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方伟的调查（三）

调查，远比方伟想得要困难多了。

在那份资料上的信息，大部分已经没有用了。几十年的更替，也使得可以联系上的人都将过往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到最后方伟不得不再一次麻烦闫博。让他通过警局的力量，将这些人现有的联系方式都调出来。然后，一一筛查，一一联系。将这些零乱的碎片，努力拼接出来，极力去还原顾海超大学真实的情况。

“确定要进吗？”

两人驾车来到本市的一个乡镇后，几经周转才徒步来到这户人家门前。这片房区建在山上，附近是一条小溪，不远处是山间的一块草地。而这一次两人所去拜访的，是顾海超在大学时谈过的唯一一个对象。也是他们调查一个月后，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重要的线索。

方伟站在门前，望着这栋不算太大的别墅。根据所调查的信息来看，住在这里的只有一人。可是周围的一切，照理的是如此的精心。在那么一瞬间，方伟犹豫是否应该继续访问。甚至，根据他的猜测这一次的调查会使一切出现难以预料的转变。

是的，必须去。

方伟拍了拍闫博，然后径直走到门前，直接按下了门铃。回过头看着闫博，点了点头，咽了咽口水。

“我们必须进，这是唯一的线索。”

闫博自然知道，这个线索有多么重要。一个月了，两人每日每夜地将那些资料的联系方式都打了一遍。可是，几乎一半都将他们的电话作为骚扰电话。甚至还有一些将两人电话拉黑。自然，他们可以动用警局的力量。可是，方伟很坚定地告述闫博。我们只是为了还原真相，不是为了破案。每每这个时候，闫博都会无比羞愧。觉得自己对于方伟的敬仰，和方伟对于顾海超的敬仰比起来不足一提。所以，两人硬生生地完成了，三十多年前三个月内应该完成的工作量。每每困意时，方伟都会一个人泡着那从灵山上采摘下来的茶叶。而闫博，则会不停地泡着不加糖的黑咖啡。

终于，在两人即将绝望，并打算放弃的时候。他们打通了一则电话，而接电话的人便是沈梦琴，此次调查的对象。一名退休的乡村教师，顾海超大学期间唯一谈过的对象。

没过多久，门开了。一位穿着碎花长裙，面容慈善的女子走了出来，推了推眼镜后伸出手示意两人进去。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保持着轻柔的微笑。

客厅比较宽敞，但物品不多。所有的家具看起来比较老式，大概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不过，一进门便能闻到一股奇特的清香。仿佛进入了一片森林，又仿佛躺在了空旷的草地上。

“你们是警官吧，方警官我认识你，以前上学的时候，我经常看见你跟在海超后面。”

两人无比惊讶，因为在之前的通话中两人都没有告述沈梦琴两人的身份。只是告述她，想要拜访一些事情。可是，沈梦琴在进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点破了两人的身份。更让方伟惊讶的是，在大学和顾海超学习的期间。并没有从他口中听说关于沈梦琴的存在，但是沈梦琴却在暗中注视着顾海超的一切。

“你们不用紧张，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见两人没有说话，沈梦琴笑了笑。将两人引到茶几前，示意两人坐下。自己则取出一包茶叶，为两人沏茶。为两人满上茶水后，自己才在两人对面的位置前坐下。之后，自己先端起面前的一杯小口地喝起来。

“先喝茶吧，别一会凉了就可惜了。”见两人还没有说话，沈梦琴放下手中的茶水对着两人笑了笑。

这个时候，方伟才从自己的遐想中回过神来，望着一旁尴尬无比的闫博用肩膀推了推他。自己端起茶水喝了起来，闫博也紧跟其后端着茶水慢慢喝着。

可，就在茶水入口的时候。方伟才感觉这茶叶是如此的相识，却又如此的陌生。

“这，茶叶。”

方伟放下茶杯，一脸困惑地指着面前的茶水。

“我以为是我的错觉，方警官这茶叶的味道和你带来的确实有点相似。”

这个时候，闫博才把茶水放下。既然沈梦琴已经猜到了两人的身份，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便直呼方伟为方警官。

“是吧，我也这么认为。”

方伟将目光望向一旁的闫博，点了点头。然后两人，都将目光聚到了沈梦琴的面前。都不自禁吞了一口口水。

沈梦琴并没有急着答复，而是先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细细地抿着。良久，才放下茶水，面带微笑地看着两人。

“这茶水，是采摘空门寺。不过，我又将它们种在了院中。”

果然，一模一样。到现在，两人已经不会像先前一样失态。他们都清楚，今天的调查将会使一切都有一个新的进展。并且两人很清楚，沈梦琴将会告述两人一切之前不敢想的事情。特别是对于方伟来说，一切会向着他所预计的方向发展。

“你去见过顾海超？”方伟轻声问道。

“是的，我去见过海超。就在十年前，那个时候他已经当上了方丈。即便他将头发都剪光了，我也在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也是在那之后，我才开始在院子里种起了这些茶叶。可是，即便我怎样去种。也无法还原它在灵山上的味道。它总是用四季的感受，给予品茶者冬季的味道。”

说到这，沈梦琴再次为自己满上一杯，慢慢喝了起来。

“你去见过顾海超？”

“是的，我去见过他。我不得不去见他。”

“关于......”

“关于他犯得那些事情，我都知道。并且，在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他会那么干。”

沈梦琴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转身走到楼梯口。

“你们先等我一下，我先上去取个东西。”

之后，她便向着楼上走去，留下方伟和闫博两人在客厅中喝着茶水。

“小博，你怎么看？关于她去灵山见顾海超的事情。”

“我觉得，只能说是她舍不得顾海超吧。”

“可是，我觉得一切并不应该是如此。我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原因我们一直都没有搞清楚。或者说，顾海超一直将我们引进了这个漩涡之中。”

方伟意味深长地端起茶水，猛然喝了一大口。

“这个茶，太苦了。”

闫博看着方伟一口气将茶水吞下，并没有觉得奇怪，反而无比的镇定。这一个月来，他看过无数次方伟吞饮茶水。喝了又倒，倒了又喝。他看过方伟的记录，看过方伟将那些名单和线索都一一罗列在一本本子上。看到方伟将顾海超的‘追溯’和他的本子放在一起。看到方伟将‘追溯’放在枕边。并且，他听方伟讲过。这本‘追溯’太过真实，甚至连方迪经历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就好像这段经历就发生在顾海超身上一样。

很快，沈梦琴从楼上走了下来。她的手上抱着一本相册，一本厚厚的相册。即便方伟很容易看出，那本相册已经放了很多年。但是，它看起来还是无比的崭新。

沈梦琴将相册打开，推到了两人的跟前。之后坐了下来，为两人满上茶水后。自己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冲着两人笑了笑。

“这些是关于我和海超的回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去避讳的。你们要是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方伟抬头看了一眼沈梦琴，然后又低下头翻着那些相片。从相片中，方伟可以很容易就区分出这些都是顾海超在大一时候照的。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是如此的青涩。

“这些是？”

闫博用手指了指后几页的几张照片，那里面出现了另一个男人。这个时候方伟才注意到，那些照片的存在。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之后抬起头来望着沈梦琴。

“是的，这些是我在顾海超之前谈的对象。”沈梦琴叹了一口气，起身来到门外看着对面的青山。“我和他谈了很多年，可是我们异地。在之后，我遇见了顾海超。也是因为海超，我才和他分手了。对于海超来说，这是我前男友。可是对于我来说，这是我永远都跨不了的坎。也正是因为这个坎，海超才离开了我，拼命地从事科研。”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方伟将相册合上，推到一边。然后将茶水给端到手上，吹了一口气后，慢慢得喝起来。之后，他放下杯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沈梦琴。

“当然，我当然不介意。”沈梦琴把相册从方伟的左侧拿了过来，将相册重新打开。取出一些两人的合照，自然有些是她和海超的合影，另一些便是她和‘前男友’的合影。方伟能够看得到，在这些为数众多的照片中。关于她和海超学生时代的照片真的太少了，所有的照片接近三分之一都是沈梦琴自己的自拍。而海超只能站在老远观望，只能做一个局外之人。

沈梦琴，将那些照片取出后，一一摊在了桌上。在之后，她将相册放到一边，将茶水也放到另一侧。并没有去触碰查茶杯，只是象征性地为方伟和闫博满上茶水后，便停止了一切动作。低着头，望着那些照片向两人一一道来。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海超。包括我和他经历过的这些事情，我以为他早就已经跟许多人说过，至少他也会在某个醉酒的时刻向其他人抱怨着。可是，他却将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一切，都保留在了他的回忆中。让这一段过往，渐渐被时光遗忘。”

沈梦琴站了起来，并没有将照片收起来，而是用手轻轻地拿起几张照片然后放下。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否和我出去走走。坐在这里，我有点说不出口。你们是知道的，关于那些回忆。”

“当然，我们当然不会介意。”

沈梦琴对着两人笑了笑，然后慢慢地移向了门口，方伟和闫博在后面跟着。出门时，方伟才注意到那些种在院子里的茶叶，绿得凄凉。

出门沿着小溪，渡过独木桥，之后就是那片草原。

是的，一切如此相似。

沈梦琴站在草原的中央，紧闭着双眼感受着那徐徐吹来的微风。在着看似动态的画面中，仿佛可以感受到时光的流动。一袭碎花长裙，一头漆黑长发，一幅金边眼睛，还有那一张慈祥的泛着点点红晕的脸颊。如果说，时光倒回到四十年前。那么，站在她身边的一定是另一个人。正在反复调整姿势，为她寻找合适的角度，留下这最美的瞬间。

“这地方，我曾经和他来过。”

终于，在一路的沉默后，沈梦琴终于开口了。

“那个时候，我还并没有住在这里。我记得，我和他就躺在我所站的地方。一起闭上眼睛，感受着自然，畅聊着未来。可是，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走到一起。不过，我至少也在这曾经关于我和他最美好的回忆的地方留了下来。”

沈梦琴转过身来，对着两人慢慢坐了下来。

“可能我讲这些你们不太爱听吧，不好意思，这还是我第一次跟别人分享关于我和他的故事呢。我一直以为，直到我离去之后，都不会有人知道关于我和海超的过往。你们说，是不是到了这个年纪才会有这些担忧啊。”

“不会，自然不会，回忆这东西谁说的清楚。你可以根据之间的想法，跟我们谈论，不用太约束自己。”

闫博笑着望着沈梦琴，方伟却一个人望着这片草地陷入幻想。方伟知道，这一切便是顾海超曾经描写的地方。他真的无法明白，为什么顾海超要去欺骗大家，将自己送进监狱。

“沈老师，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吗？”

不过很快，方伟从这般痛苦中跳了出来。指着沈梦琴旁边的空地，望着她。

“当然，坐下吧，这样我也方便跟你们谈论。”沈梦琴双手撑着地，就仿佛四十年前的自己，正在津津乐道地跟顾海超谈论一般。她用一种调皮地姿势望着两人，然后微微一笑，轻轻用手拨弄着头发。

“关于我和海超之间的事情，要追溯到很久以前。那个时候，我和海超一起进入了我们学院的学生会。我没有想到他会去追求我，我也清楚地将我和我‘前男友’的事情都告述了他。可是，海超还是没有放弃。你们知道吗，最开始的时候。我犹豫组织任务需要，不得不出去工作。但那个时候，海超并没有这项任务，不过他却选择和我一起去完成。我并非想刻意去提起，这你们是知道的，我和他的所有都是以那个时刻为起点的。”

“可能直到现在，我也无法说清关于我对海超的看法。不过你们要明白，海超真的是一个好人。他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让别人受到伤害。这我是知道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我们无法走到最后。”

沈梦琴无比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仰起头看着天上不断走动的白云。

“我和我的‘前男友’是异地恋，我没有想到我最后会和他分手，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我最后会和海超在一起。我记得，我曾经反反复复纠结过。关于海超和他我应该选择谁，不过事实证明，我选择的一直都是我的‘前男友’。这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最后我和海超在一起了。我也无法忘记关于我和他的回忆，因为我和‘前男友’在一起了七年。”

“我还记得，海超之所以会选择追我。是因为他觉得我和我‘前男友’是不会有结果的，只是由于我和他异地。海超也坚信，他是无比爱我。他甚至认为，他会为了我放弃一切。其实现在想来，我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完全离开海超。可是，我真的不愿意伤害他。你们知道吗，我真的无法去形容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即便我知道，我和他的距离应该能够更近一点。可是，我的身体总是会不由自主的保持着一定距离。我也明白，在他人的眼中我和他的关系就像陌生人一般。而我们，也只会选择偷偷见面，约会，时时刻刻保持着这样微妙的关系。”

“直到，我和我‘前男友’分手之后。我才会选择慢慢与他拉近距离，即使我不愿意承认，我也确实因为异地渐渐与我‘前男友’产生了矛盾。是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被海超给说中了。我必须要去承认我的脾气，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海超却一次又一次的包容了我。我明白，很多时候我确实会去有意跟他说起那些事情。可是你们知道的，七年的感情真的不能说算就算了。至少分手的那段时候，我无比伤心。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完全看开。”

沈梦琴猛地躺倒了地上，撇过头来，方伟能够看到她的眼中泛着荧光。不过方伟知道，他不能打断她。因为一切，已经向着方伟预料的方向发展着。下一句，也可能下两句。沈梦琴就将说出那些，方伟既坚信，又质疑的事实。

“第一次出去和海超过夜的时候，我真的是无比惊讶的。你们可能很难想象，海超对我干了些什么。可是更令我吃惊的是，即便在海超对我干了那些事情之后，我还是没有离开他。并且，在那些时候我和‘前男友’还没有分手。和海超在一起的时间里，我一共为他堕了两次胎。我无法评估究竟是我的不对，还是他的不对。或者说，是我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不对。有些事情，直到现在我也无法去给予一些具体的交代。我也不愿去，再次一一回想了。”

沈梦琴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回忆这东西，你没有必要去可以回想，它总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该消失的时候消失。谁能说得准呢？”

“没事的，这些没有什么的。你们不用太在意，我只是太过伤感。有些东西，我可能没有交代清楚，如果你们有什么想要问的可以继续问。”

后来，两人也没有再问什么问题。三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坐在草地上，坐在四十年前海超和沈梦琴坐的草地上。谈论着关于回忆的一切，关于那些逝去的青春。他们仿佛在晴朗的日子里，看到天边的星星一颗颗滑落，在璀璨的银河中留下几道亮丽的光线。可是，片刻之后那些光线就全部消失了。他们无法说清楚，回忆究竟是怎样产生的。什么样的过往，会化为回忆。回忆，又为什么要存在着。这些问题，就像微风拂过草面后，只会沙沙作响；暴雨落在海面后，只会呼啸不已。有些东西，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才会有特定的意义。

不过至少，对于方伟来说。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他只想知道关于顾海超的大学生活，在这个案件中，在这个故事当中究竟存在着怎样特殊的意义。

在之后，三人都回到了沈梦琴的家中。沈梦琴也将剩下的一些，关于海超的故事都将给了二人。方伟知道了，顾海超在很久以前就告述过沈梦琴他会出家。不过只是在他，不愿相信一切的时候。方伟也知道，大学四年沈梦琴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海超。并且，记录了关于海超的一切。不过这一切，最终因为岁月的缘故被渐渐遗忘了。方伟还知道，关于顾海超和沈梦琴分手的原因，只是因为渐渐暗淡，因为海超再也无法包容。因为沈梦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两人的距离拉近。永远保持那，只有指间的距离。

最后，当两人都离开时。沈梦琴站在门口眺望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相片。看着相片中的那张脸，无奈地叹了一口。

“海超，我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