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迷宫似的城市
今天撞了什么邪,诸事不顺。这次到罗马,走得悄悄的。因为手机忘在家,回去取,差点误了飞机。飞机起飞前,收到李苹的短信,她是女友方露露的助理,说会有车子到机场接他到酒店。他一向睡眠不好,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也不可能好。飞机行驶在海拔一万一千米高空后,他吃了三颗安定药片,也没法入睡。看舷窗外,有鸽子在飞。他摇摇头,不可能。再看,真有一只鸽子在那里飞,而且飞进舱里来,蹲在椅背上,安静地看着前方。他伸手碰碰它,它慢慢转过头来,头顶有一丛黑毛。有张人脸,眼睛空洞无光,很让他害怕。他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能听到鸽子飞起来,在整个机舱里飞,那声音像故意给他听的。飞机着陆后,他打开手机,其中一条短信来自李苹,说露露要拍片,酒店派不出车来接机,对不起。李苹他见过好多次,但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方露露用的助理不会超过一年,要么是助理不干了,要么是她不满意,要求换人。她不要男助理,说女人心细。这个李苹,精明能干,已过了一年,两人还没分手,也不太正常。女人之间的事,只有女人自个儿明白,男人不想弄明白。
没人没车接也没关系,难得一个人清静。以往去国外,如果是真正的度假,一般都会从机场租辆车,很方便。这次不同,而且罗马城不适合自驾,没地方停车,好多地方单行,容易弄错。他几乎没有想,就叫了出租车。经过公共汽车站,看到飞机上邻座那个姑娘。大概是她那副狼狈样子,让他的脑子抽了个筋,居然让司机停下车来载她。这种事,有点不符合他的个性。
她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给人添事。帮她到落脚的旅馆,够了。
出租车往前开得飞快。拐出小巷子,过大马路,进入一条小街。街边有好多商店,装饰得好看,但都不如左边橱窗里的各式花朵漂亮。那儿明显是一个花店,风里涌来阵阵花香,混合着咖啡香气。对了,这是罗马独有的气味,这时他才确信自己到了这座城市。
他让司机在路边停下,等几分钟。他打开车门,下车走到花店。玫瑰红、黄、粉三色,皆美得强势,不容忽视。靠墙有几株雪白的泰国蝴蝶兰花,在罗马,这兰花稀罕珍贵。他的眼睛扫了一遍花店,看到了绣球花,紫色、粉色都有,不像玫瑰那样媚俗,是有个性的花:需要水多,认人,可活过一周。如果遇到的人不对劲,当天就谢了,像爱情本身。他手指绣球,点了点头。
店主心细,取了六枝双色相混,用纸包裹好,还系了绸带。
他接了花,谢了店主,付钱后走出了小店,坐回出租车。
司机竖起拇指夸他手里的花。几分钟后,车子进入博盖斯街,几乎眨眼工夫,就停在了目的地。周围都是大名牌店,行人多半是游客。王仑付了车费,小心地捧着绣球花下车。
司机到车后取下黑色行李箱。王仑打量这个地方,不太像酒店,倒像私人住宅,高大厚重的木门紧闭,有些奇怪。从这儿再往前走一百来米,便是西班牙台阶,占据了中心位置。明早晨跑看名景,再沿着台伯河转一圈——王仑这样想着。右手边有门铃,他伸手去按,铃声刺耳响了好久,没人回应。正要伸手再按门铃,门居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酒店的侍应生,一位矮个儿阿拉伯人,身着白制服,恭敬地接过他手里的鲜花,提起他身边的旅行箱,在前面领路。几米高的空间,大理石石阶和廊柱,有不少巴洛克时代的塑像。楼道里一片静穆,空气中只有脚步声,还有从庭院飘来的淡淡花香。有一位小个子清洁工推着盛有泥土的三轮小车,胸前系了围裙,打一旁经过。
侍者打开窄小的老电梯,按了楼层,将门合上。电梯徐徐上升。侍者自己走宽敞的、像宫殿一样的大理石阶。电梯到了,他打开铁栅栏里门,再推开外面木门,走出来,又将两道门分别合上。说实话,面前的走廊无比宽绰,立着不少考究的雕塑。他一回身看到小个子的侍者,已殷勤地替他推开大门,身子恭敬地微微朝后,请他先进。
他走入,大堂里布置雅致,挑高天花板全是古老的壁画,到处是舒适的沙发和扶手椅。柜台的接待女子站起身来,她小小巧巧,向他点头。他取出护照,递上。她将它放在复印机上复印,还给他时,多了两把房间钥匙。
“房门钥匙小,楼下大门钥匙大。”女子细心交代。
这个酒店的人都矮矮小小的,幸好脸生得正常,否则他会以为自己误到了另一个星球。
女子将一个信封交给他。她的指甲涂了黑色,他心里一惊,指甲用这色最让人提心吊胆。这个地方有些魅祟,老家具、老地毯、厚重的老窗帘,一派落寞贵族的老情调,到处是深重的色泽,柜子上还重重叠叠放着一些银框老照片。他扫了一眼,一个华丽老家族奇诡的历史感迎面扑来。他本能地收回目光,还是避开的好,以免惹是生非。
侍者提着行李箱在前头走,他跟着,拆开信看:
亲爱的仑,欢迎你来罗马!我拍片晚点回。
明天上午婚服店的设计师会来让我选戏服“婚服”。
到时你出出主意。
你的露露
信纸上有个吻印,艳丽的口红,散发着熟悉的气味,他凑近闻了一下,香奈儿五号的香味,露露从来没有生厌。他翻过信封看,他的名字是拼音,大概是担心意大利侍者会弄错。粘胶没干,仿佛提醒他,离她写好这短信,并没有多久时间,他俩只是擦肩而过罢了。她没有等他,而他也并不急于看到她,远不如半年前,不,一年前。时间加深一些东西,也减弱一些东西。旅行可以把现实的负重忘却,但此时,日常生活中那些不喜欢的内容却在返回,没办法。如果他可以放下,比如和她有一个真正意义的家,有几个孩子,是否会有所改观?在飞机上,感觉老有那只鸽子在边上飞舞,难以入睡。最后吃了一颗国外的重剂量安眠药,可能睡了三个小时。模糊之中,看到好多人在指责一只灰鸽子。睡眠质量不好,头有点痛,嗓子有点痒。不要怪那个苏燕燕,自己睡不好觉,跟她没关系。她说话的口音很像一个人,像谁呢?
酒店里看不到别的客人,只有穿制服的侍者,端着物件目不斜视地穿过。大堂里放着讲究的热带植物和硕大的白兰花,巨幅油画有人像、有风景,多半为十八、十九世纪风格,古董家具锃锃发亮,五颜六色的威尼斯吊灯,投来柔和的光线,这酒店格调不低。
他向前走,余光扫到酒吧,有客人坐在那儿喝啤酒。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马上感觉口渴,便改变主意,和侍者交代了一下,朝酒吧走去。
酒吧很安静,那位客人,看到他进来,抬头看了一下,埋头看平板电脑。酒吧外有一个露台,空气中有花香。他走到那儿,几棵伞状松树枝在露台边,几个讲究的老瓷盆里,月季、百合开得正艳。他在一株粉红月季伸入的桌前坐下,侍者跟了过来,端来一杯水。他接菜单后,点了吃的喝的。
抽了半根雪茄的工夫,侍者端来一杯香槟,还有一碟橄榄和一碟坚果。他觉得口干舌燥,头有点痛,便熄了烟,喝了一大口香槟,喉咙顿时好受一些,但愿没得感冒。他的体质一向很棒,因为喜欢晨跑,不是易生病的体质。在意大利,魔法金手指永远停留在此,万物顺风长,什么都长得又大又好。这气泡酒也如此,润喉,余味微微香甜。也怪,头居然不痛了。松树顶上的太阳迅速西移,火烧云映着傍晚的罗马,给足了金色的色泽,形如花朵和各种各样的动物,相互缠绕依偎,毫无保留地涌现在天空。
都说这是座男性之城,倒也不假。入眼的建筑,坚固而壮观,门廊、窗框和雕像栩栩如生,充满阳刚之气。他喝了一口酒,心中突然空空荡荡。父亲说,黄昏,为一天最美之时。要是父亲在,面对罗马,会说什么?
这座城,进入他的记忆是因为父亲。他那时尚小,父亲给他讲哈德良神庙,内壁和廊柱上的浮雕,一侧属于希腊时代,另一侧属于亚马孙女人国,内壁是美杜莎蛇发女妖,尽是神话和传说。
如果下雪,你才知道这座神庙的奇妙。父亲说。
王仑没在雪中欣赏过它。哈德良皇帝也没有。他发起犹太战争,耗时三年,屠杀了五十八万犹太人。这人酷爱旅行,那时穷山恶水,旅途凶险,他想看看波斯和埃及,就一路打过去。这人喜欢跟哲学家、建筑师、律师辩论,喜欢用刁钻问题折磨他们,赤膊上阵扳倒他们。这人为防守喜欢筑长城,在南德修,在英格兰修。他博学多才,花心花肠,当宠爱的少年不幸溺死于尼罗河,他居然伤心欲绝,终生怀念。
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以哈德良皇帝的口吻写回忆录,她二十一岁开始写这本书,此后一再推翻重写。岁月飘零,世事变迁,待终可把握所写人物间距离、时代与时代之间存在的界线,以及无限差别的个体,她才得以完成全书。1951年,这小说一问世便引起轰动。因为父亲,他对这个皇帝的一切有兴趣,可是读这本小说却是在三十五岁那年,四十岁前读,四十岁后又重读,仅仅五年之差,感想却截然不同。他一下子撞入女作家设置的密林和黑暗之中不能自拔,从她幻象的文字里窥见罗马帝国的一角天穹,这是他真正喜欢上外国文学的开始。庆幸的是,那些闪动着悲剧翅膀的飞禽,并非鸽子。
父亲给他讲一对落难兄弟和一只母狼的故事。母狼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了他们,后来他们中一人当了皇帝,以自己的名字“罗马”为这座城市命名。为了感恩,他还差人精心制作了一头青铜母狼和一对婴儿吃奶的雕塑。
父亲给他讲曾经罗马人的传奇,他们征服并掌控了大半个地球,罗马一度成为世界中心,云集了希腊政治家伯里克利、悲剧大师埃斯库罗斯和雕塑大师菲迪亚斯的后代们。他们个个才华卓越,能言善辩,全是演讲家。
父亲讲故事时,教他意大利语。他在大学学的专业是国际贸易,外语天赋却像父亲,除了意大利语,他同时还修了法语和英语。因为有个美国室友,他的英语口语像是从小学的。父亲很爱母亲,母亲也很爱父亲,两个人一个眼神便可交谈,可谓心心相印。他叹了一口气。如果他们都活着,尤其是母亲,一定要对他说,想抱孙子。真希望他们活着,真想把他俩带到罗马来,看每一处,他来讲给父亲听,不知父亲会有多高兴。
朋友史彬对他抱怨,老母亲总在叨唠,一周不回,就会问他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想吃什么,睡晚了,就催他去睡,催三次,他还没睡,她便会说他长大了,还不如小时听话,弄得他烦。他恰恰需要这份母爱,并为之遗憾。这遗憾,其实是痛苦。她一点也没享到他这个儿子的福。母亲的声音,有点沙哑,带些家乡安徽黄梅戏的韵味,她高兴时,说上好一阵子,生气时不吭声。她说怀他前两个月,天天想吃酸萝卜,吃得太多了。他出生后,她闻见酸萝卜便会吐,但是他却喜欢。母亲说他对吃的敏感胜过外公,外公也爱酸菜,并喜欢和他们说上一阵子话,讲家乡的神怪故事。
第一次婚姻,她是他的大学同学,有个在地方上说话一呼百应的父亲,在生意上帮了他。她在外面有人,她坦诚地说,反正我们没孩子,最好是开放式婚姻,谁也不管谁。遇到方露露之前,他也有过一些别的女人,她们表面上一味顺从,实际上却想占有他。只有露露与她们不同,有自己的生活。露露与母亲的模样有几分相像,尤其是说话时,眼睛亮亮的,爱做手势,以强调自己的想法,这也是他在心里对露露看重的原因。露露时不时给他惊喜,他决定跟她好好过下去,便回家离婚。前妻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前,要了他不可能给的一切,可他全答应了。女人与你好时,什么都好说,女人不与你好时,连掉在地上的一粒灰尘,都不留给你。
他摸摸裤袋,黑丝绒首饰盒子在,他放心了。掏出来,打开看,这枚白金钻戒,五颗小钻石串成一排,闪闪发光,很别致。方露露喜欢大钻石,而他按自己的品位选了。结婚就要失去自我,我可以做到吗?结过婚的男人,没结过婚的男人,都敬畏婚姻。每一个男人内心都是拒婚的,犹豫,再以种种理由推却,再考虑,反反复复,就是担心婚后日子不如婚前。一枚小小的戒指,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捆绑一生,像踏上极速光轮,只能闭上眼,咬紧牙,最后尖叫。光速快到没人听到你的声音,凶猛到你没反应过来。很后悔,虽然极速光轮只有两分钟。与一个女人的生活,婚姻生活,不可能两分钟就结束,有百事,不,千万种烦事相扰,经常使你无法喘气,整个身体置于紧张之中。
该死的,婚姻如果是和不对的人,就会折寿!
之前,他没向露露求婚。她嘴上虽没说,但可能一直等着这一天。对他来说,再结婚,就是让极速光轮朝前继续冲,他不是一个投降者,他要向前,她也要向前。
世上饮食男女需要怎么做,才能真得到幸福?爱一个人,就要与她终生相守,忍受她的一切。但如果并不是那么爱,而是喜欢,是被吸引呢?什么是爱?他感受到爱,或是被爱,他的内心对此,并没有明确的答案。他连连喝酒。好几只猫出现在周围,书上说,罗马不仅有那了不起的母狼,还有众多有人性的猫,在街上和废墟随处可见。它们不愿被豢养,自甘流浪,保持自由的灵魂,像是对应他的想法。露台里有只黑猫小心地朝他靠近,它的眼睛紫蓝透亮,跟他的猫伊万卡很像。它走近几步,一下子跃起,跳到半人高的围墙上,转过身来盯着他手里的钻石,诡异莫测。但只是几秒,它转向他的脸,像是对他感兴趣地研究,一动不动。
他问黑猫:“结婚或是不结婚?”
黑猫听着,没有发表意见,一派在认真思考的样子。
他合上首饰盒子,放回裤袋,这时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来说:“你好!”
那边也说:“你好!是不是太早,把你吵醒了?”
“不必客气。”
“你猜猜我是谁?”
有病。他讨厌打电话时,让人猜名字。对方的声音并不陌生,他没搁电话,便直接说:“请说名字。”手机里只有三种事:一是好事,二是坏事,三是无聊事。一年算下来,几乎都是无聊事。
对方报了名字,是史彬。他向史彬抱歉,真是奇怪,怎么就听不出他的声音呢?而且几分钟前,他居然还想到了史彬。他就这样对史彬说,史彬听了很高兴,他说那样问,是故意而为,想让王仑转移注意力。史彬比他年轻,不到四十岁,却是律师界的拔尖人物,两人是在日本参加一个好朋友的派对认识的,当晚被朋友弄去看女性受虐表演。他俩借故出来,不约而同到了一个酒吧,准备喝一杯便回酒店休息。再次见到,相视一笑。他俩是从那晚成为朋友的。虽是同城居住,极少见面,但每隔一年半载总会见一次。史彬从广州打电话给他,说是感觉自己最近在走霉运,就去朝拜一位高僧,请高僧把遮挡在四周的雾障清理清理,尤其是命里的小人。史彬说高僧给他算了一命,预示他在春天有个灾,叫他不要出门。他半信半疑,倒是没和几个好友一同去黄山旅游。结果,去的那一车人都没了,他惊恐万状,赶快去回拜高僧。史彬说:“好灵啊!我也把你的出生年月日给报了,高僧算出,你若有婚嫁之事,可冲掉身上的霉气!”
他听了心里一惊。这之前倒是遇有一藏传佛教高段位的上师,说喜出望外,回头是岸。还说风不动,树不动,是他的心动,等等。话里有玄机,需一再吃透才明理:会有喜事?得外出?是巧合,还是暗示他的个人生活得有所改变?
史彬在电话那端说,待他回国,一定要去高僧那儿。他答应着,说回国再联系,便搁了电话。
如果能算命,结婚或是不结婚,那也不错。可是任凭别人把他的生活决定了,以前可以,现在不能。他喝了一大口香槟,将碟子里的坚果和橄榄都吃了,伸了个懒腰。黑猫在围墙上走了几步,又转过脸来,看着他。他站了起来,朝黑猫点点头,往回廊走。刚才室内喝酒的那个客人已不在,甚至侍者也不在。听着自己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响着,他觉得一切是这样不真实。
这个酒店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或已发生了什么事,一种不祥之感笼罩了他。
那辆出租车在街尾消失后,站在小旅馆的铁门前,燕燕有点不放心。取出笔记本,对了对地址,确认无误后,才背着包、拉着行李箱,走了进去。
窄小的甬道两侧种了花树,白中夹粉红,像家乡重庆到处都有的夹竹桃。家乡的夹竹桃不是香的,味道有些刺鼻,这儿的夹竹桃却带着微微的香气,人一经过,抚开花枝,整个甬道都溢满了。她上了又窄又陡的台阶,先提小的行李箱,再提大的,都放在门口,这才推开门。迎面的小柜台里,一个头发乱乱的印巴人站在那儿,正对着电话不耐烦地说着什么,看上去他是这儿的管事的。
燕燕朝他点点头,那人没有过来帮她。她一个人将所有的行李都放在柜台前,从手提包里取出护照递上去。
印巴人还是在讲电话,不过手指在柜面上点了两下,让她等。
燕燕只有等。可是这儿没有任何适合客人休息片刻的椅子。柜台里桌上有电脑、打印机、乱七八糟的纸片和笔,墙上有意大利模特的日历,有贴纸片,还有铁钩挂着钥匙。从钥匙量看,大约有二十个房间。这么个小旅馆居然有这么多房间!不断有住店客人走上左侧的楼梯,也有下楼的,拖儿带女的,他们吵吵闹闹,跟赶集市一样。
印巴人还是在讲电话,他看了看燕燕的护照,对照电脑,手飞快地滑动。他一边听着电话,皱着眉头,一边移动鼠标,盯着电脑上看,又对着护照看,最后把护照还给她。侧过身,从墙上取下一把钥匙牌递给她,手往边上窄窄的楼梯指了指。
燕燕提着包和行李走上楼梯,地毯污渍斑斑,楼梯间放了一盆沾满灰尘的塑料花,顶上有窄窄的长窗子。看出去,那是一座修道院的庭院,碧绿的草坪,有好多高大的树,整堵墙上盛开着白玫瑰。
她上到楼梯顶端,墙上充满污迹。顺着房间号码,往走廊里处走。找到房间,打开一看,巴掌大一块地,挤了一张窄双人床、一个小桌子和一把小椅子。墙纸红,床盖也红,俗里俗气。她把行李搁在门边,鼻子嗅了嗅,赶紧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露出一堵墙。她松开手,坐在床上,顿时觉得精疲力竭,顺势躺下来,闭目休息。
走廊里有脚步声,她听着脚步声消失,松了一口气。真好,真安静。就在这时,左边隔壁房间传来电吹风的声音,仿佛是配合,右边隔壁房间传来一对男女做爱的响动。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大,女的叫声尖厉,像是受刑,男的把床被捣整得像六级地震。她对这个旅馆心里窝着一把火。皮耶罗订的旅馆,她之前没有上网查,他说这旅馆在城中心,离他学校也不远。他没说住家里,正中她下怀,举行婚礼前,还是住在外面自由。为了这自由,要牺牲安静,她不高兴了。
母亲的纸条,就在裤袋里。她掏出来,母亲在边上画了一把蓝雨伞。是呵,举着蓝雨伞,母亲缓缓走过来,像在她面前一样,对她说:
你父亲,二十多年来都在骗我,他总是跟别的女人。
只要我活着,我就不离婚。我以前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
母亲恨父亲。从很小开始,燕燕就知道这一点,并为此焦虑紧张。上小学时,是父母关系最恶化时。记得有一次她放学回到家,空气里有檀香的气味,是母亲在烧香。她推开房门,没有母亲。窗外有人在说话,她探头看,不是母亲。家里、街上都没有母亲的身影,小小的她一路奔跑到江边,焦急害怕地喊:“妈妈,你在哪儿?”母亲有一次走入江水里,被人救了。从那之后,她都处于这种担心失去母亲的恐惧中。
江上所有的船拉响汽笛,朝她传递着信号:快跑,快跑!她的喉咙干渴,难受极了。她跑到趸船前的跳板上,想赶上渡轮。水手吹响轮船离岸的号子,她冲过水手拦着的手,奔入轮船里。船里没有母亲。最后她发现母亲站在江边浅滩上,并未在哭泣,而是专心地注视着不远处:有一个比燕燕大几岁的女孩,在沙滩上练习跳舞。她奔过去,一把抱住母亲。她俩抱在一起,微笑,很快乐的。她俩看那跳舞的女孩。
那跳舞的女孩,看到这幸福的母女俩,停下跳舞,很嫉妒,很生气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一脚将一块小石头踢入江中。
那次母亲没走进江里,如果没有那个跳舞的女孩,母亲可能会选择结束生命。母亲的极端,燕燕知道,有时她理解,有时她不能理解。
父亲对燕燕说不上不好,倒是总给她买新衣和书。打她有记忆起,父亲就跟别的父亲不一样,他不常回家,说话、做事,凭着他的性子。他的五官不似明星那般周正,但头发好,剪得有型,加上高挑的身材,永远戴着一副雷朋墨镜,很像一个明星。如果她跟父亲上街,父亲那样子,会引来很多女人回头,行注目礼。母亲很少对人说父亲的不是,她只对父亲说。父亲听着,不太说话,待到母亲说得兴奋了,他会像个定时炸弹一样引爆,对母亲进行还击。有一次燕燕听到他俩争吵,母亲说父亲一见到女人,裤带就会松开,他那玩意发出子弹,少有女人不爱被击中。父亲说自己是清白的,没一个正式的野女人,都是逢场作戏罢了。他说,他只是忙着挣钱、养家,是她这个当老婆的在胡思乱想。父亲说,我只爱你一个人,我的心里没有别人。母亲把他拉到门口,把他推出去,然后把门关上。母亲在房里等着他敲门、求情,如果他那样做了,她会开门。可是房外传来父亲离开的脚步声。
父亲这个女人的征服者,在遇到母亲前,并没有女人缘。那时父亲在南岸区文化馆教舞蹈,面对面,甚至身体接触那么多女人,也没花心。那天正巧过江到市中区的文化馆办事,经过文化馆的图书室,他走了进去,看到一个模样儿秀气、穿了一身白花点裙子的年轻姑娘,坐在一排排书架边上。窗子外是青青的竹子,风吹进来,掀动她垂在肩上的头发。她微微泛红的脸,湿漉漉的嘴唇,那份安静,那份自信,比轻歌曼舞中的女子还让人心动。
巧的是,在过江轮渡上,他们正好坐同一艘船。
母亲手里捧着一本小说,太阳光灿烂地照下来,父亲的眼睛就完全黏在母亲身上了。风太大,波浪扑来时,她慌了,怕把书弄湿,忙用身体遮挡,不料却一下子滑倒。父亲扶住了她。
下轮渡时,父亲对母亲说,你真好看,我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吧!父亲的直接和霸道,让母亲措手不及,心慌意乱。她竭力掩饰,没有说任何话,甚至也没正眼看他。
他去的市中区文化馆,其实就是母亲的单位,她才分到那儿做会计。父亲与母亲坐了两站公共汽车,在小什字站下车后,朝坡上走去。她沉默,他居然也沉默,两人像陌生人一样。到母亲的单位门口,父亲说了一声再见便走了。母亲下班时,父亲等在市中区文化馆大门口,俨然是男朋友似的接她,两人再一起坐渡轮回到南岸。母亲还是没敢看他,可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母亲。以后几天,父亲都专门到母亲的单位大门口等她,陪她坐渡轮回家。一个星期下来,母亲坚持不住了,她想,他本来住在南岸,上班也在南岸,犯不着去对岸城中心接她,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证明他是真的对她好。平常母亲不喜欢穿高跟鞋,可是那之后,她选择了一双棕色高跟鞋。山城重庆,上坡下坡,因为有爱情,母亲穿着它也如履平地。那时的她,一定跟所有恋爱中的姑娘一样,整个人散发着爱情的魔力,一头黑色的长发飘扬,像一朵待放的花蕾。
正值春天,长江尚未涨水,江边到处是露出水面的石滩,他俩沿着石滩走。父亲不仅跳舞出身,歌也唱得好,他给她唱歌,两人跳进江水,水花溅了一身。快乐的一对人儿,连晚霞都投来羡慕的光芒。母亲从那天起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父亲。没多久,她带父亲回家见外婆。他很讨人喜欢,让外婆觉得他心眼儿正,女儿终身有靠。父亲很爱母亲,她半年没到,就怀孕了。父亲在江边迎着波浪向母亲求婚,她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朝他点点头。她一心一意做他的老婆和孩子的母亲,做梦都没料到,父亲有一天会背叛她。
都说看一个男人找什么样的女人,便知他属于什么样的人。父亲找了母亲后,女人都注意到,这么精致温柔的女子都爱着的这个男人,必定与众不同。父亲有了自信,这自信给他增添了魅力,尤其是意识到女人们看他的眼光不同,父亲的语言变得滑溜和幽默。母亲说,父亲在她怀孕时,便在外留宿,像是一面好端端的镜子,有了裂痕,照人时,怎么照,都不完整了。
在罗马这家小旅馆里,燕燕看着手里的纸条,贴在胸口,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母亲回回讲自己的恋爱经,都不同。作为女儿,她喜欢回忆这个版本。她爱母亲,虽然与母亲面对面时,两人也有争吵,甚至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母亲穿着长过膝盖的黑色连衣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是个怨妇,看着窗外,脸颊越来越瘦,眼睛却越来越亮。可母亲就是母亲,哪怕分开,她也能感觉到母亲的呼吸和心跳。她八岁那年,母亲服了一瓶安眠药自杀。燕燕在学校有感觉,提早回家,发现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叫来邻居。母亲被救过来。外婆在燕燕两岁时突然检查出是肺癌晩期,没多久便走了。那时燕燕刚学会走路,完全没有记忆。母亲说外婆走时叮嘱她,不要让燕燕看见,怕惊吓了她。三年过去,燕燕问外婆怎么没想着回家来看她俩,母亲终于说了实话,告诉她外婆在天上一个制造晚霞的地方,等着有一天与她们相聚。母亲说完掉过脸去。燕燕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没有外婆,也没有外公,也没有爷爷和奶奶,我是一个命苦的人呀!妈妈,如果你没有了,我该怎么办?我不要活,不要活。”母亲看着燕燕半晌,才朝房门走去。燕燕追过去,抱着母亲的双腿不放。母亲止步,蹲下身来,抱着燕燕,说,妈妈不会离开,放心,妈妈只是到楼外小店去买盐而已。
燕燕不想母亲与父亲关系如此,她心里矛盾。父母若真离了,她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单亲孩子。她不像母亲那样恨父亲,他是空架子在那里也好。每次听到他在外面有一个新女人,她的气愤,不亚于母亲:天哪,我怎么有这样的一个父亲!她想反抗他,想惩罚他,想给母亲一个公理,想亲口告诉他:你不是一个好父亲!可她不敢,她一向畏惧父亲。
生活并不总是呈现你想看到的一面,有时也有例外。
像是回应燕燕的想法,隔壁房间男女敲击着床的战斗停了,燕燕喘了一口气。但是马上那边传来冲马桶的声音。没到两分钟,又传来做爱的声响,像一对性饥饿的动物。
坐在床边,燕燕突然感伤起来。燕燕长大后,母亲不再自杀,却过得太苦了,她不交朋友,除了父亲,对别的男人视而不见,只好守活寡。单位留不了那么多人,母亲便病退在家,做十字绣,绣了一大堆马呀花的,偶尔也画几张画。燕燕有一次听到母亲和父亲在电话里争吵,说到男人,说自己首先需要的是爱,而父亲只需要性,新鲜的性,她对男人失望透了,内心什么欲望都没有。
母亲是一个少女时,曾迷恋外国小说及台湾女作家三毛和琼瑶,尤其着迷于痖弦和商禽的诗,那种含而不露,字字句句带有音乐节奏,让人一看就难忘。二十世纪——整个八十年代属于诗歌,一个小县城都能抓出一把写诗的人。重庆城有近百个诗社,扯个旗帜,打上口号“写诗的跟我来!”在解放碑走几圈,会有一个军的人跟在后面。写诗的人游侠般南来北往,只要你说是写诗的,免费坐汽车火车不算,在任何陌生之地都可以找到免费食宿。北岛、顾城一帮诗人到成都朗诵时,万人空巷。她本想坐长途汽车去瞻仰,但爱的人不去,她没办法,只能写诗抒怀:
坐车离开,和我一起,让我带你远远地离开,让我们深深地呼吸,一起翻山越岭,走得彻彻底底,背对他们,背对山城,原谅吧,原谅一切,任凭命运的无情与时间的鞭笞,也绝不回头。
她没能带心上人离开故乡,而是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一次一次离开故乡。母亲困在她浪漫的爱情里,从一开始就没法挣脱。她必须爱一个男人,如果不能爱,那时间自然会把她推向相当窒息的位置,现在,她更是走入死胡同里。作为她的女儿,她的同情是那样的微弱,那样的受伤。
百叶窗并未关闭,城市的喧嚣淡淡的,这座宫殿改的酒店仍是非常安静。王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他看到这是一个漂亮讲究的套房。室内台灯发出柔和的灯光,连同天边最后那抹蔚蓝与霞光,通过窗纱投射进来,为屋顶及墙上古老的壁画镀上一层微光,外室有古董沙发、中世纪式样的镀金大镜子,颇有几分历史厚重感。水晶花瓶里插着他在路上买的紫色、粉色混合的绣球花,为房间增添了一抹生机。
他走进里室:挂着帷帐的架子床是国王大尺寸的,还有气派的座椅、雅致的台灯。他脱了西服外套,挂在架子上。椅子上有方露露的衣饰,他拿起一件,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又轻轻放下。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首饰盒来,取出钻戒,拿在手上,单膝跪下,做了一个求婚的动作。有点滑稽,像演电影。他自嘲地站起,放好戒指,放回裤袋。要不要一个隆重的订婚仪式?如果是以前,可以请成打的好朋友参加,现在他的朋友还剩下几个?金钱关系,情感也能用钱交换,弄得人心冰凉。他不要那种虚假的形式,而且他不会给任何一个女人下跪,他就是一个爷们儿、男子汉,就是信奉大男子主义,这有什么错?大场面的求婚会让方露露惊奇,为她挣足面子。但除此之外,对他俩而言,还有什么意义?不过,对他而言,罗马比伦敦和纽约甚至威尼斯更加重要,在罗马求婚会令他刻骨铭心。这城市与父亲有联系,他喜欢这儿的历史和中世纪艺术的辉煌。这儿有世上最好的美景和美酒,两个人一起醉到第二天天明,比什么庆典都好。
他伸伸懒腰,往外室走,想取饮料喝时,目光扫到茶几停住:有两个留有残酒的酒杯,还有一瓶未喝完的红葡萄酒。他走近了一些,其中一个酒杯口上的唇印清晰,散发着他熟悉的香奈儿五号花香。几乎没有任何准备,有一种东西不经意地抓了一下他的心,他摇了一下头,她与人喝杯酒,这算什么?并不过分。
有人敲门,紧跟着,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着“晚上好,我是管家”。
王仑走过去,打开门——一个戴白头巾的意大利女服务员,有着被太阳晒得发黑的皮肤,正露出甜甜的笑容,问:“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意大利女人真像重庆女人,说话声大如喊喇叭。那女人双手一摊,想进来。
“谢谢你,现在没事。”王仑回头看茶几上的两个酒杯,请她把杯子拿走。
女服务员走进房间,在茶几前蹲下,取走酒杯,放在托盘上,走向门口。
王仑注视着她的背影说:“谢谢你!”
女服务员回过身,害羞地微笑,低头看了一下托盘上的两个酒杯说:“能为著名影星马可·瓦利的朋友服务,这是我的荣幸。”
王仑整个人僵硬地站在房间,手指发凉,直到那女服务员走出房间,带上房门,哐当一声,他才反应过来。真撞鬼了!走进这套房时,他心里琢磨如何求婚,给她一个惊喜。虽在之前也说过结婚这事,但都觉得不急,起码他觉得应好好过一段没有婚姻的日子,尤其是前段婚姻给他带来的感觉不堪回忆。他劝她搬到他的住处住,她很是爽快,出租了自己的房子,将衣服和好多毛茸茸的动物玩具都装入路虎吉普车,自个儿开车运来了。那晚他们喝了两瓶意大利1980年产的红葡萄酒阿玛罗尼,庆祝新生活开始。不错,就是那晚,他们第一次说到结婚。喝多了,他对她说了好多话,叫她老婆,之后她一撒娇,就叫他老公。不过,就算是那个马可来喝酒了,也不能说明她就跟他有那种事,他无法容忍别的男人看见她的裸体。就算是有那种事,也不能说她变心了。王仑,你几岁了?他问自己。不要管那怪怪的感觉,说有什么事发生。酒吧那只站在围墙上的黑猫,它的眼睛,有智慧,像星星一样闪烁,也可看成是吉兆啊!
一个男人有洁癖,是太麻烦的事,有的还是精神有洁癖,那就更麻烦。王仑旅行在外,自带床单,遇到了方露露,她是自带床单枕头套的那种人,他便不带了。他到酒店头一件事,就是洗澡。在家泡澡,放一缸热水,脱掉衣服,让身体融入水里,什么都不想,便觉得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在外一般冲个淋浴。小时在农村,洗冷水澡,那时发誓,以后发迹了,一定要天天洗热水澡。
这点他做到了。
想到这儿,他笑出声。热水澡,这么点要求!他喜欢水热一些,从头到脚淋着,冲着头发,让香波的泡沫滑下肩膀、腰和腿。其实脚趾最脏,他抬起脚来,让水冲着,金鸡独立,半分钟后,换另一条腿。天知道,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山里与哥哥一起在瀑布下嬉戏,他俩比赛着,看谁坚持这个动作长久。哥哥总输给他,原因在于他总偷偷地练习,练熟了,当然就会赢。
这儿安静,水声像久远的小溪,父亲带着他和哥哥在小溪里捉小鱼,水花四溅,打湿了衣服。他闭上眼睛,仰面对着喷头,水淋下来,温暖地流过皮肤。从前溪流里那些小鱼在眼前跳跃,银光闪闪。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关了水,从玻璃淋浴房出来,抓了件白浴袍穿上,再去找干净衣服。目光扫到行李架上的黑色旅行箱,一愣,走过去,急忙拉开箱子拉链,翻盖一看,根本不是他的东西,而是女人的衣物。他拿起一个黑色胸罩,傻了眼。
糟糕,他的箱子居然与那个苏燕燕的箱子弄错了。她才应当改名字,苏厌厌,鬼厌厌,超级麻烦女!她怎么也用和他相像的黑箱子?
他生气地盖上箱盖,抓起十多分钟前脱下的衣服穿上。
这个小旅馆只有二层,室内昏暗不说,空气里还有股怪味。燕燕下楼来,感觉刺鼻香水味混合着咖喱的味道更浓了。她喜欢咖喱,但这儿的咖喱,吸了廉价香水和汗味,让人受不了。她走到柜台前,对里面的印巴老板说,旅馆不是一个旅客住,该保持安静。
对方看着她,手里仍然握着电话。她让他管管,他突然激动地对着话筒飞快地说起来,像印度语,也夹有意大利语,边说边比画手势。
这时,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燕燕闻声侧过身,看见王仑推门进来,面无表情,手里是一个黑色箱子。她一愣,迎上去说:“太好了,王仑,你来了。你看这儿像个二等歌剧院。”她手指楼上。一个房间里响着电钻声,另一个房间是做爱声。她指着柜台前的印巴人说:“没法休息,他居然视而不见。你帮我说说他。”
王仑朝柜台走了两步,印巴人早看到了,马上放下电话。虽不懂这两个中国人在说什么,但他明白现在的情形。中国男人明显是这个中国女人搬来的救兵,不管,便会有麻烦,他只得离开柜台,默默地走上楼梯。
燕燕跟上印巴人,王仑跟上燕燕。
他们仨一前一后地走上并不宽绰的楼梯,一个接一个进入窄小的走廊,印巴人对着一个房门说着什么。电钻声音停了,但还有做爱的叫声。印巴人举手想敲门,但放弃了,他犹豫着站在门前,床正在吱嘎作响,他们听着,里面居然停了。
燕燕朝王仑做了一个鬼脸。
王仑生气地说:“你怎么拿了我的箱子?真是祸端儿!”他把手里的箱子推过去。
燕燕接过箱子,马上打开房间,迅速地从里面拖出另一只黑色箱子来,推在王仑的面前:“是你的出租车司机的错!”
王仑冷冷地说:“再见。”
“再见!”燕燕条件反射地说,声音冷到整个身体都要跳起来。想骂脏字,可她就是控制住了自己。
他没看她,提起箱子,顺着走廊往楼梯走。
直到走回自己的房间,燕燕都在呼气、吐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定是那个印巴人跟着王仑走,下楼的脚步声又重又杂,像是音乐的复奏。她站在门内,用脚弯向后,碰上房门。
可以不生气吗?我可以的。她站在巴掌大的房间里,闭上眼睛,任时间流逝,听着隔壁房间的做爱声,那声音停了。但传来一个走了调的男高音,明显是那男人性交满足了,躺在床上放声高歌,那韵律,是歌剧,在往云端快乐地上升。
燕燕的眼泪往外涌,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用旅馆的座机电话给皮耶罗打电话。本是能记着他的所有电话,可这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找手提包,找本子,翻本子,好了,记忆回来了,她拨着号码,这回能找到他。
“皮耶罗,接电话!”
电话还是响着,没人接。如果新郎官没了,这婚礼自然也没了,没了就没了。头一回如此想,吓了她一跳。她用纸巾擦眼角的泪水,把本子放入手提包里,拿了门钥匙。
推开小旅馆门,燕燕站在石阶上,抬起头来看罗马的天空。一群鸽子在飞旋,石阶上有鸽子屎。家乡的石阶上也有鸽子屎,气味一样。夹竹桃镀了一层晚霞,香气浓郁。她捂着鼻子。这时,柜台的印巴老板叫住她,说是她的男友打来电话留言,让她去纳伏纳广场的喷泉见面。这个皮耶罗,哼!她看了看地图,并不是太远,便决定往那个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她在心里已原谅他了。太阳沉入地平线后,罗马的天空才显出真正的魅力来,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辰,紫蓝中带有几分羞涩的玫红,绽开出一团团硕大的花朵,很像山城重庆傍晚的天空。只是那儿湿气较重,因而紫色偏浓。
她都不必问路人,凭感觉朝纳伏纳广场走去。出了巷子口,左拐,街上人多起来,他们摆着小摊或地摊,像是手工艺品夜市。
她瞅着空,慢慢穿过去,与路人摩肩擦背。小贩中意大利人较少,大都是非洲人和中东人。售耳环、帽子、手绣的衣服和塑像,但几乎都会说几句英语。
身后有回声,走几步,停几步。她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猛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她继续走了一段,还是不对劲,想了想,走到一个路口,拐入贴墙站着。
一条脏脏的棕色小狗拐过来,抬头看见她,停了下来,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她,没叫,也没摇尾巴。
“小家伙,认错人了吧?”
小狗看着她,样子很难过。她蹲下,小狗就跳到她手臂间,亲热地叫了一声。
“叫什么名字?”燕燕把它抱了起来。
小狗吱呀一阵,尾巴摇了一下。
“小吉卜赛吧!不,叫你费里尼,我最喜欢的电影导演。”她发现小狗的脖子上青肿了一块,“原来如此,费里尼,你来找我帮你?”
小狗叫了一声,表示是的,乖顺地躺在她的双臂上。燕燕轻轻替小狗揉了揉受伤的地方,轻轻地吹,说:“没人要你了,也没人要我。我带你走走。”
她抱着小狗走了一阵,远远传来好听的音乐。她望过去,街角有一个乐队,像费里尼电影里乐队的格局,正在演奏的音乐,没错,是他的电影《卡萨诺瓦》的旋律,引来不少路人围观。她有一个本子,看过什么电影,都会贴电影海报的图片,写上几句话。《卡萨诺瓦》看过N遍,回回看,都惊心动魄,回回看,对那个浪荡子都有新的认识。他被老费嵌入了一颗尼采的心,有多重分裂的人格。当时的她,没料到会置身于意大利,在罗马城里,亲耳聆听这忧伤美丽的音乐。不可思议。为了听得更清楚,她停下脚步,沉浸在音乐中。是的,再回旋一分钟的变奏,深入到那段黑暗的深处,看那深处有什么。呵!加入小号,配有教堂的钟声,她微微闭上眼睛。
费里尼贴着她的右脚蹲着,也在专心地听音乐。
乐队全是意大利人,他们忘情地投入表演。乐曲结束,燕燕走过去,往他们的一个摊开的蓝布上放两枚硬币。小狗跟上,她蹲了下来,轻轻拍着它的脖颈说:“亲爱的费里尼,我的小小的王,我们在罗马,我们应该高兴,我们可以尽情地走路。”
大厅和卧室的威尼斯彩色水晶古董吊灯点亮了,映在墙上的肖像画和壁画上,奢侈得有些过分。相比那个小旅馆,古老的鲁斯波利波拿巴酒店,是另一个世界,有天上地下之差别。马上要办婚礼了,意大利人怎么想的?安排新娘子住在那儿?她的未婚夫是个什么屌丝?让她独自飞越半个地球来这陌生国度,完全没有新郎官的姿态,也没尽地主之谊。不接机罢了,连个影子也没有。在那小旅馆,他本想问她,你的未婚夫到哪里去了,完全出于关心自己同胞。不过这种人,还是不要嫁人的好。算了,不要想那苏厌厌的事,幸好没问她,否则她的嘴里定会吐出棍子一样打人的话来。
王仑进入房间,侍应生乖巧地紧跟上,小心地把行李放好,接过王仑掏出的小费,鞠躬后离开。
里面有动静,莫非方露露已回来?脑子里一转动这念头,听见那边脚步声响起,一个美丽高挑的长发女子从里间走出来。她三十岁左右,头发有点蓬松,眼神有点飘,穿了一件和服式的丝绸黑色连衣裙,带着一股柠檬与甜橙香味儿,那是他熟悉的香奈尔五号。她一把抱住王仑的脖颈,在他的唇上脸上亲吻。
他搂着她的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没几分钟。”
“今天片子拍得还好吧?”
她挽着他的手臂朝里间走,边走边回答:“一点也不顺利,导演十条都不让过。虽然是个广告片,可人家拍得真讲究。”
他的视线扫到桌上水晶玻璃花瓶里的绣球花,粉色在一起,紫色在一起,看来被她重新插了,比以前随便混合更妙。房间里的灯光正好照在紫色上,好有仪式感,不由得赞赏地点点头。
花瓶边是一个白色苹果手机。她松开他,在手机上点了一下,屏幕上显示出一张清纯的少女时代的照片,那是她在老家重庆南岸江边跳舞时拍的。他熟悉这手机上的照片,这回看,觉得她少女时那种果断和纯洁,非常吸引人。方露露看到他在注意这照片,朝他回头一笑,然后又点了几下按键,一首莱昂纳德·科恩的歌曲《苏珊娜》响起。
房间里马上有了生机,增添了相逢的气氛。
方露露快乐地跟着科恩唱:
苏珊娜带你去她在江边的居所,在那里你会听到船徐徐驶过……
王仑静静地听着。她微微俯下身,手指拂弄绣球花瓣,突然停止唱歌,盯着花,抬脸来对他说:“亲爱的,我好喜欢你送我的花。”她身体顺着桌子边优雅地转了一个方向,还是看着他,问他,声音充满纳闷,“噢,你一般不送我花,这次怎么啦?”
王仑的手摸着裤袋里的首饰盒,眼光触及之处有圆桌,那儿有一瓶未启开的红葡萄酒和两个干净的酒杯。他微微一笑,手空空地从裤袋里抽出来说:“出租车路过一个花店,觉得好看,就买了。”
方露露开口想说什么,但马上合上,目光移向远处。
王仑叹了一口气说:“最近诸事不顺,每个人都对着我来。”
“跟随心愿做,不会错。既来罗马,就该放松。反正天没有塌下来,对不对?”她拉他坐在床前的椅子上。
“如果天塌了,你还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方露露问,“要喝一杯吗?”
王仑摇了摇头。他希望天塌,什么都不需要了,到时会完全不一样,不管是爱人或是朋友,这个世界肯定大相径庭。只有你一个人面对这世界时,你才能明白,你到底是谁。他看到桌上有一盒火柴,抽出一根来看:这可是能点燃干柴的东西。男人,不流血,叫男人吗?窗外飞过一道灰色的影子,他没看清,凭直觉那会是鸽子。他突然微微一笑。
“你笑得好神秘,有心事?”
他边将火柴放回盒子,边说,“大的心事没有,小的心事不断。这个你知道的。我今天有时差,飞机上睡得不好,我真烦了,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清空头脑,今天好好睡一觉,把所有的问题留给明天。”她走到窗前,看到有一只小虫子,把窗子敞开一些,小虫子飞了出去。
“这儿看上去真不错,很舒服。”他看着屋顶精美的壁画,室内的布置,繁杂华丽到了极致,由衷地说,“只是这儿的服务员,个子都不高,怪怪的。”
方露露不这么认为,要个子高做什么?个个是她,和他,便没意思了。人不一样才好。她问他,知道不知道这酒店的来历?
他摇摇头。
她说,这是真格的高端酒店,它就是一个宫殿,传说好多历史上的人物都住过,每个房间都有历史。她这套房曾经住过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酒店老板鲁斯波利公爵一家在这儿住了五百年。
“五百年?! ”他摇了摇头。
“不可思议,对吧?”她对他笑了笑,说,“对我这个在长江边贫民窟长大的女孩子来说,这儿就是天堂!”
“还不忘本。”
“我时时记得自己来自何处,尤其是在罗马,我常想起小时候。”她看着王仑说,“都说罗马是一面镜子,可照见我们的前世今生。”
“露露,你不仅知道一点点罗马,还能说出如此妙言。”
“马可,马可·瓦利,演我的爱人,他告诉我的呀!”方露露走到王仑跟前,坐到他的身边来,把涂有红指甲油的双脚放在他的腿上,“明天中午,我们跟马可吃个早午餐,怎么样?他在意大利,是咱们中国的胡歌、葛优,也是好莱坞红人,正在筹备导一个有中国演员的喜剧电影。你知道,全世界做电影的,都在往中国靠。明天,你有空吗?”
他记得这个马可,那个女服务员说漏嘴,弄得他心境与之前大不相同。如果方露露不提这名字,他不会提。现在她提了,他也不想谈这个人。他拍拍她的腿,说:“和我出去走走吧,享受这个晚上,这儿随便一条小街都很美。”
方露露马上站了起来,说:“亲爱的,我真的想陪你,可是穿了一天的高跟鞋,我,累坏了。”她看了一下手表,对他抱歉,说是之前她通知酒店安排了美容师、按摩师。
他坐到床上,拉着她的手说:“OK,那取消美容按摩。”他抱着她的腰,脸埋在她的胸口,“来,我们一起轻松轻松。”
方露露没什么反应,身体很硬,也没有回抱他。他松开双手说:“好吧,你做按摩。嘿,你都没问我有没有吃过饭、坐飞机可顺利?”
方露露俯下身来,就势带着他倒在床上,在他的脸上亲了亲:“堂堂大男子汉,怎么在自家女人面前就像个儿子!你是活人,肚子饿了会吃饭,飞机不顺利,你绝不会在这儿。你知道我想你——”她的牙齿轻咬他的耳朵,又轻咬他的手指,然后抚摸他的嘴唇,对他妩媚地一笑,“可是,两分钟后按摩师就来了呀。”她在他身上,散开的头发几乎把她的脸遮住。他的手放在她的一只乳房上,她的眼睛眨了眨,没有一丁点想跟他做爱的心思。即使几分钟也够一场快节奏的交合。她和他热恋时,当时宴会正进行,主持人在讲话,她拉他到酒店卫生间,两个人在两分钟里同时到达高潮。哼,难道她不知道男人饥不择食,虽然他不属于性饥渴者,但他是男人,他要么不干,要么干个痛快。
王仑推开她,站了起来,走向另一个房间的门口,停在门前说:“一会儿见。”
宫殿的屋顶高过二层楼,除了吊灯、古画和厚重的老窗帘,显得空空荡荡,人差不多是飘浮的。他没有乘老式电梯,直接走下大理石台阶,大步流星到了大门口。条条街上的商店橱窗装饰精巧,又各不相同。游客在街上,目光漫不经心,而急匆匆下班回家的当地人,目光向前,即便进店里购东西,也是迅速撤离,不多做停留。他站在马路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个酒杯上的口红印,只有一个酒杯有。假若那个女服务员是个哑巴,这个晚上或许不会如此闷气。他并不是一个吃醋的人,过往的情史,是女人吃他的醋,方露露也不例外。他忙于工作,心思不在此,周边女人不少,但不敢碰。并不是说没有可能,只是这可能性会让他更紧张——女人找他,多有目的。找一个女人,做情妇,会更累,还不如嫖妓。当然他只是想想而已,并未真的尝试。如果不是到罗马,他恐怕不会品尝到吃醋的滋味。
有一点吃醋,他承认了。街头恰好有两个恋人在倚墙亲吻。方露露与他好久不是这种状态了。如果是方露露和另一个男人,完全可能。如果是他和另一个女人当街做爱?他摇了摇头。但男人的意淫,一产生就收不住,那是马可和露露,他们在干,动作粗暴,并故意朝他转过脸来,她发出欢快的叫声。他的血管贲张,汗沁出额头,双手自然地挥起,一拳击在墙上,痛得大叫。就一下痛,真解压。意外收获,他眼里放出光来。有人早注意到他,觉得来劲儿,也仿效,引得围观的几个男人也愤怒地将拳头击在墙上,跟他一样也出声大叫。他看他们,这种看,是同路人的看。思索到他人,皆是生活中的不快乐者、失败者、失眠者,可能更糟。人与人比不得,一比便短分寸。
他朝前走。
他们也朝前走,走过他。他松了一口气。
根本不是吃醋,而是遭到不忠和背叛。但愿事情没这么严重。这罗马,他看着手关节红肿的地方,皱眉想,让他以这种体验开始这第一天,够神奇!之前到罗马,都在开会,只有一次会议安排在大艳阳天看了几个著名景点。少有时间把脚印铺到小街小巷,一般只有在临走时,才能坐在车里看看罗马。晚上的罗马,跟白昼的不同,是两种气氛:白昼的罗马蔚蓝神秘,真实得充满艺术性,每个人的脸,每幢房子的形,都在向你敞开心扉,热烈地与你追逐;晚上的罗马,充满光焰,充满诱惑和各种可能性。那些雕塑,那些宫殿中的神走下圣坛,走在你身边,似乎如影随形。据说,遇上好神是好命,遇上邪神自然命薄。
王仑看着前行的人流,有无认识的神呢?丘比特有两支箭,一支使人生爱,另一支让人不为爱所动。神有时也会开开玩笑,比如给阿波罗射出爱之箭,给河神之女达芙妮射出了另一支,造成了悲剧。而此刻他被命运遣送到哪种状态,是阿波罗还是达芙妮?他的脑子警觉起来,在这罗马,真得小心,不然会失足。他内心的孤独和压力已向外漫延,出来走走是对的,如果继续待在酒店里,窝在心中的火苗会烧了他,包括对她的感情,这对他、对她都不公平。事情是如何而起,如果她并未和那个意大利明星上床呢?
上床了,也要分好几种情况。一种是真喜欢,真爱;一种是一时兴起,甚至是寂寞,一夜情而已。方露露和他好后,几乎没有绯闻。也许那个马可,真让她动了心。该知道,这是罗马,罗马的魅力就是让人失去本心。王仑的心情复杂,决定再走走,干脆什么都不要想,清空脑子。走了好几条小街,有阵阵微风吹来,非常凉爽。一天前在北京,绝不敢这么走在街上,北京像个火炉,如此走,周身会大汗淋漓。
以为是朝东边走,却不知不觉在往西,就这么一个事,就晕头转向?这街,其实就是小巷子,不时有车子经过。意大利人驾车技术一流,车速不减,知道行人会让道。王仑拐过一条巷子,又进入一条巷子,跟穿迷宫似的,他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罗马好多小街由黑亮的小方石头铺砌,店里咖啡浓郁,闲人不少,艺人也多。王仑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下,耳边留下手风琴声,他看了一下远处残留着霞光的天空,大致明白了方向,奇怪,心境也放松了一些。他走到小街顶端,面前是三岔路口,抬头看到一个中国姑娘和一条小狗在喝路边水龙头里的水。那脸太熟,那身衣服,T恤和裤子,那黑色双肩包,不,王仑想马上转身走开,可是迟了,燕燕抬起头来,看见了他,后退一步。小狗对他狂吠,只要燕燕进一步表示,小狗即刻会扑上来,将他撕了。
“真是,连你的狗都要恨我。”王仑故作轻松地说。
“嘿,不要夸张!”她抱着小狗,口气轻淡地说,“我们走。”
他们真的朝不同方向走了。听着救护车呼啸着驶过的声音,一对母女拉着手迎面走来,王仑让到边上,听到了流水声,循声看去,是刚才那个水龙头淌着水,就走过去,弯下身关掉开关。但是关不了。这时,他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没想到你一颗傲慢的心,还有一个边儿没有坏掉。”燕燕站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显然她也发现了水龙头没有关掉的事,所以走回来。
王仑正要反驳,燕燕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这是他俩认识后,第一次她看他时眼睛发出光来,她说:“才发现,罗马街上的水龙头关不了。”
小狗奔下地,对王仑摇着尾巴,很亲热。
他有点不好意思,弯下身拍拍小狗的后颈说:“同样是我,这小东西,怎么这么快就变了态度。”
“小狗有时比人更通人性。它是一条没人要的流浪狗,名字叫费里尼。”燕燕说。
“费里尼。”王仑用温和的声音重复,然后摇了摇头,掏出一根烟,避风点上火后,吸了一口,抬头发现燕燕和小狗已走开了,他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在罗马城中心的街,直走,绕道,都可到达目的地。燕燕一向是个路盲,但在罗马,她看完地图,闭上眼睛,再看地图,再闭上眼睛,整个地图就大致印在脑海里了。然后,她跟着感觉走,居然像个老罗马人一样,没迷路。他们带着一条小狗,一路溜达到纳伏纳广场。四河喷泉前有画画的、有坐在池边读书的,也有游客拍照的,但是没有皮耶罗。她没有给王仑说,皮耶罗与她在此见面。
“真是巴洛克的巅峰艺术!”燕燕索性欣赏起雕塑来。
王仑听到了,绕着喷泉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我没看出哪个神代表哪条河流,每个神都是电影里的定格,充满力量和美感。”
“贝尔尼尼,观望一次,就是一次自我蔑视。你在这儿,他在那儿。”燕燕左手放得低,右手抬得很高。停顿了一下,她右手指着天空,补充一句说,“他是永不坠落的彗星。”
他笑了:“你喜欢贝尔尼尼?”
“明知故问。”燕燕不屑地说。她绕着喷泉走,边看边说:“多瑙河是雄狮,你看神的双臂迎向盾牌,还有鸽子,那盾牌上有圣彼得的钥匙和三重王冠。你看这儿有三朵百合、一只代表圣灵的鸽子。”
看到王仑听得特别认真的样子,燕燕猛地反应过来,他有意说不知神与河流,分明是在看她懂不懂。她瞪了他一眼,他马上双手举起来,表示投降。
天色很快黯淡下来,一旁的餐馆涌出的肉香,夹有迷迭香和葡萄酒香味。她心情变好,看看小狗,又看看边上的王仑。他神情放松,兴致勃勃地握着手机在拍广场。有不少鸽子在边上的餐馆旁寻食,远远的椅子边拴着一条正在闭目养神的西班牙猎犬。狗费里尼倒还安静,向前跑了一段,停止,又往回跑。只向她叫了一声,表示自己很好,没有跑掉。她低下身,伸手摸摸费里尼的脖子,说:“你继续,不然,我会找不到你。”
正在这时,一个瘦高个儿、帅气的意大利男子从广场那端朝他们走来,老远就对着燕燕招手。燕燕起身,王仑举着手机,将那青年男子框入镜头,并按下快门。他俩以不同的方式注视着意大利男子。走近了,他高兴地说:“燕燕,真是你!”一把抱着燕燕,亲吻她。他显得年轻,最多只有三十岁。大概想老成一些,脸上留有整齐的络腮胡,穿了一件带纽扣的蓝色T恤,眼神略带羞涩。
“哎呀,未婚夫终于出现了?”王仑握着手机,微微一笑,调侃道,“他是真格的小鲜肉呐!”
燕燕扳开男子放在腰上的双手,不好意思地看了王仑一眼,给两个男人介绍:“这是皮耶罗,我的未婚夫,这是我的校友王仑。”
皮耶罗握着王仑的手说:“你好,王仑先生!谢谢你专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王仑不知所措地看着燕燕,她马上说:“对呀,婚礼,绝对参加!”
皮耶罗格外抱歉地对燕燕说:“非常对不起,燕燕,我到了机场,停车误了时间,打你的电话打不通。”
燕燕松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没死等你,因为你一向准时,你没影,一定是有事。我就打算去乘公共汽车。还是王仑君子,让我搭了他的出租车。”
皮耶罗高兴地看了看王仑,说了声谢谢,对燕燕说:“我找不到你,急坏了。还好,我收到一条你用路人手机发来的信息,给旅馆打了电话,便直接赶来这儿。现在好了。”
燕燕有点尴尬地笑了,耸了耸肩,因为她之前用“路人”称他。王仑倒是没有反应。
皮耶罗转向王仑,恳切地说:“‘路人’先生,我们为何不去喝一杯?”
不等王仑说话,皮耶罗硬拉着他朝前走。几乎同时,燕燕也一把拉住了他,把他夹在中间。
皮耶罗带他们经过鲜花市场,那儿有一家老电影院,左拐进入一块三角空地,有家小酒馆。外面桌子坐了人,他们只能到里面去,并由一名黑衣男侍者带到一张空桌前坐下来。费里尼小心地蹲在燕燕身边,瞪着眼睛看着皮耶罗。
侍者递上菜单,给他们倒上水。皮耶罗看着酒水菜单上的价格掂量着。侍者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待。皮耶罗给每人叫了一杯家酿红葡萄酒。
“我饿坏了,来一些吃的吧。”燕燕说。
“我给你叫一份火腿,怎么样?”皮耶罗对燕燕说,掉头对侍者吩咐。
王仑叮嘱他:“来一份最好的火腿,还要罗马奶酪、三文鱼面包和橄榄,来一瓶Barolo或Barbaresco。”他喜欢这两款产自皮埃蒙特和巴罗洛的葡萄酒,葡萄是精品,余味醇厚,还留有樱桃、月桂的香味。
皮耶罗掉过头去,皱了眉头,却照样对侍者说了。
侍者听了,非常高兴,记在小本上,点点头,离开。
王仑笑了起来,他说:“都说我们中国人是铁,可忍一切,可我这块铁饿不得,一饿就受不了。”
“我们意大利人也饿不得。意大利人、中国人都爱吃的,胜过别的。”皮耶罗说。
“都爱吃自己本国的菜。”燕燕说,“不过,皮耶罗,我喜欢你做的面条和牛排。”燕燕看着皮耶罗说,喝了一口水。
他们说话间,还是刚才那位侍者端来了一个盘子,放在桌上。意大利人真实在,一份火腿加上奶酪,装了一大盘,面包也是,给的分量特足。侍者见多识广,善于察言观色。他恭敬地倒了一点红葡萄酒给王仑,让他品尝。王仑拿着酒杯,轻轻摇了摇,看着,喝了一口,朝侍者点点头,侍者这才将三个玻璃杯子分别斟上酒。
三个人举起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口。燕燕感叹地说:“意大利的葡萄酒就是好喝。”王仑手握酒杯,看着皮耶罗和燕燕,好奇地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皮耶罗也是清华校友。”燕燕说。
皮耶罗点点头,说:“我到清华留学!直到毕业那天,才认识了燕燕。”
两个人对王仑讲起一年半前的事。皮耶罗毕业的那个晚上,好几个班一起开party,大家都喝了酒。跳舞时,燕燕穿了一件白裙,躲在一个角落。皮耶罗来晚了,站在窗前,他发现她一个人在喝可口可乐。他鼓足勇气走过去,问她平常不喝可口可乐,今天为什么喝?她觉得这个意大利留学生的中文说得很好,对他印象不错,便友好地对他说,可口可乐只是坏人才喝,今天喝,是想尝尝当坏人的滋味。她不追究,人有时得酬劳自己当当坏人。不知为什么,她的话让他特别开心,使他放松。他请她跳舞。两个人跳舞时,都紧张得要命,要么是她踩着他的脚,要么是他踩着她的脚。他不好意思后退,差点摔了。燕燕拉住他,他感激地看着她说:“对不起,我很少跳舞,只有想酬劳自己不是自己时才跳。”
“我只想做一件没做过的事。”
“你当真?那想做什么?”
她摇摇头。见他坏坏地笑,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
她笑了起来。
一曲终了,换了激烈的音乐。大家甩开手跳,每个人都在跳,两人才表现好一点。接下来全是激烈的音乐,两人跳累了,皮耶罗与燕燕各执一瓶啤酒,到室外休息。在嘈杂的音乐声中他们必须大声说话,对方才能听见。她告诉他自己喜欢独自待在宿舍,或者和母亲住在家里,很少参加集体活动。他说,他也喜欢一个人待着,人一多,他就不安。两人发现对方性格接近,话多起来。母亲没找父亲要钱,而是用辛辛苦苦存的钱,加上变卖父亲每有外遇送给她的金项链和钻石珠宝,购了一套离学校要乘十站公共汽车的小公寓给燕燕。有时母亲来住一段时间,给燕燕做饭洗衣。燕燕从学校图书馆借外国小说给母亲,也淘了好多电影光碟回家。北京的家,母亲不让父亲来。燕燕很少深交同学,上完学就回家,母亲不在时,她也这样。这样的大学生活倒是清闲。除了上课,她的时间,要么读小说,要么看电影。她性格古怪,倒是有几个男同学打她的主意,她对他们没兴趣。她说话很冲,以得罪人的方式拒绝异性,真灵。她几乎没一个闺蜜,班上的女同学只想找有钱有权的男人,认为当小三和二奶,也比嫁一个穷光蛋好。他对她说,他的大学生活也是家和学校两点一线,女同学有几个相处得好,但不是女朋友。
他俩大着嗓门聊了一会儿,决定到外面走走。月光下,皮耶罗告诉燕燕自己叫什么名字,包括自己喜欢的鲍勃·迪伦的诗歌,正好在手机里,他给她看。她很喜欢,顺便将他译错的中文纠正了。他要给她看更多的诗歌,所以,两个人去了他的房间。室友没在,皮耶罗开了一瓶红葡萄酒,看他的译诗。皮耶罗说自己正在译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牧歌》,随口念出一句他的诗来——“伟大的世纪运行又将重新开始,处女星已归来”。他说自己生在罗马、长在罗马。燕燕说她喜欢维吉尔,而且全世界,她最喜欢的城市就是罗马。那晚,酒没喝完,聊得开心。放着手机里的音乐,两人拉起手跳舞,一曲尽了,又跳第二曲。两个人靠得近了,抱在一起跳,他们亲吻了,也上床了。
燕燕讲一些,皮耶罗补充。王仑听得津津有味。
“我本以为是一夜情,书上说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没有好结局的。”她看着边上的皮耶罗说,“这个意大利男人也只是为了尝鲜,到中国来,没睡过中国女孩,那叫什么事?”
“才不是呢!”皮耶罗辩解。
她说,从那以后,他俩经常见面。皮耶罗不是那种玩弄中国女孩的老外,他要回国了,她有点不舍,主动提出陪他看看老北京。北京城大小寺庙和胡同留下了她和他的身影。母亲在皮耶罗走前,倒是见了他一面。对这个意大利男青年,没说什么。母亲说,她与他不像恋人,倒像是好朋友。父亲没时间见他,燕燕问要不要看照片,父亲没有回答。她发了照片过去,父亲还是没回答,她又发了一次照片过去,隔了好久,父亲才回了七个字:“怎么找一个老外?”颇有微词。皮耶罗回罗马没了音讯,两周后她才收到他的一封电邮,说自己来中国,在北京一年,真该早认识。两个人开始通信,有时一天好几封信,有时几天一封信。她想念他,但一年后,燕燕在电话里听到皮耶罗向她求婚时,并没有说话。皮耶罗要她好好想想。她对母亲说了,母亲要她好好想清楚,虽然她舍不得她,想她永远留在身边。她想了足足一个星期,才觉得应该答应。“所以,我今天晚上才坐在这儿。”她说着。
“来,祝贺你们。”王仑举杯说。
燕燕和皮耶罗也举起酒杯。
她喝酒不多,一杯足矣,但今天已是第二杯。
在皮耶罗之前,她从未有过男朋友,他是她的第一次。父母婚姻的失败,也使燕燕对男性心存戒备,她怕结婚。母亲可能觉得皮耶罗不是一个中国男人,才没有反对。母亲说过,中国男人都靠不住,大多是人渣,不是人渣的人,可能还没有生下来。她的同事们都看不起她,觉得她是那种嫁不出去的怪姑娘。离开这儿,先离开山城,再离开中国,可以看看另外的世界。那个世界不是别的,而是一直存在她心中的费里尼的罗马。为什么不可以呢?起码以后不再听到母亲那种愤恨父亲的话了,也不必看到父亲忽视母亲的眼色。父亲有个习惯,每年换季取衣服时回家,把夏天的衣服放进柜里,取走秋季衣服。母亲每次向他要燕燕的生活费,二人必大吵。后来燕燕工作了,生活费没了。激烈的争吵少了,两人的关系反而更僵。在重庆的房子里,母亲在厨房,父亲在走廊,两个人站着说话,他希望母亲同意与他离婚。母亲说,你做美梦吧!当初父亲开第一个火锅店的本钱,是她节省加上借亲友的钱。她要他辞掉铁饭碗的工作,成为整个单位里的第一个个体户。没她的鼓励,他不可能成为今天这么一个开连锁保养皮具商店的小商人,有钱,有女人青睐。父亲想给母亲一笔钱,本金加利息,加感激费。母亲拒绝了。父亲倒是没搬出律师和法院来,他俩的婚也一直没有离成。
燕燕一时沉默,边上两个男人也是,倾听小酒馆低低放着的Opera Babes的歌,安静了好一会儿。皮耶罗和她碰了碰杯说:“高兴一些吧。嘿,还是葡萄酒的媒人,我和燕燕认识的那天,喝多了,真的喝多了。”他喝了一口。燕燕和王仑都喝了一口。她给他们倒酒。如果不是喝醉了,她问自己,会不会跟皮耶罗上床?她会的,她喜欢他,虽然嘴里什么也没说,但她笑了。
王仑看着燕燕,也笑了:“人真是奇怪,当时不知对不对,事后才知,有时事后也不知。”
“感觉,在心里,心里有感觉,便会大快乐。”皮耶罗说。
三个人碰杯:“为美酒!”
皮耶罗说:“为同一个学校!”
燕燕替他说:“校友。”
“对,对,校友。你看我的中文还是不够好。”
“已经很好了。”王仑说。
皮耶罗看着手中的酒杯说:“我学了你们的语言,说来也是因为这葡萄酒。”
“哦?”王仑问。
“头一天我参加一个party,被灌醉了。第二天上午本要去宗教系,结果走到了汉学系。你们有一句成语叫‘阳错阴差’,对吗?”
“差不多吧。那你后悔吗?”
“因祸得福,我找到了东方智慧。在你们中国,连最简单的一个字都充满思想。”皮耶罗指着墙上一幅圣者与天堂交流的画说,“对我这个从小信基督的人来说,这真是个挑战。”
“孔子与《圣经》,其实说的差不多。”王仑说。
皮耶罗点点头,他与王仑碰杯,两个人喝了一大口。皮耶罗喝了酒后,脸红红的。酒杯空了。燕燕也快乐地喝酒,她的眼睛亮亮的。她喜欢这样的夜晚,罗马的迷人,是因为有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聊天。
皮耶罗又喝了一口酒,很兴奋:“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有燕燕这个‘师’,现在又有了你这个‘师’,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他想不起来,用手敲脑袋。
燕燕看着皮耶罗,发现他跟第一次认识时一样地吸引着她。她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未婚夫。
王仑看在眼里,眼光移开几秒,打了一个哈欠,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燕燕的肩膀说:“小姑娘呀,会找丈夫,皮耶罗有学问,人也有趣。谢谢你这个晚上没给我找麻烦。”
燕燕没想到王仑这样说,她早把在飞机和出租车,甚至小旅馆里发生的事忘了。她就是这德行,忘性大。她一愣,冲口而出:“王仑,知道吗,你不是个木头,我就不会气你。”
王仑的双手握着,看着燕燕,生气地捶在桌上:“原来这一路上,你是有意气我?! ”
“我要结婚了,我紧张。”燕燕说。她说的是实话,求救似的看着王仑。
王仑沉默半晌,然后说:“紧张,心里必有鬼!”
皮耶罗看着面前的王仑和燕燕,像打圆场似的说:“我也紧张。我说的是真的。”
这下轮到王仑无语了,他的双手放在桌上,稍等了一会儿,才说:“苏燕燕,我这酒喝高兴了,逗你玩的。”
燕燕如释重负地笑了:“我,我,还有皮耶罗,我们没结过婚,真的紧张。”
王仑看着他俩认真地说:“我算是单身吧,我也紧张,因为心里有鬼吧?”他没料到自己会这样说,心里一惊。
燕燕和皮耶罗听了,连忙说:“心里有鬼,对,对,心里有鬼。”三个人相互看着大笑。她一抬手,桌上的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做了一个鬼脸,两个男人一愣,燕燕说:“瓶子落地,姑娘绝对要买下罗马城——哎呀,不太押韵。真见鬼,太不押韵了!”她加了一句,“瓶子落地,买罗马城——罗马城的地!”
他俩都笑起来,说:“买罗马城!”
“看来结婚,远不如打碎酒瓶让人轻松。”王仑止住笑,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困了,我得告辞了。”王仑站起身来说。
皮耶罗也站起来,掏出他的名片递给王仑:“我们是朋友了,你在罗马有任何事,需要帮忙,就找我。”他从衣袋里掏出笔来,在名片上写了燕燕的名字。
王仑接过名片,燕燕也站起身来,和皮耶罗一起要送他,他摆手不让。
周边的客人大都离开了,虽然不时也有新的客人进来,但相比他们来时,整个小酒馆清闲多了。外面一桌客人的欢声笑语不时传来。皮耶罗看着燕燕,把椅子靠近她,亲热地说:“燕燕,终于在罗马看到你了,真好。”
燕燕握着他的手,点点头。她不能说不喜欢他,真的喜欢他。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呀!记得她对母亲说,皮耶罗善良,还有同情心,他没心眼,他会对你好。母亲当时说,反正比中国男人老实厚道。都说意大利男人花心,可你找的这一个不是,跟他们不一样,跟你爸爸也不一样。
“在想什么呢?”皮耶罗摇摇燕燕的肩膀问。
燕燕故意不说,只是傻傻地笑。
“虽然我俩都紧张。还有三天,你就是我的老婆了。神父要在婚礼前见我们一次。明天上午去,可以吗?”
燕燕点点头,打了一个哈欠,赶快捂上嘴:“对不起,我有时差,好困。现在,我在罗马了,你不要把我当外人,让我为婚礼做一些事吧?”
“我让你这个时候来,就是让你放松几天,你平常教书太累了。你知道的,我家里人多,他们都准备好了。”他不太想告诉她,在这之前,他要准备结婚证件,要与家人商量,请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准备宴席,还要落实远道客人的住宿,等等,他跑了好多地方。他想过,应该在中国也有一个婚礼,当然不需要包括那么正规的签字等繁杂文书在内,主要请她的不能来罗马的亲朋,热闹一下,祝福一番。与她说了,她说这事要问母亲,便没了下文。
“听说意大利婚礼有好几个‘多’。”燕燕笑着问,“亲朋多,仪式多,还有什么多?”
“没错,意大利人结婚,什么样的亲戚朋友都要来。不过,除非皇室要人,一般百姓的婚礼,并不是特别复杂。大家喜欢喝酒,跳舞,唱歌,吃,吃,吃。很多人会发言讲爱和真理,讲欧洲历史与东方传说,会对新娘、新郎开玩笑,你到时会气坏肚子的。我们在教堂举行仪式,不要出错。出错了,不能再来,这是我唯一有点不放心的。对不起,我的中文表达,说对了吗?”
“你的中文突飞猛进,你说什么样的中文,我都听得懂。好吧,婚礼前后,所有的事,我听你的指挥。”
“我没经验。”
“你会做好的。”
“你鼓舞我,我就不怕。”
“不怕,不怕。我们不必怕。”
“唉,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妈妈呢?在旅馆吗?我多订了一间房的。”
问题来了,知道皮耶罗会问的。他一定以为母亲在那个小旅馆里休息呢。中西文化有差异,若是中国未婚夫,早就问了。意大利未婚夫,到了这种讨论婚礼细节时才问。
“我妈妈——”燕燕咬了一下牙齿,语气故意轻松地说,“妈妈最近失眠更严重了,身体不太好,她抱歉不能来。我爸爸会来!”她在北京时,给皮耶罗发了两个信息,一个说正在赶去机场,过了安检后,她又发了一个,说马上登机,一切正常。她当时就想告诉他,母亲不能来,可是又担心说不清楚,便没说。
皮耶罗握着她的手说:“我很抱歉。需要我怎么做,告诉我。”
“婚礼会让她觉得心累。”燕燕说了实话。
“哦——”皮耶罗,他调转话题,“你爸爸到了罗马后,我们练习一遍进教堂。”
燕燕点点头。父亲并不是一个人参加欧洲半月游,离开了女人,他就不是他。只是这回到欧洲,他会带一个什么样的新情人,让她有些好奇。她告诉过皮耶罗,父亲在荷兰。皮耶罗没多言,他并不傻,知道她的家事很麻烦。皮耶罗拿起酒杯,又放下了。女侍者走过来,放了一瓶气泡冰水。她一身黑衣,围了一个同样黑色的围裙,人倒也客气。
看到燕燕连连打哈欠,皮耶罗掏出信用卡来。女侍者做了一个OK的手势,表示已结过了。
皮耶罗不明白,奇怪地看边上的燕燕。
燕燕摊了摊手,看到他还是不明白,便说:“肯定是王仑。”
皮耶罗有点恼,然后笑了,笑得很开心,抓起燕燕的手往外走,说是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因为有时差,眼睛直打架,连连打哈欠,燕燕想睡觉。但是为了不扫皮耶罗的兴,还是跟着他走。两人爬了不少楼梯,终于来到楼梯顶端。他们站在一个木门前,皮耶罗说:“最好,你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上眼。
吱嘎一声,皮耶罗推开门,他牵着她的手走入,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松开手说:“燕燕,睁眼吧!”
她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屋顶露台,什么东西也没有,更没有人,宽敞到可以打篮球。四周全是景色,有圆形教堂的顶,亮着灯光,也有屋顶的雕塑,还有远处罗马的夜色,美不胜收。她惊喜地四下张望,兴奋地趴在围墙上往下看。下面街上有摆摊的小贩,有孟加拉人在兜售玫瑰,还有一个咖啡馆里传出的歌声,紧跟着,从那儿跨出一个穿得像男孩的歌手拉着手风琴在欢快地唱歌。好几个人戴着面具,从另一条街上走出来,相遇另一群穿着拖地长袍、头戴羽毛的男女,彼此点头致意,走入另一条小街。
真是难以置信!她仰过身来看边上的大教堂,揉揉眼睛说:“我不敢相信!我在这儿,在费里尼的电影里,在《罗马假日》里!谢谢你!”
“不谢不谢!”皮耶罗趴在围墙上,高兴地说。
“要谢。”
“你,刚才说的那个《罗马假日》,那是电影,对吗?”
他对电影不是太感兴趣,但不可能不看《罗马假日》的。以前在北京时,关于中国,他问得多,但可能会有些心不在焉。她顺着他的话说:“对,是特别好的电影,关于特别好的城市。”
一阵凉爽的风吹来,吹动着她的长发。她抚了抚头发,眼看四方,这灯光,这被罗马笼罩着的一切,甚至空气,她喃喃自语:“哦,像是做梦一样!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全是费里尼电影里的一切!”
她痴迷地闭上眼睛:“哦,奥黛丽·赫本!呵,安妮塔·艾克伯格!飘荡着咖啡和葡萄酒香味的街道!”她睁开眼睛,一把拉住皮耶罗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知道吗,皮耶罗,你把费里尼的罗马带给了我,谢谢你!”
“你说起费里尼,比说起结婚还快乐!”皮耶罗心中感受到,脱口而出。
“我给你说过他,你难道忘了?”
“是有一点忘了。”皮耶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燕燕拉着他转圈,真希望母亲在这儿!下次一定要带母亲来罗马,要在这儿陪她看费里尼的电影。
燕燕突然停下,松开皮耶罗,神情慌张,四下张望,叫了起来:“费里尼,我的费里尼呢,它在哪儿?不行,我得找费里尼。”
皮耶罗茫然地摊开双手:“你想去他的坟墓吗?他埋在意大利另一边,在家乡瑞米尼那儿。”
“哎呀,我说的是一条流浪小狗,我今天在路上捡到的。”她着急地说,“我怎么可以忘记它呀,它和我们一起进小酒馆的。真糟,我今天是怎么了,都忘了把它介绍给你。”
他们跑下楼梯,奔出大楼,来到街上。这儿有一个小广场,燕燕眼尖,一下子看到了刚才吃饭的小酒馆,奔了进去。
皮耶罗也跑进小酒馆,他问一个正在清理桌子的侍者,边说双手边比画。
里面没有费里尼,燕燕眼睛扫得很仔细,感觉小狗就不在。她冲出来,心里好空,跑到一个铁栅栏前,推开走入。这是一个五十米左右有壁画的拱形洞,圣母像前点着蜡烛,供着鲜花。有几级朝下的台阶上蹲着一只猫,在暗黑中瞪着黝黑的眼睛。那儿有一个出口,通向另一条小街。燕燕跑过去,却没注意那几级台阶,她一脚踩空,跌倒在地上,跌得很痛。她躺在那儿,几秒钟后,爬起来继续呼唤:“费里尼!”
这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有节奏地回旋,声音很响。燕燕循声望去,洞边倚墙坐着一个披着黑纱的女人,像是吉卜赛人。看不清她的脸,她面前点着蜡烛,烛光映照着一块布上好些各种各样颜色的小盒子和手绘阿拉伯数字,它们相互缠在一起。
燕燕不解黑衣女人的语言,迷茫地摇头。
黑衣老女人看了看燕燕,改说英语,说得更快,像一道道闪电,令她招架不住。不过燕燕大致听明白了,黑衣女人是说,她看见很多游客跌倒在此,少有燕燕这样叫着意大利导演名字的人。
燕燕绝望地说:“费里尼是我的狗,你看见它了吗?看见它了吗?”
“我有一些东西,可以帮你找到你希望得到的东西。”黑衣女人指指面前的那些小盒子,话速缓慢得让人着急,“如果你真的遇到——麻烦,想知道你生命中——什么最重要时,才打开它。来,拿一个吧!”黑衣女人拿起一个青色盒子,捧在手心上。
燕燕一下子愣住了,后背一阵发热,黑衣女人的话,太神秘了,尤其是对方那张脸在黑纱里渐渐清晰了。轮廓很西方,眼睛是黑眼珠,却怎么看,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童年,她也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当时,她与母亲乘过江轮船去城里看姨,母亲的妹妹。她不知怎么回事,与母亲走散了。前街、后街找母亲,都找不到,只好坐在石梯上等待。她没敢哭,怕一哭就被人带走。一个个子小小的女人走过来。她的头发浓密,几乎遮挡住了整张脸。她一身拖拖拉拉的灰布衫,脚上是黑布鞋,可眼睛是黑黑的,又大又亮。她仔细端详她,目光盯着她的额头和耳垂看,然后对着她哼唱起来,她的后背一阵发热。这时母亲跑过来,抱着燕燕,警觉地看着那个女人,整个身体语言在质问,你要干什么?女人居然一笑,用沙哑的声音说,要母亲好好待见女儿,说女儿日后必有不同于本命的命。母亲拉着燕燕就走,扔下一句话:“命是什么?命为何物?”
母亲说得好。燕燕这时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她很想与这个黑衣女人讨论一下。黑衣女人微微闭上眼睛,哼唱起来,很像小时母亲唱的歌谣,母亲说是她看到巫婆跳神时唱歌,便跟着学了一些。那歌声在她的心上抓呀抓,令她呼吸急促,泪水盈满眼睛。这时,皮耶罗跑过来,看见燕燕,也看到了黑衣女人,他掏出五欧元给了她。对方睁开眼睛,把手心上的盒子放到燕燕的手里。皮耶罗叫燕燕:“我们走吧!”他没有等她,就往前走了。
燕燕朝黑衣女人点点头,把小盒子塞入裤袋,边走边呼唤:“费里尼,费里尼!”她往洞口走,走出十几步,回头看时,那儿没有黑衣女人了。她觉得奇怪,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快出洞口时,看到皮耶罗在圣母像前画十字。他神情投入,旁若无人,嘴里念念有词。
燕燕站在边上等着,皮耶罗做完了祷告,抬头看见她,便说:“奇怪,这儿晚上都锁门,居然今天没有,可能是一个征兆。”
燕燕难过地说:“哦。征兆是没有希望找到费里尼了。”
两个人往洞口外走,皮耶罗把铁栅栏门关上,说:“罗马到处都是流浪狗。它们来到你的生活,走出你的生活,就像自由的风。”
“费里尼,我很高兴你是自由的,不像我,一个人在没有窗的旅馆里,睡小小的床,听各种吵闹讨厌的声音。我希望有别的地方可去。”
虽然燕燕的声音很低,但皮耶罗还是听见了,他很意外:“你知道我在网上订的,网上的图片看起来不错。”
“我知道,这地方离你的学校和家都不太远。不必换了,将就到婚礼前一天,我们再找个干净和大一些的地方吧。对了,你订了婚宴的酒店和房间。”
燕燕这么善解人意,皮耶罗略有所思地看着路灯。稍等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抱歉地说:“燕燕,我带你回我家,好吗?”
“今晚?但是你妈妈——”
“没问题。”皮耶罗不太轻松地说,掏出电话,拨号码,很紧张的样子。电话通了,他叫道:“妈妈。”背过身后,意大利语说得很快。电话通了好几分钟,终于结束,他高兴地转过身来说:“燕燕,嘿,我妈妈同意了!她很期待见到你。”
“之前你妈妈怎么不请我住在家里?”
“她是老套人,结婚前,男女授受不亲。”
“你和我在中国时并不这样。”
皮耶罗脸红了,双手搓着,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当然还有一个因素,我担心我家那么大一家人,你爱清静,才订了旅馆。罗马夏天旅馆很难订到,在网上订的,图片看着不错,没想到那么糟、那么不好……”
燕燕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皮耶罗表示他的抱歉了。当时皮耶罗在邮件里问她是否想住罗马城里,她马上就回复愿意,其实她真怕跟那么多意大利人住在一起。只是这个旅馆太不像话,才让她觉得受不了。
两个人去小旅馆拿行李,顺便把燕燕和她母亲的房费结算了。印巴老板不太高兴。皮耶罗拿出订单,说上面有规则,可以取消。印巴老板没再说什么,就同意了。
一直害怕男人,班上的男同学,街上的男人,那些老的、中年的男人。在巷子或是江边沙滩,常有男人掏出裤裆里的阳具来,当着女孩子的面玩耍。附近的防空洞,最早是1945年时为躲避日军飞机大轰炸挖的,五十年代为防国民党反攻大陆全民备战,又挖了一批防空洞,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为“反帝反修”又挖了一批。后来,在这一带,防空洞的用处就是男人强奸女孩。她害怕,路过它,都快步走开,生怕里面躲着一个男人,把她抓了进去。
《4分33秒》,那个约翰·凯奇,让人在4分33秒里感受寂静的魅力。少有人知道他,她是他的“粉”。她亲耳听过他的演奏,即刻进入小时在南岸的日子。“激浪”两字,必须在平视江水时才能感受到。她懂得约翰·凯奇:在摇篮里倾听江水流淌,牵动船拉响汽笛,渗入街人邻里的脏话和打情骂俏当中,一切生命的声音被她这样的脑袋当成粮食吸收。倾听是一门艺术,学会倾听前,必须学会沉默。
从几岁开始,她就被勒令洗衣服!那天正巧停水。没办法,她下江边去洗。洗好后装入竹篓,她就在沙滩上写字画图。桩桩深藏不露的心事,尤其是对男人的恐惧,呈现在沙滩上,然后再用脚将其擦掉。更多时候,她只默默地凝视江对岸。
防空洞下面是一大片空地,长年积水。有一个小水潭,里面常有黑黑的蝌蚪,在一只生满苔藓的橡胶雨靴里游荡。都说,那是一个被强奸的女孩丢下的鞋子。
江上传来汽艇的马达声,月亮挂在天边,天色暗下来。江岸上已少有路人了,原有的钓鱼人都收竿离去。哼,强奸犯肚子饿,该回家去了。她看江面,轮船大多泊在岸边,对岸朝天门半岛灯火辉煌。黑暗渐渐浓烈起来,两岸斑斓的灯火,随着夜色暗淡下去。她背起竹篓朝山坡上走去。
一个黑影在朝这边靠近,看不清模样。
该来的就会来,躲不掉的。她看到了,并没有飞快地跑走。心里充满恐惧,同时也洋溢着兴奋,倒想看看,会是谁,将会对她做什么。
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加快。
黑影近了,是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个子高高的,年纪却小。他说他叫坎坎,住在渡轮上端的那条街,与她同学校,比她高两年级。
“经常看到你在这儿,不放心。”
“为什么不放心?”
“你不知?”他指着远处的防空洞说,“那儿出过事,有像你这样大的女孩被拖进洞里。”
“被坏人强奸!你想说什么?其实这样死气沉沉的生活,还不如遇到一个强奸犯好呢。”她被自己的话震动了,她故意拖延回家的时间,难道不是在期待这种毁灭来临?
他异样地看着她,说:“你在说反话,真的,你要小心。那些被强奸的女孩,听说要么被勒死,要么被扔进江里淹死。”
“是真话。得了,我会小心的,我会跑。”
坎坎突然发现她背着的竹篓:“那是什么?”
“衣服。”
他笑起来。
“不信,我俩试试,看谁跑得快?”
她说着放下竹篓,与他在沙滩上齐步站立,一起约好喊一二三开跑。他们跑起来,沿着江边沙滩上奔跑。先开始,他在她前头,跑了五百米。但他不是对手。她的速度不变,这江岸每一块礁石、每一处沙滩,哪儿有陷坑,哪儿需要跳过,她都了如指掌。在岸边跑,稍不留意,就会跌倒。趸船上的灯和山坡上的路灯,甚至月光照明,也是模模糊糊的,少年跌倒好几次,他跑不过她,由此甘拜下风。
在学校里,他们装作不认识。只有在夜晚,在江边,他们才说话。他们堆石山、筑沙堡、攀岩。有一次坎坎亲了她,她给了他一耳光,说:“不许耍流氓!”
她掉头离去。
他追上她,很生气,对她吼,说喜欢她。他让她再打他,但是不要离开他。
她继续往前走。他拦着她的路,说他的父母天天在家里争吵,在塑料厂工作的母亲精打细算,做水手的父亲爱打麻将,输掉钱,又来找母亲要。母亲不给他,他就打母亲,也打他。他让她看手臂,上面有好几条棍印:“我爸爸……”
她捂着他的嘴,不要他往下说。她记得有一次在江边,看着一个男人追着一个女人,女人披头散发要跳江,男人追上了,一掌把女人推倒。女人在水中踉跄地跑,男人反倒停下喊:“你死呀,死给老子看。”女人本来正向深水区走,突然停下,朝他哈哈大笑,说变成鬼都要来找他,让他不得好死。他追上去,抓着女人的头发,往水里按。有人报警,警察来了,要带走男人。女人不让,说是她的错,让警察放过男人。她牵着男人的手走了。
坎坎哭了,她把他抱在怀里,两个年轻的身体打着哆嗦,越抱越紧。她真的太需要自己的身体拥抱另一个身体了。
“不要分开。”他说。
那晚她和他偷吃了禁果,其实根本不是交合,他只是隔衣触摸了她刚刚发育的身体。她的皮肤像着火,喉咙直冒气。他拿着她的手指,放入自己的胸口,往下滑,滑到一个硬硬的地方,两个人都浑身战栗。他闻闻自己的手指,好甜蜜呀,感染了江水和星空。江水起着波浪,星空旋转光芒!从来不知一个人的舌头进入另一个人的嘴里,和一个人的舌头含着另一个人的手指是这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这种神奇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波浪高到天上,星空坠落进江里,浸透她和他湿湿的身体。他们抱在一起,吻在一起,滚动在沙滩上。沙滩上黄色紫色的野花纷纷盛开,随风摇晃,给他们加油。风声加入,月亮加入,涛声加入,一个女人沙哑的歌声加入,忧伤而缠绵。他们呢?他们停住了,专心地聆听。
歌声结束,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像陌生人一样慢慢站起来,朝不同方向走去。
她没有再去江边了。
没有原因,反正她不想去。
而一年不到,苗圃后街一个女孩失踪了。又过了段时间,有一个女孩的尸体在江边防空洞里被找到。她不知道这个女孩是不是那个失踪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