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马连福的日子也不是顺溜溜的。这会儿,他仍然在道沟里,在道沟里那棵槐树下,在树下边的石碾盘上坐着。萧长春跟他分手走去,他就压根儿没动窝。他坐在碾盘上,心里翻腾,酒裹着饭,饭裹着酒,不住地往上冲,真难受呀!难受得他,咔哧、咔哧地挠碾盘子。他怎么忍也忍不住,哇哇地吐了两阵子,好受些了,又像是腾云驾雾,一头倒在碾盘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毒毒的太阳晒着他,像热锅一样的碾盘子爆着他;满头淌汗珠子,把碾盘流湿了一片。
几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孩子从这儿路过,围着碾子,瞧开新鲜了:
“嗨,快来看,这儿躺着个死人。”
“瞎说,那不是马连福嘛?”
“哎呀,他怎么把饭盆子扣在这儿了。”
“吐的。”
“真难闻,准是喝醉了。”
“快叫醒他吧。”
“不管他,谁让他骂萧支书!”
孩子们又尖厉又放肆的声音,好像把马连福惊醒了,又好像是没醒,他只是影影绰绰地听到有人在嘲笑自己。他想坐起来,骂他们几句,把他们赶跑,可是干使劲儿,胳膊大腿全都像不是自己身上长着的了,怎么也抬不动。他把鼻子眼儿张得大大的,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气,就又睡过去了,打起呼噜,跟打雷一样响。
他做了个梦,一个顶怕人顶怕人的噩梦。两只张着血盆大嘴的饿狼朝他扑过来了;他好像站在一个独木桥上,桥板很窄,两只狼一头一个,把他堵在当中间了,退不行,进也不行,跳下去又怕淹死,可把他吓坏了。他叫喊救命,又叫不出来……
正在马连福做梦的时候,哑巴从南边的坎子上急匆匆地走下来,他背着萧长春的孩子小石头,甩着两只大长腿,走过马连福的身边。一直往北坎奔,快到上坎的时候,一回头,瞧见了碾盘子上边的马连福,哇啦哇啦地叫了几声,半蹲下身,放下背上的小石头,比画着告诉小石头别怕,等着别动,就咬牙切齿地转回来了。
马连福还在做梦,梦到是跳还是不跳。
不知道谁推了他一把,他就一咬牙,一合眼,一收腿,跳下桥来——扑通一声,他一头跌到碾盘子底下,跌醒了,睁眼一看,跟前站着个哑巴。他便跳起来,喷着唾沫星子骂道:“混账,你干吗把我推下来?”
哑巴两手叉腰,挺着胸膛,作出一副要拼的姿势,嘴里边“啊吗吗,啊吗吗”地叫个不休。
小石头站在老远的地方,瞪着两只小眼睛朝这边看。
马连福根本不知道啥馅,一边打手势,一边奇怪地问:“我碍着你什么啦?”
哑巴也横眉棱眼地跟马连福乱比画,意思是说,你为什么要骂萧长春。
马连福更奇怪了,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哑巴也护着萧长春。可是他知道哑巴很牛性,也很厉害,跟他纠缠,只会吃亏,没什么好处,就拍打着身上的土,准备走。
哑巴跳到他前边,挡着路,不让他走;跟他比划,让他到萧长春那儿赔情道歉。
马连福不理他,硬是要走。
哑巴火了,一伸手抽下了碾棍,像一支步枪似的端起来了,两只眼睛逼视着马连福,好像说:“我看你敢动一动!”
那棍子是枣木的,足有三尺长,胳膊那么粗,被千百个人磨擦过,已经光滑明亮得如同镀了金子。这家伙要是撂到脑袋上,不开花也得两半儿。哑巴是少个心眼的人,挨一下子不是白挨吗!
马连福不吃眼前亏,开腿就跑。
哑巴哇哇叫着追上来了,一把抓住了马连福的胳膊。
该着马连福走点运气,韩百仲下地干活从这儿路过,看见了,就慌忙跑过来,给马连福解围。他比比划划,劝哑巴放了马连福,等到会上大伙儿批评马连福;还跟他比划,马连福不是坏人,都是弯弯绕这群家伙把他拉下水的,以后马连福一定改过,不要跟马连福记仇……
哑巴信服韩百仲,土改的时候,是韩百仲给他分的土地;农业合作化的时候,也是韩百仲动员他入社的;还有一层关系,哑巴跟马翠清很好,韩百仲是马翠清的干爸爸。这会儿哑巴碍着面子,思想没全通,也不再揪扯马连福,一松手,顺势一搡,把马连福闹个趔趄,瞪瞪眼睛,耸耸鼻子,走了。
韩百仲朝马连福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上斜了一眼,说:“连福,这会儿醒过酒来了?”
马连福习惯地把两只手朝衣裳兜里一插,摇晃着脑瓜子说:“我根本就没醉。”
“没醉过,你自己说的话,全记得啦?”
“当然。”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我又不是两岁的孩子。”
“全是从你心里边说出来的啦?”
“当然。”
“农业社怎么搞糟啦?”
没回答。
“把谁饿死了?”
没回答。
“萧长春对你有什么仇恨哪?”
没回答。
“一个人总得说老实话吧?这个问题你都答不上来,就证明你会上说的话全是别人教你的!”
“没有!”
“没有?你喝谁家的酒啦?”
“马主任,怎么着?”
“他跟你说什么啦?”
“什么全说了,怎么着?”
“没开会的时候,你在办公室跟马凤兰嘀咕什么了?”
马连福猛地一抬头,张开嘴巴,说不出一个字儿。
韩百仲也一愣。刚才焦二菊告诉他,开会以前看到马连福在办公室跟马凤兰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事儿,当时他还没有往心里去,这会儿顺口一问,像是问到地方了,就又追了一句:“说呀,都说了什么,有人看到了,你还不说呀?”
马连福插在兜里的手,触到那一叠人民币上,像是烫了手,立刻又威风起来了。他使劲儿一挺脖子,说:“你是法官,还是审判?我是反革命,还是特务?我说的全是公道话,你没资格问我!”
韩百仲压了压心里的火说:“连福,你把你吃几碗饭都忘了。支书大肚量,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别把人看成是软弱无能。要由着我,连福,我不整出你屎来就不姓韩。你这会儿迷着,回去趴在被窝里想想,你是个什么人,像不像个队长,像不像个复员军人,你别把狼羔子当亲人看……”
马连福没把话听完,就扔下韩百仲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想,韩百仲说的这些话,好像谁跟自己讲过,对了,是萧长春。韩百仲比萧长春说得更露骨,好像是怕他忘掉,又换个人来跟他重说一遍。韩百仲问他在哪儿喝的酒干什么?又问他在社办公室跟马凤兰嘀咕啥话是什么用意?他们不会知道那件事儿吧?这会儿不知道,往后会不会知道?倘若让别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还是把这钱还给马立本吧……
马连福这么想着,抬头朝社办公室那边看看,又朝自己的家那边瞧瞧。他心里想,马会计准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能干,准能搞得一个针尖的洞也不漏,要是再送回去,不是白给人家找麻烦吗?人家好心好意,为自己担风险,人家图什么了……反正,马连福是干部,是公家的人,一天到晚没少往公事上瞎搭工,就算花公家几个钱,也不算过……反正就这一回,下回,你就是金豆子、银豆子,马连福也不摸一摸了……这一回,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去了,要不是老婆孩子,马连福能干这种事情呀!回去跟老婆说一下,让她往后过日子,手指头攥紧着点儿,别大张开,顺着手缝往下流;自己呢,多花点力气,把自留地种好点,打多打少,吃着顺手;秋后没事儿,捣腾个小买卖,挣多挣少,花着方便。往后,要好好过日子了。
发家过日子的魂儿,又占据了马连福的胸怀。
他一面想着,一面走着,猛然间,从路边树棵子里穿出一根枣木棍子,横在路上,他没留神,正好绊住,绊了他一个大趔趄,一晃,闹了个屁股墩。
“哈,哈,哈!”
树丛里蹿出哑巴。他冲着马连福拍着手,放怀大笑一阵,转身背起小石头就跑。哑巴非常得意,他替支书报仇了,出气了;他迈的是一种胜利者的脚步,消失在大沟的尽头。
马连福站起来,拍打着土,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刚要朝前走,只听坎子上边有人说话了:
“怎么样,摔跟头了吧?”
马连福抬头一看,又愣住了。
他家门口外边的石头上噌地站起一个人,正皱眉立目地看着他。
马连福连忙打招呼:“爸爸,吃饭没有?”
马老四说:“还吃饭哪,气都把我气饱了。”
马连福说:“屋去吧。”
马老四说:“有话这儿说多方便。”
老人家带着从萧长春那儿得到的热情和鼓励,前来帮助儿子。儿子没在家,他不肯跟那个不正经的女人呆着,就到门口等候。
他把儿子等来了,朝这边走来的马连福就是马老四亲生的儿子呀!
三十三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年三十晚上,内院的东家、东家奶奶们,正在“爆竹连声除旧岁”的欢笑声里过年,马老四的妻子,把最后一道菜盛到盘子里,再也忍不住痛苦了。她一手搂着肚子,一手扶着墙,一挪一擦地回到他们住的场房屋里。马老四迎着她,先是被她那没血色的脸吓了一跳,接着又转为惊喜。他急急忙忙地把妻子扶上炕,又跑出去请来老娘婆;紧接着,卷席、铺草、烧热水,就要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儿落生了。穷人生孩子也是喜事呀!马老四高兴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好了。这当儿,马小辫派管家突然来到场房外边敲窗户。他说:“老四,你怎么不长眼哪?什么时候生孩子呀?大除夕,冲了老东家的财气,你担得起吗?赶快找个窝生去!”马老四迎到院子里,作揖求情;追到二门,还是再三地求情,好话说得上千万,咣当一声,二门上了栓。
他们只好“找窝”了。大雪泡天,又是这样地紧急,到哪儿去呢?马老四和老娘婆搀扶着昏迷的女人,一步一挪地走出了黑暗的场房,走出了张灯结彩的大门,走在风雪交加的街道上,不知朝哪儿投奔;看看天,一片昏暗,瞅瞅地,一片漆黑,叫天不应,叫地不语呀!他们只好顺着道沟走,朝着鬼神居住的破庙里走。半坍的山门,那里可以避风躲雪,可以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儿子降生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挪到地方,进了山门找了个墙角,刚刚坐定,看庙的老和尚闯进来。他端着蜡烛一照,就拼命地大喊大叫:“你们这些俗人,疯了,这是我佛净地,跑这里干这种事儿,没长眼哪,走开,走开,不快走,我要告官啦!”马老四给老和尚作揖求情,好话说的上车啦,老和尚闭着眼,合着手,念着“阿弥陀佛”回到禅房去了。
他们只好走了,往哪走呢?顺着沟走,到村西那个小菜园里的小窝铺去。他们艰难地走着。这一天夜里黑极啦,像个大锅扣着,伸手不见指;风卷着雪,雪裹着风,吼吼地哭叫。他们蹚着雪挪动着,走到大沟里那个石头碾子旁边,女人再也走不了啦。马老四脱下身上的破棉袄,两手撑开,顶在女人头上挡住飘落着的冰雪……
马老四的儿子,就诞生在雪地里了。
在荒郊野地外,半坍的小窝铺里过满月。过了满月,孩子就不会闹抽风病,就不会轻易地死去,两口子的心落实了。马老四一夜起十次,十次端着昏暗的小油灯照儿子,看儿子,亲儿子,这是他的骨肉,他的香烟儿,他的希望,他的靠山。他在心里边对儿子宣誓:再苦再难,也要把儿子拉扯大,也要给儿子置买一块站脚的土地,不让第三代人再没个地方落生。
马老四为自己的誓言奋斗,他的腰累弯了,腿累圈了,累了个痨病腔,二十多年的辛苦,他创下什么家业呢?一把眼泪,两手厚茧。做梦也没想到哇,他的第三代落生在这座青砖灰瓦的大房里了!这是因为来了共产党啊!共产党给了穷人土地,给了穷人房屋,给了穷人后代出生的权利!
马老四伤心哪!伤心哪!儿子偏偏忘了党,忘了根本……
老人家从萧家出来,走一路,想一路,准备一路,他那一肚子话,全涌到嗓子眼,要跟儿子说,要跟儿子诉,要把心掏出来给儿子看看。儿子,儿子,你可不能忘了根本哪!你可不能跟农业社散心,你可不能跟萧长春绝情啊!可是,这会儿他见了儿子的面,一看见那张没有生气的脸,一看见那副没有骨头的架势,所有的话全都跑光了,全都变成了怒火,他要暴跳起来,他要上去先给儿子几个嘴巴解解心头气。但当他想到萧长春那些话,那些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他又一次咬紧牙关,把火全压下去了。
马连福怯生生地望着爸爸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爸爸突然来到,而且专在门口蹲着等他,他已经把来意猜到了九分。不知怎么,这一眨眼之间,一种骨肉的情感,忽地涌到他的心头。
马连福跟他爸爸的情感是深厚的,在他当兵以前,在他复员回来那一二年里,这种情感也是深厚的,他们曾经相依为命地走过旧社会那段艰难的路程,曾经用一样的心思,一样的热情度过互助组那段火热的斗争日子;可是,农业合作化以后,他们的心思不一样了,开始抬杠了;到了去年闹了那场天灾,他们翻脸了——马连福带头逃荒外流的事儿,成了他们决裂、分家的导火线。这半年多,他们不大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不大坐在一起料理家务,不大谈谈知心话儿,亲骨肉很有点像陌路人。马连福还是惦着他的爸爸,自己手头宽裕,做一点差样的东西,也常常给他的爸爸送一些去;爸爸也还是惦着儿子,为他的一喜一怒担心,为他的每一个脚步劳神。不过,理智上再觉得是亲人,也不像从前那样亲了。你看看,马连福就算做点错事吧,受这个说,受那个刺,已经够呛了,你当爸爸的怎么就一点儿也不体贴体贴你的儿子呢?难道说,别人什么都对,你的儿子一点儿对的地方都没有啦?
马连福也伤心哪,伤心哪!爸爸偏偏不心疼儿子了,不爱儿子……
马老四琢磨好久,终于开口了,他说:“连福,这回我不跟你吵,不跟你闹,好好跟你谈谈心,行不行啊?”
马连福皱皱眉头。
马老四说:“你别不耐烦,我要说的话顶少,就几句。我对你只有一个盼望,盼望你别忘了根本,别忘了地主连你出生都不让;别忘了,你出天花,躺在草卧铺里要死,想给你抓服药吃,你爸爸满街磕头,连一文大钱都借不到;你别忘了七岁就给人家放猪,为了吃顿饭,腿摔折了,你都不能歇一天;更不能忘了,谁把你从国民党军队那个火坑里救出来,别忘了共产党免费给你爸爸治病,从棺材里救活了我这条命;别忘了共产党给了你房屋、土地、老婆、孩子;别忘了因为眼下是共产党的领导,咱们才敢在人前抬头走路,才掌起印把子,才端上农业社这只铁饭碗。一句话,没共产党,你小子早当了炮灰,外乡死、野地埋,你爸爸这把骨头也早烂了,你甭想混上个老婆,咱们家就绝了根、断了后哇,我的连福!”
老人家一口气地说下来,声音越说越高昂,越洪亮,老泪也像珠子般地从眼里流落下来。
马连福呆呆地听着,一声不响,他的心胸里也在翻江滚浪……
偏西的太阳,照着安静的街道,照着屋檐屋顶,照着不摇不动的树梢,照着野外茂盛的麦穗儿……
阳光是宇宙间最宝贵的东西,它可以使冰河解冻,可以使荒山变绿,可以使枯树开花,可以使秧苗结实,可以使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草里蹦的生存下来,使它们的生命欢腾;那么,你能不能帮助一个慈父,一个想把自己的风烛残年献给共产主义事业的老人唤醒他唯一的儿子,使他苏醒过来呢?
马老四要跟儿子说的话全说了,党支部书记交给他的事情,他做了;他同时把希望交给了儿子,便怀着希望的心情离开了儿子,回到他的饲养场去了。
马连福两手插在衣兜里,仍然呆呆地站立在灿烂的阳光下。
孙桂英抱着孩子出现在门口,又惊又喜又多情地喊他几声,他没应;怀里抱着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叫了他几句,也没惊动他。
这当儿,焦振茂老头子急步地走过来了,老远就喊:“喂,连福队长,韩百安到哪儿去了?”
马连福抬起头来看看他,痴呆地不作回答。
焦振茂停在坎子下边,又说:“你没给他别的活儿吧?我们社里的木匠活还没完呀!”
马连福心不在焉地说:“他兴许在家吧。”
焦振茂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说:“我在门口喊了半天,里边没人呀!”
不大工夫,在官井那边,响起焦振茂呼唤韩百安的声音。
马连福默默地朝院子里走,在窗子前边抄起锄头,又往外转。
孙桂英抱着孩子在屁股后边追着他,很心疼地问:“嗨,你不吃饭了?”
“不饿。”
“空肚子干活怎么行啊?”
“不要紧。”
“哼,你倒积极!”
真的,积极,马连福的另一个魂儿又换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