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首辅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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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妖道横行

一只硕大的铜鼎坐在炽烈的炭火上,一桶又一桶的童子尿被倒入铜鼎中。一名叉角小厮一边朝炉膛中添炭料一边捏着鼻子道:“真臭!”院子里,王九思反背着手踱来踱去,据他手下人暗访,东二胡同口,有个开杂货铺的方老汉,养了个十八岁的闺女,名叫玉娘,长得貌若天仙,但一听说王大真人要召募女童,就把女儿藏起来了。像方老汉这样的人,还有不少,因此炼丹所需要的百名女童总是凑不够数儿。他决定想点办法震慑他们一下,让他们不再敢违抗“钦命”。

东二胡同口,杂货店前一位街邻匆匆跑来,对一位老头喊道:“方老爹,那个妖道来了,赶紧让你们玉娘藏起来。”此时,一乘八人抬大轿已从胡同口外抬了进来。轿前仪仗,除了一对金扇,还有六把大黄伞。金扇前头引领开路的,还有一对两尺多长的黄绢大西瓜灯笼,上面缀贴有个四个大字“钦命炼丹”。方老汉匆匆进屋,对正在做事的玉娘说:“赶快躲起来!那个妖道来了,他专门在京城各地抓捕童男童女。”玉娘道:“我都十八了,又不是童女,怕他干吗?”看到玉娘不疾不缓的样子,方老汉急得恨不得立即把她藏到地洞里:“你以为他真的在钦命炼丹?他是借此名义糟蹋民女,你赶紧躲起来吧!”玉娘还在说:“我就不信,天子脚下他敢随便抢人。”方老汉一把将玉娘推出了后门:“你别说了,他就是打着皇上的幌子,才敢这样横行霸道。”他将玉娘推人孙大妈家,对孙大妈说:“孙大妈,玉娘在你这儿躲一躲,你千万别让她出去。”又冲玉娘道:“玉娘,你别耍性子了,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千万别出声,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爹也就不活了。”说完,便出了门,刚回到自己的杂货店,几个公门已经把杂货店团团围了起来。

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此人从头到脚一身黑色打扮,连手上摇着的一把扇子,也是黑骨黑柄黑扇面。他傲慢地睥睨着方老汉说:“你就是当家的?”方老汉张张嘴没说出话来,旁边有个小公门抢着回答:“启禀王大真人,就是这老头,这间杂货店的掌柜,玉娘就是他女儿。”王九思点点头,对老头儿说:“听他们讲,你女儿出落得貌似仙女?”方老汉不吭声,公差对他呵斥道:“嘿,老头,问你话呢!这是皇上钦封的王大真人。”方老汉闷闷地开口道:“我是有个女儿,她已经十八岁了,能算童女吗?”王九思道:“未出嫁的,一律算做童女。”方老汉说:“但很可惜,今天一大早,我已将她嫁到了开封府。”王九思冷笑一声:“嘿!真够巧的,我刚问你要人,她就嫁人了,我看你连撒谎都不会。你给我从实招来,把女儿藏在何处?”

正当方老汉六神无主之机,他的儿子方大林从门外急匆匆走了进来。方大林瞅了王九思一眼,劈头就问:“你有什么事儿?”王九思道:“你是谁?”方大林说:“咱叫方大林,玉娘是我的妹妹。”王九思朝灯笼上“钦命炼丹”四个字一指道:“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方大林瞟了一眼,瓮声瓮气地答:“认得。”王九思道:“你既然认得这字,就应该明白这字的意思,征召你家妹妹玉娘,这就是钦命,你们要胆敢违抗钦命,就是违抗当今的圣上。”方大林仍昂着头答:“我们没有违抗钦命,我妹妹玉娘根本不是什么童女。”王九思道:“你这刁民,竟敢跟我耍嘴皮子,来人哪!”

众皂隶顿了顿手中水火棍,答应得山响:“在!”

王九思道:“把这小子锁了。”

几个皂隶上前扭住方大林,拿着木枷就要往方大林头上套。方大林见势不妙,拔腿就往门外跑。他刚跑出杂货店,众皂隶就已赶来将他扭住,方大林跺脚嚷道:“你们凭什么拿我?”王九思用扇柄抵住方大林的喉管,恶狠狠说道:“爷专门治你这种犟驴子,等进了大牢你就老实了。”

方老汉冲过来,一把推开王九思:“你们凭什么拿人?”王九思道:“凭什么?我想拿谁就拿谁。”方老汉“呸”的一口,把一口唾沫淬在王九思脸上。王九思恼羞成怒,一脚踹向方老汉的小腹,方老汉飞出倒下。方大林奔过去,看见爹已经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不禁悲痛欲绝:“妖道,俺跟你拼了!”说着冲向王九思。王九思接过众皂递过来的手绢擦掉痰迹,喊道:“打,往死里打。”七八条水火棍乱下,方大林滚向了胡同口,皮开肉绽,一身血迹。等王九思一挥手,众皂隶停止了殴打,他走过去看时,方大林已是奄奄一息,周身痉挛。一个围观者尖叫一声:“出人命了!”刹那间,胡同口便被围观者堵得水泄不通。

玉娘在孙大妈家窗后看见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被打,疯狂地要冲出去,被孙大妈死死拉住。她哭喊着:“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孙大妈在后面小声劝道:“姑娘,你千万不能出去,你一个小女子,出去又能帮上什么忙?”等到玉娘终于挣脱孙大妈,冲了出去,扑向浑身是血的哥哥,将打手挡开时,发现哥哥已经死亡。她再跑向父亲,发现父亲也已断气。玉娘回头怒视着王九思,却见王九思色迷迷地看着她:“哎呀!果真是个大美人,仙女哪有她漂亮。来,美人,跟本大真人走吧!神仙一样的日子,正等着你呢。”玉娘霎时心神俱碎,一头向王九思撞去,紧紧咬住王九思的手,王九思大叫:“唉哟!这娘们的牙还真够厉害的,你是属狗的啊?你们还愣着干吗?还不快给我打啊。”众皂隶举起水火棍欲打,但此时群情激奋,根本不容他们出手。孙大妈已将玉娘护住,众人将王九思重重围住。

坐在轿里闭目养神的张居正忽然感到轿子停了下来,便撩开轿帘问轿前护卫班头李可:“出了什么事?”李可见前面人山人海,也在狐疑,正答了一句:“大人,小的这就去驱散他们。”还未待挪步,就见人群潮水般向大轿这边涌来,一位年轻的美人儿在两位年轻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直欲穿过仪仗护卫奔大轿而来。他急忙一声令下,几十名戎衣侍卫一起拔刀把大轿团团护住,张居正走出轿门制止了他们:“李可,不可胡来!”

玉娘等三人走近轿门一起跪下,跪在中间的玉娘泪流满面,喊道:“大人,请给小民做主。”

张居正走下轿来,问:“姑娘有何冤屈,可有诉状?”玉娘痛哭道:“我爹爹和哥哥被他们打死了!”旁边跪着的孙大妈也帮腔道:“她的爹爹和哥哥被王真人打死了。”张居正向前面看去,只见人群已朝两边散开,胡同口的地面上躺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王九思在众皂隶的簇拥下,也盛气凌人地站在那里。

张居正看到前面王九思的那副样子,一股怒气便腾腾不已。此刻,巡城御史王篆听说出了事儿,特地率兵从远处跑来,却未料到次辅张居正在此。张居正看见他便说:“王篆,你来得正好。这里出了人命,你这巡城御史,正该严惩凶手。”王篆将张居正拉到一边,悄声说道:“次辅大人,这事儿您别管了,还是交给卑职来处理。王九思是皇上的太医,深得宠信,您还是别去惹他。”张居正道:“你是说,让张某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妖道在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而一走了之?”王篆道:“次辅大人,我这是考虑您的安危,您还是登轿走吧。”

被护卫隔着的玉娘看到偌大一个官出现,怎能放过为父兄伸冤的机会,跪在地上哀求:“大人,您得替小民伸冤啊!”围观的市民百姓也都跪下来,高呼:“请为小民伸冤。”张居正一跺脚,拨开护卫朝王九思走去。人群闪开一条路让他通过。王九思早已看到了张居正的一品官服,王篆抢前一步,向王九思介绍:“这是内阁次辅张居正大人。”王九思心下有些慌张,但是仗着是奉“钦命”来的,也便恶人先告状地说:“阁老大人,您看看,这些刁民违抗钦命是想造反。”张居正阴沉着脸问他:“这两个人是你打死的?”王九思道:“他们抗拒钦命。”张居正明知故问:“什么钦命?”王九思指着侍从手上提着的“钦命炼丹”的灯笼,答:“本真人奉钦命炼丹,要征召童男童女。他们父子违抗钦命,把女儿藏了起来。本真人亲自登门讨人,他们不但不交人,反而羞辱本真人,你说这该不该死?”张居正斥道:“我看该死的是你!光天化日之下,你随意草菅人命,还竟然说百姓该死?王篆,把这妖道给我拿下!”

王九思跳开一步:“你敢!”

迟疑着的王篆见张居正眼光扫过来,连忙锐声下令:“上!”巡城兵士一拥而上。王九思慌张地吩咐:“众皂隶操家伙。谁敢动手,格杀勿论。”

皂隶与巡城兵士刀枪对峙。

张居正缓步上前,伸手拨了拨一名皂隶手上的水火棍,问:“哪个衙门的?”皂隶腿一软,答:“回大人,小的在应天府当差。”张居正道:“应天府三品衙门也不算小,你也算见过世面,认得我身上的官服吗?”皂隶点头不迭:“小的认得,是一品仙鹤官服。”张居正道:“那你再回头看看,你身后这位王真人穿的是几品官服?”皂隶道:“回大人,王真人穿的不是官服。”张居正说:“他既然没有官袍加身,你们为何还要听他的?”众皂隶正不知所措,张居正突然对着皂隶们大声喝道:“你们都给我放下兵器。”

众皂隶纷纷放下兵器。巡城兵士们一拥而上,把王九思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张居正转身走向玉娘,她被孙大妈搀扶着,怔怔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张居正道:“王篆,这姑娘你也带回衙门,好好待她,另外让人把她哥和她父亲的尸体收了,找个地方给予厚葬。”说完,张居正再次看了一眼玉娘,转身朝轿子走去。

奉张居正的命令,王篆将王九思押到了刑部大牢。张居正的意思是“妖道可恶,滥杀无辜,必须问成死罪”,但王九思在大牢里又喊又闹,说要将张居正和王篆一起告到皇上那儿,让王篆颇有些担心。他委婉地对张居正表示,王九思是皇上钦定的太医,要杀要拿得皇上说了才算,但张居正回答他说:“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今夜就起草奏本,向皇上奏明此事。”

没有了王九思的药丸,朱载垕的日子果然很不好受,不仅身上有气无力,而且茶饭不思,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当他听说王九思被张居正抓了,今天没有药丸吃时,不禁十分愕然。孟冲说:“一大早,张居正就亲自到皇极殿门外,给万岁爷递了一个奏章。”而奏章的内容竟是:“仰惟吾皇陛下,臣张居正诚惶诚恐伏奏:昨日臣散班回邸,路经东二胡同口,见得王九思打着钦命炼丹旗号,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杂货铺店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毙命于皂隶之乱棍下。臣恳请皇上严惩凶手,处死妖道,还公正与庶民。”朱载垕不禁气急败坏:“这个张居正,处处与朕作对。”孟冲亦在旁边煽风点火:“可不是吗?他明知道那王九思是万岁爷的太医,他更明白万岁爷每日必须服用他的丹药,可他还是不顾皇上的安危,愣是指使王篆将他拘押起来,他这胆子,现在是越来越大了。”他即刻命孟冲宣高拱平台相见。

慈宁宫经舍南墙下的红木佛龛上,供着一尊鎏金观音菩萨铜像。铜像前的宣德炉里燃着檀香,青烟袅袅,香气氤氲。李贵妃坐在正对着观音铜像的几案后头,用小楷朱砂笔一丝不苟地抄录《心经》。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站起来双手合十,向观音菩萨顶礼膜拜。侍女进来禀告:“启禀娘娘,冯公公请求见您。”

冯保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给皇上炼丹药的那个王九思,昨天在东二胡同杀了人,被张居正看见,他当场将那妖道抓了,并送往刑部大牢。”初听到这个消息,李贵妃很是欣然:“这是好事儿啊!免得他再用那些个春药,迷惑皇上。”但冯保说:“可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现如今皇上根本离不开那王九思的药丸,张居正将他抓了,皇上还能饶了他?”想了一下,李贵妃亦颔首道:“你说得对,看来张先生确实危在旦夕,你出一趟宫,转告张居正,就说是我的旨意,遇事千万要考虑周全,切不可跟皇上硬顶。”并吩咐冯保如有新的动向,要随时禀报。

朱载垕将张居正的手本扔到几案上,问高拱:“高阁老,你看这件事如何处理?”

高拱道:“依老臣之见,还是先把王九思从牢里放出来。”

朱载垕皱眉说:“放王九思并不难,但张居正这道手本,口口声声说王九思是个妖道,而且他还当街杀了人,朕若没个正当理由,而将他放了,满朝文武岂不骂朕是个昏君?”

高拱道:“皇上,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老臣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是否可以请几个有资望的大臣来一同商议?”

朱载垕的手在几案上拍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了:“又不是荐拔部院大臣,讨论朝中大政,为何要廷议?这只是朕的一件私事,你给朕拿个主意就成。”

高拱大声抗议道:“皇上,天子并无私事!”

朱载垕道:“朕生病,找个人配药,难道这不是私事?”

高拱说:“皇上以万乘之尊,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垂范。皇上圣体安康,是苍生社稷之洪福;圣躬欠安,天下禄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提心吊胆。以皇上一人之病,牵动百官万民之心,怎么能说是私事?”

朱载垕沉默了半刻,语调平和了许多:“如果不是私事,那么就是公事了?”

高拱道:“是的。”

朱载垕说:“公事就更好办了,你是内阁首辅,所有朝廷的公事都归你管,朕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吃王九思炼制的丹药,而今朕是一天都无法离开他的丹药。你若真有爱朕之心,就赶快去把这件事处理好。”

王城兵马司衙门厢房内,玉娘整夜在啼哭,滴水不进。此刻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泪已哭干,却不意外面走进两个人来:正是王篆和张居正。她见张居正摆了一下手,王篆便离去了。张居正拖了把椅子坐到玉娘的对面,关切地说:“玉娘,听说你已经一天一夜滴米未进,这样下去,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这个憨直的姑娘也就憋不住心里的话:“我吃不下东西,我一想到我的父亲和哥哥,我连死的念头都有了!本都好好的,他们怎么撇下我就走了呢?我想见他们,哪怕能再跟他们说句话。”说着泪水已经满腮,呜咽道:“这世道是怎么了?这事儿为什么会摊在我的身上?大人你能告诉我吗?”

张居正自语道:“是啊,这世道是怎么啦?我身为次辅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实在是惭愧,但你要相信我,你的父亲和哥哥决不会白死,本辅一定会替你伸冤。”说着从袖拢里掏出一块手帕放到她手中:“快!把眼泪擦了,我让伙房给你做点吃的,记住,你要活下去,你会看到惩办凶手的那一天。”

皇上一甩袖子,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了高拱,让高拱懊丧不已。对高拱来说,如果昨天发生在东二胡同的事,恰巧被他碰上了,那也只好像张居正那样,把王九思抓进大牢。而且他相信,凡朝中秉节大臣,都会这么做,张居正此举深得民心,而他要是反过来惩处张居正,后果必将是大失人心。但,事已至此,他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像魏廷山说的那样“辞职,不当这个首辅”吧,毕竟,为区区小事而撂挑子不干,岂不是妇人之举。但他深想过来,李延事件,到现在尚未平息,那三张田契,至今下落不明。这一波又一波的事件,表面上看,都是高拱控制局势;但实际上,却是张居正抢占了先机。部院大臣们又都知道,他和张居正本来不和;这件事情如果处置不当,就有落井下石之嫌。想到这里,高拱吩咐韩揖备轿,他要到纱帽胡同,亲自拜访张居正一趟。

高拱正欲登轿,却看见孟冲大老远赶过来,气喘吁吁地问:“皇上交代你办的事儿,办得怎么样啦?那王九思放了吗?皇上这会儿在乾清宫里,软得像块豆腐,他等着吃王真人的救命药哪!”高拱怒道:“孟公公,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孟冲看看左右,放低声音说:“高阁老,我可提醒你,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千万不要脚踩两条船。他张居正可是一直窥视着您首辅的宝座,这个时候,你若再得罪了皇上,当心墙倒众人推。”高拱道:“孟公公,老夫身正不怕影子歪,想要推倒我这堵墙,恐怕不容易吧?”孟冲奸笑着说:“您这是秀才话,我在官场上待了一辈子还不知道吗?别看那些官员们现在看到你都像龟孙子似的,点头哈腰的一脸奉承,只要你一失势,他们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把你淹死。”高拱瞪了他一眼:“那您就睁大眼睛看着,我何时被这唾沫淹死吧!”说完高拱掀帘进轿去了。

轿夫大喊一声:“起轿!”

孟冲看着大轿远去,露出讪笑。

首辅突然造访张居正府上,说有急事商量。刚一走上厅堂,高拱便开口道:“叔大,你呈给皇上的手本我已看到了。”张居正知道他当为此事来,便陈情说:“让一个妖道当太医,这本身就很荒谬。何况这王九思横行霸道,草菅人命,若不严惩,朝廷纲纪岂不形同虚设?所以,下官昨日才当机立断,命令巡城御史当街抓捕王九思,并就此事奏明皇上。”高拱道:“至于王九思是否合适太医之位,我不想与你再争辩,但是皇上眼下无法离开王九思所炼的丹药。你是绝顶聪明的人,难道还不知道皇上的态度吗?”

张居正问:“皇上生我的气?”

高拱道:“他当即要老夫拟旨,对你严惩。”

张居正脸色忽变,随之正色道:“皇上既然是这样的态度,下官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什么路?”

“辞职。”

高拱抬眼看着张居正,以安抚的口气说:“辞职?叔大言重了,事情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我为你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化解皇上的震怒,皇上希望内阁出面,从刑部大牢中放出王九思,这件事正好由你来办。”看到张居正似有忿色,高拱补充道:“对呀,解铃还得系铃人,既然王九思是你下令抓的,现由你出面放人,此举既可取悦于皇上,又化解了你眼下的危机。”张居正摇头道:“杀人者偿命,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要让我放了王九思,这绝不可能!”高拱不满地说:“你怎么老是这样意气用事呢?”张居正说:“我决非是意气用事,身为内阁大臣,应当以维护朝廷纲纪为己任,岂能为个人得失而丧失扬善惩恶的勇气!”

“听你这意思,是指责老夫不敢主持正义?”

“不敢!但这放人的命令,我是绝对不会下的,要下你下。”

高拱怒道:“人是你抓的,怎么要我下令释放?叔大,你不要把所有卖乖的事情都做完了,却让老夫来当恶人,王九思一案,必须由你来处置!”

“让我来处置,我就把他送上断头台。”

“你送他到哪儿,是你的事,该说的话,老夫已经说过了,你自己掂量吧!”

说毕,高拱起身而去。张居正在后面喊道:“首辅大人!”高拱停步回头,看着他。张居正说:“现在我就提出辞呈!”高拱转身即走,扔下一句:“你要辞职,向皇上说去吧,老夫管不了!”

张居正的轿子停了下来,李可声音传来:“次辅大人!”张居正问:“为何停轿?”说着,他掀开帘子,向外眺望,不禁愣住了。他看见玉娘站在轿前,默默地注视着他。张居正下轿,快步迎上,柔声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玉娘道:“听王篆大人说,你要辞官?”张居正说:“是的,我宁肯辞去官职回籍当一草民,也决不下令释放那妖道。”玉娘咬着牙说:“他们要释放那妖道?”张居正点头:“那妖道是皇上的太医,他又背靠着大内的孟公公,所以有人想让我下令释放他。”玉娘流泪道:“但大人有没有想过,您一旦辞去官职,奴婢一家的冤屈,不就永远无法昭雪了?”张居正说:“张某无能,只能以此表示抗争,你父兄的仇,张某已无力帮其昭雪。”玉娘道:“大人,我恐怕高看了你。”张居正无言,他返身进入轿中,轿起远去。

慈宁宫中,李贵妃问冯保:“冯公公,你上次说,想把那个会弹琴的容儿带到咱这里来,怎么没见过来呀?”冯保道:“回娘娘,奴才已将您的旨意传给了容儿。容儿说,给娘娘和皇后弹奏可不是一件小事,这几日,她正在演练几支新曲,待练好了,老奴就带她进宫。”李贵妃听了拍手笑道:“那敢情好。”她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便问冯保:“那妖道王九思,还关在那儿吗?怎么处置了?”冯保道:“奴才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今儿上午,皇上在平台召见高拱,下旨让高拱释放王九思。高拱担心自个儿落下骂名,耍了个滑头,要张居正全权处理此事。”李贵妃问:“那张先生想怎么做?”冯保说:“张居正听说要让他释放王九思,宁可辞去官职,这会儿,满大内的人都知道,张居正要辞官了。”李贵妃一惊:“他要是辞了官,那高拱和孟冲不是越发目空一切、一手遮天了吗。冯公公,你得去劝劝张先生,千万不能让他这么做。”

天色已晚,午门紧闭。张居正神色凝重,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来。他走到城门旁边的小石台上,拿起石台上的一只铜铃,对着城楼摇响。城楼上探出一个禁卫的脑袋,问:“干什么?”张居正道:“递手本。”禁卫问:“你递什么手本?”张居正说:“别多问了,把篮子放下来!”禁卫迟疑,将脚前的空篮子用绳子徐徐放下,放到一半,忽然又把篮子急速扯回去。张居正大声斥道:“你们要干什么?”禁卫说:“张大人,你的手本,小的不敢接。”张居正厉色说:“大胆,快把篮子放下来,你们再不放篮子,我就敲登闻鼓!”一言未了,忽见宫门大开,冯保笑模笑样从里头踱步出来。张居正不禁诧异:“冯公公,你怎么在这儿?”

冯保说:“我是专门来此等你的。”

“等我?”

“是啊,你不是要给皇上递手本吗?”

张居正屏气道:“正是。”

冯保说:“你想干吗?”

“辞官。”

“本子呢?”

张居正道:“在这儿。”说着拿出手本,交到冯保手上。

冯保接过手本,看也不看,竟动手撕起来。张居正急阻拦,但是已经晚了,不禁捶胸顿足地说:“冯公公,你这是干什么?”冯保笑道:“干什么?我正要问你呢!”张居正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要辞官,这顶乌纱帽,我戴不了。”说着,取下头上的乌纱帽扔在地上。冯保赶过去捡起乌纱帽,掸掸灰尘:“一品大臣的帽子,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你却要把它扔掉,真是暴殄天物啊!拿去。”张居正却不接,道:“我不想戴了。”冯保把乌纱帽往张居正头上一戴,笑道:“看看看,戴了乌纱帽,人就显得精神多了。”

张居正白了冯保一眼,生气地转身,大踏步走去。冯保在背后喊:“你要干什么?”张居正说:“这手本我还多抄了一份,我这就去拿来。”冯保说:“站住!”

张居正不理会,继续走。

冯保大声喊:“站住!”

张居正终于站住,但不转身。冯保赶过去,瞪着张居正,讥道:“你还想递手本?”张居正说:“我干吗不递?”冯保摆出一副无赖的神情:“去拿吧,老夫在这儿等着你,你递一份儿我就撕一份儿,老夫当了四十多年的太监,第一次尝到撕毁一品大臣手本的快感,这撕手本的声音,嘶儿嘶儿的,比那曲儿还好听。”

张居正仰天长叹一声:“冯公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辞官?”

冯保说:“我正想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辞官?”

张居正道:“我不辞官,难道亲自把王九思给放了?这种事儿,我能做吗?”冯保讪笑着说:“怎么就不能做?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韩信都曾有过胯下之辱,而你一个社稷良臣,为何就只能伸不能屈呢?”张居正说:“这不是我个人的伸屈问题,这关系到朝廷的大是大非!”冯保说:“什么是大是大非?张阁老,有些时候是与非、黑与白往往不需要分得太清楚。”这话难入张居正的耳,他只是瞪着冯保:“我不想跟你再说什么,请你让开。”但冯保拦着他,左走右挡,右走左挡。张居正竟大声骂起来:“冯公公,好狗不挡道!”

冯保一愣,旋即狂笑起来:“我在大内四十年了,侍候了三位皇帝,没有一位皇帝骂过我是狗,高拱虽然恨不得能一口把我生吞了,但也不敢骂我是狗,然而我最欣赏的人,你张先生,竟然骂我是狗。骂得好!但我也要骂你一句,没骨气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本该运筹帷幄、叱咤风云,可是你呢?遇到一点点阴风,就张惶失措,今天,我才看清楚,你原来是一个懦夫、软骨头!”

张居正遭此斥骂,如遇雷击。

看他的神情,冯保语气缓和下来,道:“你随我来!”

耳房内的大木桌上,放着一函奏疏,封面上写着:陈六事疏,臣张居正谨呈。冯保问:“张先生,还记得这个奏本儿吗?”张居正走上前,抚摸奏疏,百感交集。冯保说:“张阁老,虽然你向皇上献上这道《陈六事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六年,但当初的场景,老夫记忆犹新啊!”张居正赞同道:“是啊,六年前,皇上三十岁,我也只有四十二岁,应该说都是做事儿的年龄。可惜皇上没有采纳我的建议,以致在这六年里,国事愈加混乱,吏治也愈加腐朽,财政也愈加困难。”冯保说:“张阁老,你的《陈六事疏》的确是救治国家的良方,今儿下午,老夫从档案库中将它调出来,重新读了读,依然令人振奋。先生正本清源,纵论天下,其谋略、其睿智、其才华,都远在诸葛亮之上,你完全可以当一个救世的良相啊!”张居正苦笑着说:“冯公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宽慰我。”

冯保正色对他低声说:“什么时候,黎明前的黑暗!我知道,高拱处处为你布设陷阱,你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但你有没想过,在这个时候,你如果选择逃避,岂不正好中了他的奸计?你为保全自己的情操一走了之,但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呢?天下的苍生百姓呢?所有这一切你都不管了吗?”

一个太监口中竟说出这样深明大义的话,张居正不禁愣住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冯保说:“怎么办?将计就计。高拱不是要你下令释放王九思吗?你就下令放人。”

见张居正面露难色,冯保接着说:“老夫早就对你说过,皇上是走在黄泉路上的风流鬼,没多少日子了,你要咬着牙,把这段时间挺过去。”张居正道:“你是想让我承担骂名?”冯保说:“该承担的就承担,再说,你现在放了王九思,又不是与他同流合污,为了天下苍生,你背一回黑锅又能怎么样?”

在狱卒的引领下,张居正与王篆穿过长长的甬道。在一间牢房前站定。狱卒打开门锁。张居正推开门,只见王九思像一匹驴子似的原地乱转,他一看到张居正,顿时摆出了斗鸡的姿态。张居正说:“王九思,愣着干什么,你可以走了。”王九思泼皮一样地说:“嗬,让我走?没门儿!我一堂堂太医岂能让你们想抓就抓,想放就放!我告诉你,我还真就不走了,这儿的饭还挺香,睡觉也很安静。”张居正说:“我可是奉命行事,你要是不走,那你就呆着,我听说这地方有人曾经被老鼠啃出了白骨,当然你这号人老鼠断然不愿意啃的。狱卒,把门锁了。”王九思忙喊道:“等等,我不出去可以,可皇上要是吃不到我的药,他会惦记我的。”说着,一脚跨出牢门,悻悻地说:“我还以为一品大臣可以一手遮天,但没想到你竟是个软蛋。”

张居正咬着腮帮,脸色铁青。

一乘大轿及仪仗在门口候着,一见王九思出来,孟冲便把他往大轿里推,说:“我的爷,别磨蹭了,快回去炼丹,皇上等着吃药呢!”

清晨,郊外立着的两座新坟,纸幡飘舞。玉娘跪在坟前,一边烧纸钱,一边抽泣。张居正站在她的身后,玉娘起身注视着张居正:“大人,你真的把官辞了?”张居正难过地摇摇头:“没有。”玉娘说:“皇上挽留了你?”张居正沉默不语。玉娘问他:“我父亲和哥哥的冤屈何时可以昭雪?”张居正仍不回答。玉娘说:“大人你怎么了?”张居正道:“张某无能,辜负了姑娘的期望。”

“大人为何这么说?”

“昨晚我去了刑部大牢,我不但未能将王九思就地正法,反而将他放了。”

“什么?你放了他?”玉娘一个巴掌打在张居正脸上,狠狠地骂道:“狗官,你这个狗官,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早该知道这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好官。”说罢掩面痛哭。

远处的侍卫李可赶过来,张居正回头向他示意,李可离去了。

张居正望着玉娘的脸,说:“你骂的好!我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向你解释,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玉娘道:“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你走吧!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张居正无奈,转身离去。玉娘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张居正走到大轿边,冲王篆道:“你别跟着了,照顾好玉娘。”说完便上轿了。

涿州去年闹虫灾,地里几乎颗粒无收,几十个村子的村民背井离乡、成群结队的到京城乞讨,不料工部管辖的京城八个施粥厂,竟无一施粥,黑压压的一片乞丐围坐在粥厂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个个瘦骨嶙峋,皮包骨头。有的三天没有进过一口粮食,很快就要成为街头的饿殍。消息传到张居正那里,视察毕粥厂,便去找工部尚书朱衡,不料朱衡道:“粥厂的粮食、夫役及设施,都应由工部来解决,虽然用银不多,但也得拿出一万多两,平常都是由京城张家湾榷关的抽分银收入支付,去年,张家湾的抽分银只收了一万三千余两,冬季用于储冰,几乎全部花光,因此,今年这些粥厂的用银,还没有着落。”朱衡甚至想到了向户部借钱解决此事,在他看来,偌大一个户部,管理全国财政,不至于连一万两银子都借不出。可这一提议却被张居正断然否定:“粥厂的用银,既然历来是由工部支付,今年恐怕也不能例外。户部太仓银所剩无几,一直入不敷出。你朱大人如果再向户部要银子,恐怕事与愿违。况且,问题不在银子的多与少,而是这个头不能开。如果每个衙门都以借的名义向户部伸手,户部就难于招架了。”但潮白河的工程款本来就不充裕,想挤出一些来也是万万不能的。工程要建,饥民更要安抚,情急之下,张居正出了这么个点子:每年夏天,工部储备的冰块,除了供应内廷和在京衙门,还有不少存余,而这些存余部份都卖给了京城的一些富商和缙绅之家,“既是这样,现在,你就让办这件事情的人,先到那些富商与缙绅之家,让他们预付购买冰块的银钞。”

这个办法,周到而且不难办到,朱衡不得不佩服张居正运筹帷幄的大智慧。

旋转的舞步,奴儿花花水蛇般扭动的腰肢。客用敲着手鼓,围着奴儿花花猴子般跳跃。朱载垕一摔手中的酒杯起身离席,嚷道:“好、好、奴儿花花,朕也试试!”奴儿花花一个媚笑,上前拉住朱载垕的手,带着朱载垕旋转起来。舞步越旋越快。忽然,朱载垕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孟冲连忙冲过去把朱载垕扶住。朱载垕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孟冲道:“皇上累了,今晚就到这儿吧!”朱载垕嬉笑着说:“朕不累,朕还没跳够呢!”孟冲对奴儿花花与客用使眼色道:“你们还不赶紧都退下。”奴儿花花与客用正准备离开,朱载垕指着奴儿花花道:“你留下,陪朕过夜。”孟冲说:“皇上,这可不行,万一让贵妃娘娘知道了,又不知生出什么事儿!”朱载垕笑道:“能生出什么事儿来?朕的身体已经好了!少啰唆!还不退下!”

孟冲无奈,拉着客用刚要走,听到奴儿花花对他说:“孟公公,今晚就别把客用送出宫去了,明天一早他还要为我敲鼓呢!”孟冲说:“可是大内之中不得有男人呀!”奴儿花花春波一转,瘪嘴笑道:“他一个孩子,也能算作男人?”朱载垕冲着孟冲一挥手:“就依奴儿花花的。”

孟冲带着客用走出来,对老太监王凤池说:“这个王八羔子,你给他找个地方,让他歇着。”王凤池道:“小的遵命。”

“我告诉你,千万别让他在大内乱跑,你给我盯紧点。”

王凤池带着客用,消失在巷道深处。

温暖的阳光直射下来,御花园中姹紫嫣红,百花齐放。太子朱翊钧跟着孙海从承光门中走了进来,兴冲冲地跑到一棵盘龙虬枝的老松树下。朱翊钧仰头望去,问孙海:“鸟窝儿呢?”孙海手搭凉篷,回道:“昨儿个我还看着在这儿呢,怎么就突然没了呢?”低头看到地上有打扫过的痕迹,便拣了一块鸟窝泥递给朱翊钧看,沮丧说道:“你看,被人捅了。”

朱翊钧思量:“是什么人干的?”

孩子的心里不会有太久的惆怅,不一会儿,朱翊钧和孙海又玩得十分高兴。长长的永巷,僻静无人,朱翊钧与孙海一前一后走在巷道中。朱翊钧问:“孙海你今年多大了?”孙海道:“十五岁。”朱翊钧说:“你比我大五岁,你啥时候进宫的?”孙海道:“隆庆三年,已经三年了。”朱翊钧抬头望了望天空,问:“宫外有什么好玩的吗?”孙海说:“回太子爷,宫外好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你看这赶庙会、看社戏、玩狮子、踩高跷、打炮仗、放河灯、斗蛐蛐、过家家,哎呀,太多了,太多了。”朱翊钧说:“孙海,宫外头有那么多好玩的,你为什么还要进宫来?”孙海答道:“太子爷,不瞒您说,奴才家太穷,不得已才跑这来,变成个男不男女不女的。”

两人继续前行。忽然,他们听到路左一排小瓦房里,传出嘤嘤的哭泣声。朱翊钧说:“哟,谁在那儿哭呢?走,去看看。”

眉发斑白的老太监王凤池坐在杌子上,客用穿着内侍的衣服跪在地上,正抽抽嗒嗒地哭,看到朱翊钧推门进来,王凤池赶忙滚下杌子,伏跪请安。

朱翊钧问:“你是干什么的?”

王凤池说:“回太子爷,奴才是教坊司里打鼓的。”

朱翊钧指着跪在地上的客用:“你为何欺侮他?”

王凤池说:“他犯了错儿,奴才按规矩惩罚他。”

“他犯了什么错?”

“这小杂种吃了豹子胆,竟跑到御花园把鸟窝儿给掏了。”

本来有些同情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太监,现在听说是他掏了鸟窝,朱翊钧便生起气来,朝客用屁股上踹了一脚:“原来鸟窝儿是你掏的,该打!”

客用摔了个嘴啃泥,却不敢哭,又战战兢兢爬起来跪好,孙海将屋内仅有的一条杌儿搬过来,请朱翊钧落坐。朱翊钧凑近客用,好奇地问:“鸟窝里有什么?”客用说:“有鸟蛋。”说着把手伸进衣襕衫,掏出四只蚕豆大的鸟蛋来。

朱翊钧拿起一只,举到阳光下照了照,问:“你掏鸟蛋干什么?”客用说:“喂蛤蟆。”朱翊钧听了十分稀罕:“喂蛤蟆?我看你是想诳我,你想自己吃,是不是?”

王凤池在一旁回答:“太子爷,这小奴才真的养了两只蛤蟆。”

朱翊钧愈发好奇,问:“你养蛤蟆干什么?”客用说:“我养的是蛤蟆元帅,让它们带兵打仗。”朱翊钧惊奇地睁大眼睛道:“蛤蟆带兵打仗?在哪儿,让我瞧瞧!”

客用爬起来跑进里屋,提出一只布袋和两只竹筒来。他先从布袋里倒出两只蛤蟆,有茶盅托盘那么大,一只背上点了红漆,另一只背上点了白漆。两只蛤蟆一落地,就互相扑了一扑,然后头朝小太监,挨着站成一排。客用伸出手指头戳了戳两只癞蛤蟆的脑袋,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朱翊钧,说了一句:“给太子爷请安!”只见那两只癞蛤蟆侧过身子,朝向朱翊钧,把两只前爪直直地伸着,齐齐儿地把脑袋往前探了两探。这笨拙却又极通灵性的动作,惹着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毕又啧啧称奇。

刚看到癞蛤蟆滚落地上的时候,朱翊钧还有些害怕,经过这一番表演,他一下子变得乐不可支。他指着仍向他趴着的蛤蟆问孙海:“它们是不是蛤蟆精?”

孙海也不懂,他朝小太监呶呶嘴,说:“你回答太子爷。”客用说:“回太子爷,它们不是蛤蟆精,它们的动作是奴才调教出来的。”朱翊钧兴奋地问:“癞蛤蟆还能调教?它们还能表演什么?”客用说:“请太子爷往下看。”

客用说着,又把那只竹筒搬了过来。在蛤蟆两边分开倒着摆好,竹筒口相对,中间隔着两尺多宽的空地。客用一击掌,红背蛤蟆便爬向左边的竹筒口,白背蛤蟆爬向右边的竹筒口。客用又是一击掌,两只蛤蟆便朝着竹筒口鼓腮起跳,一连进行了三次。然后缓缓挪过身子,靠着竹筒趴下,脑袋都对着竹筒前的空地。这时间,只见竹筒里竟爬出了两队蚂蚁。红背蛤蟆这边爬出了红蚂蚁,白背蛤蟆那边爬出了白蚂蚁。两队蚂蚁直直地爬成两条线,一红一白,比墨斗线弹得还直。客用又一击掌,两只蛤蟆在竹筒边又鼓腮跳了一跳,而这两队蚂蚁也像得了号令,急急地往对方线阵上爬,顿时队形大乱。只见红白蚂蚁各自捉对儿厮杀起来,昂头拱腿,抵角相扑。搏战了一会儿,白队的蚂蚁显然抵挡不住,开始溃败。红队蚂蚁则越战越勇,乘胜追击。这时,客用又是一击掌,两只蛤蟆便开始向空地上爬。而正在厮杀的两队蚂蚁也赶忙鸣金收回,各自归队,一溜线儿地回到两只竹筒中。那两只蛤蟆依旧如前样,头朝着太子,乖乖地趴在那儿。朱翊钧、孙海、老太监王凤池全都惊呆了。

半晌,客用看着朱翊钧问他:“太子爷,好玩吗?”朱翊钧狠命地点着头。又问客用:“这叫什么游戏?”客用说:“癞蛤蟆指挥蚂蚁兵。”“谁教给你的?”“我爷爷。”朱翊钧笑道:“你爷爷怎么这么能干?”这小太监老实地回答道:“我爷爷是要饭的,这套杂耍是叫化子要饭的本钱。”王凤池啐他道:“你胡说什么。太子爷,这小杂种才进宫,什么规矩都不懂。”

朱翊钧意犹未尽地抬起头,问客用:“你叫什么?”“客用。”“在宫中做什么?”王凤池抢着回答:“分在钟鼓司。”客用迷茫地问:“什么钟鼓司?”孙海一乐,嘻嘻说道:“连自己的差事都弄不明白,你这个太监怎么当的?”客用说:“我不是太监。”

这一下子闯了大祸,朱翊钧的脸色猛地变了:“你不是太监?你怎么进来的?”客用嗫喏道:“昨天晚上,他们给我穿了这套衣服,塞进轿子,就把我抬来了。”“他们,他们是谁?”客用不知道怎么说,伸手指着王凤池,说:“你问他。”朱翊钧看着王凤池,道:“你说。”王凤池吓得面如土色,道:“孟公公只是交代,让奴才把这个小子看管好。剩下的事,奴才一概不知。”朱翊钧道:“听你这么说,客用是混进宫来的?”王凤池叩头不迭:“奴才不知!”朱翊钧大怒:“大胆奴才,竟敢混进大内,我告诉你,我这就去禀告贵妃娘娘。”

一乘杏黄色的女轿停在一排小瓦房跟前,轿边跟着冯保一行。李贵妃走下轿来,问随轿跟来的朱翊钧:“钧儿,是这儿吗?”朱翊钧说:“没错!”冯保一挥手,随行太监邱得用把每扇门都敲遍,无人应答。李贵妃下令道:“给我把门全部踹开!”门被踹开后,每间房都空荡荡寂无一人。李贵妃自语道:“这么快就逃了?”冯保也纳闷道:“是呀,这小子是怎么混进大内来的?”李贵妃点头吩咐道:“你这东厂提督,这回正好派上用场。他就是钻进了地缝,你也得给我抠出来!”冯保道:“奴才遵旨,奴才已吩咐下去,大内各个出口都已封锁,进出内侍,无论是挂乌木牌的小火者还是挂牙牌的太监,一律严加盘问。娘娘请回宫歇息着,这件事奴才一定办妥。”

紫禁城到处都是奔跑着的太监,守卫紫禁城的锦衣卫军士。一扇扇大门被撞开,东厂的掌贴刑率领众番役冲进去搜查盘问。紫禁城每一个通往外城的出口都有重兵把守,番役检查每一乘轿子,每一个人。

司礼监冯保值房内,冯保对一位进来的牙牌大珰吴和说:“你现在去找钟鼓司管事牌子李厚义,让他把那个王凤池给我带来。”吴和道:“冯公公,这事儿要不要和孟公公通通气?”冯保冷笑道:“通什么气?我告诉你,这可是贵妃娘娘的旨意。你要是办错了事,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吴和出去没多久,一位东厂掌贴刑急匆匆跑进来禀告:“启禀冯公公,大事不好!那个老太监王凤池,已在教坊司后的杂物间里上吊自杀了。”冯保说:“他死得还真是时候,走!去看看。”

冯保带着掌贴刑陈应风走进教坊司院内,只见王凤池直挺挺挂在屋梁上。冯保下令道:“将他解下来。”王凤池被抬了出来,冯保蹲下翻了翻他的眼皮和嘴唇,问陈应风:“李厚义呢?”人群中走出一位朱衣太监,说:“冯公公,卑职在这儿。”冯保下令:“把他绑了。”李厚义慌得一跪哀求道:“冯公公,小的实在没做什么错事,为何要绑我?”冯保指着尸首说:“大凡吊死的人,舌头都伸得老长。可这个王凤池却牙关紧咬。你再看看他脖子上,还有血印子,这分明是被人掐的。看来是有人存心要杀人灭口,你是教坊司管事牌子,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李厚义:“冯公公,我冤枉啊!”冯保:“冤枉不冤枉,进了东厂便知。绑了!”

冯保一挥手,两个番役把李厚义扑倒在地,双手反剪绑了起来。李厚义杀猪似地干嚎。正在这时,又有一群太监一拥而进,领头的便是孟冲。李厚义一眼瞥见孟冲,大声嚷道:“孟公公,快来救奴才,救救奴才吧!”孟冲明知故问:“是谁下的令,将李厚义绑了?”冯保说:“是我!”孟冲道:“在宫里头,我是掌印太监,没有我的命令,你那东厂怎能随便抓人?”冯保答道:“李厚义有杀人灭口之嫌。”孟冲指着地上王凤池的尸首,“哧”地一笑道:“什么杀人灭口,就这个?冯公公,咱俩进宫的时候,这王凤池就在教坊司里打鼓,胆特小。上次皇上排演《玉凤楼》,他老是把鼓点子打错,气得皇上要打他三十大板,要不是李厚义替他求情,这板子一下去,他早就吹灯拔蜡了。这李厚义如果想要他的命,当时为何还救他?”冯保说:“此一时,彼一时嘛,孟公公,这王凤池领着一个野小子擅入大内,这是犯了杀头的禁令。他王凤池既然胆小,哪来的勇气去上吊呢?所以我才怀疑,有人想杀人灭口!”孟冲道:“就算有人想杀人灭口,你怎么就能断定,这人一定是李厚义?”冯保说:“他是教坊司管事牌子,王凤池归他管,第一个值得怀疑的当然是他。”

李厚义又嚷:“孟公公,奴才冤枉啊!”

孟冲脸色越发难看:“冯公公,咱俩在大内共事三十年,今天,你听我一句话,把李厚义放了。”

冯保说:“我可是奉了贵妃娘娘的旨意。”

孟冲道:“可我有皇上的旨意,要不然咱俩一起去见皇上?”

冯保一脸佯笑:“孟公公既然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我就没话可说了,这李厚义就交给你了。”

番役给李厚义松绑。孟冲占了上风,乘势朝着在场的太监们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王凤池抬到化人场去。”

冯保离开教坊司小院,陈应风跟上,低声问:“那个野小子,还找不找?”

冯保道:“找,就是上天入地,也得把他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