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乡党委书记来到东山坞,干部们又积极地活动起来,好多社员都留神了。有的人从心里边高兴,有的人从心里边别扭,有的人又急着找干部,想讨讨底,看看风向。可以说,现在东山坞除了不懂事的孩子,没有一个人是安静的。因为大伙儿都已经看出来,这会儿是村里斗争形势发展的紧要的时刻,究竟朝哪个方向发展,他们都是非常地关心的。
萧长春从家里出来的这一路上,不断地被社员们拦住。有的就地就问,有的还把他让到家里,挺神秘地跟他讨底儿。萧长春坦率地跟他们摆心思,细致地讲政策,也耐着性儿地听了他们啰嗦的议论。他跟最后一个“拦路”的人谈完之后,就急忙下了坎,过了沟。他要找马子怀去。支委会上研究过了,想通过这一次麦收活动,把马子怀这样几个比较动摇的中农先争取过来。他一边走着,一边考虑。根据马子怀平时的表现,特别是前天干部会上的情形,弯弯绕这几个人的确在拉扯他,他也容易跟着这些人走;另一方面马子怀为人老实、胆小,在社里劳动也很积极,又是比较容易争取的。马子怀的病根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你说他反对农业合作化吧,他又积极劳动,在中农户里边数他的出工多;他对社里的庄稼好坏,收入多少,也很关心。你说他拥护农业合作化吧,他又常常跟着弯弯绕这些人跑,平时心情也不舒畅。对这样一个人应该用什么办法说服他呢?
萧长春叨叨念念地走着,老远就瞧见马大炮的女人把门虎在门口外边站着。她两手叉腰,脸冲着马子怀家的门口喊叫。有几个妇女在那儿劝说,大概劝了好久,也有人劝得不耐烦,就撇下她走了。
把门虎还在不依不饶地喊:“谁吃了我的杏子,让他嗓子眼儿长疔毒!哪个枝上有多少杏我早就数过了,没人摘,我那杏子长翅膀飞了?”
萧长春不用打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就走过来笑着说:“连升大嫂子,我看你不如留着这劲儿,到社里干点活去。这样,社里多个人手,你自己多个劳动日,还能多分红,没事儿吵架顶什么用呢?”
把门虎怒气不消地说:“支书,你不知道,这家人嘴上老实,心可毒啦,我没少受他们的气。单干那会儿……”
萧长春拦住她的话说:“别摆了,你们单干那会儿的老底子我全清楚。这会儿不是集体了吗?应该多往集体事儿上花点心思,别光打自己的小算盘,什么全不顾。你不用不爱听,比方说,社里的麦子要是丢了一块,你能像丢了几个杏子这么心疼吗?为几个杏儿,站在街上嚷嚷,多不好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院里推把门虎,“快回家去歇歇,一会儿下地干活吧。”
把门虎脸上一红一白,嘴上嘟嘟囔囔地回到院子里去了。
萧长春走到马子怀家门口,见大门关着,敲打几下,朝里喊了一声。
马子怀的女人打开门。看样子她也真动气了,脸色煞白。一见萧长春,话没出口,眼睛里就转起泪花儿。
萧长春问:“大嫂子,子怀哪?”
女人说:“躲到地里打草去了,谁受得了这个呀!”
萧长春劝她说:“在一些小事情上,宽厚一点儿就过去了。隔壁子住这么多年,谁的人性啥样还不知道吗?小事情上让着点儿,在大事情上弄清是非,比什么都重要。”
女人说:“我们不敢惹她。我们几辈子都让他们欺负怕了。支书你评评理儿。他们把杏树栽在墙根下边,怕树阴遮着他们院子里的菜长不好,就把那边杈子全砍了,让树往我们这边长。杏子青着,我就不让孩子们到后院去,怕惹是非。我们都锁上门下地干活了,他们也没告诉我们一声,就爬墙跳院子到我们这边拣落杏子,还赖我们孩子吃了他的,从晌午头骂到这会儿了,还是没完没了的……”
她说着,泪水忍不住掉下来了,赶忙撩着衣襟擦。
萧长春看着她可怜,又有些可笑。忽然想起马子怀夫妻两个的一句口头语,就趁机会教育她说:“大嫂子,你们不是常说‘傻子过年看隔壁子’吗?仔细琢磨琢磨,你们看的是什么样的隔壁子呀?他们自私自利,跟农业社不一条心,只要对自己有便宜,什么事他都干。今年咱们社的生产这么好,他们还胡闹。你想一想,看这种隔壁子,跟这种人学,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会走到什么地步上去呢?”
女人觉着支书是同情自己的,这话是端公盆的,就说:“有支书你这句话,我就不伤心了,乡亲们只要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就行……”
萧长春说:“光别人知道不行,你们自己得真知道,得下决心别跟这样的隔壁子学呀!”
女人说:“我们孩子爸爸早说要躲着他们走了。真的,我们斗不过他们。”
萧长春笑笑说:“我看没有躲干净,是躲躲靠靠吧?”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
萧长春又趁这机会给马子怀女人讲了些正面道理。因为他知道,马子怀两口子感情很好,给女人开开窍,可以帮助马子怀开窍。看着这女人对他的话很喜欢听,就问:“大嫂子,你说说,你们为什么总要跟他们这样的人跑呢?”
女人实心实意地说:“我们想着,跟他们都是一样的户。”
萧长春说:“焦振茂这些人跟你们也是一样的户,你们就该朝人家那儿看齐呀!大嫂子,我这些都是实情话,你们听我的,对咱们社,对你们家都有好处。子怀回来,你们两口子盘算盘算,看看我这话有理没理。”
萧长春从马家出来,想着刚才看到的一场小纠纷和马子怀女人的一些话,他又发现一个问题:马子怀和马大炮他们之间存在着矛盾,这也是争取这个人的一个有利条件。如果多跟他摆摆集体的好处,让他看清前途,让他认清弯弯绕、马大炮这些人,也许能把他争取过来。
他要到地里找马子怀去。经过大庙门口,朝里一看,见王国忠在柏树下边被好多人围着,谈得十分热闹。这里边有男有女,有贫农也有中农。他们都是眉开眼笑,一定谈得很好。他没有进去打搅,就又从庙前的空场子上走下沟,往北走。刚到十字路口,只见从野地里走过一个人。其实,他先看到的是小山似的两捆草,草捆在扁担上颤颤悠悠,只能从草捆下边看到两只迈着快步的大脚。
那边的人倒先看到他了。扁担一换肩,两个青草捆一转个儿,身子露出来,原来正是他想找的那个马子怀。
马子怀老远就叫他:“支书,这会儿你得空不?我跟你说两句话儿。”
萧长春迎上来说:“我正要找你哪!”
马子怀放下担子,就地抖落开绳子,把青嫩的草扬撒在路上和坡上。
萧长春过来帮忙,打开另一捆草。青草像是从蒸笼里拿出来的,散着潮乎乎的热气。他一边扬着,一边问:“要晒干草?”
马子怀说:“半天就干了,晚上收工再弄到一块一捆,就可以垛起来了。留着冬天喂羊。”
“一个上午就割这么两大捆?”
“上午我锄地去了。这是一晌午割的。”
“嗬,你好能干哪!”
“要不晌午睡不着觉,也白磨蹭过来。”
萧长春感叹地说:“社员们要是把这股子劲儿用在咱们农业社上,那可不得了啦!”
他们晒完了草,把绳子也团起来了。
萧长春说:“子怀大哥,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呀?”
马子怀撩起布衫的衣襟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左右瞧瞧,说:“走,咱们到北边,北边凉快。”
他们来到北边。坎子上有一棵大杏树,树下边很阴凉。还不到上工的时候,地里没人干活,也没人走路,只有几个泥人似的孩子在远处一个积着山水的土坑里边洗澡打扑通。野外很静,微风不住地把要熟的小麦香味儿送过来。
马子怀坐在土地上,想说又不好说,掏出烟荷包:“来,你尝尝我这烟叶子。”
萧长春接过荷包,卷了一支烟抽着,见马子怀犹犹豫豫,就拿话引他:“刚才我路过办公室,看了一眼,会计和马主任正统计数字儿。好家伙,全一队顶数你家的工分多呀!”
马子怀笑笑。
萧长春说:“劳动好不好,工分账会说话。咱们就是凭劳动过好日子,凭劳动创社会主义,想邪门不行,都得走好道。”
马子怀说:“唉,不容易呀。”
萧长春心里想,马子怀要跟自己说的话,跑不了是跟眼前村里正发生的事儿有关联;吞吞吐吐地不说,一定是怕说错了,这个人平时就是这样的。他又往马子怀跟前凑了凑说:“子怀大哥,咱俩对眼下村子里发生的事儿交换交换心思吧。咱们怎么想,就怎么说,不管对还是错。这儿说,这儿了,行不行?”
马子怀看了萧长春一眼,说:“你说吧,我听着哪。”
“你别光听,也得说。”
“行。”
“我觉着,社会主义这条道不光是对贫农好,对中农也好。这不是讲空话,你回头仔细琢磨琢磨就明白了。拿你家来说,你十五亩地,要都种麦子,你得投多少种子,多少肥料?恐怕你独门独户的,根本没有力量把地全耕过来,等到收来,你把投资刨出去,净剩多少呢?可眼下,你在队里劳动最好,分麦子全是净得,你算算看,准比单干多,不会比单干少。”
“这个账我算得过来。”
“从远处看呢,咱们农业社还要大大提高产量哪,我们要让它一亩地长二亩、三亩地的粮食!怎么说呢,河水说话就引过来了,盐碱地咱们秋后要运沙土改造它,咱们要用新式农具,还要使拖拉机。农业社有这个力量,还不增产嘛!你单干,要了命你也不能把河水引过来呀,倾了家你也买不了一架拖拉机呀;就算买得起,一家一个拖拉机,你那十五亩地,半个钟头耕完了,还干什么用呀!你甭笑,我说的全是实话!”
“这个账我也算得过来。”
“就算眼下稍微少收入点,你得往远看,你不能今天栽下树,明天早起就要果子,不给果子就砍树。得,那你一辈子也得不到果子。子怀大哥,眼光得放远点呀,光瞅着鼻子尖底下不行。”
马子怀听到这句话,又叹口气。
萧长春说:“我这话你听着不入耳吗?”
马子怀苦笑着:“怎么不入耳,全对着哩!”
萧长春笑了:“光让我一个人说,你怎么不说呀?你不是要找我说话吗?”
马子怀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人不像你的心缝豁亮,窄呀!”
萧长春给马子怀摆了前途,又接着他的话音扯到另一个问题上边:“你有个弱点,耳朵软,眼光浅,经不住风,看不清是非。你吃亏就吃在这个上边了。刚才我到你家里找你,碰上大嫂子跟连升家吵……”
马子怀一愣:“还没完哪?”
萧长春说:“完?早着哪,只要不把私心去掉,这件完了,还有那一件呀!要是没有农业社,你算掉进是非坑里了。不信你把你单干那会儿的日子想想,地主、富农挤过你没有?你的隔壁子挤过你没有?个体的日子就是你挤我、我挤你嘛!冲你这老实人,我敢保险,要是没有农业社,你只能让别人挤得破产,你挤不动别人。”
这几句话,说得马子怀动了心。他想起几辈子苦干没有拴上车的事儿,想起因为马大炮侵占自己的地边子打官司的事儿;想着,农业社一旦垮了台,自己的日子能不能好好过下去,真有点不保险呀!
萧长春继续说:“所以刚才我跟大嫂子讲,你们不能再看隔壁子行事了,遇着起了矛盾的事情,你得往贫、下中农这边靠,这边人多,保险……”
杏树阴里,两个人谈着,一个在说服,一个听着。说服人的话都挺明白,都是这个中农户应当清楚的;被说服的人也觉着这些话对,也听进去了,也开了点窍。可惜,这把钥匙没有完全投簧,萧长春并没有完全了解这个人。
钟声当当地响起来了。
马子怀说:“我要上工了。”
萧长春说:“得空咱们再聊。”
马子怀收拾绳子扁担,琢磨着萧长春刚才跟他说的话。他觉着萧长春对自己还是看得起,那些话都是实实在在的,可是他的心情没有松快,他要问的话还没有问明白。
萧长春也看出自己这番话没有起到太大的效力。不过,他跟马子怀这么一谈,倒进一步看出来,这个人能够说服,能够争取,这得耐心,得好好寻思,多找找办法。
马子怀扛着扁担,提着绳子,走了几步,开头快,后来慢,停住了,又转回身来了。他愣了一下,像下了决心,等到萧长春从后边跟上来,他开口了:“支书,刚才你是跟我摆心思了,我呢,也要跟你摆摆。我想问你一个事儿,这么问,兴许不对,你可别过意。”
萧长春和蔼地说:“话不说不明,木不钻不透,咱们交心思,对的我就说对,不对的,我还可以帮你解解,有什么过意的呢!”
马子怀几乎是在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我想问问你,咱们这个农业社能搞多久?”
萧长春不由得打个愣:“多久?千年,万年,对啦,要永世搞下去!”
“能吗?”
“当然能!”
马子怀眨眨眼,那神气,说明他不大相信这个回答。
萧长春心里打着转。他看到马子怀的病根了,还猜到有关大鸣大放的消息,一定传到了马子怀的耳朵里。他想追问马子怀听谁造了谣言,立刻又把话吞住了。不能这样追问,追问会给马子怀增加顾虑,会使马子怀把刚刚打开的门儿立刻又封闭起来。得从正面教育这个人。于是,他态度平和而又自信地说:“子怀大哥,我问你,你看共产党的领导牢靠不牢靠?”
“牢靠。”
“为什么呢?”
“共产党好。”
“对啦,共产党好,共产党处处都为老百姓。打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斗地主,搞社会主义,没一样不是为老百姓。所以老百姓全拥护。有老百姓拥护,就像山一样牢了。”
“我说的是咱们这个农业社。”
“农业社是谁领着办的呢?共产党呀!共产党为什么要领着咱们办农业社呢?要建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办社这么些年,你总可以看出来,大多数老百姓都愿意办农业社的,都拥护农业社,想走单干老路的只是少数人。你看,有共产党的领导,有大多数人拥护,农业社还办不牢吗?这是铁的,永远没错儿!”
马子怀听到这些话,眉头舒展了一些。他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眨了眨眼,他想说:马之悦也是共产党,跟弯弯绕这一伙是一个鼻子眼儿出气的,在东山坞跟你作对,农业社也能牢吗?这句话他没敢问,临出口又改了:“这么说,有人要拆散它,共产党不能答应啦?”
萧长春说:“这当然啦。共产党不答应,老百姓也不答应呀!”
马子怀觉着自己的心胸一下子开朗了好多。他想,光是几个调皮捣蛋的人可能搬不动农业社,光马之悦这样一个党员不想搞农业社,共产党大概不会依着他,要不怎么撤了他的支书呢?……他心里边这么嘀咕着,也不打招呼,扭头就走了。先慢,后快,一会儿就走出老远。
萧长春追着他喊:“子怀大哥,今晚上在大庙里开贫、下中农代表会,你去列席听听吧。你可一定去呀!”
从拐弯的地方传来马子怀的应声:“哎!”
萧长春慢慢地走着,把自己刚才跟马子怀说的话,马子怀跟自己说的话,又回过头理了理,想了想。年轻的党支部书记,忽然有个新的发现:在中农这个阶层里,在那些走社会主义道路犹犹豫豫的人里边,不全是反对农业合作化的,他们有的人是担心我们搞不到底儿,怕我们顶不住歪风邪气,怕我们中途散伙;这些人不是坏意,只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硬骨头精神,看到我们的坚决性,他们就可能稳住了,就能团结在一起了。怪不得上级一再教导自己对中农要分别对待,要对症下药,真是一点不错呀!
他走着想着,被一阵清脆的梆子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口了。一个卖香油的小推车横在路上,好多社员和孩子围在那儿打香油。
卖香油的是本乡南边那个小洞村的老张,常来常往,都挺熟识。他瞧见萧长春过来,一边敲着木梆子招徕买主,一边满面带笑打招呼:“老萧,忙啊?”
萧长春也和气地说:“老张,家里喝水去吧。”
老张刚要答话,一个小姑娘伸过一只瓶子,他又赶忙应付买油的了。
萧长春站了一会儿,心里一动,赶忙走到办公室里。
马之悦和马立本两个人正坐在桌子对面翻账本子、打算盘,统计晚上会议要用的数字。见萧长春进来,两个人故意埋头工作,没有打招呼。
萧长春找了张白纸,又找了个旧信封,在屋里转着看看,没找到地方,就出了屋,往屋檐下的台阶上一坐,把纸垫在膝盖头上,就写开了。
王来泉同志:
工作顺利吧?我来麻烦你了。我们村有些富裕中农正在闹问题。王书记在这儿领着我们解决。你的老丈人家也是中农户,人是好人,就是思想不太进步,走社会主义道路犹犹豫豫。刚才我跟他谈了一回,看样子,他的心病是怕我们农业社搞不到底儿。我们要跟他亮底了,让他参加今天贫、下中农会,好跟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多碰头。我们想通过这一回斗争,把他争取过来。你要得工夫,到我村来一趟才好。来个公私两利,帮帮我们的忙吧。你们村的工作好,你能力棒,新女婿说话,老丈人是最肯听的……
他来不及仔细地寻找适当的词句,只顾刷刷地写开了。他那急迫的心情、殷切的希望、胜利的信心,顺着笔尖儿流到纸上。一阵小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片花瓣儿,落在墨汁没干的字儿上;一只小蜜蜂,在他的头顶上盘旋飞舞,嗡嗡地叫着,他全都没有在意。
一封短信写好了,他匆忙地看了一遍,装进信封里;又回到屋里,用面糊粘结实,两只大手使劲儿按着封口,快步地朝街上跑去。
卖香油的梆子声,已经响在村西头了。
萧长春顺着声音追过来,追到金泉河边上,追上了卖油的人。
“老张,托你给王来泉同志捎个信儿。”
“行。”
“你到村马上交给他。”
“他是我们队长,回去我还得跟他报账哪!”
萧长春站在桥头,望着卖油人走远的影子,又盘算起下一步的工作。
清清的河水,在他身边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