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全集)(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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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东山坞沟北边,正在暗地里风传着一件最新的也是最可怕的消息。说是萧长春到乡里告状去了,乡里马上就要派人来,压一压闹粮食的人,给萧长春撑腰、出气。那几家参加闹粮的中农户们正在悄悄传告知己的人。这个信儿到底从哪一个人肚子里发明的,第一个传出来的是谁,没人追究。传话的人都说:听人家说,如何如何,就又照样儿告诉别人去。这消息就越传越走样了,到最后传这话的人说,萧长春到乡里搬兵去了,马上就要开始挨门挨户翻粮食,挖地三尺,一粒不留。

沟北边那些肥溜溜的中农户,虽说去年闹大灾,可是船破有底,哪一家没藏着几口袋陈粮食!晌午的干部会上,又偏偏是他们这些户闹得最凶,喊叫得最厉害,听到这个信儿,都给震动了。有的抱怨弯弯绕这些人不该胡闹,闹得惹火烧身,还要别人吃他们的挂捞;有的咒骂萧长春办事儿太狠毒,胳膊肘朝外扭,对乡亲不留一点情面,也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有的则是唉声叹气,祈祷灾祸消除。不管怎么说,怎么想,这些人家全都关闭了大门,挖空心思,想尽办法,要把吃不了的粮食深藏密窖。

…………

弯弯绕这家伙弯弯就是多一点儿,听到这个信儿,心里边笑笑,告诉瓦刀脸女人别慌张,就到办公室找马之悦。

他倒背着手,耷拉着脑袋,慢慢腾腾地走着,那架势,根本不像个急着要打听什么紧要消息的人,倒像平时请了三趟才肯动身参加群众会的样子。他走着,想着,心里边绕着,他不光把萧长春绕了一遍,也把马之悦绕了一遍。在他看来,萧长春和马之悦两个人坐卧行走一切等项,都可以用四个字归总:争权夺势。萧长春在会上宽让马连福,又宽让他弯弯绕,都是出于这种用心;因为萧长春知道如今主宰东山坞命运的不是穷把骨,而是富户,他的江山还没坐牢靠,全是富户的关系;萧长春不敢跟富户闹翻,给自己留着后路,怕是一旦城市里那种鸣放到了村里,对他不利;临散会那几句话,就暴露了这个乳毛未干、野心倒挺大的支部书记“内虚”。所以,弯弯绕觉得,要翻粮食的传闻不一定可靠;很可能是马之悦的谋策。弯弯绕想:如果说,眼下的萧长春是在用退兵计,那么马之悦正用激将法。马之悦是个机灵人,最会看风向,从他那越来越跟共产党不一心的趋向看,他很可能知道了事变的内情,于是乎很想在富户里扎下根子,等到事变以后还有人拥护他。马之悦又是个滑头,不敢放开胆子,还妄图上边赏给他一点残汤剩饭,想迈步,又试试探探的。放出翻粮食的空气,只是虚晃一枪,让人们反对萧长春,他自己再翻过来说,“没翻粮食,是我压下的”,让人们感激他……

弯弯绕越绕,越觉着自己估计的不错。

弯弯绕呀,弯弯绕,你再能绕,也绕不过马之悦呀!等他到了办公室,马之悦干干脆脆举了三条,就把他绕出来的看法,差不多有一半儿给推倒了。

马之悦说,翻粮食这个消息不是他传出去的,但是他认为这个消息有八分可靠。第一,萧长春现在已经到乡里去了,证明他不是退兵,而是稳住对方,调动兵力。第二,萧长春要想在东山坞掌印,他得抓住贫雇农,决不会抓中农,特别像弯弯绕这样的富裕中农他永远不会靠;推翻土地分红这个提案,多分麦子给贫雇农,将计就计,买了贫雇农的好,宝座就坐牢了。第三,萧长春根本不会考虑到会有什么局势变化这一着,顶多知道整风是改正缺点,好加紧推行社会主义;有人对他说这种事,他会批评你是胡造谣言。

三条道理一讲,弯弯绕没话可说了。他把嘴一咧,耷拉着的脑袋在胸脯子上一转,扭头就走。你看他回来的时候走的那个快呀,屁股后边好像着了火,头也不顾耷拉算账了,手也不顾背着掐算了,一溜烟似的跑回家。

弯弯绕的真正慌乱,对那些观看风声的人影响很大,沟北边紧张的空气加浓了。

马之悦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就透了一口气。他原想在办公室等着乡里的人,又一寻思,坐等不妙,就赶快回家了。

他的心头郁郁不快,像压着几块大石头,怎么也搬不开。这种心境的原因是相当复杂和微妙的。不错,弯弯绕刚才“绕”到一点儿,可是没有“绕”到根子上。他坐在炕上,靠着被垛,一边用笤帚苗子剔着牙,前前后后地想着,打算把今天许多出乎意料的事情理出个头绪。马连福在会上开炮攻击,没有激起萧长春肝火,竟被他毫不费力地给压下去了。弯弯绕闹粮起事,没有勾起萧长春蛮干,他竟是那样沉着地按下了。这些都大大地超乎了马之悦的意料,甚至于萧长春那种雄辩的喉舌,马之悦也是没有领教过的。不过,这些并不是马之悦此时心情沉重的主要原因。让他惊魂动魄的是,发现了一个深沉难测的人,一个不易压服的对手。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过去的马之悦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他对自己估计的过高,对萧长春又估计的过低。近几个月里,他渐渐发觉萧长春是个扎手的人物,也仅仅认为他年轻力壮,争强好胜,想要出出风头,揽点权势;至于他的心力、才智,马之悦觉着,自己就是捂着半张嘴,躺在炕上不动窝,萧长春也远远的赶不上。就在这半天的时光里,马之悦已经清醒了,已经认识到这个萧长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绝不能轻易对待!唉,他马之悦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做梦也没想到萧长春能成气候呀!要是他早先清楚这一点儿,在萧长春还是刚刚露头的小苗芽子的时候,一脚下去,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压下去了;如今成了高材大树,要遮住天,盖住地,不动斧锯是放不倒的了。

现在马之悦应该用什么办法指挥这场决斗呢?开完干部会以后,马之悦启动了他毕生积累下来的全部智谋和心力,对萧长春这个人,对东山坞这个村子的发展趋势,作了全面分析。这个分析的结果,他没对任何人讲,跟弯弯绕也只是说一半,留一半,真一半,虚一半。他估计,萧长春在会上让过马连福,让过弯弯绕,压下一场乱子,是一种稳心计,萧长春早把事情的严重性看透了,他是想压住阵脚,到乡里请示对策。最后的办法,很可能是这样,先用一点办法,调和调和,哄着人们把麦子收上来,分下去,最后再来个总清算,彻底清除异己,整顿队伍,提高贫农、下中农的思想认识,把他们团结到自己手下,好统治东山坞。这个估计不会错的,因为萧长春面临着麦收分配问题,他会把这个问题看成比立刻出一口怨气重要。马之悦该怎么对付这种局势呢?当然要想个最有效的办法,不能让萧长春的如意算盘行通,先让沟北边有粮食的户把粮食全藏好,然后再怂恿萧长春和乡里的人“翻”,只要一翻,乱子就大了,不管翻出来翻不出来,目的都能达到:群众反对萧长春。翻出来了,能使人心惶惶,全都得恨萧长春;要是翻不出来呢,更好,萧长春的罪过越大,不光挨翻的人跟他记仇,不挨翻的人也得对他不满,乡里的人扑了空,对他的信任也得减一点儿。马之悦还估计到这样一点,乡里的领导干部全不在家,只留着李乡长和大个子武装部长看门。李乡长就是原来的区长李世丹。他犯了错误以后被降职当了乡长,跟马之悦是老同志,老知音。这个人好出风头,好耍小聪明,还喜欢来点儿新鲜的名堂。同时他还好吃一口,马之悦使一点小计,让他怎么着,他就得怎么着。武装部长是个莽莽撞撞的家伙,翻粮食这样的事儿正对他的胃口。这个人好对付。……

就在马之悦心里开了缝儿,越想越得意的时候,马立本进来了。他站在地下不说话,只是有点幸灾乐祸地嘻嘻笑。

马凤兰说:“听人讲会场上闹得挺热闹的,这下子萧长春不神气了吧?”

马立本说:“先让马连福骂的够呛,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像只小猫子;后来又让弯弯绕这几个人挤的够呛。我看他有点慌手慌脚地没咒念了。”

马之悦摆着手,不耐烦地制止他们说:“算了吧,你们看到哪儿去了!”

马立本自作聪明:“不管怎么样,反正他的威信是扫地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党支部书记让人家在会场上指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连个屁都没敢放。真是奇观!”

马凤兰拍着大腿说:“自作自受,活该,活该!”

马之悦叹口气说:“唉,你们这几个人哪——”

马立本一愣:“您这是怎么啦?”

马之悦摇摇头。他没把后边那句话说出来,也不愿意把现在心里想的全部告诉别人,一则有伤他的自尊心,二则他怕影响士气。今天的干部会上,使他特别感觉到,围着自己屁股后边转的这一伙人中间,顶用的不多,都是一群愚蠢的人,奥妙的道理,他们是悟不出来的。

门口外边,大黄狗疯了一般地叫起来了。

马之悦扒开窗帘一看,脸色刷地一黄。见马凤兰要出去拦狗,赶忙摆一下手,低声对马立本说:“瞧,真是祸不单行!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来!快去把他们领到弯弯绕家去,就说是县里废品收购站的,没事让他们别乱出来;等天黑了,我再去瞧瞧他们。”

马立本糊糊涂涂,也不敢多问,就慌忙往外走。马之悦打个愣,又把他喊回来了。他们咬着耳朵嘁嘁嚓嚓地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又都得意地笑了。

外边的狗叫声停止。既没听到马立本打招呼,也没听到来人说话,门口那边又像刚才那样平静了。

马凤兰眨巴着两只小眼,不知啥馅:“谁来了?”

马之悦无心绪地回答一句:“城里的。”

马凤兰又问:“干什么的?”

马之悦说:“还是那件事儿。”

马凤兰一着急就啪啪地拍打大腿:“哎哟,老天爷,这是啥时候,萧长春在家,又闹着事儿,你可得多加小心呀!快把他们打发走了就得了。”

马之悦说:“那么容易?不应付应付还行?”

马凤兰说:“你不理他们就是了。”

马之悦两眼发直地摇摇头,又深深地叹息一声,立刻又把心事压住,改口说:“眼下麦收不到,粮食价码正好,一定能多赚几个钱;再说,这样一来,粮食就抖落彻底了,让萧长春小子翻不着,我们更好办事。最好今天乡里别来人。要是来了呢,对,把他稳在办公室商量事儿,更保险了。”他说着,下地穿鞋,走到院子里。他想看看马立本是不是把来的人领到弯弯绕家去了,街上有谁瞧见没有。

弯弯绕听了马之悦那三条判断以后,立刻急眼了。这会儿,他正在赶着全家人手忙脚乱地藏粮食。高粱、小米、棒子、豆子、五谷杂粮,只要是沾粮食边的全藏。地缸不够用了,就把大小枕头全倒空,把剩下的装进枕头里。他是闹粮起事的人,首当其冲,翻粮食的人来了,一定要先翻他,也一定是翻得最厉害最彻底。他觉着这种藏法,没有一个地方保险,又想不出另外的好道道。只要是被翻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罪过是什么。他一边里外忙,一边心头打颤,满脸往下滚汗珠子。孩子也有不是,老婆也有不是,说这个,骂那个,怪他们手脚迟慢;他自己更是端起这个,放下那个,不知道先干什么好。

正在慌乱,有人敲门。

瓦刀脸女人惊叫了一声:“翻粮食的来了!”

弯弯绕吓得透骨凉:“快,带孩子到屋里去,找点活儿做。把汗擦擦,不许你乱说,全看我的。”吩咐完毕,他站在前门口镇静了一下,这才打开门,朝外一瞧,愣住了。

马立本领来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进到院里,又回手闭上门,这才对弯弯绕说:“不认识了?这不是城里的王同志和吴同志吗!”

弯弯绕也认出来了:“噢,噢,快到屋里喝水。”他又朝屋里喊,“来客了。”

马立本把人送到,将马之悦告诉的话嘱咐两个客人几句,又跟弯弯绕嘀咕一阵,就先走了。

弯弯绕明知他们是来买粮食的,先假装着不知道。弯弯绕和这些人是老交情,去年那几布袋开始发霉的麦子,亏了他们给捣鼓出去了,卖了大价,一年的零花钱都有了,要不然,全得垫了猪圈;他们在这个节骨眼来,倒是个大救星,反正自己存的粮食早晚也是通过他们手倒卖的,这会儿快点卖了,手把着票子,更牢靠。他一面往屋里让他们,心里一边这样子打主意。

进了屋以后,高个子先掏出前门烟给弯弯绕一支,自己也点上了,赔笑说:“我们这回又来麻烦各位了。”

弯弯绕说:“没说的,没说的,请还请不到。”

矮个子说:“今年年景不错呀!”

弯弯绕一面拿暖壶倒水,一面说:“对付事儿,对付事儿。”

高个子接过茶杯:“坐坐,别忙了。我们也不是客。咱们哥弟兄,还讲客套。”

弯弯绕说:“是嘛,这两年没少打搅你们,对我们帮助不小。”

矮个子说:“哪里哪里,大家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高个子提到正题上:“我们哥俩这次来,还想再弄一点儿。”

弯弯绕故意嘬嘬牙花子:“麦子还没收下来,手头有富余粮食的主儿不多了。”

矮个子说:“各位怎么为点难,受点累,也不能让我们哥俩空着手回去呀!”

高个子说:“这回的价钱可以商量,反正让哥们吃亏的事儿我们不干。”

弯弯绕问:“玉米,大估摸得多少钱一斤?”

矮个子连忙伸两个手指头:“这个,不少吧?”

弯弯绕心里一动,一斤两毛,等于市价一倍多,一斤玉米无形中就变成两斤了。他赶快把口气松开一点儿问:“够载得多少?”

高个子说:“多少都行,当然是越多越好。”

弯弯绕又皱皱眉头:“太多了,运着不方便吧?”

矮个子说:“这回不用你们送,只要两三个人帮我们把货运过小河就脱手。”

弯弯绕一阵高兴。过去私卖粮食都是送到城里,担惊受怕,真是件危险事儿;这回不用送,脱手就得钱,哪找这种便宜事去!他又叮问:“你们有妥当办法吗?”

高个子说:“如今城市正紧,对乡下松了点,要不我们还不出来哪!”

弯弯绕问:“什么正紧?”

矮个子代他回答:“正在大鸣大放,闹得满热闹。很多人替农民说话了,要求取消粮食统购,恢复粮食自由买卖。这是咱们的福音哪!”

弯弯绕说:“我们光听到一点儿风声,内情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高个子说:“传到乡下,总要晚一点儿。你不用害怕,咱们沿路都是线,要有先搞两千斤,立刻就可以运走。”

弯弯绕已经动心了,又把这件事儿在心里转了几个圈子,掂了掂分量。他想,要办,也得先找个别人起个头,不能从自己这里先割口,就说:“兄弟手里真是没多少,这个忙一定要帮。我给你们串连串连看,多了你们别高兴,少了也别不满意。”

两个人一齐说:“好,好,请方便。”

弯弯绕走出门口,心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先找哪一个好。马大炮这个人嘴不严,通过他的内当家最好;马子怀没主见,没人先下水,他不脱鞋……

他正犹豫不定,只见韩百安叼着那只没嘴的小烟袋,耷拉着脑袋走过来,心里一阵欢喜,满面春风地叫了一声:“大哥,来来,我跟你说个话儿。”

韩百安趁歇间的时候从大庙出来回家。晌午饭还没有吃,这会儿有点饿了,回家找点东西吃。他一边走着,一边叹息,对世间的事,他只能叹息呀!他听到喊,站住了,抬起头来,朝弯弯绕眨巴着小眼不动弹。

弯弯绕朝他神秘地招招手:“来呀,有要紧事情。”

韩百安又往前移动了两步。

弯弯绕上前来,一把将他拉进院子里,回手关了门。

韩百安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情,恐惧地望着弯弯绕,作出一副随时都准备跑掉的架势。

弯弯绕打着主意,跟韩百安这个人办事情,不能商量,得先吓唬他一下,就故意拿出一副紧张相,压着嗓门说:“我说大哥,坏啦!萧长春到乡里勾人,回来就家家挨门翻粮食,入地三尺,藏在哪儿也不行。”

这句话果然灵验,韩百安心中猛烈一颤。

弯弯绕说:“依我看哪,要有点粮食,存在家里白担惊受怕,还受气,不如出手为好。”

韩百安像被咬了一口,一面往后退着说:“没,没,瞧你说的,我哪儿有粮食呀!”

弯弯绕说:“我是给你个信儿,一个庄住着,又怪不错的,我不能看着你吃亏。”又压低声音,“去年咱们在县里见到的那两个同志来了,要有粮食,可以交给他们;一手交粮,一手接钱,一斤玉米两毛,一斤顶两斤多。”

韩百安脱口问:“小米子呢,啥价?”问出这句话,他自己也挺吃惊,好像不知道是谁指使他问的。他惊慌地抬头一看,正巧从北屋支开的窗子上看到两个脑袋。吓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慌忙转身,一边颤颤抖抖地拉门,一边说:“我饿了,一会儿再呆着吧!”话没说完,人已经蹿出大门。

弯弯绕很生气,用一种厌恶、蔑视的眼光望着韩百安走去。他清楚这个人,办什么事情,你越拉他,好像你有便宜占,他越怕上当不肯干;你要推他,淡着他,他反而会凑上来。

等韩百安走远了,弯弯绕心里边又绕了一下,想到马子怀这个户也有存着的陈粮,这两口子可比韩百安好说话儿,应当找他去。

马子怀两口子正在屋里生闷气。

他们下午请了假,单等招待新女婿,不料想,女婿那边捎来口信,说是村里工作忙,过了麦收再来。鸡也宰了,肉也割了,酒也打了,白白张罗一回。

女人说:“真是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还没三天,就把咱们忘了!”

马子怀说:“总共三里地,就是再忙,打个卯就走也行呀!新女婿连门都不登,让外人多笑话!”

其实,新女婿推迟“回门”的日期,只是在他们不安的心情上增添了不愉快而已。这两口子生闷气的主要原因,还是今天中午那个干部会引起的。

坏事变好事这句话不假。这个吵架的干部会表面上看是坏事,其实好多人受了教育。不要说萧长春和那些积极分子,就连这个正在动摇不定的马子怀,也受到了震动。在会上,他看到一股子比弯弯绕这群人大得多的势力。萧长春硬邦邦地挺住了台,他的背后还有那么一大群人,把弯弯绕这群人全镇住了,也把马子怀镇住了。随着谁走,他得想想了……

这会儿,外边有人喊马子怀。

马子怀听出声音了,连忙站起来对女人说:“是弯弯绕。你去看看,就说我没在家。”

女人迎出去,马子怀躲在后院。

过一会儿,女人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马子怀问她:“他找我干什么?”

女人说:“他说乡里要下来人翻粮食。”

马子怀打个愣:“还说什么了?”

女人说:“他要把粮食卖出去,问咱们跟着干不?”

马子怀在屋地下转了个圈子,想出去,又退回来了。他看看屋里,看看院子,好半天才开口说话:“别慌,别慌,咱们这一回不能瞎跟他们跑了,仔细琢磨琢磨吧。”

女人说:“还是你那句老话:傻子过年看隔壁子。人家卖,咱们也跟着卖,要不,乡里来人,翻出粮食来,怎办呀?”

马子怀呆呆地站着,心里十分别扭。他懂得跟私商倒卖粮食是犯法的事儿。弯弯绕这些人怎么了?干部会上萧长春那一片苦口良言,你们的心一点都没动?在这个时候还要干这种事情,你们的胆子可真大呀!马子怀平时处处看着跟自己差不多的中农户脚印走,那是为了“不前不后”。但是有个条件:得合理合法他才干。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觉悟,不贪无义之财,不做犯法之事,是他从小就抱定的生活准则。今天在会场上听了萧长春和一群积极分子驳斥马连福、弯弯绕几个人的话之后,他觉着自己跟这一伙人闯进干部会场上就违犯了他的准则,就已经后悔不迭了,还能再跟他们干这种事去?他对女人说:“不啦,往后,咱们不能人家怎么走,就怎么走啦。办昧良心的事儿,故意跟农业社去作对,咱们不能干,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你没见今晌午会上,连福和弯弯绕这几个人让支书说的多灰,多难看呀,我都替他们臊的脸没处搁。还敢听他们的哪?”

女人顺着男人的心思说:“要讲良心,农业社不赖。入社这几年,咱们哪会儿吃亏了?你说得对,往后咱们别跟他们掺和了,闷着头干吧。”

马子怀叹了口气:“闷着头干也不行了。我算看透了,社里有一伙子跳槽子驴,这个农业社永远也安定不了。今儿个看着萧长春也不软,他要是能够掌住舵,农业社就兴垮不了啦。咱们看看再说吧。”

女人也陪着叹口气,又问:“你说那粮食的事儿怎么办呢?”

马子怀想了想说:“我看哪,不会有翻粮食这种事儿,准是他们想让咱们跟着扯伙卖粮食,故意吓唬咱们哪!”

女人说:“有这么一伙子人瞎闹腾,把人家干部挤的没路走,逼急了人家,人家不兴翻呀?”

马子怀说:“入社这些年,你听谁说过存粮食还犯法呀?投机倒把才犯法哪,我看没事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就算万一真翻,咱没胡闹,没跟私商倒卖,也不怕。反正咱们这回说什么也不跟他们蹚浑水了。”

女人咬了咬牙说:“也好,听天由命吧。一会儿弯弯绕还要找你。”

马子怀说:“我躲开他。”说罢,他披上夹袄,急匆匆地离开家,奔了大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