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再见蜉蝣国
一切都安静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陶苏还没有回过神:“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打开了那个袋子,然后他被吸进去了。”
“袋子里是什么?”
陶苏将袋子打开,给慕疏看:“一只小小的仙人球。”
“那他呢?”
“消失了。”
“消失?”
“是,消失了。”
“陶苏,我害怕。他是不是鬼啊?”
“别怕,他不是鬼,这些天我跟易湘都能看见他,他就不是鬼,还有,你看其他同学也能看见他,对不对?”
“对对,”慕疏浑身直哆嗦,语无伦次:“可那……刚才、怎么突然间消失了啊?”
“小疏,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些什么了?“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啊!陶苏我害怕!他会不会报复我?我对他说的话可没有那么好听……”
“相信我,要害你他早就动手了。我觉得,他只是单纯来找你,给你温暖的。”
“温暖……”
虽然讨厌,但这些天司叶给她的感觉的确是温暖的。不急、不躁,不求、不依,拨开那层神秘的面纱,慕疏渐渐发现,他的目的很直接,就是来接近她的,问他却没有说,可能是一道给她来解的谜题。
就这样,司叶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好端端一个帅哥消失了,大家不依不饶。
“小疏,前几天缠你的那个帅哥呢?”
“哪有什么帅哥。”
“就是那个啊,周末陪你吃饭看书、周一陪你上课的那个。”
“他啊……他说他只陪我三天,可不到三天,他就——离开了。”
“好可惜哦,本来想他放弃你了,我们去追他呢……”
慕疏没有心情去打趣,只觉得自己被重重地晃了一下,司叶什么也没有承诺她,只是平淡地陪她度过二天多一些而已,但为什么,这个人给她以阳光般的温暖呢?
第三天夜里。
慕疏打开那小小的袋子,仙人球的泥土已经干涸,一道道裂纹盘绕根系,毫不客气。慕疏将它小心翼翼地取出,去水房接了一点水,倒在根部。裂纹饥渴地吮着,发出滋滋的声音。将落寞的它放在桌子上,慕疏打开窗户。
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昨夜还是泛泛的星子,现在已齐齐地汇集一路,呈流星状围绕慕疏宿舍上方,由缓至急,闪射着淡紫与浅绿色光束,犹如钻石流沉清溪在空中惬意流淌,甚至能听到它们互相碰撞的清脆回音。猛然间,它们划过慕疏的头顶,全部从空中掉落。
“天上星星都掉下来……”
咦?自己好像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她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怅然若失,发了一会儿呆,回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陶苏听到她的描述,惊讶得很,却没有共鸣。
“我没有看到。”
“怎么可能,那么大一片,只要在学校就都能看到,即使在教室里也能看到那么亮眼的光啊!”
“我……并没有看到,昨天晚上我跟易湘在鹤子湖边的长椅上背单词呢,但我没看到。易湘,你看到了吗?”
易湘摇摇头:“没有。”
慕疏不由得心头一紧,这是他单独留给她的,为了让她想起自己曾说过,在天上星星都掉下来之前,绝不会爱上他……
“你说什么?”
“他追随慕疏去了。”陆天镇定地说。
小轻呆滞地望着对面的陆天,但眼神像是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似的,嘴张着,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
“你怎么了?”
小轻依旧不说话,她的眼睛湿润了起来,渐渐地全部涌出眼眶,泪水不住地流。
陆天没好气地问:“你哭什么?蜉王跳入流河也没见得你流一滴眼泪!”
“他又不是我的父亲!我为什么哭他?”
“你的意思是……”
小轻连珠炮似的吐出一大串来:“是,我为司叶哭,我、我一直一直一直都喜欢他,我喜欢他!为了他我才做到现在,我曾经恨过他,可现在我成功了,我要告诉他我成功了!他呢?他竟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这里的所有荣华,甘心去做一只仙人球?”
陆天的脸色难看极了,可小轻毕竟不是他的最爱,这种背叛,他还不至于崩溃。
“好啊,蜉王没了,司叶也做仙人球去了,顾衣成了凡胎,现在我是蜉王,你做了王后,怎么,目的达成了,就用不到我了?贱人,我就知道你是在利用我。”
“难道你不是么?”小轻反唇相讥,“你看看眼前这一切,都是谁赐给你的?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对抗司叶与顾衣么?蜉蝣庄没了,外族空气侵入,简直比氲气还厉害,出去呼吸到的人必死无疑,蜉王死前将这里用梦宝石划开一层屏障,把精良守卫分派给你调用,蜉蝣国唯一可以生存地方也只有蜉王殿这一点地方,这就是你得到的天下,尊敬的蜉王!”
“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既然你不爱我,为什么千方百计地要我娶你?”
“哼,”小轻不屑地说:“你连司叶的脚趾头都不如!我嫁给你,就是为了让司叶后悔,我想看他后悔没要我的样子……”
“做梦吧你!他肯为慕疏放弃梦宝石一万年的蜉年法力!他肯为慕疏丢掉蜉蝣国的一切,他甘心为慕疏做一只不会说话的仙人球!这些,都是司叶甘心为她做的!你能让司叶为你做什么?你什么都要不到!因为在他眼里,你就是一个肉体已经腐烂的傀儡!只能让他恶心。”
小轻颤抖地转过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陆天:“你以为你很高尚吗?你知道么,你就是个贼,爱人也要偷偷的,跟你小时候一个德行,只能在黑暗里活着的人,你是永远不配得到爱的!你以为你偷来她的那件礼服,每夜每夜地嗅,她就会可怜你,舍给你一点爱么?她跟你一样贱,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好的……”
“你给我住嘴,慕疏岂是你能议论的!”
“我就是要说她!说不定她跟很多个男人睡过,你都不知道吧?让我来猜猜,十个?二十个……”
“啪!”
小轻捂着脸倒在地上,她的嘴角在流血,她也不去擦,看陆天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她反而大笑起来。
“我就说么,一个从来不会感同深受的人,怎么能轻易爱上谁,你爱的,必定是与你一样为人不齿的贱货,你怀疑别人的居心,恰恰是因为你认为自己不配得到任何的爱!”
“来人,杀了她。”陆天面无表情地说。
一个守卫走到殿前跪下:“蜉王,老蜉王说过,蜉蝣庄没了,蜉蝣国无数平民已死于外族入侵的污气,他临终前将蜉王殿与外界隔离,只有与蜉王最亲近的人才可以在蜉王殿生存下来,而且这里的食物与空气也只够延续三代人的时间,为了蜉蝣国的繁荣,他不允许我们再起杀心……”
陆天从嘴里吐出一口气,又吸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他穿着尊贵的蜉王特制服饰,一步一步从王座上走下来,身后的冷色调拖尾随着台阶一起一伏。
小轻瞪着他,她一点儿也不怕他,从一开始,她就知悉了他的所有秘密,他在牢中被老鼠吓得大呼小叫,而她伸手就能逮到一只,一跺脚就踩死了。他怕蜉王,怕别人的嘲弄,怕被误会,在她眼里,他什么都害怕,却什么都想要,没有什么能比他得到权力更让他兴奋的了,他口口声声说爱慕疏,可她知道,他心里唯一放不下的,是现在得到的一切。
因为了解他所有失意的瞬间,所以也无需惧怕他得意的任何时刻。
陆天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华丽的服饰。
“我所追求的一切,不也是你想要的么?你内心放不下虚荣,放不下荣华富贵,还好意思说你爱司叶?你是爱他的身份吧?你瞧,这身,尊贵,典雅,华丽,雍容。你这一身王后的服饰简直太美了。”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法捉摸,用手背轻轻抚摸她的衣袖,细致的花纹在上好的衣料中显得格外高贵,是,她高贵呀,高贵的一切,高贵的小轻。
“高贵的王后。”陆天缓缓地站起身。
“我决定听老蜉王的话。你是蜉蝣国唯一的女人,为了蜉蝣国的后代,不杀你。”听了这话,那个跪着的守卫起了身。
陆天接着说:“可是我累了,以后,为蜉蝣国繁衍后代的事,就交给——蜉蝣国所有活着的守卫。”
话刚说出口,殿前的所有守卫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小轻猛然间意识到陆天在说什么,指着他大骂:“你这个畜生!我是蜉蝣国的王后!你敢这样羞辱我,我就死给你看……”
陆天又蹲下来,用指尖轻轻划着她的脸,说:“知道你开始会有抵触情绪,但为了蜉蝣国的壮大,你要学会习惯。高贵的身份,要学会放下。对不对?”
小轻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陆天的脸随着她的手猛地歪向一边,一缕头发在空中甩了一圈,狼狈地在他额前晃动。
他跳起身来,随手抄起旁边守卫身上的藤鞭,像驱打野兽那样鞭打她,小轻蜷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
过了好一阵,早已没了叫喊声,他摆手示意来人拉走她。
“交给你们了。”
发落了小轻,陆天心里并不快活,蹂躏她是因为她先侮辱慕疏。他与小轻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在利益这条船上,谁掀翻了谁而已,不值得悲伤。
一周了,每次看着守卫们大汗淋漓地从她的宫殿出来,他就向她唾一口。虽然得不到,也不能让她这种女人侮辱慕疏。
他想着慕疏,每时每刻都想,现在无需躲藏,他抚着那件酒红色的礼服,回想她温柔地蹲下来,抱着他,怜惜地问他渴不渴,饿不饿,然后去小卖部给他买肉肠、饭团,一口一口喂给他的样子,虽然,那时他只是一条流浪狗。
小轻是个聪明人,她知道现在与陆天对抗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自然,如果真按陆天所说,她早就没命了,是上天看不下去,给了她一线生机。
“王后。”
“这些天,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王后尊贵,我怎可让粗鄙的守卫来侮辱您。”
他是老蜉王身边的守卫,当初,在搜集司叶身世证据时,她与他共事过,其实他们是各取所需,她帮了陆天将来有机会成为王后,他得了她的信任,待她得势时,自然少不了好处。老蜉王相当信任他,提了他做亲身守卫。陆天下令处死她那次,也是他下跪求情。
但这些不能让陆天知道。这是她隐藏的筹码。
“小申,我忍受了这么久,是时候拼一把了。你愿意为了咱们的未来,跟我一起么?”
“当然,在我心中,早已是您的人。”
“不不,你说的是主仆关系,那不对等,我的意思是,弄掉陆天,你我就是蜉蝣国的最高旨意。”
那个守卫嘴唇颤抖了一下,显然,他是有欲望得到蜉王这个宝座的,但他还在犹豫。
她走下去,这些天,没有一个守卫敢靠近她,都是小申暗中保护,所有来的守卫都在门口做一阵粗活儿,满身大汗后离开,做样子给陆天看。她靠近他,在他耳边轻轻呼吸,他感受到她热辣辣的鼻息,身体猛地一颤。
小申扑通跪下:“王后,我愿意。”
还不都一样,根本经不住一点儿诱惑,小轻在心里冷笑一声。她走上前去,在他耳边低声嘀咕几句,他就离开了。
陆天很有绘画天赋,他凭借印象,在白色画布上描绘慕疏的轮廓,一点点加入细致的线条,她的发丝,她的睫毛,她的每寸肌肤,都牵引着他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不知画了多久,完成了。他从座椅边拿出那件礼服,双手扯住最上端,与画中肩处对齐,太美了,简直就像真的穿在慕疏身上一样,真的一模一样!
“蜉王。”
“你来了?王后怎么样?”
“她背叛您,理应得到教训,所有没有值班任务的守卫都按您的意思,去了王后宫殿。”
陆天放下手中的礼服。
“敢背叛我,也不看看她有没有那个资本!找人盯着她,不许她有闪失。”
“是。”小申说:“蜉王,昨夜有人说在巫师跳入流河的地点泛起无数星光,说是巫师显灵,听说有这种现象,翌日许愿会灵验。”
陆天显然来了兴致:“是么?”
“当初我在老蜉王手下当差的时候,那时巫师还在,他算过,有一个外族人来到咱们这里,会解开蜉蝣国万年的血统谜团。还对老蜉王说,他的其中一个儿子将来会当蜉王。”
陆天大笑起来。
小申见状,继续说:“其实当时巫师还对老蜉王说了另一句话,蜉眼神门东侧的灵台是供奉来到蜉蝣国所有的异国人的亡魂,如果那人没死,则在那里许关于那个异国人的愿,都会灵验。但不知为什么,当时老蜉王封锁了这个消息。”
陆天的双眼发出亮闪闪的光芒。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画的慕疏的肖像,这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吗?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许愿,说不定他们还会再续前缘……
“把画抬走,还有礼服……”
小申走过去,手伸向礼服。
“等等,画你们抬着,礼服我自己来拿。”
小申笑了,后退几步。
“这个,你先帮我拿。”陆天一转身,把王杖交给小申。
陆天带了一半的守卫,来到蜉眼神门旁的灵台,灵台上方与两侧都是古树枝延伸下来罩着的,两边留出狭长的通路,栽种五颜六色的花儿。守卫将慕疏的画像摆在上面,他跪在台前,虔诚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他曾认为自己是不会做梦的人,一直处在黑暗之中,就算做梦也是噩梦,自从遇见慕疏后,他的梦里才出现过色彩斑斓的景物。他梦到过小孩子,都在冲他笑;他梦到过花儿,在蓝蓝的天空下摇着红坠儿;他梦到过阳光,晒在他身上,暖暖的……这些都是因为美丽的遇见!
跪了良久,他觉出膝盖有些痛,可这是幸福的疼痛,他起身后,把怀里的礼服拿出来,端详了一会儿。
“回去吧。”他说。
守卫们为他退出一条路。他转身寻找小申,那个忠心的守卫。
“小申呢?”
“不知道。”
“他刚才好像拿着王杖去了西边。”
陆天的脑袋一震,迅速带人追了过去。老蜉王把王杖交给他的时候,曾告诉过他,必须随身携带,因为这个王杖是唯一能打开蜉眼神门的东西。可这是秘密,守卫们并不清楚,这里除了小轻,他谁也没有说过——
不好!
小轻已经在蜉眼神门等他——蜉蝣国与外族空气唯一的交界处。陆天带着一群守卫赶到这里来的时候,小轻举着王杖向陆天微笑。
小轻扬起声调说:“哟,蜉王您来啦?我正想去找您呢。”
小申立在她旁边,他听她说过,只要拿到王杖,她就有把握干掉陆天。
“你要做什么……”陆天勃然变色。
哼,你终于来了?只要王杖刺到蜉眼,整个蜉蝣国顷刻间将被外族空气侵蚀,我要亲眼看到你变成大树时的表情,陆天,你这个畜生!
在一群守卫扑向她之前,她疯了一样拔出王杖。
“哈哈哈哈……”陆天让守卫停住脚步,小轻举着王杖,放声大笑。
陆天冲过去。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刺进去了,陆天呀陆天,你忘了,王杖可以让蜉蝣国瞬间消失的呀?”
“你别激动,只要你放手,王后还是你的,我不会计较你的无心之失!”
“无心?我就是故意做给你看的!我对你那样好,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得到了一切后,竟如此对待我,你拿什么跟司叶比!他为慕疏做的那些,你根本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做!就算今天是慕疏做了王后,你依旧会像侮辱我一样侮辱她,因为,骨子里,你就是一个肮脏无耻的人,对谁都一样!”说着,她用王杖对准蜉眼锁处。
“不要!小轻,你想想看,我是被你气疯了,我是爱你才会如此气恼,你见过我为慕疏做过什么吗?我只是喜欢她而已,但对你,是爱啊!”
“够了!我受够了你那套!这些话,你若将来能看到慕疏,对她说去吧!我是一个字都不信!”
“你这个婊子!你敢开门我让你生不如死!”
“哼,好哇,这种感觉让我一个人体验岂不可惜了,来吧,大家一起生不如死吧!”几乎同时,小轻将王杖对准蜉眼,狠狠刺了进去。
门开了。
一团污气顺着缝隙极速涌入,大家四下逃窜。
小轻扔下王杖,快速奔跑,陆天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跑得没了踪影。跑那么快有什么用,小轻想,最终,蜉蝣国的每一个角落都会被污气包围,别说碰到的人,就连所有物件也会被腐蚀成流油,谁也逃不掉。
小疏,我就要变成一株不会说话的大树,永远也没有机会再与你说半句话了!他跑过灵台旁,眼瞧他画的慕疏肖像被污气腐蚀成黄色的油,小疏,你能听到么?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眼瞧后面的小申被污气追上来,应声倒下,瞬间变为一棵大树。陆天抱着礼服边跑边想,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就要死了……
不!我不会死,陆天边跑边摇头。蜉王为了蜉蝣国的存在,特意制过一个容得下一人的可以防止外族空气流入的球囊,只要钻进那里,就可以活下去!
跑到宫殿坐椅下,当他看到原本一人大小的球囊被人钻了孔,现在只有半个人的空间是完整的,他瞬间泄气了。
“哈哈!”身后小轻尾随而至。
“我就知道你想到这一手,还好我提前把它毁了,你现在进不去了。你一个该死的人,就该接受命运的惩罚!”
“你疯了!”陆天跑到王座边,把礼服揽在怀里,然后拼命地拉扯球囊。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抱着慕疏的衣服!呵,看样子你早真爱她呀,那就让她看看你吧,看看你是如何变成一只永远不会说话的大树的!”小轻狂笑不止,外面的污气瞬间充斥整个蜉王殿,陆天转过头,看到小轻站着的地方,一棵参天大树已经成形,她的笑声还在殿里回荡。
慕疏,慕疏……他大口憋着气,努力不呼吸,可是他憋不住了,一张嘴,他立即感到自己的舌头瞬间被抻得老长,头发都变成枝枝杈杈了,坠得他的眼睛、嘴都成了拱形,哦,手还能动,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慕疏的礼服扔进球囊里,球囊瞬间合闭,他笑着看那件礼服完好无损地被裹在蜉蝣国仅存的纯净空气里,他笑着笑着,脸就不能动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被固定住,渐渐地,他没了思维。
一切恢复了正轨,慕疏还是跟陶苏约好吃饭时间,在食堂看她跟易湘腻腻歪歪地互相关切;上课她依旧认真听讲,尽管无趣,也不错过老师的每一句话;她兼职的工资发到账户里,这个月可以不用张嘴问舅妈要生活费了;夜里再也没有什么“钻石星光河”,车来车往的城市充满尘埃,连星星都看不清楚。
渐渐地,那个莫名其妙出现了三天,什么事情都没做的司叶,淡出了慕疏的记忆。
可怕的是,记忆如疾病,竟会复发。
秋日的黄昏难免悲凉,慕疏在落叶铺就的甬路旁看着道路的尽头,无数个像司叶的影子从远处涌来,又从另一端消失,人群中总有像他的人,或是衣着,或是神态,或是仅是走路的姿势,可走近了确认不是司叶了,慕疏便莫名的恼火。
她企盼着有那么一个人乔装打扮,装成南瓜脸、长发鬼也行,突地跳到她背后拍她的肩膀,凶狠地告诉她:“傻瓜!该回家去了!”
她肯定这么跟她说话的人就是司叶,可他人呢?哪怕出来说一句话也行呀!
仙人球也沉默了,它也不知道司叶去了哪里,慕疏盯着它身上的每一根刺,都跟以前一样,顽固而坚韧。可现在的固执却显得笨拙而愚昧,你被带到这里来的使命是什么?主人不见了,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现在开始,她需要一堵墙,抵御对司叶的思念,可那思绪太过强劲,不硬闯,偏偏在绵绵柔柔的缝隙里钻来钻去,让人痒得很。
还是梦。慕疏清晰地梦到司叶回来了,尽管没听到声音,没正面看到他本人,期盼已久的重逢总会让她喘息急促,不知如何开口说出第一个字。
“如果可以不睡觉,我宁愿永远不入梦乡。单是白日的思念已经够折磨,可到了夜里,那无止境的梦总在不停地让我的大脑工作,与司叶在梦里忙碌着坚持、忙碌着怨恨、忙碌着思念彼此,醒来后发现自己连怨恨的资格都没有,那还不如没有梦里那些烦扰!”
慕疏现在嘴上最不确定的就是她对司叶的感情,每天清晨醒来昨夜的梦就会顽皮地提醒她:“昨天晚上你梦到司叶啦!”这该死的梦还是连续一个月都这样提醒她的,她拼命想忘记,想逃避,可那一幕幕的梦境不知趣地撩拨着她的思绪,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说:“你是爱他的,快承认吧!”
痛苦的是思念,可生活总要继续。下课铃响了,慕疏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收拾好书本,拿起学生卡,走向图书馆。
“又要去图书馆?”陶苏问。
“嗯,看书会好些。”
“好吧,晚上一起吃饭啊。”
“知道。”
慕疏走在甬道上,初冬的风并不友好,她缩紧脖子,用手握住衣领。走着走着,她感觉自己踏的仿佛不是结实的大地,而是云,风一吹就能散开似的。绕开鹤子湖边的长椅——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绕开,图书馆雄伟地挺立在眼前。每次进图书馆,她都像受了一次艺术的洗礼,至于是多高雅的艺术,不必追究,只要看上一本好书,她就浑身舒服。
依然是熟悉的中外经典文学区,这里是慕疏的最爱。她不喜欢通俗的“快餐文学”——她给那些打着月、周畅销广告实则败絮其中的书的统称,未经时间斟酌劈头盖脸迎面而来的并不是文学,充其量算是文字。
一时兴起,几天写完一本书就拿出去卖,内容不消说,语言就像小学生日记,再加一些故意搏眼球的夸张、怪诞的故事情节,看那样的书无非是浪费时间。
她站在两排书架中间,从左至右,用手背一本本轻轻划过——《白鹿原》、《活着》,再往前一个区域走,是村上春树的散文、小说,再往前,是东野圭吾、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专栏,再走一排,是《牛虻》、《红与黑》、《1984》、《月亮与六便士》等等名著。
她走回推理小说区,这个区域是她欣赏但模仿不来的,像《白夜行》、《无人生还》这种形式的推理小说,她喜欢看,但从来也不敢尝试,这是她的弱项,只有羡慕的份。
原地待了一会儿,她往前挪了挪,刚才路过的那几排,几乎都看过了。下一排拐角处,一本颜色鲜艳的书皮吸引了她——绿色,纯绿色的书皮,什么花纹、排版也没有,上面生硬地刻了两个凹凸分明的字:蜉蝣。
她拿起它,找了个空位置,将手机和背包放在一边,坐下来翻开最后几页。本来没有什么期待,可真切地读到那些文字时,她猛然感到有一股暖流袭遍全身。
“如果她不能在三天之内爱上我,那我只求三天时间能够在她心里种下一粒种子,我消失以后,她能用心去浇灌,用时间去培育,不必太匆忙,不必太慌张,只要能够长出,我希望那是爱情的萌芽……”
她又往后翻了一页。
“我听父亲讲过,他的一生如同蜉蝣,潜心做事,无私为人,对于自己的女人,更是宠爱有加,但这些,他都视为蜉蝣成虫前的生活,是稚虫,虽说能生存,但始终不曾称之为成虫,算不得活。
成虫后寿命仅为一天,便是父亲的真实写照,他正如蜉蝣那一天的存活,得了一天的爱情,仅仅是他认为母亲给他生的是自己的儿子,只有那天。自然,在一切都毁灭了以后,父亲便死了,他的人并没有死,是心死,这比身体的消亡更可怕,蜉蝣成虫那一天可谓绚烂,可我觉得父亲却很可悲,他所谓得到爱情的那一天,仅是他以为,他所谓失去一切的开始,也仅是他以为而已。一切,均是自以为,一切——均是谎言,唯有爱情,是蜉蝣的翅膀,不折,不弯,会努力地带它寻找一天的奇迹。
“在我看来,没得到过爱情的一生便是蜉蝣之稚虫,不疯,不魔,好生,好活,可那算不得真正的蜉蝣。成虫后虽只有一天,但那是得了爱情的滋润,是鲜活、生动、有脉搏有生命。
没有爱情的我,是潜期的蜉蝣,苟且存活一年,乃至三年,都是徒劳,我极想品尝爱情带来的甘蜜,在成虫的那一瞬,向天空飞去,向浩瀚星空飞去,向那一眨一眨的,澄澈明亮的星星,飞去。”
放寒假了。大家兴致勃勃地收拾着行李,暂时互相道别,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慕疏也高兴,她可以有大把时间去做兼职、看书了。收拾完行李,锁上箱子,她轻快地迈出寝室,与刚回来的陶苏打了个照面。
“这就要走?”
“是啊,你呢?跟易湘一起么?”
“当然啦!外面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们有个初雪之约呢。”陶苏嗲嗲地说。
直至慕疏露出嫌弃的神色,陶苏才作罢,笑着问:“假期我们会去找你玩的。”
“谢谢你啊,你俩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要找我了吧,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还要时时刻刻看你们俩腻歪,坚决不要。”
“行了,路上慢点。”陶苏关切地说。
“你也是。”
慕疏下楼走出宿舍,一月初的寒风凛冽,如针刺骨,夹着团绒状雪花粗暴地撞击在每个行人身上。
尽管她穿得厚实,可猛烈的风还是将她吹得站立不稳。在走过鹤子湖边时,慕疏下意识看看旁边的长椅,冬季里它很不受人喜欢,上面落满了雪泥,木制椅面也显得冰冷无情,现在谁还愿意坐在上面呢?可大家都忘了自己曾在夏天的时候坐在上面啊!
她突然停住,连雪都没掸就坐在上面。很冷,很冷,可她的心此刻却是暖的。这椅子给她亲切的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使她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好熟悉的温暖,那种无关季节无关温度无关是非的温暖,是什么?
“你在哪儿?”
慕疏喃喃道。
直到她说出这几个字,才她意识到是出自她之口。风越来越大,可她却感觉不到冷,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把她与世界隔开,但她不晓得是什么。
突然,慕疏拖着行李箱,飞奔回宿舍,气喘吁吁地打开门,陶苏还在收拾行李,抬头撞见慕疏红扑扑的脸和她带来的一股冷气,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刚要开口,慕疏冲向自己的位置,拿起桌子上孤伶伶的仙人球,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打开行李箱,将《蜉蝣》那本书向里挪了挪,将它装进旁边的隔层里。
陶苏看着她,会心一笑。她在走廊里拖着箱子,行李箱与地砖摩擦发出规律的滚轮声,每一声都有轻柔的回声在应和,她觉得箱子很重,恍惚间,又觉得很轻,走出宿舍迎接风雪的刹那,那股暖流再次袭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