妹,最亲,也是五四时期的新女性,而且东渡扶桑,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很有学问的人,她声泪俱下地说:“那个老文盲怎么配当你的妈?你爸爸是大学教授,你母亲是中学教师,小学校长,大学图书馆的馆员,那个老文盲只能是个弃妇!你大伯也是老糊涂了,父债子还——这是封建主义的流毒,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谁再讲这一套就是老封建!你要是再到东安门去认那个妈,就甭认我这个姨,还有你大姨、二姨、亲娘舅,全甭认啦!”

五姨态度坚决,势不两立。只是忘了大伯的名字和住址都是她提供的。

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大伯那边我只能偷着去看望。直到今天,老一辈的亲人全都过世了,对东安门河沿10号那座赵家的四合院,我也从来没有提出过继承权的问题。就让我堂兄留在北京和台北的子女去过问吧。既然我父亲当年“一拍屁股就走人”,我还掺什么乱呢。

遗憾的是父亲对我隐瞒得太多,以至于我18岁离家参军时未能彻底交待鄙人乃小老婆所生,老家还有位嫡母,甚至还有个堂兄跑到台湾去了——“文革”中查三代,就算我有一百张嘴也坦白交待不清了。这给我和我的老婆孩子带来许多灾难,抄家、批斗、五花大绑、“反革命”和“反革命家属”,一连串的“父债子还”,再加上林彪提倡的“子承父业”,“忠字舞”,“万寿无疆”,搞得太不像话了,这才使一部分同志认识到咱中国人反封建的任务还很长哩。

我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时间总共不超过10年。对于未成年的子女,父母是否可以有点个人的“隐私权”呢?想到这儿,我对他似乎也该有所谅解吧。

第二节 回想起母亲

1997年7月间有两件大事——香港回归祖国;七七卢沟桥事变,全国人民奋起抗战60周年纪念——这使我常常回想起自己的母亲。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卢沟桥隆隆的炮声。那时我还不满6岁,是北京师大附小一年级的学生,正值暑假,只见大人们往窗子上粘牛皮纸条,防备炮弹震碎的玻璃伤人,还挂起了棉门帘儿,说是可以挡住弹片飞进屋里。除此之外,市民们就再没有别的什么防御措施了。不久,我在胡同口看见了过伤兵,市民们争着给伤兵送茶水,送鸡蛋,还上前搀扶,拉起人力车把伤兵送往医院。妈妈说,这是宋哲元将军率领的二十九路军,在英勇抵抗日本鬼子。

夜晚,爸爸到小床边亲吻我和弟弟,把我弄醒了,爸爸说,“乖,听妈妈的话!”说罢提起一只小皮箱,妈妈就匆匆地把他送出了四合院。后来我才知道,爸爸跟着他任教的大学连夜撤退到南方去了。

月底,日本兵进了城,妈妈不让我和弟弟出四合院。秋后复课,校门口挂上了膏药旗,强迫我们给它鞠躬。不久又来了日本教员,规定我们一律学日语,不准说自己是中国人。我母亲是北平第38小学的校长,那边的情形也一样。她愤然辞职,也叫我退学,含着眼泪说,“不当亡国奴!就在家,妈教你。”

我的生母李静轩,是北平第38小学校长。

我母亲毕业于天津女子师范专科学校,曾任南开中学美术教员。父母都是教书匠,他们的共同心愿,就是拿我当实验品,进行智力早期开发。妈妈给我制定了读书计划:5岁上小学,10岁上中学,16岁上大学,20岁去美国留学,24岁获取博士学位。这个计划她对我讲过多次,还说,只要我做到了,弟弟也就能做到。这种望子成龙的亲情,既深且重。可惜,当我刚刚读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被迫退学了,妈妈怎能不伤心落泪?

二舅一家人从河北省农村逃到城里来,跟我们住在一起。二舅说,日本鬼子在农村烧杀掠夺,轮奸妇女,无恶不作,农村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妈妈说,日寇在城里虽然有所收敛,不公开杀人,但是进行经济、文化侵略,奴化教育,同样是暗无天日啊。每天夜晚,他们都偷偷地收听武汉电台的广播,妈妈还经常叫我起床,学唱广播里的《义勇军进行曲》,又把歌词抄下来,教我读写: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这年冬天,妈妈带着我和弟弟,逃到天津英租界,然后搭乘招商局的轮船,经青岛、上海、厦门、汕头,来到香港。一路上,有两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妈妈的心情很好,常领着我在甲板上,或在客舱里,给乘客们唱《义勇军进行曲》;再就是每到一地,妈妈都带我上岸看看,给我讲当地的物产、地名、历史故事,“咱们地大物博,万众一心,中国不会亡!”如今回想起来,这真是一门爱国主义的地理课呀,使我没齿难忘。

来到香港,举目无亲。妈妈这年29岁,带着两个幼儿,生活极其艰难。她白天外出打工,晚上回到棚户区(贫民窟)低矮潮湿的破屋,洗衣做饭,坚持给我补习功课,待我和弟弟睡下之后,她还要写几封信,寄给内地亲友,四处寻我我的父亲……

在香港的困苦日子里,妈妈也曾挤出一些时间,带我出去看看,给我讲过林则徐烧鸦片的故事,还说,“这儿为什么叫维多利亚港湾?因为香港成了英国的殖民地,中国人反而住棚户区!”

父亲终于赶来香港,把我们接到江南,又赶上敌机对广州的大轰炸,震惊中外的长沙大火,桂林大轰炸,贵阳大轰炸……我们辗转逃难,流离失所,我和弟弟频频辍学。为坚持那个梦想中的教育计划,就是跑警报时坐在荒郊野外,或者躲在桂林七星岩的大山洞里,妈妈还在给我补习功课。

稍为安定一点,她就逼我插班、跳班去上学。我还真争气,“按计划”在10岁半的时候考上了中学,换来母亲两行辛酸和欣喜的热泪。此后的情况就更艰难了,我们参加了百万难民的湘桂大撤退,徒步走向云贵川“大后方”……抗战八年,我14岁时已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吃过草根树皮,住过山洞窑坑。直到日寇投降,我才第三次重读初中一年级。日寇的侵略战争,虽然无情地粉碎了母亲对我的“教育计划”,但她在这样艰难的岁月里,仍然担任中学教师、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献身于祖国的教育事业。在她身患重病的时刻,还要仔细查看我的学习成绩单,唉,只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重访香港,这是母亲给我讲过的维多利亚港湾。

父母在九泉之下,已经无法知道,我20岁的时候,并没有去美国留学,而是在朝鲜战场上跟美国兵打仗。岁月飘忽,斗转星移,几十年后,当我访问美国的时候,当我重访香港,再去看看依然存在的棚户区的时候,母亲含辛茹苦的面容,就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她“不当亡国奴!”的话语,也响在我的耳边。作为那一代的知识妇女,她爱祖国,爱教育,饱经战乱,历尽艰辛,年仅42岁就过早地离开了人间。妈妈!今年(1997)7月,庆祝香港回归的时候,今年7月,纪念全民抗战60周年的时候,您一定也能看到天空升起的彩虹和万朵烟花。

女儿文燕长得非常像奶奶!2000年夏摄于巴哈马首都拿骚。

第三节 虚实 忘性 空白

朋友邀稿,指定谈谈文学艺术与人生。好大的题目!只能在大帽子底下作小文章。好在“文学就是人学”,范围宽泛得很。我首先想到了虚与实——古今中外,为文和为人,大概都要周旋于这虚实之间吧。

从儿时说起,谁都有许多趣事。某年春节,妈妈给我穿上新棉袍,一再叮嘱别弄脏了。我去茅坑出恭,大黄狗总是跟着,我就把新棉袍脱下来给狗穿上了。谁知待我解手完毕,回到家里,大黄狗早已跑回门口蹲着,新棉袍却不知被何人扒去。妈妈气急败坏地要打我,还要打狗。爸爸赶紧拦住,哈哈大笑,说孩子没错儿,怕弄脏了新棉袍嘛。大黄狗也没责任,它哪儿穿过袍子呀!大年初一,就别打啦,高高兴兴过年吧。

小事一桩,却使我记到了今天——它必定给我脑子里增添了若干艺术细胞。瞧,家母处理问题太实,如果真的打我一顿,尤其是打了大黄狗,岂不冤枉!爸爸是国文教授,懂文学,深知“虚”的魅力,哈哈一笑便将这件不愉快的事情推向了艺术的境界,此后多年都是我们家庭和睦温馨的一则趣谈。

弟弟在家里受宠,每次与我发生争执,妈妈总是唱高调儿:“大的应该让着小的!”全无是非可言,这简直要危及我的性格了。爸爸的方法却不同,只要弟弟抓我、咬我,或是弄坏了我的东西,爸爸便拿出个笔记本来,郑重其事地记上一笔“账”,说是等弟弟长大了,懂事了,再叫他按照“账本”给我赔不是。每次记账,弟弟小眼睛瞪得溜圆,知道错了,而且有点儿害怕,我也感觉受到了公平待遇。

我和弟弟大业

有一次,我和弟弟带着大公鸡睡午觉,把鸡蒙在被子里,用枕头压严实,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待到妈妈叠被时,可怜的大公鸡差点儿没憋死,还拉了一被窝稀屎。妈妈气昏了头,恨不得跑到学校去把我俩打一顿。还是爸爸超脱,非但不让打,还夸我俩富有想像力。

呀呀,父亲几十年前的话语居然言中了。虽然他未能亲眼见到,但弟弟这位高级工程师设计的许多建筑物的确不俗,别具一格。而我写小说,也是相信“文无定法”,不落窠臼。大公鸡怎么就不可以睡午觉呢!但愿天下做父母的人,千万不要从小就砍掉孩子们富于幻想的翅膀。

幻想就是“虚”。“文无定法”也是一种超脱。电视剧《西游记》的毛病,我看主要是拍得太实。《红楼梦》中“太虚幻境”和结尾“宝玉出家”也拍得不够虚幻,难怪萧乾老先生感叹地说它“红楼非梦”了。我还看过一部戏曲片《徐策跑城》,本来,在京剧舞台上,演员撩起袍子,甩着胡须,边跑边唱,是一段优美的歌舞,然而电影导演却让他到真实的八达岭长城上表演,跑得呼哧带喘,那艺术性也就荡然无存了。

小说的特点之一就是虚构。观看舞台剧我们都能接受其“假定性”,而影视作品又有个特点叫“逼真性”,怎样处理这虚实之间的关系呢?尤其是改编《西游记》、《封神榜》、《聊斋志异》这样的神怪小说,逼真,恐怕也只能是艺术的真实,而不可囿于生活的真实吧。

人皆有记性,同时也有忘性。这是上帝赋予人类的两大功能,缺一不可。培养良好的记忆力并不太难,而要淡忘那些无用的、无益的个人恩怨,却是很难很难的呀。

我这个人从小就“记吃不记打”。孙伏园伯伯是第一位用筷子夹浙江糟蛋喂我品尝美味的人,我便记他一辈子。家母打过我许多次,为什么挨打?也许当天就忘了。倒是父亲不让打孩子的情景历历在目。成年之后,历次政治运动我几乎都要挨整,“文革”中擅长给人罗织罪名的家伙,抄家打人的恶棍,我早把他忘到爪哇国去了。何必记住那些一文不值的丑陋嘴脸呢。

淡忘就是“虚”。该虚的地方就要虚掉,不背包袱,做人才豪迈,作文才潇洒。谁要是把所有的事情统统记在脑子里,我看他不累死也得发疯。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理解郑板桥老先生那幅墨宝:难得糊涂。

中国画与西洋画不同。国画多以山川花鸟虫鱼为主体,且留有多处空白,空灵优雅,讲究含蓄;西画常把人物乃至人体作为主题,喜欢用油彩将整块画布涂得满满的,不肯或不敢留有余地,讲究实惠,却限制了观者的想像力。

北师大的文怀沙教授讲空白,讲得好极了。他说,年轻的时候博闻强记,名篇华章,经典著作,可以背诵下来,学问却不见长。步入老年,记性差了,许多文章忘掉了,集中精力研究一两种,反而有了独到的见解。听罢这一席话,我对文老说,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数学奇才陈景润是深知“空白艺术”的高人,他在生活中留有多处空白,诸如吃饺子蘸墨水,走路撞在树上还要说声对不起等等,似乎是个十足的书呆子,然而,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将精力高度集中于“哥德巴赫猜想”的深入钻研。

鄙人当然不敢与陈氏相提并论。不过,我也有个座右铭: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打倒“四人帮”不久,恢复了我发表作品的权利,便废寝忘食地写起来。阔别30年的弟弟从新疆来北京看我,我却去上影修改剧本了,他又追到了上海。我说,惟一的亲兄弟远道而来,我陪你上街玩半天儿,吃顿饭,然后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分手之后,弟弟来了封信,大骂我六亲不认,当心累死。

赶完剧本,我给弟弟回信说,你应理解我有20年不准发表作品的苦衷,今天一旦打开闸门,也就欲罢不能了。我不顾家,不关心弟弟和女儿,不争获奖,不争调级,不争出国,只为了集中时间和精力,多写点儿。

再见面时,弟弟笑话我:做了多少牺牲,你还是个聪明的功利主义者。

其实,空白与功利,好像是一对儿矛盾,又像是手段与目的,相辅相成。生活中乃至人生的过程中,掌握了留空白的艺术,才不会活得太累。急功近利,十个手指头去摁十个跳蚤,效果可想而知。

农民颇具幽默感,“横看麦子竖看谷,远看媳妇近看猪。”四个视角,简直把人生的虚实全说透了。您瞧,在麦田里横着看,就看不出缺苗断垅。顺着垅沟看谷子,那沉甸甸压弯了腰的谷穗儿才能显露出来。灯下看美人,才有朦胧美。所以小媳妇的身段儿只宜远观,是不是双眼皮儿和樱桃小口,由您去联想吧。当然,买猪的话,还是要近看细察,才能看准猪屁股圆不圆,皮毛有没有癞癣。

和尚的幽默更具哲理。四川青城山的一座庙门有副楹联,上联我忘了,下联记得清楚,因为挤不上公共汽车的时候就能想到它:后退一步自然宽。

虚与实,记性与忘性,空白与功利,处理好了可以进入艺术境界,弄不好也会闹笑话。杭州灵隐寺那大肚弥勒佛的殿堂里就有这样的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佛面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第四节 北京的风

北京的大风天儿,从小就给我留下了威严而有趣的印象。

一个春暖花开的星期日,父母带我和弟弟去北海公园,正玩得高兴,爸爸说声“不好!”我们跟着他抬头一看,天都黄了,像一块黄色的天幕遮住了太阳,阳光无力地穿透天幕,给古老的北京城染上橙黄颜色。那阳光就像半个世纪以后出现在街头的橙黄色灯光,虽然好看,却是夜景,还带着几分梦幻和朦胧。看见这样的天色,妈妈也急了,牵着我和弟弟,二话不说,赶紧回家。原来是刮大风了。我们坐上摇摇晃晃的有轨电车,看见街道两旁的小贩纷纷收摊儿,路人也都行色匆匆,大概和我们一样,是赶回家去躲避风沙。其实,这时候地面上还没起风,连树叶都不晃动。爸爸说,是大风把蒙古高原的黄土刮到北京的天上来了。但他没讲明白,为什么高空的风沙先到?低空的风沙是不是受到大山、树林、城墙的阻拦,才晚到半点钟呢?那先到头顶的黄色天幕,恰似老天爷给北京人捎个信儿:快回家去躲一躲吧!而这半点钟的时间差,又正好让我们来得及从北海公园赶回家。唉,爸爸这位大学教授,很有学问的人,也只有看见天色黄了,才知道是刮大风。他生不逢时,无缘享受现在的天气预报。

回到家,妈妈赶紧把晾在四合院里的衣物收回屋,爸爸立刻关闭门窗,这时电线杆子已经响了起来——每次刮大风,电线都呜呜叫,窗前这根木质电线杆子也传音,跟着叫。这是中午,天色已经昏黑,我和弟弟自然是关在屋里……大风也许一直刮到深夜,在我的睡梦中才停息。第二天早晨,万里晴空,没有一丝烟云,也可以说晴空如洗,空气特清爽。然而地面又是另外一番情景,大人们清扫落在院子里的一层黄土,我和弟弟用纸盒收集窗台上那一层细细的黄土,它比玉米面还细,还匀净,没有一丁点儿杂质,黄得可爱,加点水和成泥,妈妈当过美术教员,就教我们捏制各种泥人玩具。因此,我觉得刮大风也挺好玩儿。

北京的大风天儿集中在4月份,好像隔不了多久就要刮一次,也有连续刮两三天黄毛风的时候。虽然冬天也刮西北风,却不挟带大量黄土,据说是因为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此时全都封冻了,冰天雪地,刮不起尘土来。风沙历来是京城一害。“无风三尺土,遇雨满街泥”便是旧北京生动的写照。那时家家都有鸡毛掸子,每天都须拂去家具上的尘土,还有短把儿的马尾拂尘或布条掸子,挂在房门口,从外面回家,或是来了客人,进屋之前都要用它掸掉身上、鞋上的尘土。现在北京干净多了,拂尘、掸子已很少见,倒是不少人家的房门口摆着几双拖鞋,进屋之前换鞋,免得踩脏屋里的地毯或打过蜡的地板,可见居民的卫生条件已经大大改善。

据说风沙也有源头、风口和风道。我去过的几个地方,譬如张(家口)北的“八百里坝上”,刮风的次数很少,却是“一年一次风,年初到年终”!算不算风源?从延庆县的康庄,经(居庸)关沟到昌平县的南口,我看就是通往北京的风口和风道之一。这些年大力绿化荒山,植树造林,建起“三北”防护林带,倚仗这绿色长城,使袭击北京的风沙有所减弱,但来自蒙古高原的沙尘暴还是无法阻拦,它不但袭击北京、华北,还能刮到韩国、日本,乃至加拿大和美国西海岸,好在国际合作的大面积植树种草防沙治沙行动已经开始。

说也奇怪,近来我又有点喜欢大风天儿了。为什么?北京现在干净多了,指的是地面有专人清扫,天空可并不干净,灰蒙蒙的,大气污染相当严重。那天我乘飞机回北京,远远一看,就像有个馒头形的灰色帐篷笼罩着我可爱的家乡,而我们很快就钻了进去,在这里面呼吸、工作、养儿育女……只有刮大风,最好是没有沙尘的大风,才能扫净空中污秽,还北京以蓝天白云。我当然寄希望于环境治理啦,可是在北京每天增加一千辆汽车的情况下,暂时也无奈,被迫喜欢大风天儿。

第五节 梦里喜鹊

虽然我现在一天也舍不得玩儿,但是曾经整整玩儿过一年。11岁,那魂牵梦萦的11岁呀!半个世纪以前的十一岁。那次放肆地玩儿,用我父亲的话来说就是叫我撒欢儿,叫我下河上树,叫我变成野孩子。因为我小小年纪就差点儿被母亲“逼死”。

我的父母都是教书匠,虽然望子成龙的心情一致,但是教育方法不同。母亲毕业师范,当过小学校长。她要对我进行早期智力开发,有具体的教育计划,在抗日战争的艰苦年代也坚持着。1938年我们赶上了震惊中外的“长沙大火”。当时日寇气焰嚣张,攻陷武汉,南下岳阳,先头部队刚到新墙河,国民党当局误传敌军过了捞刀河。捞刀河在长沙城北20里,相传关公攻打长沙时,与守城老将黄忠大战三百回合,那青龙偃月刀掉进河里,多亏周仓下河将刀捞起来,此河因而得名。如若日寇过了捞刀河,那还得了!蒋介石一声令下,纵火焚城,将个好端端的长沙市烧毁十之七八。当天母亲又带着我和弟弟逃难,到桂林,赶上日寇飞机大轰炸;到贵阳,同样是大轰炸。父亲因为不能离开他供职的学校,仍然留在湖南。这两年,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即使是在四处逃难和经常躲空袭警报的情况下,也坚持着教我和弟弟读书写字。

直到1939年,日寇由于兵力不足,也未能攻打长沙。母亲又带着我和弟弟回到湖南耒阳县的小水铺来与父亲团聚。我8岁了,小学二年级没念完,母亲就逼我跳班念五年级。父亲反对也没用。母亲说:“这两年我一直在教他!”我还真争气,十岁半高小毕业,当即考上了湖南省立第二中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母亲甭提多高兴了,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她的“教育计划”。

湖南省政府已从长沙迁至耒阳,省立二中也在县城里。我家住在远离县城的小水铺金盆乡,不能走读,只好住校。我年龄小,睡上铺,爬上爬下都很害怕。尤其是吃不惯辣椒,常流鼻血,做噩梦,从上铺摔下来,左臂骨折。母亲从金盆乡赶来,在县城里租了一间民房住下,专门照料我的饮食起居,但是仍然叫我带着伤去上学。

父亲进城来的时候,见我身体瘦弱,用绷带挎着胳膊去上学,真的急了,问道:“这孩子为什么叫大年?”母亲也落了泪。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的哥哥幼年夭折,父母才给我取名大年,希望我能长大成人。这次是父亲说了算,带我回到金盆乡,让我无拘无束地玩一年。他说,“11岁的大小子,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儿,身体强壮了再念书。”

金盆乡是个美丽的村庄。我们租住的房屋也很好,砖墙瓦顶的两层楼,像北京的四合院,围着个天井,黑漆大门,汉白玉的门楣上刻着“斗室”二字,一是形容它狭窄,二是房东的名字叫斗才,都是谦逊的意思。其实这栋民房相当宽敞,房东也是一位读过诗书的大地主。他们住楼下,楼上5大间租给我们住,朝东的一排玻璃窗,清晨就进阳光,面临很大的鱼塘——这就是我学会游泳的地方。

我的游泳“教练”曹仁桃,十七八岁,当地人,是我父亲的“听差”。父亲给我的任务是教他识字,给他的任务是领我玩儿。小曹很会玩儿,刚教我学会了“狗刨儿”就带我下河。这条河的名字叫小水,小水铺因它得名。父亲说,小水是耒水的支流,县城在耒水以北,所以叫耒阳,中国的地名,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这话我记住了,后来到衡阳,它果然在衡山之南,到江阴,它果然在长江南岸。还说小水吧,它清可见底,趴在石拱桥的栏杆上,能看到大草鱼游动。小曹会潜泳,还说他会在水中“换气”,我深信不疑。他每次都要潜到水下去摸鱼,虽然没逮住大草鱼,却能从石缝里摸出小鱼小虾。这个夏天,我也学会了潜水,才知道小曹并不会“换气”,只是他的肺活量大,憋气的时间比我长罢了。但我不计较他吹牛,仍然钦佩这位“教练”。我也学会了摸鱼虾,自己的“战利品”嘛,拿回家炸着吃,特别香。

小曹还教我爬树。他能爬到树梢,从窝里捉出一只羽毛未丰的小喜鹊来。他还会用竹篾片编成鸟笼,把小喜鹊挂到窗口。说也奇了,那喜鹊妈妈居然能找到这里,先是围着笼子唧唧喳喳叫,然后又叼虫子来喂小喜鹊。此事在我全家引起一场争论,焦点是要不要把小喜鹊送回窝里去?我和弟弟坚决不肯,理由是我们也能捉虫子喂它。

为了不让喜鹊妈妈“伤心”,便将小喜鹊关在屋里养。它渐渐长大了,就从笼子里放出来,却又剪短了它翅膀上的羽毛。如此这般,喜鹊只会双腿儿登登登地在屋里跳。这只喜鹊的名字是按照它的叫声起的,叫“佳佳”。它一点儿也不怕人,饿了还追人要吃的,因为从小就是人喂它。父亲说这是条件反射。我和弟弟则认定了“佳佳”是跟全家人交上了朋友。实际上除了女佣人刘妈之外,我们都很喜爱“佳佳”。它的叫声使人喜兴,跳来跳去也显得很热闹。它的缺点是到处拉屎,而且越大越放肆,开饭的时候敢跳上桌来抢东西吃。这些缺点只有刘妈不肯原谅,甚至暗暗恨上了“佳佳”。

不久我也学会了爬树,只是还不能爬到树梢上去掏鸟窝。此外我还学钓鱼,成绩不佳。成绩优秀的是钓青蛙,这大概是天下最最好玩儿的事情了!用根短竹竿、细麻绳,拴个蚂蚱,在池塘边、小溪旁,青蛙经常出没的地方,挑着蚂蚱跳跳跳地引逗,青蛙就会凑过来,冷不丁地一口咬住不放。此时猛然提起,用手网接住就是。我和小曹两人半天就能钓几斤,光要田鸡腿儿,也能炒一大盘。刘妈是长沙人,还会做田鸡肉丸子,又鲜又嫩,味道好极了。

经过这一年在大自然怀抱中放肆地玩儿,我变得身强力壮,蹿高了半头,12岁又高高兴兴重新去读初中一年级。

然而,我走了不久,趁着弟弟上学不在家,刘妈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悄悄地把“佳佳”扔到树林里去了。弟弟为此大哭一场,还给我写信告状。唉!可爱的“佳佳”呀,从此成了我梦中的喜鹊,伴随着我那永远的11岁。

第六节 为侃爷正名

我从台湾的录像片里看到,那位光头电视节目主持人凌风先生,在大陆采访时学了几句顺口溜,回去一说,引起全场观众会心的笑声。其中一句便是:“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

不久,出生在台北的侄女儿到北京来,闲谈中,我问她懂不懂“侃大山”?她立刻笑了,“我也应该算是个北京人哪,还能不喜欢侃大山吗?‘十亿人民九亿侃’,我们住在台湾的,至少也属于那‘还有一亿在发展’之列的吧!”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把擅侃之人称为“侃爷”?还问我:“叔叔您是不是个侃爷呢?”

我认真地说:“不但我是侃爷,你爸爸,你爷爷,还有你爷爷的好朋友们:孙伏园、梁实秋、老舍、罗常培、林语堂这些老先生们,个个都是侃爷。”

这下子可把她唬住了,眨巴着眼睛似信非信,“是真的吗?”

从台湾回来的侄女儿(中)也喜欢侃大山。1990年秋,她携夫君(右)到北京来和我侃。

“当然是真的啦。孙伏园先生担任《京报》副刊主笔,一口浙江味儿的北京话,不但能够侃得天昏地暗,还写了许多通俗易懂、读起来趣味儿很浓的散文,不信你到北京图书馆去翻翻当年的报刊就知道了。梁实秋先生的作品你一定是读过的,最近大陆出版了他的散文集,是畅销书,他也擅侃,还给老舍先生做搭档登台合说过相声呢。老舍先生是语言大师,爱说笑话儿,他创作的小说、话剧享誉天下;年轻人却不一定知道他还写过许多鼓词儿、相声段子、歌词儿、平民识字课本,乃至谜语、笑话儿。另一位语言大师罗常培先生当过语言研究所所长,是语言学的专家、奇才,不但中国各地的方言,就是各种外语,也能很快学会,他侃起来,有地道的北京话,也有‘南腔北调’,妙趣横生。林语堂先生说话、行文最讲究幽默感,‘幽默’这个词儿就是他音译创造的(最初鲁迅先生不赞同,可是又找不出更好的汉字来重新翻译,若干年后,鲁迅先生的文章里也使用‘幽默’这个新词儿了)。他们这几位哥儿们聚在一起时,说笑话,侃大山,简直就是一场相声大会。可惜我当时年龄太小,又没有录音机,否则记录下来,稍加整理就是一部新的《笑林广记》。”

“侃”这个汉字只有一种含义:刚直貌。经典的用法见于《论语》:“侃侃如也”。现代字典的解释也是:“理直气壮的样子。如:侃侃而谈。”可见它是个很完美的褒义字眼儿。那,为什么许多人又觉得“侃”字带有不严肃、不求甚解、海阔天空夸夸其谈、乃至游戏人生的味道呢?我看这主要是受了“调侃”和“侃大山”这些词儿的影响。

其实,深究一步,我们过去的生活气氛是不是有点儿过于“严肃”了呢?有些话我没对侄女儿说,她毕竟是从台湾来的,说简单了听不懂,让她听懂又太费口舌。譬如“文革”当中砸花盆儿、金鱼缸,没收象棋、扑克、麻将牌,全国只有八个“样板戏”,以及根本不属于文艺的“语录歌”、“忠字舞”。老百姓生活在“文化沙漠”之中;江青之流不甘寂寞,就偷着看美国电影。诚然,那十年是“史无前例”的岁月,连说话都得小心,甚至“三人不谈话”,开会只能说假话,谁个还敢侃大山?但是,那“史无前例”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偶然事件,痛定思痛,绝不该忽视它的种种根源。我无意、也不可能在这篇小文中分析什么“根源”。只是有一种感觉,今天人们喜欢侃大山,不够“严肃”也罢,调侃“人生”也罢,都是对那文化禁锢的一种反弹。有句顺口溜,“广东人什么都敢吃,上海人什么都敢穿,北京人什么都敢说。”好一个“什么都敢说”!敢说就可能“出圈儿”,可是,无论如何,这也比那“三人不谈话”强一百倍呀。

从文学艺术方面来看,“出圈儿”往往就是创新。英国人布莱克有句名言,“打破常规的道路指向智慧之宫。”因为文学艺术作品最忌模式化(像样板戏那样),它永远需要创新。其实,科学技术,各种商品,哪一样不要创新呢?生活本身就是日新月异呀!

最近有个新学说:猴子究竟是怎么变成人的?是因为一部分猿猴在“群居”过程中逐渐发展了语言——有了相互交流思想的最重要的“工具”,这样才使积累经验、传播知识、发展智慧、创造文化等等有了可能,才从猿猴“社会”迈进了人类社会。

我很欣赏这个新学说。觉得它比“劳动创造人类”更具说服力,因为人类与其它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大脑发达,有了意识才会劳动嘛!当然,劳动又可以进一步促使大脑发达。然而,人类的劳动是群体的劳动,社会的劳动,如果没有语言这个相互交流思想的工具,劳动也是无法想象的。由此不难看出语言的伟大作用。

小说的前身是“话本”,文学和历史学的初始状态是“口头文学”,它们的源头和基础都是群众的语言(故事)。其他的知识、技术、经验,以及大文化范畴内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等风俗、习惯,在没有文字以前(包括有了文字以后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靠语言传播的。当代的尼泊尔、巴布亚新几内亚、非洲和南美洲的若干部族,仍然是靠着语言(口头文学,演唱史诗)来传播他们的传统文化的。即使在现代化传播媒体多种多样的大都市里,“儿童不出门,也知天下事”,然而,电视还是代替不了外婆讲故事。言归正传。“十亿人民九亿侃”,实在是一种生动活泼、人民心情宽松的可喜局面。一个简单的、乃至粗糙的民间故事,被我们抓住了,就有可能形成难得的戏“胆”、文“核”、诗“眼”,尤其是老百姓当中十分生动的语言,丰富的词汇,都是文学的宝藏,“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嘛。因此,让大家说话,大家敢说话,对领导者而言,可能是政通人和的表现;对文艺工作者而言,则是一种如鱼得水般的生存环境,才不会把文艺逼进死胡同,“万马齐喑”。

由此看来,“侃爷”也是好人啊。

本人也是侃爷。2001年秋,在成都的一次诗人聚会上,我又开侃了。

第七节 自嘲

最近在商店看见一种盒装的食品,商标醒目打眼,霍然三个大字:黑五类。令我哑然失笑。真没想到“黑五类”还能吃!

先声明一句,我对这种食品,以及下文提到别的事情,毫无褒贬之意。既不是替谁作广告,也不是批评谁。只是有些许感想,借题发挥而已。您甭上法院追究名誉问题,鄙人提前道歉就是了。

“黑五类”原本是从前的政治名词,专指“地、富、反、坏、右”的,对此无须多做解释,40岁以上的国人都了解。有趣的是“文革”中不断扩大化,又增加了什么“六种人”、“九种人”,以及他们的家属子女,黑乎乎一大片,没办法了,只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我有什么感想?只因为鄙人也被“横扫”进去,搞得啼笑皆非。一次我在北京农机研究所挨大会批斗,台下有人喊口号:“打倒狗崽子赵大年!”我笑着对他说了声:“谢谢!”

散会以后军代表找我谈话,“你严肃点儿!什么场合啦,还开玩笑?”

“我是真心诚意谢谢他呀。”

“胡说!骂你狗崽子,还谢谢他?”

“您不明白,我是满族,查三代时忘了交待,前次批斗会上人家说‘吴三桂引狼入室’,骂我是狼崽子。今天变成狗崽子,升了一级,当然要谢谢他啦。”

军代表气得吹胡子瞪眼,活没辙。借此机会我也应向他补充道歉。

附带坦白一句,“文革”中鄙人常以这种打哈哈的态度逗他们玩儿。

所以,王朔的小说《千万别拿我当人》,我看这标题挺棒。他也是满族。再说作为食品的“黑五类”。虽然那盒装的玩意儿我没买没尝,但可以猜。左不过是黑芝麻、黑糯米、黑豆、黑木耳、发菜、乌鸡、乌枣、蘑芋豆腐、何首乌之流吧。您瞧,鄙人一口气儿竟然数出“黑九类”来了,莫非这是“臭老九”的来历或巧合?不过,上述“九黑”的确是营养佳品,洋人也有此种觉悟,统称“黑色食物”。

中医历来认为黑芝麻、何首乌可治少白头。乌鸡、乌枣和黑糯米补血,制成药膳,我想一定很好吃。日本人干脆称蘑芋为“魔芋”,认定它防癌。法式“五粮面包”讲究用粗粮,黑豆不可缺。广东人爱吃发菜,也不见得仅仅因为它的谐音是“发财”吧,可能另有别样营养。总之,如果这些黑家伙并非永远的坏蛋,那么鄙人充当多年“黑类”也就可以求得某种心理上的平衡了。

自嘲,实在是文学中的二流幽默,平价幽默。自从始皇帝焚书坑儒以后,中国的儒们长期不值钱,不值钱就不值钱吧,还要创造若干玄妙说词,什么“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啦,“安贫乐道”啦,自命清高,弄不清是解嘲还是自嘲?时下稿费低得可怜。因此就传出王朔一个电影剧本要十万,贾平凹一本书得稿费百万元的佳话来,聊以自慰。我可不是数叨王、贾二人,而是叹息咱们大伙儿,居然无人出来辟谣,宁肯陶醉在这“新天方夜谭”的佳话之中。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黑五类”都能吃,儒们的心血就不能变得值钱一些?就算暂时变不了,先在墙上画个饼,也碍不着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