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萧长春敲打着韩百仲家的大门板,嘭嘭嘭地敲了好久没人应声,使劲儿一推,大门吱吜一下开了。他进了门,绕过一座爬满金藤花的影壁,就见北房西屋里点着灯。他冲着窗轻轻地喊了一声:“大舅,睡下了?”他边喊着,边往前走,推开虚掩着的堂屋门,就进来了。
这个屋子很矮小,坯座泥顶,看样子盖上总有四五十年了,还没有吊顶角,柁檩椽架全被烟火蒸气熏得油黑油黑的。一盏小煤油灯放在隔山墙的灯窑里,一灯两用,又照里屋,又照外屋。油壶里的油大概是不多了,正烧着灯捻子,昏昏暗暗,还不住地爆跳。
他撩开门帘子朝里屋一看,韩百仲夫妻俩都没在家,只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子,脱得精光光地躺在炕上睡觉。小子总不如闺女安稳,睡觉都不老实,这个头朝东,那个头朝北,这个压着那个的胳膊,那个压着这个的大腿。萧长春朝他们看一眼,忍不住笑了:“这两个淘气鬼,睡觉还折跟头打把式哪!”他说着,把他们拉开了,又给他们枕上枕头。
萧长春转到屋门口,朝院子里喊了几声,依旧没人应,这两口子到哪去了呢?他又折回屋子里,想坐在炕上等等。撩门帘子带进风来,小油灯上的火珠儿摇摇晃晃,眼看就要灭了。他用火柴棍拨了拨灯捻子,见里边的油真干了,就弯着身,从柜上摸了个瓶子,拔开塞子闻闻,是香油;又摸了个闻闻,是豆油,第三个瓶子刚拿到手,门帘子呼啦一下撩开了,跳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又粗又壮,站在那儿像一根柱子。她那一只大脚刚迈到门槛子里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吼吼地叫开了:
“你个挨刀的货,钻山了,进洞了,上天了,入地了?让我跑折了腿,踩烂了脚,绕世界找不到你!”
这女人喊着,一抬手,把一团又大又软的东西扔过来,扔到萧长春的怀里,差点儿打掉他手里的油瓶子;亏他眼疾手快,一抄手把那团东西接住,原来是一件老羊皮袄。没容他开口,那边又吵架似的喊起来:
“你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怎么连个冷热都不知道?半夜里野地外边又是露水又是风,光穿个小单褂子,真行?哼,要光是为你,我缺不着,冻死你我也不心疼,我连个眼泪疙瘩都不掉。我不是光为给你送皮袄跑瞎道的,我是有重要的事儿找你。我看你这党员主任白当了,村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连个味儿都没有闻出来,你的耳朵塞上鸡毛了!快去找找马主任吧,快去吧!那件事原来是他搞的,这还得了哇!你整天扎在生产队里不行啊,长春不在家,你得多担点呀……”
萧长春被她闹得晕头转向,直到听了后边这句话,才听出是发生了误会,不由得暗笑起来。平时,这个老小辈断不了闹着玩;韩家是萧长春的姥姥家,韩百仲跟他亲舅是没出五服的弟兄,这个门他能够直出直入,比到自己家里还要随便。于是,他想逗逗这个急性子人,就一气不吭,把羊皮袄一团,低下头,一屁股坐在春凳上。
大脚焦二菊更急眼了:“嗨,我说的话你听着没有哇?你别光闹个人意气,两个党员见面不说话像个什么样子,别人要跟你们学习哪!长春怎么跟你讲的,没说让你肚量大一点儿吗?我看你呀,小心眼像个酒盅儿!不为他,你也得为咱们这个农业社想想啊。苦着熬着,好容易到这一步吗?嗨,你听我说没有哇!马之悦又往泥里领东山坞哪,那些人要按地分麦子的事儿,他当后台啦!告诉你说,我可不是为自己打算,按地分红,咱们地少,工分多,当然吃了亏,要是为咱们的农业社好,为社会主义奔,别说吃点亏,就是掉脖子杀头,我也心甘情愿;不是为这个,往邪路上走,拉东山坞的后腿呀,吃针尖那么点儿的亏,打破了脑袋我也不干。”她这样喊叫一通儿,又放低声音,“我跟你说了,是要你办事儿,不是让你去发脾气去吵架;也别像去年那个样,一见事儿就趴在炕上。你要把心缝宽着点儿,像人家长春那个样子,别看人家比你年纪轻,论心术,你仨捆一块儿也不顶个。”她说着声音又高了,“还愣着什么?快往灯里添点油哇,灯要灭了。油瓶子在柜底下,瞎摸什么呀!我给你做汤了,吃上一碗,肚子热乎乎的,快去找找马主任。”她说完这句话,一撩门帘子出了屋子。
萧长春本来想跟舅妈开个小玩笑,不料想,听了她这一番话,被震动了,从心里头发热。他激动地猫下腰,从柜底下摸出油瓶,就往灯里加油。
外间屋锅勺撞击声响起,一会儿又听着喊:“嗨,别出来,别碰着我呀!”
焦二菊这么喊着,用胳膊肘支开门帘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进来了,朝萧长春递过去说:“来,赶热喝了,先找找马主任,要是说不好哇,我看你就连夜到工地上找长春去。”
萧长春接着话音说:“舅妈,我这不是来了!”
焦二菊吓了一跳:“啊,是你?”
“对啦。”
“哈,哈,哈……”
焦二菊大笑一阵儿,又羞又气,想上去给萧长春两巴掌,手上又端着汤碗,只好狠狠地跺了跺脚。
萧长春用一张废纸团蹭着手上的油,笑着说:“行了,行了,耳闻不如眼见,这回我可知道您的厉害啦!”
焦二菊说:“真可恶!你怎么不言语一声呀?”
萧长春说:“我怎么言语,进门您就突突突,一阵子机关枪,打得我头也抬不起来了。”
“嘻嘻,我当是你大舅哪!”
“唉,我大舅要是让您这一骂,不是早跪地求饶了。”
“挨刀的,总是没大没小。什么时候从地里钻出来的呀?”
“刚到工夫不大,饿极啦。”
萧长春说着,接过焦二菊递过来的汤碗,一迈脚上了炕,往炕沿上一蹲,就吃起来了。他有个习惯,不论在炕上、地下,吃饭或开会,总得蹲着;他的蹲功夫很厉害,一蹲可以两三个小时不动窝,站起来的时候腿脚不酸麻。
焦二菊拿过一双筷子,用手捋捋递给他说:“人好不如命好,让你赶上了。喝吧,锅里还有哪。”
“真香,放这么多油。”
“还是大前年剩下点芝麻,前年马之悦不让种芝麻,去年又让雹子给平了,一个粒儿都没分着。”
“嗨,陈粮还不少哇!”
“船破有底,陈粮食总还有点,芝麻可就这么一升了,我总没舍得吃,昨天换了香油。不是到麦秋了吗,磨了面,好烙顿香油饼吃呀!唉,他妈的,光跟咱们穷人过不去,看见咱们要吃顿饼了,又红了眼,专走邪门儿!”
焦二菊这么说着,那股子气愤劲儿又冒上来了。不过,她是个快活的直心肠人,不论遇着什么样的事情,都搁得下也放得开。她看着萧长春吃得那么香甜,神情一转说:“长春哪,我跟你爸爸整天叨念你,总算把你叨念来了。舅妈这回要给你办一件好事儿。三十大几的人了,对家里别总是吃凉不管酸。早起我还跟你大舅说那个人呢,他怕我没眼力,怕我给你拉个落后分子来。他可真会糟改人。我这两只眼可厉害了。那姑娘多进步,我不敢打包票,保险不给你添病。不信,就亲眼瞧瞧,一定让你心满意足。怎么样,咱们明天起早就去吧?”
一提这种事情,萧长春的舌头就笨了。尽管他结过婚,有了孩子,脸皮却特别薄,还不如当下的大姑娘开通。任凭焦二菊很认真地说,他一句也不吭。
焦二菊说:“我是为你想,也是为咱们这个农业社想。你屋里要是有个人,往家奔着也就心盛了,哪会一个多月连趟家都不回呀!”
萧长春打岔问:“舅妈,大舅到哪儿去了?”
焦二菊说:“我这不是也找他吗!我说长春,你看咋好,头两天光听到个荒信儿,说是有人吵吵着要按土地分麦子,没见实际,也就没往心里边去;谁想到马主任也赞成这个,还说是上边的政策变了。到底儿是真变了还是没变呀?”
萧长春说:“没那宗事儿!”
焦二菊半信半疑:“没变,怎么这些人闹得愣冲啊?”
萧长春把最后一口汤倒进嘴里,一边用大手抹着嘴角,一边说:“别听这一套鬼话!”
“不听是不听,闹的人心里怪不落实的。才一天,村子里就嚷嚷动了。你志泉表嫂一听这个风传,都吃不下饭去啦,还跟我哭了一场。难怪呀,这一冬一春她可真不易,扯着一群孩子,起早挂晚地干活儿,不就为的多捞点工分,多分点粮食吗?她家土改就分了三亩地,头入社又卖了一亩挂零,按地分红,不把她给坑了!”
萧长春听了这句话,心里怪不好过,就说:“舅妈,您得空跟她说说,让她放心,咱们农业社总要往头走,别人想拉回来,那是妄想!”
焦二菊点着头,还有几分不放心:“马主任说话顶事儿,他要扭着劲儿,可就难办了;你跟你大舅可得设着法儿劝劝他呀。等着,我找你大舅去。”
萧长春从炕沿上跳下来,说:“您歇着,我去。”
焦二菊说:“我这两只脚还累得着哇!”
听了这句话,萧长春忍不住地笑了。
焦二菊是当庄焦家的闺女,排行老二。小时候死了爸爸,瞎妈拉扯着她们姐妹俩还有个小兄弟过日子。那年头妇女还兴裹脚,说婆家的时候,男人那头第一条先问这头闺女是“蛮装”,还是“旗装”[1];就是说,是小脚,还是大脚。要是小脚,闺女就算长得丑点儿,也算有了几分姿色,要是大脚,长的再好看,也减了人才。寡妇家的孩子不干活儿日子难过,没有工夫一天到晚地收拾两只脚,加上焦二菊从小任性,地里、场里、山坡、河边跑惯了,受不了裹脚条子的约束,裹上她就悄悄地松开,裹了一二年,脚不见小,白费了半天事。村里多嘴的妇女说闲话,瞎妈说:“算了,就当小子养她了!”没想到,到了十四五岁,该是找主的时候,这两只脚可就成了大问题,说过的人,一见模样全乐意,一见那两只气死男人的大脚就摇头。大脚焦二菊这个名字,一下子传开了。瞎妈受不住人们的耻笑,硬要从头给闺女裹脚,五尺长的裹脚条子把脚缠住,再搬个大捶木石压上,把两只脚搞得像针扎、刀割一般疼。焦二菊受不了这份罪,一边哭着跟妈说:“妈,我不裹脚了,不找主了,家过老,炕头埋,当一辈子姑奶奶。”瞎妈心一软,只好由她去了,两只脚又自由自在地长起来,从此,也就很少有媒人登她家的门槛子。
那会儿,韩百仲正给沟北地主马小辫扛小活。他每天起早贪黑到山上放羊,断不了在山前山后碰上挖野菜、拾柴火的焦二菊。头次见面点点头,二回见面问个早,一二连三地混熟了,你吃我一口干粮,我喝你一口水,你替我拾把柴火,我帮你缝缝窟窿,慢慢地就有了感情。有一回碰上了大雨,两个人跑到一棵大胡桃树下边躲避,天南地北地说开了知心话儿。说着说着,小伙子朝闺女身边靠靠,愣冲冲地说:“二菊,咱俩成两口子吧。”焦二菊听了这句话,像挨了一针,噌下子跳起来了,连声喊:“不,不!”小伙子吃惊地问:“你看不上我?”二菊两只手捂着脸说:“看得上。”“那你为什么不呢?”“我脚大。”“我不嫌。”“人家笑话你。”“我不怕。”焦二菊挺奇怪:“为什么呀?”韩百仲说:“我们成两口子,是为过日子,又不是娶你当摆设,脚大有力气,咱们好一块儿干活。”焦二菊一头扎在小伙子怀里,哭了。
过了几天,马小辫的猪倌马老四到焦二菊家替韩百仲说媒。他对瞎妈说:“百仲这个人直心眼,好心肠,力大能干,二菊跟他受不了罪,你也有了靠山。”三言两语,婚事订妥了。可惜,过了“小帖”[2]没半个月,出了场事:韩百仲往山上放羊的时候赶上大雨,丢了五只绵羊。马小辫哪里能饶他呀!拿鞭子抽他要他回去找,找不回来轻着罚五年工钱,重着得打个八分死。韩百仲冒着大雨回去找羊,刚进山川,山洪下来,一个大浪头把他给卷走了。好心肠的马老四在后边跟过来,一句话没喊出,人没影了。马老四跑回村跟马小辫一讲,马小辫把眼珠一眨巴,说:“夫债妻还。”硬拉焦二菊给他当了使唤丫头。当丫头做活算了,脚碍你什么了?嗨,东家偏在她的脚上挑毛病。马小辫喊一声“端水来”,焦二菊就浑身打颤,慢了要挨骂,快了也要挨骂,脚步一重还要挨骂。开口就是:“妨家的货,两只脚扇搭扇搭的,像个娘们走路吗?”或者:“走道如擂鼓,一辈子白受苦!”东家来了客人,先要焦二菊藏起来,连厕所都不让去,为什么?怕客人看见马家奴才的两只大脚丢人!
不管旧社会、旧礼教怎么迫害这个女人,焦二菊倒占了她那两只脚的便宜。当她跟倒霉的命运较量起来的时候,她那双脚,帮她踩出一条她应当走的道路。
焦二菊当奴才的第二年,忽然接到韩百仲托人带来的口信,说他没有死,在北平拉洋车,让马老四帮忙解救焦二菊逃出地主家的虎口,到北平找他。那天傍黑他们商量好,三更天在大门外的石头碾子旁边集齐。到时候两个人遇上了,就往村外跑,刚过小桥,马小辫的护院子的狗腿子追上来了。焦二菊急了,一纵身,跳过河,撒腿就跑。马老四那会还是个壮年汉子都没跑过她,给狗腿子捉住,挨了一顿揍。焦二菊就靠她两只不屈服的大脚,跑进北平,跑到情人的怀抱里。
韩百仲一天到晚拉洋车,累死累活顾不上两个人的饭碗,第二年又添了孩子,日子更难过。“屋漏又遭连夜雨”,韩百仲一天出车,碰上“炸市”[3],奔跑不迭,把一条腿摔折了,躺在炕上不能出去挣钱。两天揭不开锅,耿直的韩百仲对焦二菊说:“你别跟我受罪了,把几件子衣服当了,凑几个盘缠,带着孩子回老家去混口饱饭吃吧。”焦二菊一句话没说,抱着丈夫的衣服、帽子、鞋袜就走了。她早起走的,过午没回来,晚上没回来,把个孩子饿得哇哇哭,把个韩百仲急得团团转。快半夜,焦二菊回来了。韩百仲说:“我当你自己跑了。”焦二菊说:“上不了天,入不了地,穷人往哪跑哇?我给你挣钱去了。”她说着,一把票子摔在炕上了。原来,焦二菊穿上男人的衣服,女扮男装拉洋车去了。焦二菊就靠着她那两只坚实的大脚,养活了一家人,还给男人治好了伤。
一九四五年他们回到家乡,韩百仲一回来就当上了民兵,第二年入了党,又当了村公安员,他这三间小土屋成了民兵队部和交通站。焦二菊依仗着女人家少有的优越性,替丈夫站岗、放哨、找人、送信,周围十几个村,她全跑过。有一回,两个伤员转到东山坞。那会儿国民党反动派大举进攻解放区,村里的男人早就藏到山里去了,听说顽军[4]到了三里远的大湾,连小孩子毛都跑光了,到哪找人去呀!急得韩百仲满院子转。焦二菊不慌不忙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说:“别急,咱俩送同志进山。”韩百仲说:“抬走一个,把一个扔给顽军呀!”焦二菊说:“嗨,咱们一人背一个呀!”在爬山越岭的时候,焦二菊不喘不歇,一直跑在丈夫的前边。焦二菊用她两只勇敢的大脚,保护了革命的同志。
韩百仲在东山坞沟南办起第一个农业社,是一个有名儿的“穷社”。地薄、人多、资金少,干部们要想着法儿给社员增加收入。春季里正是抗旱抢种的时候,县供销社给农业社找一个挣钱的路子:搞短途运输,把供销社的货物运到山村里去。沟北马之悦那个富社车多、马壮,鞭子一摇,票子到手了。这个穷社呢,几头毛驴走路打晃,还得靠它们架耠子种地,社干部干着急,没办法。焦二菊挺身而出:“没牲口、没车,咱们有人,男的不够,有女的,用肩膀子挑,挑不动,抬!”于是,她招呼了一群妇女,背的背,抬的抬,追着沟北的大车跑,大车跑一趟,她们跑两趟;沟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们一天不丢。到结尾一拢账,她们挣的工钱大大地超过了沟北。亏了焦二菊两只勤劳的大脚呀!
…………
焦二菊的大脚很出名,这是她的荣誉。萧长春从心眼里敬佩她,头几年就主张选她当妇女主任。马之悦说,一门两个干部不合适。焦二菊说:当干部不当干部一样办事儿,不如不挂牌子干得痛快,离点弦走点板,惹不出大事来。因此,她是东山坞妇联组织里不是主任的主任。
焦二菊一阵旋风似的刮出去以后,萧长春又蹲在炕沿上卷了一支烟,一边抽着,想着这一阵工夫听到的反映和呼声。从焦二菊这番话里更加证明,马之悦跟闹土地分红那件事情确实是有关联的。那么,现在摆到眼前的问题是如何对待这种局势;明天一早,是先找闹事的那几家富裕中农再证实一下呢,还是先找马之悦谈;是等他们提出这个问题再反驳呢,还是主动地揭盖子……到底怎么办有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大门口外边,有人吵嚷起来了。
首先传进来的是韩百仲的高嗓门:“翠清,去叫淑红、克礼他们去,马上开干部会。”
接着是焦二菊的声音:“人家克礼带着人看麦子去了,把他叫回来,麦子还看不看呀?”
“凭什么不看?麦子是咱们社员大伙的血汗浇出来的,我看谁敢动它一个粒儿试试!”
“有话家里说不行吗?大街上吵吵什么呀?”
“街上怎么着,我坐到他家炕上吵去!”
“算了,算了,先听听长春的再说吧。”
萧长春跳下炕,连忙迎出来。
焦二菊和马翠清已经把韩百仲推进院子里。
韩百仲是个矮墩墩的个子,四十五六岁,方脸,淡眉,两只眼睛总是又红又亮,像喝过酒似的;走起路来胸脯子挺得很直,说话的声音很高很重,就是说平常话,也带着几分下命令的口气。
这会儿,他被别人推着一边往里走,一边扭着脖子对马翠清大声嚷:“你这丫头怎么着呀!快点告诉淑红去。”
马翠清是韩百仲的干闺女,她对外人舌尖嘴快,在干爸爸跟前特别的老实。她朝着迎出来的萧长春说:“表兄,我爸爸说今夜里就开会。”
萧长春说:“大舅,您忙什么,还愁没会开呀,咱们商量商量再说。翠清你去吧,告诉克礼他们,该怎么看还是怎么看。”
韩百仲说:“长春你回来的正好。这一回,我得跟他马之悦见个高低上下;村里整不了他,我们俩手拉手上县委,反正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焦二菊急得不得了。她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在自己家的屋子里她对自己的男人十分厉害,两句话不投就喊就叫,可是到了公开场合,到了大门口外边,她总是给男人留一点“传统性”的面子,常常不知不觉地变得很温顺。另一层,她也清楚丈夫的根底,这十年里边,丈夫跟马之悦两个人到一块儿就吵,吵来吵去没顶大用,反倒找了不少的麻烦;平常日子,只要丈夫办的事儿沾上马之悦的边儿,焦二菊就有点过分小心。这会儿她一面往屋里拉丈夫,一面连说带劝:“有话慢慢说,别叫唤了,叫唤一溜遭也不管用啊!”
韩百仲跳着脚说:“我算越来越把他看透了,他压根儿没有跟咱们穷人一条心过。长春,你是支部书记,不要说我讲怪话,我说呀,上级对他太宽大的没边儿了!他的罪过还小哇!去年是谁给东山坞砸的锅,是他马之悦,没开除他党籍就便宜了!别人把个要躺倒的农业社扶住了,把个麦收拼命拼出来了,他跑回来吃现成的就够不要脸了,还转着腰儿搞邪门歪道的事儿,这,这,这不是骑着人家脖子拉屎吗?我到县委告他去!”他说着,甩开了焦二菊和马翠清就朝外跑。
焦二菊、马翠清两个人就又喊又追。到了大门口把他追上了,怎么拉也拉不回来。
萧长春没有追他,站在院子中间,大声喊道:“支部还没讨论研究,您往哪走?快回到屋子里去!”
这句话立刻生效,韩百仲虽说没有那么痛快地回到屋子里去,也不再挣着走了。
萧长春走过来,扯住韩百仲的手。他感到这只带着厚茧的手上在冒汗,浑身都在颤动。急性的人哪,你怎么不会冷静一下呢?萧长春难道不比你急,不比你激动?别看他还在说,还在道,有时候还开上几句玩笑,他是在用这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暴跳起来,不让自己蛮干呀!
萧长春把韩百仲拉到屋子里,又把他推到炕上,这才坐在他的身边,慢声细语地说:“大舅,说实在的,我一听到这件事儿,比您还要恼火,恼火可顶什么用呢?要是恼火、暴跳能够解决问题,咱们俩一块到大街上吵去,跳去!”
马翠清差点儿笑出声来,赶紧捂住嘴了。
萧长春继续说:“这件事儿,马主任到底参加没参加,我们先得把情况弄清楚,就是跟上级汇报,也不能大概怎么样怎么样,听见风就是雨不行啊!咱们守着的这个摊子是八百口子人的,咱们还得想到几万万人呀!我看哪,咱们先跟马主任碰碰头,听听他的口气,再开个干部会,大家摆摆思想,最后再看看社员的态度,三头都弄准了,怎么办,怎么解决,就能想办法了。你说我这个意见怎么样?”
几句话,把个火气冲天的韩百仲说软了。
这个韩百仲在东山坞算是老资格了。解放战争时期的民兵队长、治安员,土地改革时期的贫农团主席,农业合作化以来,也一直是走在前头的人。可是他有个特点,这一点跟马之悦是完全不同的。什么特点呢?他从来不摆资格;上边来的同志也好,本村的同志也好,只要你正确,不论你的资格嫩还是老,职位高还是低,他都能无条件地服从;你不正确的话,资格再老,职位再高,他也不听调。拿马之悦来说吧,资格比萧长春老得多了,韩百仲就从来没有完全服从过马之悦,遇到不合理的事儿,他就要跟马之悦斗一斗;虽然因为他性子直,办法少,这十几年里一块儿共事,斗来斗去斗不过马之悦,可是,在东山坞沟南有个他,沟北有个马同峰,马之悦办事就得提防一点儿,小心一些,不敢明目张胆按自己的心思大干。韩百仲对这个新任支部书记萧长春却不同。去年整风,马之悦被撤了职,马同峰和几个党员有意思让韩百仲当支书,韩百仲说自己工作能力不强,保举萧长春接手。他挨个儿到家里说服同志们,又去请求乡党委批准。他说:“让长春挂帅吧,他年轻,有办法,走社会主义道路坚决,我跟大伙儿在一边使劲儿,服从他领导,保证农业社能办好。”这八九个月来,他真是这样做的。不论大事小事,萧长春怎么指,他就怎么做,一时想不通,也能服从;他们也有争论,越争论越贴心。
这会儿,两个人坐在炕上抽了袋烟,又争论开了。
韩百仲说:“长春,我跟你说,这个马之悦不整整是不行啦!淑红跟我说,有人背后讲你不尊敬马之悦,我看你倒是尊重得过火了!”
萧长春说:“您太急躁,马之悦是犯过错误……”
韩百仲打断他的话说:“依着我,那会儿就不该让他当副主任了,可你跟王书记全支持。怎么样,又出事了吧?”
萧长春说:“一个同志犯了错误,也批评了,也处分了,总得等个时候,给他留个转弯子的后路哇!他又犯毛病,那是他的事儿。无论怎么样,咱们先别想到整他,眼下最要紧的,是把问题弄得明明白白。真有这么一回事儿,想不整也不行。”
韩百仲勉强地笑笑说:“好,听你的。还是那句话,反正,以后共事,你对他得留个心眼儿。”
萧长春点着头说:“我也听您的。这件事到底怎么样,是对他一次大考验。”
焦二菊见萧长春把丈夫稳住了,两个人说得入了垅,也就放心了,便说:“长春,这么晚了,你也不用回去了,就睡在这儿吧。我替你舅到麦子地里转转去。”
马翠清说:“我去吧。”
焦二菊说:“你也回家歇着吧,蹦了一天,还不累呀!”
马翠清说:“麦子丰收了,全都忘了累啦!我妈多会儿也等我回去才睡,躺炕上还跟我叨咕半天:麦子收来了,咱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啦!她还盘算着给我买这样、置那样,絮絮叨叨,我都睡了一觉,她还在那儿叨咕。我当她说梦话,一捅她,她醒着,说是人得喜事精神爽,心里高兴睡不着。嘻嘻……”
焦二菊笑着说:“快回去听她絮叨吧。”她披上了大羊皮袄,找一条棍子拿上,便出去了。
马翠清也跟着走出来。
注释:
这会儿,月亮都歪了。她们刚迈出大门口,就听沟北边传来狗叫声。
[1]旧社会称汉人为蛮,称满人为旗,汉人女子多缠足,满人反之。
[2]旧风俗订婚男女交换生辰八字的红纸帖。
[3]当时的北平十分混乱,各军阀的部下在闹市上相互殴斗,使得市民、行人四下逃跑,俗称炸市。
[4]指国民党反动派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