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我写物语的话
《无声息的歌唱》这本小册子上的二十篇文章,是我两年来从忙乱的日子中写成的,曾连载于《觉生月刊》(第十期起至二十七期止)及《菩提树杂志》(第三期起至第七期止),这是把佛教中日常所见到的法物及非法物,用散文的体裁及各物自语的口气写成的文章,所以在发表的时候分“物语之一”、“物语之二”的刊载下去,有少数读者,对于用“物语”一词的意义,还没有十分明白。
原因没有别的,“物语”在日文中是小说或故事的意思,而我现在所写的既不是小说又不是故事,当然有些读者就误解在这里了。其实,只要对中国文字稍微有点修养,都懂得“物语”者是用物的口气所讲的话,像这种文章,作者要站在“物”的立场上去代它说话,我国除了艺术家丰子恺先生的《缘缘堂随笔》中,有写过一两篇,还有文学家陈衡哲女士的《小雨点》外,其他的作家们还不多用过这种做法。
记得那是在一九四六年的春天,我无意中用物语的口气写过一篇《钞票的话》刊登在镇江《新江苏报》的副刊上,大概因为文学的意义是在表情达意,而这样写法,更能够生动地把情意表达出来,因此,我起初虽没有受谁的启示,但我觉得这样写法没有错。
这里所收集的二十篇“物语”,都曾在杂志上发表过的,发表过了本来不一定急急地出什么集子,但是,说来真非常令人感动:当我“物语”还只写到第十四篇的时候,喜事天上来,我最敬仰的慈航老人托人带了一笔款子给我,记得老人信上这样向我说:“你的‘物语’还要继续写吗?我先送给你一些钱把它赶快出版吧!”
像我这样两袖清风的一个青年僧,在这样的年头,从来就不敢打什么出书的妄想,然而这位老人家的慈悲,他能关心到这些微末的地方,叫我又怎么能辜负这位老人的一片好意呢?所以我在出版了《普门品讲话》之后,还能有这本小书和读者见面。
我感到很惭愧,这些文章内容写得实在不够充实,但这又不无原因:第一我自己的智慧贫乏,学力有限;第二没有一本参考书,完全凭自己的想象;第三每次发表时,无形中受一页篇幅的限制。说起这些原因来,再想想我写物语的经过,我就会为我们这一代青年僧所遭遇的环境而感慨!
我回忆起当初开始写第一篇物语,是我正给一位老和尚叫我替他看守山林的时候。出家人不能离开了生活中食住的需要,在这种流浪逃亡的日子中,我不得不向生活低头,为了一宿三餐,我就开始廉价地出售青春与劳力。
我那时,每天山上山下,出没在森林中,像一个猎者,时时注意山中的动静。猎者的对象是獐猫鹿兔,我的责任则是注意偷伐树木的歹人。白天,看看森林里穿来插去的猴子和松鼠,我在计算着时间等候寺中送来的饭食;夜晚,听听风吹松柏以及猫头鹰的叫声,我就住宿在山间的草棚中。
这些工作,在佛教中除了换取一句虚而不实的赞誉“发心”之外,没有别的报酬。这样,日复一日,我开始为不停留的时光与逝去的年华感到恐慌!哪一个青年的生命里不充满了光热?哪一个青年对未来没有美丽的希望?我想到我不能让宝贵的青春与生命无谓地虚度,我该在人生的旅途上留下一点痕迹,因此,我就在那只能容身一人的草棚中,覆在乱草堆旁写成第一篇物语——大钟。
记得有一次和心悟法师闲谈,他说:“近代中国人对于知识的探讨、学问的研究没有外国人来得博大精深,而佛教的青年,和古代的相较,智慧也显得贫乏。”他这些话说得诚然一点不错。但是这个症结在哪里?我们倒是应该要特别地研讨。外国常有出类拔萃的学者出现,那是因为人家教育制度的良好,只要你对某一项学问有兴趣愿意做专门研究,你的生活费用、研究费用,哪怕是数十年,国家都可以替你负担,不要你分心。关在研究室中数十年,这样你不成专家也成专家了。
而在我们老大的社会,认为读书研究都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与国家无关,所以很少有大专家出现就在此了。尤其佛教,今日佛教中的青年割爱辞亲,皈投佛门,受不到合理的教育,得不到良好的师承,一面在那里翻着书本,一面又在为缺少的纸墨笔打着主意,你除了自己有钱买两本书看看外,没有一地有佛教图书馆供给你阅览。在这些情形下,当然不能怪佛教青年智慧的贫乏了。
而且,生活在住持和尚们的权力之下,他希望你的是担柴挑水、抹桌扫地,顶多允许你半工半读,而一般不懂事的在家信徒,对出家人的要求,又只是诵经拜佛。你阅读三藏十二部教典,他说你不修行;你若手中哗啦哗啦地拉着念珠,他就说你有道德。为了讨好信众,这样一来,青年僧的智慧怎得不贫乏?
我在写“物语”的期中,当然收到过不少令人兴奋的鼓励,但也听到过善意的批评。当我写到物语之八《香炉》的时候,内中有所谓十大愿文,因此,反对的声浪,就从那些我所斥为顽固伪装的人群里向我打来。
他们说:学佛的人不该咒诅人死,甚至有人说物语都是写的佛教中的内幕,不应该给教外的人知道。我对于“学佛的人不应该咒诅人死”这句话,在某一方面当然我是不否认这句话是对的,好像那些修阿罗汉果的人,即使有人用刀来杀他,他除了引颈就戮以外,决不愿还手。但如果以整个众生幸福为对象的大乘菩萨,他也许亲自拿起刀来去杀死几个魔鬼,让大众和静安宁地生活下去,这本不可用一面的眼光来相看的。而且,“物语”的体裁不是那些板起面孔来说教的八股文章,也可以说它是文艺的创作。文艺的意义是反映现实,对善的加以歌颂、播扬,对恶的施以指摘、咒诅。
一个对文学有爱好的人,先天注定他是一个必然的独立人物,他必须用他独立的头脑来思考,他必须用他独立的眼睛来观察,他必须用他独立的心灵来感应!不然的话,他不是鹦鹉,就是一架留声机!文学不是哪一个人要说的话,而是大家要说的话。我们即使说:站在宗教的立场,摆出道学的态度,还是说些和善的话好;但佛教中,除了那些麻木不仁的教徒以外,凡是一个关心佛教,对佛教具有抱负和热忱的人,哪一个没有这种心理?文艺的价值就是敢于刻画大众想要说的话,而不是阻碍佛教的新生。还希望佛教长老不要多心才好。我虽造了口业,咒诅人死,将来即使我如何不幸,只要佛教真能中兴,我也是甘愿遭受这个果报的。
同样的话,在别人能有不同的看法,当我又听到说有一位法师在开大座讲经的时候,把这十大愿特别提出来讲解说明,并致赞扬,说这是充分地洋溢了爱教的热情,我知道这佛教中真正的大德长者,毕竟还是多的。但我现在不要别人因我出版这本小书而烦恼,所以把这段已略为删改。
好者,那时《觉生》的主编,现任《菩提树》主编的朱斐居士,是一位很开明的人,不然,“物语”的生命从那时候起就要寿终正寝了。
其次,有人说“物语”的内容是佛教的内幕,不应该公诸于外人,这些话也很令我大惑不解。佛教又不是政治,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内幕,真正的佛教,唯恐别人不知道,知道倒也好办了。在我写《物语》的初愿,只想把什么是佛教,什么不是佛教分辨清楚。因为正与邪、好与坏、是与非,现在佛教再也不能不把它算清楚了。
我在写“物语”的期中,很多人以为我和他故意为难,化缘的人以为我写“缘簿的话”是对付他的,做经忏的师父也以为我很多话是和他们为难。关于这一点,我不能不说这些人太过敏了。
在“物语”中,我不会把哪一个人的话,哪一个人的事,写进我的文章里来;不过,在我的文章中,所叙的一些事、一些话,的确是有人这样做和这样说啊!
化缘为大众做福利事业不是不好,而是化缘完全为个人的福乐打算,总嫌太自私了;做经忏也不是不能做,而是不依法做实在有失佛教的面子。佛教到了今天,这些问题应该到了摊牌的阶段。佛教的事业,大家借着佛教的招牌,当做自己谋取生活的道路,“寄佛偷生”,“贩卖如来”,说来是够伤心的!
我写“物语”的本怀,就是希望我们佛教徒革除这些陋习,不过,我知道这是我太大的奢望了。不过,据我所知,确有不少人看了“物语”而认识了很多的是与非。看了“物语”而认识佛教、同情佛教,甚至信仰了佛教。
现在“物语”定名为《无声息的歌唱》出版了,略说一点因缘如上。佛教里常见到的东西本来不止这二十个名目,等到将来有时间,还想再补写十篇或二十篇。我要想把整个的佛教,用很少的文字,替它留下一个缩影,这样是否得当,还希望读者给我指教!
星雲
一九五三年六月 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