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全集)(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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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马立本从焦家后门口溜出来,撒腿就跑。他刚下沟,见几个手持棍棒的妇女说说笑笑地迎面走来,想要靠边走,看看里头有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被一条棍子拦腰截住了。

拦他的是大脚焦二菊。她手里横端着棍子,两脚叉开,喊道:“呔,往哪儿跑?”

马立本一面推着棍子,一面在人群里看,嘴上说:“我有事儿,有事儿。”

焦二菊说:“什么事,连颠带跑的,看见打猎的啦?”

马立本不顾开玩笑,问她们:“见淑红没有?”

焦二菊说:“我见了。你先告我,找她干什么?”

马立本说:“好婶子,好婶子,我们有件公事要急着商量,快告诉我吧。”

焦二菊故意逗他:“前天我让你给拢拢工分账,你喊忙,门一锁,把我甩在后边了,这会儿求着我了?没别的,您先着着急吧。”她说着,收了棍子,像步枪似的一扛,就朝前走。

马立本追着她,央求着说:“得了,得了,往后您再有什么事儿找我,我一定麻利着办就是了。快告诉我吧。”

焦二菊说:“嗨,往后我找你你就麻利,显见我太自私了。别的人要是找你呢?”

马立本只想着立刻找到焦淑红,惟恐她赶这个火候回到家,让她那个糊涂爸爸一闹,坏了他们的事;这会儿,你让马立本说什么好听的都行:“全一样,全一样!”

焦二菊说:“对啦,干公事的人,不能把眼睛长到头顶上,光看上,不看下;也不能现得利,用着谁就朝前,不用谁就朝后,这个熊样子,谁还作情你?”

马立本从心里往外冒火。他忽然感到,今天真是出师不利,一个好人都没有遇上。这会儿对付焦二菊,正像刚才对付焦振茂一样,明明在挨骂,也不能发火。

站在人群里的志泉媳妇心眼实在,见马立本那副着急的样子,以为当真有公事急着商量,就在一旁说情:“百仲婶子,要知道就快告诉他吧,不看误了事儿。”

焦二菊说:“甭听他唱的好听,我有底儿。他有啥正经的,一天把账本子对付完了,就是转着腰儿想对象。会计,我告诉你,这种事急了可不行,第一要眼里出气,得看看你找的那个人搭配不搭配,不搭配怎么办……”

焦二菊说这番话是有意的,她认为焦淑红跟这个人对象实在不搭配;在这一点上,她就很不作情焦淑红,觉得焦淑红对自己婚姻事太轻率,光看到个小白脸子、分头式,不看实际;直接对焦淑红说,又觉着不方便,就趁这个机会在马立本身上出出气。顶用不顶用她不管,图个痛快。

马立本发觉焦二菊跟焦振茂一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也不一定知道焦淑红的去向,瞎耽误工夫。他想到这儿,转身要走。

焦二菊说:“你要是不问我,我保你跑断了腿也找不到焦淑红。”

马立本又站住了,跺着脚说:“话你也说了,人你也骂了,别逗了行不行啊?”

焦二菊哈哈地笑了一阵,说:“实话说给你吧,淑红刚从乡里回来,让韩道满找去了。”

马立本没听完,就要开腿。

志泉媳妇喊他:“嗨,韩道满跟他爸爸怄气,在羊栏里呆着哪!”

马立本一抹身子往北跑。后边的妇女们笑着说他几句更难听的话,他没往耳朵里装。

羊栏的小土屋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这灯吊在屋顶上,垂在炕沿旁边,忽忽地冒着黑烟子。哑巴坐在灯下,怀里搂着小羊羔,正掰着嘴喂它。黑灯影里躺着那个人是韩道满。

因为有马翠清这头关系,哑巴跟韩道满挺对劲儿,冬天领羊草,哑巴都是找韩道满给他记账,还让韩道满跟他一趟一趟地抬回来;有的羊闹了病,哑巴也找韩道满,让韩道满帮他在书本里找药方。今天韩道满心里烦闷,不爱说话儿,找到焦淑红以后,托焦淑红帮他劝劝马翠清,就跑到这儿来躲清静。他望着小油灯想了阵子心事,睡着了。

马立本推门进屋,像捉贼的一样,转着脑袋满屋子找,一见屋里光是这两个人,没有焦淑红,心里又一沉。他刚要过去推醒韩道满,哑巴朝他哇啦哇啦地喊叫开了。

哑巴朝他喊叫的意思是,让他把门带上,免得风吹进来,小羊羔着凉,还有灯要是吹灭了,还得划火点。其实,要换个别的人,哑巴也不会这么不和气,早就自己下去关门了;因为他心里有疙瘩,看出这个会计根本看不起自己这个哑巴,就故意要刁难人。

要是换个别人,一回手也就把门关上了,马立本偏偏不管这一套,轻蔑地横了哑巴一眼,两手抱着肩头,就站到炕沿跟前了,好像说:“老爷偏不关,你怎么着吧!”

哑巴生气了。别看他是个残废人,最讨厌别人轻视他。他有着一颗比健全人还要强的自尊心;在他想来,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全都敬着他,支书跟他更是亲近,其余的人更不能小看他。马立本这副傲慢相,哑巴可不吃。他跳下炕,嘴里叫喊着,连推带搡,把马立本推到门口外边,“咣当”一声关了门,随后,高大的身子使劲儿往门板上一靠,直压得门板子吱吱响。

睡着的韩道满给惊醒了,愣愣地坐了起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马立本浑身冒火,又无可奈何,就隔着门喊:“韩道满,韩道满,你睡死了?”

韩道满今天心里别扭,不出好气儿,嘟囔着说:“你才睡死了!什么事儿,你不会说吗!”

马立本说:“焦淑红到哪儿去啦?”

韩道满怕焦淑红替自己办的事情没办完,就给马立本拉走,不想告诉;他又不会撒谎,就问:“你找她干什么呀?”

马立本说:“有急事儿!”

韩道满说:“等一会儿不行吗?”

马立本拍着门板说:“这是公事,耽误了你负责任呀!”

哑巴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连连摆手,让韩道满躺下睡,不要理马立本。

韩道满怕真误了事情担沉重,就只好吞吞吐吐地把焦淑红的去向告诉马立本了。

马立本得到这个信,又急忙朝马翠清家跑去。

马翠清家在沟南边的东南角上,离韩百仲家很近。在东山坞来说,这所院子算是最小了,本来跟前边的院子通着,不知道哪一代哥弟兄分家,当中打了一道墙,把这边变成了死葫芦头;只好从东边扒了个旁门,站在门口,可以看到野地,往远处就是东边的桃行山了。一层西厢房,一个小小的猪圈,一个鸡窝,就是这里的全部建筑物。

马立本进了小排子门,抬眼朝闪着灯光的窗子上一看,乐了,这下子他可真找到焦淑红啦!

焦淑红和马翠清在北间屋里。焦淑红坐在炕沿上,马翠清大被蒙头地躺在炕头上。

马立本像猎人发现了猎获物,惊喜异常,一撩门帘子就喊:“哎呀,可找到你了!”

焦淑红带着在乡党委会的激动,带着在月下田野的喜悦,带着一个姑娘甜蜜的心情,来替韩道满当说合人。她觉得,不论从团支部书记这一头说,还是从好朋友这一头说,她都应当设法使这一对情人和好起来。她跟马翠清谈得正带劲儿,被马立本突然喊叫闹的挺奇怪,就问:“怎么了?”

马立本说:“你不是说今天晚上咱们一起看麦子去吗,你忘了?让我跑了一身汗。”

焦淑红说:“你真积极了。你找百仲大婶子她们一块儿走吧,我得谈完了事才能去。”

马立本往炕上一坐:“我等着你一起走。”

焦淑红说:“你不用等我,我还没准去不去哪。你快走吧,我们说的事情你不能听。”

马立本说:“你们还有啥秘密呀,我听了也不往外说。”

焦淑红着急地说:“你不是看麦子吗?你去就是了。”

马立本说:“一边看麦子,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哪!”

焦淑红看着他死皮赖脸的,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好了。

五婶从外屋探进头,说:“会计,人家闺女家有闺女家的事,你听着多不方便。来,跟五婶到南屋说话儿。”

焦淑红说:“快去吧,别在这儿打搅我们了。”

马立本想:还是守着她好,今天若是放了她,回到家去,她爸爸一定得给她施加压力;无论如何今天得给她说出一定之规来,这边火力加大,热米汤给她灌足,那边再泼点冷水也不碍事了;这边本来就是凉的,那边一加水,不结冰才怪。他想,硬在这间屋里赖着吧,又怕把焦淑红闹烦了;同时,让人家撵着不动,也有失尊严。他只好点头说:“行,你们可快着点说呀!我到那屋等你!”

马立本一走出屋,马翠清又把头从被里伸出来了。她的头发很乱,两条辫子毛茸茸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自己结着愁疙瘩没解开,又关心起别人,问焦淑红:“你干吗约他一块儿看麦子去呀?”

焦淑红说:“他愿意看麦子不好吗?对这个青年,咱们也得有团结有斗争,光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子,或是不爱理他,也不行。”

马翠清说:“他不会跟你谈正经的。淑红姐,你可得小心点,他没安好心眼儿。你要是跟他好,我可不干。他配不上你,光会溜须拍马屁,一点儿进步的地方都没有;要不是马主任宠着他,有八个他也下台了。社员全看不起他!”

焦淑红笑笑说:“他要直说,我就直着回了他;他不提这事儿,咱们也不能为怕这个就不团结他,不帮助他。”

马翠清说:“一个臭富农的儿子,还有什么出息呀?”

焦淑红说:“他家是富农,只要他愿意和家里划清界限,咱们就要争取他呀!他是农业社会计,缺点再多,咱们也得当自己的人耐心帮助。”

焦淑红对马立本的看法并不像马翠清说的那么坏。她觉得,马立本只是政治觉悟不高,个人主义比较强,小资产阶级的坏习气比较多。作为一个团支部书记对待这样一个青年,应当热情帮助。至于马立本那个心意,焦淑红也不想借这个伤害马立本,有机会,大大方方地跟马立本谈清楚,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也就是了。她没有把这个意思告诉马翠清,又继续着刚才被马立本进来打断的话:“你跟我说说,你跟道满到底为什么?”

马翠清说:“不是跟你说了吗?什么也不为,他是个落后分子,我将来没办法跟他一块过日子。”

焦淑红说:“他去年比今年还落后,你都跟他好,如今他比过去进步了,你怎么倒没有信心了?”

马翠清说:“顽固不化,我算把他看透了!”

焦淑红说:“人总是能够进步的。他的底子我知道,他跟会计可不一样。他从小在庄稼地里,品行好,人实在,他自己也盼着进步。就是小时候,他爹对他管得严,把他训练得不大勇敢,胆子小,顾虑多,这也要慢慢帮他改呀!你想让他一天两晌就变成你这个样子,那怎么行呢!”

马翠清说:“不像我这个样子,他总得积极点呀!”

焦淑红说:“人家怎么不积极了?种树苗刨地,谁比得上他?”

马翠清说:“光劳动好就行了?弯弯绕比他劳动强,他有好下水[1]吗?”

焦淑红说:“你这个比法就更不对了。弯弯绕是个老富裕中农,像粪土泥墙,道满是个清白的青年人呀!”

马翠清说:“他没个青年人的味儿!这么重大的事情他都不动心,黑白不分,还算什么青年人!”

这边,两个闺女一对一句地说;那边屋里唱闷戏。

五婶见了干部就像见了亲人,谁要到她家炕上坐坐,她就有一天说不完的亲热话。

她四十岁那年死了男人,男孩女孩都没有,给马小辫做了十年针线活儿;白天做,晚上也得做。那年暴起火眼,马小辫不让她歇工,纺线织布,白天黑夜连轴转,一下子把眼疼坏了。眼一坏,不能干了,马小辫就把她赶出来。她打过短工,讨过饭,什么苦事情都干过。土改分了土地,村里人帮她种上,苗子出来,她是苗草不分,锄不能锄,收不能收。叫短工开不出工钱,管不起饭;不到三年,地全打了荒,三亩地卖了二亩。眼看着她又要拉着棍子要饭吃,人也老了,要饭吃也赶不上门口啦!巧巧赶上韩百仲在沟南边挑头办农业社,吸收她当了社员。干部照顾她,社员们也都照顾她,分给她能干的活做,柴啦米的,大伙都周济她。没几年又赶上五保。如今,闺女、儿子都有了,她更是一步登了天。她对每一个社员都亲热,对干部更亲热。马会计一向没有登过她的门槛儿,平常日子,马会计有什么事情非得找她不可,就在门口外边站着一喊,五婶迎出去,三言两语,说完就走了,难得到她屋里坐坐。

五婶对这个难得请到的客人来家里,心里高兴,又拿烟,又倒水;拿笤帚扫扫炕,硬拉马立本坐下。

马立本一进屋,就觉着一股怪气难闻,赶紧捂鼻子。往炕上一看,土炕沿,更怕脏了新衣服;又看看五婶端着水碗的手,简直让他要恶心死。

五婶说:“会计,坐吧。”

马立本说:“行了,一天光坐着。”

五婶说:“喝水吧。”

马立本说:“不渴,晚上喝的稀粥。”

五婶说:“你瞧,今年真是天年,社员的福气,麦子长多好哇!听人家萧支书说,过了麦秋就种树,种苹果、鸭梨、桃子、大杏。早年间我到蓟县盘山里要过饭,瞧人家那里的树,满山满沟长个严实严,一年到头不断果子吃,真是摇钱树、聚宝盆。树上一结了果子,咱们社员的日子可就更美啦!你们年轻人的功劳,你们年轻人的福气。我说会计,你瞧五婶这身子骨,能不能赶上几天呀?”

马立本哪有心绪听她说这个呀。他的心在北屋,站在门帘子里边,想听听那边两个大姑娘说什么。可是五婶这个“绞台”不断声,绞的他一句也听不见,心头突突地冒火。

北屋里,焦淑红正对马翠清说:“我看道满的心眼不错,对你多好呀!知疼知热,一看这会儿,就知道你们俩将来一定过得很幸福……”

马翠清说:“喝,瞧你这个团支书说的,他光对我一个人好就行了?我听他跟他爸爸说出这种话,把我气炸了肺。没我,你们连社会主义这条道都不走哇?”

焦淑红说:“你不能太急躁。对道满急点还可以,对老头子急了可不行!那几年,我对我爸爸就犯急,后来百仲大叔和萧支书批评我,我改了方式,怎么样,他进步了。虽说现在他还有旧毛病,跟农业社总是一条心了。”

马翠清说:“他爸爸跟你爸爸可不一样,你爸爸开通,他爸爸死心眼儿;你爸爸爱跟先进人靠,他爸爸专往落后分子堆里挤;你爸爸有你帮助,他爸爸谁帮助?道满帮助,哼,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连他自己还得别人拿绳子拉着走哪!”

焦淑红说:“你来帮助嘛!”

马翠清说:“我?管不着这段儿!”

焦淑红说:“这不对。爱人是互相帮助,你帮他,他帮你,谁也不兴瞧不起谁,谁也不兴光闹气儿;要没有互相帮助,还叫什么爱人呀?”

马翠清翻白眼珠子说:“谁是他爱人?”

焦淑红笑着说:“你呗!”

马翠清一撇嘴:“哪儿写着?”

焦淑红说:“你心里边写着哪!早上你还跟我夸,道满这么巧,那么能干;又要给他做鞋,又要给他缝袜子,一眨巴眼,又阴天了,再一眨眼,又出太阳了,我看你是美大发了,烧包子!”

“我让他骗了!”

“翠清,可不能一赌气,什么话都往外喷哪!”

“这还是好听的哪,实话对你说吧,我们俩从此一刀两断——吹台了!”

“可不能这样随便好,随便吹。一个人选择一个如意的人实在不容易。选上了,好起来更难呀!”

焦淑红说到这里,劝别人,她自己倒先动心了。二十二岁的大姑娘,说媒的人不断地打扰她,小伙们不断地打扰她,可是她不慌不忙,就好像早有了一个最理想的对象在什么地方等着她;可是被什么事情触动,仔细一想呢,又挺渺茫。今天,也就是刚才,在那景色动人的麦田里,在小河边,在她似乎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突然间得到了爱情的力量,她爱上了一个人;过去她也爱这个人,那是因为另一种力量,一个急求进步的青年热爱一个党支部书记,热爱一个好领导;那会儿,她觉得他们是最知心的同志,她下定决心要等东山坞彻底改变面貌,愿望得到实现,才肯离开这个同志。可是,到了决定把自己的终身跟这个人联系到一起的时候,她感到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分离了。在工作上,她应当是这个人的助手,在生活上,这个人也特别需要她。唉,“选上了,好起来更难”哪!焦淑红应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让萧长春了解到自己对他的爱,同时又得到他的爱呢?跟一个敬佩的领导、跟一个平时以“表叔”的尊严对待她的人表示爱情,这是非常艰难的。

南屋里,五婶还在热烈地说着她心里的话:“今年收成好,多靠你们干部。去年是个啥样子,这个家不是眼看着就要散了!有人笑,有人愁,我坐在门口哭,哭都哭不出韵调。社一散,我们就倒了靠山,翠清是个丫头,小子又不懂事儿,日子怎么过呀?跑不了又得接着茬要着吃去。眼下跟过去不同了,人不服老不行,要着吃都摸不着大门。亏了人家萧支书,那时候,这个小伙子真像从天上掉下的活神仙,领着天兵天将,把个要塌的天托住了。嘿,亏了人家。年纪不大,胆气不小,好算计,好心术,好口才,说起话来呀,那真叫好听。见我就五婶长,五婶短的,问缺这个不,少那个不,连用盒火柴,都给我捎来,亲自送到我手掌心上。哎呀,共产党教导出一个多好的人!我说,共产党都是真金玉石人,站哪儿,都丁当响……”

马立本烦得要命,又皱眉,又斜眼。

可惜,五婶眼照不好,皱眉斜眼看不见。

马立本气得要发疯,又搓手,又跺脚。

可惜,五婶上点火,耳朵发背,搓手跺脚听不清。

马立本忍无可忍了,说:“讨厌!”

五婶没听准:“什么,吃饭?你还没吃饭呀,等五婶给做点吃。”

马立本说:“我嫌你啰嗦,啰嗦!”

五婶问:“喝喝?这么晚,打酒可不好办了。”

马立本一撩门帘子跑出去了。

五婶这才明白,会计这个干部与众不同,不爱听她的话,不待见她这个穷老太太。她摇摇头,叹口气,脱鞋上炕,挨着儿子睡了;本来还想一口吹了灯,犹豫了一下,没吹。

马立本怒气冲冲地走到北屋,当他的一只脚迈进门槛子,怒发冲冠闪电一样地变成了喜眉笑眼。

马翠清又赶紧拉被蒙上头。

焦淑红说:“你快头里找她们去吧,我们还没有说完哪。”

马立本怕焦淑红烦了,不敢怠慢,就退出屋。他在堂屋走蹓蹓,两分钟扒着门帘问一句:“完了没有哇?”

马翠清脑袋蒙在被窝里对焦淑红说:“你快把这个讨厌鬼打发走吧。”

焦淑红走出来对马立本说:“这样吧,你先自己到地里转转,过一个钟头,我们大伙在西地大柳树底下集合好不好?”

马立本像得了圣旨,喜得不得了:“你可一定去呀!你不去,我站一夜也不走。”

焦淑红说:“快去吧,别捣乱啦!”

马立本把抱着的棉猴往焦淑红怀里塞:“你穿这个,不看冷着。把帽子一戴,可暖和了。”

焦淑红说:“我不要,我不要!”

马立本说:“谁对谁,你还客气什么。你瞧,天上都起了云彩,不下雨,阴了天也要冷。给你。”不管焦淑红接没接,撒手就走了。他想,有这个棉猴作押当,焦淑红就一定得去了。

马立本走后不久,焦振茂披着大皮袄,拄着棍子来找焦淑红。

他进门就说:“淑红,还不回去吃饭呀?”

焦淑红说:“我在乡里吃了。”

焦振茂说:“不吃,你也得回去睡觉呀!”

焦淑红说:“一会儿还去看麦子。”

焦振茂问:“前半夜都是谁的班?”

焦淑红说:“我跟百仲大婶、志泉嫂子在南边、西边,北地是小玉、秀珍她们几个。”

焦振茂又问:“没别人了?”

焦淑红说:“会计也跟我们一块去。”

焦振茂一听,心里的火更冲了。不管闺女怎么不承认,事实证明,她真是要跟马立本搞对象。不成,就是打碎脑袋,焦振茂也不能答应。他又觉着在这里跟闺女来硬的不好瞧,就使个手腕:“快回家去看看吧,你妈又闹心口疼。”

焦淑红一愣。妈妈每年都要犯一次心口疼的病,闹起来十分厉害。她赶紧又安顿了马翠清几句,跟着爸爸回家了。

注释:

[1]下水指猪、羊的五脏;这里是指人没好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