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王“卡尔:不可能犯罪小说系列(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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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七月三十日,星期四

机器人的生活

接着,陷入了一片寂静。然后,莫克森重新现身,笑容带着些歉意,说道:

“原谅我突然离去。那里有台机器失去了耐心,在发脾气。”

我的目光牢牢地黏在他的左颊上,那里有四道平行的划痕,道道见血。我说:

“它是怎么修剪指甲的?”

——安布罗斯·比尔斯安布罗斯·比尔斯(1842—1913),美国作家,以短篇小说闻名。其小说以恐怖和死亡为题材,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鹰溪桥上》和讽刺小说《魔鬼辞典》等。:《莫克森的主人》

第七章

第二天午后不久,天空灰蒙蒙的,下起了温暖的雨,整个乡下变得阴暗起来,佩奇又坐在书房里的桌子旁,不过这次心境截然不同。

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是艾略特警督,他的脚步声像下雨声一般单调乏味。

而端坐在最大的一把椅子上的人是基甸·菲尔博士。

博士今天克制住了那雷鸣般的笑声。他早上抵达马林福德,似乎对所见到的情况不太满意。他往大椅子的椅背上一靠,微微喘着气。目光穿过黑色宽边眼镜,异常专注地盯着角落的桌子。土匪般的胡子向上翘起,就像马上要与人发生争吵,蓬乱的灰白色头发垂到耳朵一边。他把铲形宽边帽和象牙把手的拐杖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虽然胳膊肘旁边就放着一大杯一品脱啤酒,他却对此没有什么兴趣。还有,七月的炙热晒得脸更加红润,他却几乎没有显现出惯常的愉悦。佩奇发现他比别人描述得更高大,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形。他一开始披着工字褶斗篷走进屋子时,感觉要占满整间屋子,都要把家具挤出去了。

没有人喜欢马林福德和斯隆第一章为索恩(Soane),此处原文为Sloane,相差一个l,应为作者笔误。一带的状况。这个地区的人们虽隐忍闭锁,倒也不是完全默不作声。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在公牛与屠夫旅馆里以“民俗学专家”为人所知的陌生人是刑事调查局的督察,却没人说出来。在公牛与屠夫旅馆的酒吧里,每天早晨来喝啤酒的人都压低声音说话,喝完很快就走,就是这样。菲尔博士找不到住处,因为两间客房都已满,佩奇很乐意提供自己的小屋招待他。

佩奇也欣赏艾略特督察,安德鲁·迈克安德鲁·艾略特看上去既不像个民俗学专家,也不像苏格兰场的人。他年纪轻轻,瘦骨嶙峋,淡黄色的头发,思维严谨。他喜欢争论,诡辩到让哈德利警长不悦的地步。他接受的教育完全是苏格兰式的,乐于处理最细致主题的细枝末节。此时下着蒙蒙细雨,他在佩奇的书房里踱步,试图弄清自己所面对的状况。

“嗯,好,”菲尔嘟囔着,“目前为止进展如何?”

艾略特想了想。“郡警察局长马奇班克斯长官今天早上打电话给苏格兰场,把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他说,“当然,按惯例他们本来要派一位高级督察过来。不过呢,既然我已经来调查和这件案子有关的某些事——”

(是维多利亚·戴利遇害案,佩奇想。可里面存在怎样的关联呢?)

“你的机会来了,”菲尔博士说,“好极了。”

“没错,博士,我的机会来了。”艾略特表示赞同,他用满是雀斑的手握紧拳头小心地按在桌子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如果可以,我打算做点什么。这是次好机会,你也知道。”他用力呼出一口气。“可你知道我即将面对的困难,这附近的人嘴闭得比窗户还要严,他们力求一探究竟,但不愿让你介入。他们像往常一样喝着啤酒聊天,可你一谈到这件事,他们马上就一哄而散。至于召集整个这一带的绅士阶层,”从他的语气看得出对这个词的些许蔑视,“那就难上加难了,即使是这案子发生之前也一样。”

“关于另一个案子,你是怎么打算的?”菲尔博士睁开一只眼睛问道。

“关于那个案子,唯一对我们有帮助的是戴恩小姐,玛德琳·戴恩。她嘛,”艾略特督察慢条斯理地强调道,“真是有女人味。跟她谈话很是享受。不像那些强硬的女人,在你的眼前抽烟,你一掏名片出来她们就打电话叫律师。不,她是个真正的女人,让我想起曾在家乡认识的一个女孩。”

菲尔博士瞪大双眼,艾略特督察因失言使得满是雀斑的脸上(可以说是)显得很不安。布莱恩·佩奇倒是理解并且赞成他的说法,甚至由于一丝荒唐的忌妒而感到内疚。

“不管怎样,”督察继续说,“你会想要了解法恩利庄园的。我昨晚已经给在这儿的每个人都录了口供,除了仆从们之外。只是简单的口供。我得把他们中的一些人集中在一起。巴罗斯先生昨晚住在庄园里,今天准备好接受我们的调查。但是申诉人帕特里克·戈尔和他的律师(名叫威尔金)都回梅德斯通了。”他转头看向佩奇。“我怎么听说,先生,发生了争吵,有人说自从指纹记录本被偷以后,事态就变得相当紧张了?”

佩奇稍显热心地表示认同。

“尤其是指纹记录本被偷之后,”他回答说,“奇怪的是,除了茉莉·法恩利,他们每个人都把这个证据被盗看得比法恩利被杀更重要——假设他是被谋杀的。”

菲尔博士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顺便问下,对于谋杀和自杀这个问题,他们大概是持什么样的态度呢?”

“非常谨慎。出乎意料的是根本没什么态度。唯一一位斩钉截铁地说(实际上是高喊)他是被人谋杀的是茉莉……我是指法恩利夫人。其他的胡乱指责和歪曲我希望今天一句也没记住。很高兴我已经忘了一大半。我想这也很自然。平时我们都过于紧张而且不自然地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以至于遇事时的反应有点过激。就连律师也表现得很有人情味。墨里试图控制住局面,却被推开了。我们当地的警察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正在努力,”菲尔博士表情难看地强调,“解决这个问题。你说说看,警官,你对于谋杀的判断没什么疑问吧?”

艾略特坚信不疑。

“是的,博士,我没有疑问。喉咙上划了三道伤口,目前为止我还没能找到凶器,无论是在池塘里还是那附近。要知道,”他小心翼翼地说,“我还没拿到尸检报告。我倒没说一个人不可能往自己身上划三道那样的伤口。可没找到凶器这一点似乎决定了是谋杀。”

他们听了会儿雨声,还有菲尔博士呼吸时发出疑虑的喘息声。

“你不认为,”博士试探性地问,“我只是,咳,随便一提:你没想过他有可能是自杀,然后在痛苦的抽搐中猛地甩掉了凶器,所以你们才找不到吗?我想,这种事以前发生过。”

“这种事可能性很小。他总不可能把它扔出花园吧,那么,只要还在花园的某个地方,伯顿警长就会找到。”艾略特严肃的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听我说,博士,你认为这是自杀吗?”

“不,不,不是。”菲尔博士坦率地说,好像对此相当震惊。“可是,即使我相信这是谋杀,我还是想知道我们的问题怎么解决。”

“我们的问题就是:谁杀了约翰·法恩利爵士。”

“的确。你还是没注意到我们陷入了死胡同。我很担心这个案子,是因为它违背了全部规则。所有规则都不满足,因为被选为牺牲品的人不对。要是遇害的是墨里就没问题!(我只是就理论而探讨,你懂的。)真见鬼,被杀的应该是墨里啊!任何完整构思的情节都应该是他被杀掉。他的现身就等于找死。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掌握着能左右事实真相的重要证据,这个人或许根本不需要这证据就能解开身份之谜,嗯,他才是要被灭口的不二人选。到目前为止他安然无恙,而身份之谜随着当事人之一的死亡,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你听懂了吗?”

“我懂。”艾略特督察严肃地说。

“让我们拨开迷雾,”菲尔博士继续说,“整件事会不会是,比方说,凶手在哪里出了差错?约翰·法恩利爵士(以现在的名字称呼他)或许根本不是他原本想要谋害的对象呢?凶手会不会把他错当成别人杀了?”

“不大可能。”艾略特看了看佩奇说道。

“不可能,”佩奇说,“我也那么想过。好吧,我再说一次:不可能。光线很清晰。法恩利的长相和衣着与谁都不像。即使是从较远的地方看你也不可能认错人,更别说从近距离割了他的喉咙。映着朦胧的水光,虽说看不清细节,但是整个轮廓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这么说法恩利是凶手蓄意杀害的,”菲尔博士拉长声音清了清嗓子说道,“非常好。我们还可以排除掉哪些可能的干扰和无用信息?举个例子,这起杀人事件是否与权位之争一类的事毫无关联?会不会是某个局外人干的……某个不关心他是约翰·法恩利还是帕特里克·戈尔的人……只是选了这个时机浑水摸鱼,以我们不了解的其他动机杀了他。这有可能。假如天理不彰就有可能。不过我不担心这一点。这些事是密切相关、相互依赖的。你们注意到没有,指纹记录本这个证据在法恩利遇害的同时被人偷走了。”

“非常好。法恩利是被蓄意谋杀的,而且杀人动机与财产继承权问题有关。但我们仍不确定内幕如何。这个问题还具有两面性,使我们进退两难。这样,假如被害人是冒名顶替者,他被杀害的原因可能有那么两三种。你可以想象。然而,假如被害人是真正的继承人,那么他被杀的原因可能就多种多样了。你也可以想象。这些原因包括不同立场、不同观点、不同动机。因此,这两个人究竟谁是冒名顶替的?我们必须先搞清楚这点,之后才能有具体思路和侦办方向。咳咳。”

艾略特督察面色凝重。“你的意思是关键在于这位墨里先生?”

“是的。我指的就是这位神秘莫测的老朋友肯尼特·墨里。”

“你认为他知道谁真谁假?”

“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菲尔博士愤愤不平地说。

“我也是,”督察淡淡地说,“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他掏出笔记本打开。“每个人好像都同意……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共识真是不少……大约九点二十的时候墨里先生是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佩奇先生,对吧?”

“是的。”

“谋杀(我们暂且这么说)发生在九点半左右。关于这一点有两个人给出了明确的时间:墨里和那位律师,哈罗德·威尔金。十分钟可能并不算长。不过,虽说指纹比对是得小心翼翼,但也不至于像墨里认为的那样是一项相当耗时的工作吧。你别告诉我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你觉得他是个不诚实的人吗,博士?”

“不,”菲尔博士使劲皱着眉头,举起一大杯啤酒说,“我觉得他是想尽力做点非同一般的侦查。过一会儿我会告诉你我对这个案子的看法。你说对所有人都做了笔录,因此在那十分钟里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也都记下来了,对吗?”

“每个人都只有寥寥数语,”艾略特突然很生气地说,“没什么意见。他们一直说,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嗯,我打算再问一次,之后才能有结论。要我说,就是一群怪人。我知道在警察的报告中,事情看上去很零散,因为你已经把不相关的事实碎片整合起来,并且乐在其中了。但是在这些片段里面隐藏着残忍的谋杀和痛苦的深渊。听听吧,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打开了笔记本。

法恩利夫人的陈述:

走出书房时我心烦意乱,于是上楼回到卧室里。我丈夫和我的套间卧室在厢房的二楼,就在餐厅的上面。我洗了洗脸和手,告诉女仆再准备一套衣服,因为我觉得自己有点邋遢。我躺在床上。床头灯的灯光很暗。阳台上的窗户开着,从屋里可以俯瞰花园。我听见有扭打挣扎和哭喊声,最后是水溅出来的声音。我跑到阳台,看到了我的丈夫。他好像是躺在水池里挣扎着。当时只有他一个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赶紧从主楼梯跑下去找他。我在花园里没听见或是看见任何可疑的声音或东西。

“下一位:

肯尼特·墨里的陈述:

我从九点二十到九点半一直待在书房里。没有人进到房间里来,我也没看见其他人。我背对着窗口。我听见有声响(描述类似)。直到我听见走廊里有人往楼下跑,才想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我听见法恩利夫人冲管家大喊,说她担心约翰爵士出了什么事。我看了下表,当时正好九点半。我在走廊里碰到法恩利夫人,然后我们走到花园里,发现有个男人被割喉。此时我的指纹比对和对他们的辨识还没有结论。

“不错,而且颇有帮助,不是吗?接着我们来看:

申诉人帕特里克·戈尔的陈述:

水声,非常微弱,没听到其他声响。我记得听见这个声音时刚好绕到屋子的侧面,没想到会出事。当走到花园里面时,我听到有人大声说话。我不想跟别人在一起,于是继续沿着紫杉树篱旁边的小路绕着花园走。然后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内容。我一直在聆听。直到他们全都回到屋里,只留下那个名叫佩奇的人,我才走到水池那边去。

“最后,我们来看:

哈罗德·威尔金的陈述:

“我待在餐厅里寸步未离。我吃了五个小三明治,喝了一杯波尔多葡萄酒。没错,餐厅的玻璃门朝着花园敞开,其中一扇门距离水池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不过餐厅灯火通明,花园里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光线反差——”

“死无对证。一楼的树篱只有齐腰高,距离法恩利站着的地方不超过二十英尺,”艾略特边用手指头弹了弹笔记本边说,“但他说由于‘光线反差’看不见。”他给出结论:

“当餐厅里的老爷钟指到九点三十一分的时候,我听见类似扭打的嘈杂声和一阵戛然而止的尖叫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溅水声。我还听到从树篱或者灌木丛里传来沙沙声,而且我觉得看见了什么东西隔着其中一扇玻璃门在望着我,就是离地面最近的那扇。我担心可能发生了什么与我不相干的事。我一直坐着等,直到巴罗斯先生走进来跟我说那个骗人的约翰·法恩利爵士自杀了。这段时间里我没做任何事,只是又吃了一块三明治。”

菲尔博士喘着粗气,坐直了一些,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啤酒。眼镜片背后不断闪现出兴奋的光芒,那是一种惊喜。

“哦,好酒!”他瓮声瓮气地说,“精简过的陈述,对吧?这就是你经过仔细思考的想法吗?威尔金先生的有些证词让我打了个冷战。嗯,哈,等一下。威尔金!威尔金!我之前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我肯定听过,因为这音节太熟悉,早已牢牢印在我的——‘那有什么关系?’‘没关系。’‘什么事?’‘我不介意。’不好意思,我的思维又发散了。你还有别的信息吗?”

“呃,还有两位客人,这位佩奇先生和巴罗斯先生。你听过佩奇先生的陈述,也掌握了巴罗斯先生的简要描述。”

“没关系。再念一遍,好吗?”

艾略特督察皱了下眉。

纳撒尼尔·巴罗斯的陈述:

我本想吃点东西,可威尔金待在餐厅里,我觉得那会儿去找他谈话不太合适,就走到屋子另一边的客厅等着。当时我认为和约翰·法恩利爵士在一起比较合适,他走进了南边的花园里。我从走廊的桌子里拿出一个手电筒。这么做是因为我视力不太好。就在我打开通往花园的门时看见了约翰爵士。他正站在水池边,似乎做了个什么动作,或者移动了一点点。从门口到较近的水池边大概三十五英尺远。我听见扭打的声音,接着是溅水声和水搅动的声音。我赶忙跑过去,发现了他。我不确定有没有人和他在一起,无法准确描述出他做的动作。他的脚就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似的。

“就这样了,博士。有些细节你注意到了吧。除了巴罗斯先生,实际上没人目睹被害人遇袭倒下,或者跌入水池。法恩利夫人是直到他躺在水池里才看到,戈尔先生、墨里先生、威尔金先生和佩奇先生都是后来才看见……他们是这么说的。除此之外,”他试探着问,“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嗯?”菲尔博士含糊其词。

“我问你是怎么看的?”

“噢,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吧。‘天知道,花园是个迷人的地方。’”菲尔博士说,“可是结果呢?谋杀发生之后,我听说,在墨里出去看外面发生的事时,有人从书房里偷走了指纹记录本。你的笔录里有没有记下众人当时都在做什么,有谁可能偷走它?”

“我记了,”艾略特说,“不过不想念给你听,博士。为什么?因为一无所获。经过分析和归纳,结论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偷走指纹记录本,而且在一团混乱当中,没人注意到是谁干的。”

“哦,天啊!”菲尔博士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抱怨一声,“我们终于知道了。”

“知道什么?”

“长时间以来我所害怕遇到的是近乎纯粹的心理谜题。他们描述的各种情节、给出的各种时间,甚至多种可能性都没有矛盾之处。除了那项心理上极其不相称的动机,也就是为什么要小心翼翼地去杀一个骗子,此外就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尤其是这里面几乎完全没有具体线索:没有袖扣,没有烟蒂、剧院票根、钢笔、墨水或是纸。嗯。除非我们的捕捉方向更加明确,不然我们很难逮住这头被称作人类行为学的肥猪。那么,哪个人最有可能杀害死者?又是为了什么?你们调查的维多利亚·戴利被杀案,又是哪个人在心理上最符合这种残暴的行为模式?”

艾略特吹了声口哨。他说:“你怎么看,博士?”

“我想想,”菲尔博士低声说,“我是否掌握了维多利亚·戴利一案的基本事实。三十五岁,老处女,待人友善,不太聪明,独居。嗯。哈。是的。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遇害。是去年的七月三十一日那天。对吧,老兄?”

“没错。”

“是一个农场主开车回家路过她的小屋时警觉起来。从屋里传来了尖叫声。有个乡村警察骑自行车路过,跟着农场主过去看。他俩都看见一个人从一楼的后窗户爬出来,那是这附近大家都认识的一个流浪汉。俩人追赶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流浪汉为了摆脱追捕,硬闯栅栏,试图在南部铁路货运列车开来之前横穿铁道,结果当场死亡。对吧?”

“没错。”

“戴利小姐的尸体在小屋一楼的卧室里被发现。是被人用靴子鞋带勒死的。遭到袭击时,她正穿着棉睡衣和拖鞋在休息,但还没入睡。在流浪汉身上搜出了钱和贵重物品,案情一目了然——除了一点。法医检查时发现尸体上沾有深黑色的混合物,她的指甲缝里也都是这种混合物。这种物质经过内政部的人分析,证实是由泽芹汁、乌头草、委陵菜、颠茄和煤灰所组成。”

佩奇坐直了身子,瞠目结舌。除了菲尔博士描述的最后一部分,其他的他听了不下一千次。

“喂!”他提出异议,“第一次听到有人提出这种说法。你们发现尸体上涂了包含两种致命毒物的混合剂?”

“是的,”艾略特轻蔑地咧嘴一笑,“当然了,当地法医没有化验。审讯官认为不重要,甚至在审讯时也没提出这一点。他很可能觉得那是某种美容制剂,提出来有点不雅。不过这位法医后来悄悄递了个口信,而——”

佩奇感到困惑。“乌头草和颠茄!即便如此,死者并没有吞服,不是吗?如果只是外用,它们并不会致命,对吧?”

“哦,不。即便如此,这案子也相当清楚。你不这样认为吗,博士?”

“不幸是桩明了的案子。”菲尔博士表示认同。

在嘈杂的雨声之中,佩奇听见有人在敲小屋的前门。他一边尽力把一段容易忘记的回忆记在脑中,一边穿过短短的走廊去开门。是当地警察局的伯顿警长,他穿着橡胶连帽雨衣,在雨衣里面藏着一个包着报纸的东西。他说的话将佩奇的思绪从维多利亚·戴利案拉回到更近的法恩利案。

“先生,我可以见见艾略特督察和菲尔博士吗?”伯顿说,“我把凶器带来了,真找到了。而且——”

他扭头示意了一下。雨把泥泞的花园前面冲刷出一个水坑,一辆熟悉的汽车停在前门外。是一辆旧的莫里斯,在车窗侧帘后面好像有两个人。艾略特督察急忙跑到门口。

“你说——?”

“我找到杀害约翰爵士的凶器了,长官。还有些别的东西。”伯顿警长再次朝汽车的方向扭了扭头,“那是玛德琳·戴恩小姐和在庄园里听差的老诺尔斯先生。他曾经为戴恩小姐父亲的至交工作过。他不知如何是好,便跑去找戴恩小姐,然后跟着她来找我。他有些话要跟你说,整个案子很有可能会真相大白。”

第八章

他们把报纸包放在佩奇的写字台上,摊开来,露出了里面的凶器。那是一把折叠小刀,属于男孩用的老式风格。此情此景之下,显得杀气腾腾。

除了现在张开的主刀刃之外,木质的手柄上还有两片小刀刃,一个开瓶钻,以及曾经号称能有效剔除马蹄里石子的工具。它让佩奇回忆起过去,那时拥有这样一把上档次的小刀几乎成为男子汉的骄傲象征:成为探险家,俨然像个印第安人。这是把旧刀。主刀刃远远超过四英寸长,刻了两道深深的三角形凹痕,刀身有多处粗糙不平,不过并没有生锈,锋利依旧。如今这把刀不会让人联想到玩印第安的游戏。从刀尖到手柄,厚厚的刀刃上沾满了干涸不久的血迹。

他们一看到这把刀都立刻感到不适。艾略特督察挺直腰板。

“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那些矮树篱下面的深处,大概,”伯顿警长眯起一只眼睛估计,“大概距离荷花池十英尺远。”

“在水池的哪个方向?”

“背对屋子来说是朝左边。朝南边高树篱的方向。比荷花池更靠近屋子一点。跟您说吧,长官,”警长认真地解释着,“能找到得算我运气好。要不然我们找上一个月都找不到。除非我们把所有的树篱都拔出来,否则没办法。紫杉树粗得见了鬼。这要归功于下雨。我正用手沿着一片树篱在摸索,漫无目的,你们知道,只是在考虑要从哪儿找起。树篱是湿的,我的手沾上了一点棕红色。应该是刀子划过树篱顶端留下的。你甚至都看不出碰到顶部时的划痕。我把它拔了出来。如你们所见,树篱挡住了雨水的冲刷。”

“你认为,是有人直接把刀扔在了那片树篱下面?”

伯顿警长略加思索。

“是的,我认为就是这样。它就笔直地插在那里,刀尖朝下。不然的话……这把刀很重,长官。刀身和手柄一样重。如果有人把它扔出去,抛向空中,落下时应该是刀锋先着地,就像这样。”

伯顿警长脸上有种众人都一目了然的神情。正沉浸于某种阴郁思绪的菲尔博士抬起头来,他肥大的下嘴唇叛逆地往外突出。

“嗯,”他说,“在自杀之后‘扔出去’,你的意思是?”

伯顿的额头微微一紧,没有回答。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刀,果然没错,”艾略特督察承认道,“我不喜欢那家伙身上的三道伤口当中有两道歪曲不平。看上去更像是抓伤或者是撕扯造成的。不过看这里!看这刀锋上的凹痕。跟伤口肯定吻合。你们什么意见?”

“关于戴恩小姐和诺尔斯老先生呢,长官?”

“好的,问问他们要不要进来。干得好,警长,棒极了。你可以去看看法医有没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菲尔博士和督察开始要争论的时候,佩奇已经从走廊拿起一把雨伞,出去接玛德琳进屋了。

雨水和泥泞都破坏不了玛德琳整洁的形象,也影响不了她文静的好性格。她穿着透明的防水油布雨衣,带帽子的那种,这使她看起来像被玻璃纸包裹起来似的。一头金发梳成卷,盖住了耳朵。她有一张白皙健康的脸庞,鼻子和嘴略大,眼睛稍长,不过整体上是个越看越吸引人的美女。她给人的印象是从来不抢风头,似乎天生就是很好的倾听者。她的眼睛呈极深的蓝色,透着深深的真诚。虽然身材很好……佩奇总是怨自己留意人家身材……但表现出柔弱的气质。她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走下车时看到他在帮她撑伞,便报以明朗的微笑。

“很高兴是在您家里,”她用柔和的声音说,“这样就容易多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似乎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往后面看了看壮实的诺尔斯,后者正从车里出来。即使在雨里,诺尔斯也拿着礼帽。只见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穿过泥泞的路。

佩奇把玛德琳领进书房,骄傲地介绍给大家。他想要向菲尔博士炫耀。当然博士的反应不出所料。他上下打量着她,马甲的纽扣都要崩开了,目光在眼镜后面闪闪发亮,他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当她坐下时,也是他把雨衣接过来的。

艾略特督察表现得极为干练和职业。他像个商店柜台后面的售货员似的开口说话。

“是戴恩小姐吧?我能为您效劳吗?”

玛德琳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又皱起眉头环顾下四周,这才率直地看向督察。

“您知道,这很难解释,”她说,“我知道我必须得来。昨晚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总得有人做点什么。然而我不希望诺尔斯惹上麻烦。他绝对不能,艾略特先生!”

“如果你有什么顾虑,戴恩小姐,尽管告诉我,”艾略特爽快地说,“没人会惹上麻烦。”

她满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那或许……你最好还是跟他们说吧,诺尔斯。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些。”

“嘿,嘿,嘿,”菲尔博士说,“请坐,老兄!”

“不用了,先生,谢谢,我……”

“坐下!”菲尔博士吼了一声。

像是生怕被硬按着坐下……博士的手势极具压迫感……诺尔斯只好顺从。诺尔斯是个诚实的人,有时候诚实得过了头。每当他精神紧张时脸就会变红,像个贝壳似的容易被看穿。他坐在椅子边上,礼帽在手中转个不停。菲尔博士要递根雪茄给他,被他婉拒了。

“我想问下,先生,我可以有什么说什么吗?”

“这样最好,”艾略特冷冷地说,“怎么回事?”

“当然,先生,我知道本该直接去找法恩利夫人。但我不能跟她说。我的意思是我真不能这么做。跟您说,马尔代尔上校去世之后,我是经由法恩利夫人介绍才来到了庄园。我想我真的可以说,在认识的所有人里,我最关心的就是她。我对上帝发誓。”诺尔斯多加一句。他突然表露出真性情,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接着就恢复了常态。“她是茉莉小姐,是医生的女儿,来自萨顿图。我知道……”

艾略特耐着性子听。

“是的,这个我们知道。不过你要告诉我们什么事?”

“是关于已故的约翰·法恩利爵士,先生,”诺尔斯说,“他是自杀的。我看见他自杀了。”

逐渐变小的雨声打破了好长一阵沉默。佩奇四下张望,听见自己的袖子沙沙作响,他不想让玛德琳发现沾血的折叠小刀,查看他们是否把它藏好了。刀此时在桌子上,被报纸盖着。艾略特督察凝视着这位管家,似乎更加硬气起来。从菲尔博士那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在咬着牙哼哼或是吹口哨。他有时习惯吹口哨,吹着“和我的女朋友在一起原文为法语。”的曲调,尽管看上去他快睡着了。

“你……看见……他……自杀了?”

“是的,先生。今天早上我本想跟您说的,不过您没有问我,而且老实说,那时我不确定该不该告诉您。事情是这样的。昨晚我站在绿室的窗户旁边,就是书房上面那间。我望着窗外的花园,事情发生之时,我全都看到了。”

(这话是真的,佩奇想起来了。他和巴罗斯最初去查看尸体时,看见诺尔斯站在书房上面房间的窗前。)

“谁都知道我的视力有多好。”诺尔斯热切地说,连他的皮鞋都剧烈地吱吱作响。“我七十四岁了,还能看清六十码远的汽车车牌号。你们可以到花园去,拿个带小字的盒子、标志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调正坐姿,往椅背一靠。

“你看见约翰·法恩利自己割喉?”

“是的,先生。可以这么说。”

“‘可以这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样,先生。我并没有真正看见他割……你知道……因为他背对着我。但是我看见他把手抬了起来。而他周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要知道,我是径直俯瞰他和花园的。我可以看清水池四周圆形的空地,而且在水池和周边最近的树篱之间还隔了足足五英尺宽的沙地。要是有人靠近他我不可能看不见。他在那块空地上一直是一个人,我到死那天都会这么说。”

菲尔博士那边又传来了困倦、走调的口哨声。

“全世界的鸟儿,”博士喃喃自语,“都来这里筑巢——”原文为法语。然后他才开口说话。“约翰·法恩利爵士为什么要自杀呢?”

诺尔斯抖擞精神。

“因为他不是约翰·法恩利爵士,长官。另一位先生才是。昨晚我一见到他就知道了。”

艾略特督察仍然不动声色。

“你这么说有什么依据吗?”

“很难给您讲清楚,长官。”诺尔斯诉说道,他平生第一次露出生涩模样。“我如今七十四岁了。一九一二年,当小约翰尼先生离开家时我已经不是个愣头小子,请允许我这么说。您知道在我这样的老年人眼里,年轻人是永远不会变的。他们好像一直都不变样,不管他们是十五、三十还是四十五岁。上帝保佑,您以为哪天我见到真正的约翰尼先生会认不出他吗?真是的!”诺尔斯又忘我地边抬手边说。“我没说那位过世的先生跑来伪装成新的约翰爵士时我立刻就识破了。没有,完全没有。我以为他变了。他去过美国,去了之后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很自然的事,而且我也在变老。因此我没怀疑过他是真正的主人,虽然我得承认他时不时说一些……”

“但是……”

“好吧,您会说,”诺尔斯继续说,态度真挚,“我过去又不住在庄园里。的确如此。自从茉莉小姐让已故的达德利爵士给了我这份光荣的工作,到现在我只待了十年。不过,我在服侍马尔代尔上校时,小约翰尼先生就经常跑到上校和少校家之间那一大片果园里……”

“少校家的?”

“戴恩少校,长官,玛德琳小姐的父亲,他是上校最好的朋友。嗯,小约翰尼先生迷恋那片果园,包括后面的树林。果园离‘挂图’很近,您知道可以通往那里。他假扮成巫师、中世纪的骑士和一些我不知道的角色,反正我一点都不喜欢。总之,昨天晚上我认出来了,尽管他还没问我兔子之类的事,我就知道这位新来的先生是真正的约翰尼先生。他知道我认出了他,所以才叫我进来。但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次面谈佩奇记得很清楚。不过他还记起了其他事情,也想知道艾略特是否了解。他瞥了一眼玛德琳。

艾略特督察打开笔记本。

“这么说他是自杀的。嗯?”

“是的,先生。”

“你看见他用的凶器了吗?”

“没有,恐怕没太看清。”

“我要你把看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比如,你说事发时你在‘绿室’里。你什么时候、为什么去那里?”

诺尔斯集中精力。

“是这样,先生,大概是事发前两三分钟过去的……”

“九点二十七或是二十八分。哪一个?”艾略特督察刨根问底。

“我说不上来,长官。我没注意时间。都有可能吧。我在靠近餐厅的走廊里,以便有人叫我,尽管餐厅里除了威尔金先生就没有其他人了。后来纳撒尼尔·巴罗斯先生从客厅走出来,问我哪儿能找到手电筒。我说我记得楼上的绿室里有一个,是过世的先生用来看书的,并且说我可以去帮他拿。后来才知道,”诺尔斯所表现的言谈举止就像是在做证,“巴罗斯先生从走廊桌子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可我不知道那里还有手电筒。”

“继续。”

“我上了楼,走进绿室……”

“你开灯了吗?”

“没开,”诺尔斯有些慌乱地说,“当时没开。那个房间墙上没有开关。得从吊灯那里才能开。我记得在两扇窗之间的桌子上看见过手电筒。我朝桌子走去,其间我朝窗外望了望。”

“哪扇窗?”

“右边那扇,从面朝窗外花园的方向来说。”

“窗户是开着的吗?”

“是的,先生。嗯,事情是这样的。您一定注意到了,书房后面有一整排的树,不过枝叶都经过修剪,使树不会遮挡楼上窗户的视野。庄园的屋顶有十八英尺高,除了新厢房是个低矮的小房子之外,大多数房子和树的高度不会超出绿室的窗户。这也是称它为绿室的原因,因为向外能看到树冠上面。所以您就明白我是从高处朝下看花园的。”

说到这里,诺尔斯从椅子上站起来,伸着脖子往前看。过去他很少做这样的动作,显然他感觉到痛苦,不过他还是一边说,一边保持着别扭的姿势。

“你看,我就是这样。当时树叶被下面书房窗口的灯光照得发亮。”他用手比画着,“还有花园的每片树篱、小路和中央的水池都能看到。光线可不差,先生。我在更差的光线下看过他们打网球。我还看见约翰爵士……或者那位自称约翰的先生……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兜里。”

说到这里,诺尔斯停止演示,坐了下来。

“就是这样。”他略微喘着粗气说。

“就是这样?”艾略特督察重复问了一遍。

“是的,先生。”

艾略特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结尾愣住了,盯着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兄?你还没跟我说清楚啊!”

“就这样。我想我听到下面的树丛里有动静,就往下看了看。等我再抬头去看……”

“你是要告诉我,”艾略特冷静而谨慎地问,“连你也什么都没看见吗?”

“不是,先生。我看见他面朝下倒进了水池。”

“没错,但是还有其他的呢?”

“呃,先生,谁都不可能有时间……您知道我的意思,先生……在他的喉咙上割三刀然后逃走。连一刀都不可能。他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因此他一定是自杀的。”

“那他用什么自杀的?”

“是一种匕首,我觉得。”

“你觉得。你看见匕首了吗?”

“没看见,没有。”

“你看见他拿在手里了?”

“没看见。太远了,看不清楚,长官。”诺尔斯回答,他想到自己在这世上的作用,自豪地挺直腰杆,“我发誓,我尽量把看到的真实情况告诉您……”

“好吧,之后他怎么处理刀的?扔掉了吗?哪儿去了?”

“我没注意,先生。老实说真是这样。我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还有他前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有没有可能他把刀扔了?”

“有可能。我不知道。”

“假如他扔掉你会看见吗?”

诺尔斯思考良久。“这取决于刀的大小。再说花园里有蝙蝠。而且有时候,先生,要看清网球只有等到……”他已经非常苍老,脸上阴云密布,一时间大家真怕他会哭出来。但他又继续严肃地说:“抱歉,先生。如果您不相信我,是否允许我先走一步?”

“哎呀,等一下,不是那意思!”艾略特说,年轻人的局促特质被激发出来,耳朵微微泛红。整个过程一言未发的玛德琳·戴恩望着他,淡淡地微笑着。

“还有一个问题,当时,”艾略特生硬地继续说,“如果你观察整个花园的视野非常好,在事发时你看没看见别的什么人在花园里?”

“事发时吗,先生?没看见。出事之后我立刻打开绿室的灯,那时花园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不过在那之前,在……不好意思,先生,有的,有!”诺尔斯又抬起手,皱着眉。“事发时有人在那里。我看见他了!我说过,我听见书房窗户下面的树丛里有一阵声响,您记得吧?”

“记得,怎么回事?”

“我往下看。就是这个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有位先生在下面,从窗户往书房里面窥视。我看得很清楚,当然,因为树枝没有挡住窗口,所以树和窗户之间的光线很充足,就像一条小巷。他就站在那儿往书房里看。”

“是谁?”

“那位新来的先生,长官。我所认识的真正的约翰尼先生。就是现在自称帕特里克·戈尔的那位。”

一片肃静。

艾略特非常小心地放下笔,朝菲尔博士望了过去。博士一动不动,要不是一只小眼睛半睁着,还以为他睡着了。

“我理解得没错吧?”艾略特问道,“袭击发生的同时,或者说自杀、谋杀,不管怎么叫吧,帕特里克·戈尔先生就站在你视野里书房窗户的下面?”

“是的,先生。我从他站立的左侧望过去,面向南边。因此我能够看见他的脸。”

“好,你愿意发誓吗?”

“当然愿意,先生。”诺尔斯睁大眼睛说。

“是在扭打、溅水、跌倒等各种声音发出的同时?”

“是的,先生。”

艾略特脸色发白地点点头,把笔记本往前翻了翻。“我想读一段戈尔先生关于那段时间的证言。听好。‘一开始我在前院的草坪上抽烟。然后从屋子南面转到这座花园里。我只听到溅水声,非常微弱,没听到其他声响。我记得听见这个声音时刚好绕到屋子的侧面。’他后面说沿着南边的小路继续走。现在你告诉我们的是,水声响起时,他站在你楼下,往书房里看。与他的说法相矛盾啊。”

“他怎么说我无能为力,先生,”诺尔斯无奈地回答,“对不起,但我没办法。他就站在那里。”

“那么在你看见约翰爵士跌入水池后,他做了什么?”

“我说不上来。我那会儿正朝水池那边看。”

艾略特迟疑了一下,自言自语了几句,然后注视着菲尔博士。“博士,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有。”菲尔博士说。

他打起精神,朝玛德琳微笑,她也报以笑容。看向诺尔斯时,他却似乎要与对方辩驳一二。

“你的说辞里面有几个疑点,老兄。这些人里面,假如帕特里克·戈尔是真正的继承人,那么问题是谁偷走了指纹记录本,为什么要偷。不过我们还是先来讨论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件棘手的事吧。”他沉思道,“约翰·法恩利爵士……我是指死的那位……他惯用右手,对吧?”

“惯用右手?是的,先生。”

“你印象中他自杀时是右手持刀吗?”

“哦,是的,先生。”

“嗯,好的。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他站在水池边时双手的怪异动作是怎样的。不要管刀!我们知道你没看清楚刀。只要告诉我他手上的动作就好。”

“好的,先生,他将手抬到嗓子的位置……像这样,”诺尔斯比画着说,“接着他动了一下,然后把两手举过头顶,又往外一甩,像这样。”诺尔斯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张开双臂。“之后就向前跌入水池里,开始痛苦地挣扎。”

“他没有将手臂交叉?只是举起来向两边甩?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先生。”

菲尔博士从桌旁拿起叉头拐杖,拄着站起来。他缓缓走到桌前,拿起并打开报纸包,给诺尔斯查看里面那把沾血的折叠小刀。

“关键在于,”他指出问题,“假设这是自杀,法恩利右手拿着刀。他除了展开双臂没有其余动作。即使他用左手辅助按着刀,但握住刀的还是右手。他胳膊向外甩的时候刀从右手飞了出去。非常合理。但有谁能解释一下,刀究竟是怎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飞到半空,高高越过水池,并且掉进左侧十英尺之外的树篱里的?请注意,这还是在他往自己身上连续划了三刀……而不是一刀……之后完成的。这不可能,你们知道。”

菲尔博士对着报纸直皱眉,显然没注意到他展示的恐怖证据都要举到玛德琳的脸上了。此时他看着男管家。

“另一方面,我们怎能怀疑这位老兄的视力呢?他说法恩利一个人站在水池边;这一点也得到证实。纳撒尼尔·巴罗斯也说他是独自一人。听见水声立刻跑到阳台的法恩利夫人没看见水池边或附近有人。因此我们得做出选择。一方面我们得承认这是一起有些荒谬的自杀;但另一方面,很不幸,我们发现这又是一起不大可能的谋杀。哪位能好心帮我出个主意吗?”

第九章

菲尔博士的发言很热烈,甚至可以用激烈来形容,抑或是在自言自语。他并未指望有人回答,也确实没有人回应。一时间他对着书架眨眨眼睛,直到诺尔斯猛然咳嗽一声才让他回过神来。

“请问一下,先生,那把就是……”他朝那把刀点了下头。

“我们是这么认为。在水池左边的树篱里发现的。你觉得和自杀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先生。”

“你以前见过这把刀吗?”

“我不记得见过,先生。”

“你呢,戴恩小姐?”

尽管玛德琳似乎受到了一点惊吓,她还是平静地摇了摇头,然后往前探了探身。佩奇再次注意到,她宽阔的脸庞和略微宽厚的鼻子对于她的美貌所起的作用是有增无减。看见她时,他脑子里总是在搜寻一些类比或文学人物形象,她身上所流露的中世纪风范、细长的眼睛、圆润的嘴唇和控制自如的文静,使人联想起玫瑰园或是塔楼窗口。这样多愁善感的类比并没有什么错,因为他切实感受到并且相信它。

“恐怕,您知道,”玛德琳近乎恳求地说,“我根本没有权利待在这里,因为这件事与我无关。不过……呃,我想我必须要说。”她朝诺尔斯笑笑。“不知道您愿意在车里等我吗?”

诺尔斯鞠了个躬就出去了……他迷惑不解。外面还下着灰蒙蒙的雨。

“好了,”菲尔博士再度坐下,双手叠放在拐杖头上说,“我想问你些问题,戴恩小姐。你怎么看待诺尔斯的观点?我是指关于真正的继承人一事?”

“只能说比您想的要困难得多。”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哦,他绝对诚实可信,您一定也看见了。可他上了年纪。而且在那些孩子里面,他一向最疼爱的是茉莉(她的父亲,您知道,曾救过诺尔斯母亲的命),然后就是小约翰·法恩利。我记得他有一次给约翰做了顶圆锥形的巫师帽,外侧的纸板涂成蓝色,用银箔纸做成小星星之类的贴在上面。他做完这件事之后,实在不好跟茉莉讲。他没办法说,于是来找我。他们都来找我,就是那样。而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们。”

菲尔博士眉头紧锁。“我还是想知道……嗯……过去你和约翰·法恩利就很熟识吧?据我所知,”说到这儿他注视着对方,“你们之间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浪漫故事吧?”

她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

“您提醒了我,我已经不再年轻。我都三十五岁了。大概是这年龄,没必要问得太精准。没有,其实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青梅竹马的浪漫故事。倒不是我不想,而是他没有兴趣。他……他亲过我一两次,在果园里,还有在树林里。但他曾说我还不足以做亚当夏娃之事。总之还不够坏。”

“那你一直没结婚吗?”

“哦,真是的!”玛德琳嗔叫道,涨红了脸然后笑起来,“瞧您说的,好像我戴着老花镜在壁炉边织毛衣一样……”

“戴恩小姐,”菲尔博士严肃地大声说,“我没有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看见你家门外的求婚者络绎不绝,队伍长得像中国的万里长城;我还看见努比亚奴仆背的大巧克力盒子的重量压得他弯下了腰,我还……嗯。不说那些了。”

佩奇已经有相当长时间没真正见过脸红了,他以为现如今这种表情已经随着渡渡鸟一起绝迹。不过他还是不介意看见玛德琳脸红。因为她说的是:

“要是您认为这些年我对约翰·法恩利的浪漫之情无法释怀,那恐怕就大错特错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一直有点害怕他,甚至不确定是否喜欢他……在那时候。”

“那时候?”

“是的。我后来才喜欢他的,但仅仅是喜欢。”

“戴恩小姐,”菲尔博士边从他堆叠的下巴里发出闷声闷气的话音,边好奇地摇头晃脑,“我心里似乎有些小声音在对我说,你想传达某种信息给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觉得法恩利是个骗子吗?”

她稍稍比画了个手势。

“菲尔博士,我并非要故作神秘。真的不是,我的确有事要告诉您。不过,在我说之前,您或其他人能跟我讲讲昨晚庄园里的情形吗?我是说,在最后那件可怕的事发生以前,那俩人都声称自己是真爵士的时候说了或做了些什么?”

“我们得把故事再温习一遍了。”艾略特说。

佩奇复述了他能记住的尽可能多的细节和印象。玛德琳在听的过程中频频点头,呼吸急促起来。

“告诉我,布莱恩,整个对质过程中,最让你震惊的是什么?”

“两个对手的绝对自信,”佩奇说,“法恩利有一两次结巴,但都发生在看似无关紧要的时间点,不管提到什么真假测试时,他都表现得很急切。只有一次我看见他露出微笑、放松的样子。就是当戈尔指责他在泰坦尼克号上企图用海员的木槌杀人的时候。”

“还有一件事,请问,”玛德琳呼吸更加急促地问道,“他们俩谁提到过人偶吗?”

一阵沉默。菲尔博士、艾略特督察和布莱恩·佩奇面面相觑。

“人偶?”艾略特又问一遍,清了清嗓子,“什么人偶?”

“或者提到让它活了起来?或者关于那本‘书’的什么内容?”她脸上的表情好像有掩饰之意。“抱歉。我本不该提这个,我还以为他们最先提出的问题就是这个。请忘掉吧。”

菲尔博士的大脸上浮现出一种舒畅的喜悦。

“亲爱的戴恩小姐,”他瓮声瓮气地说,“你这是强人所难。你的要求比在花园里发生的一切都更加令人费解。想想你的请求吧。你提到了一个什么人偶、让它活起来的可能性,以及提到某一本‘书’,大概所有这些都与案子有关。你认为这些应当是最先谈及的话题。然后你又让我们忘掉。你觉得具有旺盛好奇心的普通人能——”

玛德琳一脸固执。

“可是您本不该问我,”她辩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您应该去问问他们。”

“那本书,”菲尔博士若有所思地说,“我猜你指的不会是《艾平的红书》吧?”

“没错,我记得后来我听说过这个书名。我在哪儿读过。其实这不是书,只是一份手稿,好像是有一次约翰告诉我的。”

“等一下,”佩奇插了一句,“墨里问了这个问题,他俩也都写下了答案。戈尔后来跟我说那是个陷阱,根本就没有《艾平的红书》这种东西。假如真的有,那就说明戈尔是冒充的,不是吗?”

菲尔博士似乎激动兴奋地要说话,不过他从鼻子里深吸一口气,又忍住了。

“真希望我知道答案,”艾略特说,“我从没考虑过仅仅两个人就能引发这么多疑问和困惑。你都已经认定了其中一个,这会儿又认定应该是另外一个。正如菲尔博士所说,只有先解决这个问题才能更进一步。我希望,戴恩小姐,你不是在试图回避这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你觉得过世的法恩利是冒名顶替者吗?”

玛德琳把头向后面的椅背一靠。这是佩奇在她身上所见过的最生动的反应,唯一一次本能的反应。她的右手张开又合上。

“我不能告诉你们,”她无奈地说,“我不能说。总之我见茉莉之前都不能说。”

“法恩利夫人和我们这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因为约翰告诉过我一些事情,一些连她都不知道的事。哦,请别这么吃惊!”(事实上艾略特并不惊讶,只是表现得感兴趣。)“相信你们都听说过不少流言蜚语。但我得先跟茉莉说。你们知道的,她信任约翰。当然了,他离开家时茉莉只有七岁。她只依稀记得有个小男孩带她去吉卜赛营地,在那里他们教她学会了比别人都厉害的骑马和投石本领。此外,任何与法恩利头衔或财产有关的事她都毫不关心。毕索医生可不是个乡下的全科医生,他死后留下了五十万镑遗产,全部由茉莉继承。还有,有时我觉得她从来没有真正喜欢做那所宅子的女主人,她似乎不太关心那些职责。她嫁给他不是因为地位或是财产,而且她从没真正在乎……现在也没有……他是叫法恩利、戈尔还是别的什么。因此,他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艾略特一脸茫然,他这个样子并不奇怪。

“等一下,戴恩小姐。你想跟我们说什么?他到底是不是冒牌货?”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我们掌握的信息少得惊人啊,”菲尔博士沮丧地说,“来源五花八门,真正有用的却不多。我们暂时把问题放在一边。可是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还是得问清楚。人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玛德琳犹豫不决。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留着它,”她入神地盯着窗户,回答说,“约翰的父亲把它锁在一间阁楼里,和他不喜欢的书放在一起。正如你们或许知道的那样,过去几代法恩利家族的人并不受人爱戴,达德利爵士总怕约翰会步他们的后尘。虽说这个人偶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妥或令人讨厌的地方。”

“我……我只见过一次。约翰从他父亲那里偷来钥匙,拿着一盏带蜡烛的提灯,领我一路爬上楼梯去看。他说那扇门已经有好几代人都没打开过了。他们说在那个人偶还是崭新的时候就像个活人似的坐在一个软垫盒子上,穿着王政复辟时期的服装,仿佛就跟真的女人一样。不过我看见的时候,它又旧又黑又干瘪,吓了我一跳。我猜至少有一百年没人碰过它了。但我不清楚人们因为什么事而害怕它。”

她的语气让佩奇隐隐感到不安,因为他辨别不出其中的语调变化:他以前从没听玛德琳这样讲过话。当然他也从没听说过这些“人像”或是“人偶”,不管是什么吧。

“它制作得惟妙惟肖,”玛德琳解释说,“我还是不明白它有什么可怕之处。你们听说过肯佩伦和梅泽尔的机械棋手吗,或者马斯基林的‘佐伊’和‘疯子’,就是会玩惠斯特纸牌的人偶?”

艾略特尽管看起来感兴趣,但还是摇摇头。菲尔博士来了兴致,眼镜都从鼻梁上滑了下来。

“你该不会是指——”他说,“我的神啊,这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啊!它们都是一系列接近真人尺寸的机器人偶里面最好的,曾经风靡欧洲两百年。你没看过有书里提到一种会自动演奏的大键琴吗?在路易十四面前展示过。还有由肯佩伦发明、梅泽尔操控的人偶,它归拿破仑所有,后来在费城博物馆大火中遗失了?拿实际的用途来说,梅泽尔的机器人可以说是活的。它跟你下棋总是能赢。关于它的工作方式有几种解释……坡指埃德加·爱伦·坡,曾写过《梅泽尔的象棋手》一文。写过一种——但我这简单的头脑还是弄不清楚。现在你在伦敦博物馆还能看到‘疯子’。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在法恩利庄园里就有一个吧?”

“是的。这就是我本以为墨里先生会问这个的原因。”玛德琳说,“我说过,我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机器人偶在查理二世统治期间的英国展出过,并且被法恩利家买下来。我不知道它会不会玩牌或者下棋,但它会走路和说话。正像我说的那样,我看见的时候是又旧又黑又干瘪。”

“可这个……咳咳……让它活过来是怎么回事?”

“哦,那只是约翰小时候常说的傻话。我并没有把它太当真,你没发现吗?我只是试着回忆,有哪些往事他可能还记得。放人偶那个房间里堆满了书……呃,邪恶至极的书,”她的脸又是一阵红,“正是那些才会吸引约翰。怎么让人偶动起来的诀窍已经没人记得了,我敢说他指的就是这个。”

佩奇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玛德琳,看她微微扭头的样子和深蓝色眼珠的专注之情,以至于摸索着才找到电话。他一听电话那头是巴罗斯的声音,十分警觉。

“看在上帝的分上,”巴罗斯说,“马上到庄园来吧,把警官和菲尔博士也叫来。”

“淡定点!”佩奇感觉有一股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发生什么事了?”

“首先,我们找到了指纹记录本——”

“什么!在哪?”

他们这会儿都盯着他看。

“有个女仆,贝蒂,你知道她吗?”巴罗斯稍作犹豫。

“知道,继续说。”

“贝蒂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他们到处找了个遍,把她可能出现的所有地方都找了,还是没找到。情况显得有点乱,因为诺尔斯不知怎么也不见了。最后,茉莉的女仆在绿室里找到了贝蒂,可她不可能去那里。贝蒂躺在地板上,手里拿着那份指纹记录本。还不止是这些。她的脸色怪异,呼吸也很异常,我们立即送医。老金为此担心。贝蒂还昏迷不醒,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可能告诉我们什么了。她没受外伤,老金说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倒是无可置疑。”

“是什么?”

巴罗斯又犹豫了一下。

“惊吓。”他说。

第十章

在法恩利庄园的书房里,帕特里克·戈尔坐在窗台边抽着一支黑雪茄。围在他身旁的是巴罗斯、威尔金和睡眼惺忪的肯尼特·墨里。艾略特督察、菲尔博士和布莱恩·佩奇坐在桌子旁边。

庄园里的一家人受到惊吓,忙乱不已,更因在普通的下午发生了令人全然摸不着头绪的事件而恐惧,还有因为管家不在而更加混乱。

实情?您说的实情是什么意思?家里的一群人听到艾略特的问题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不过是有个叫贝蒂·哈伯特的女仆,一个平凡的好女孩,自从午饭后就失踪不见。到了她和另一位女仆艾格尼丝清洗楼上两间卧室的窗户时间,艾格尼丝就去找她。可直到四点钟才找到。当时法恩利夫人的女仆特里萨走进绿室,即已故约翰爵士的书房,发现她躺在地板上,靠近俯瞰花园的那扇窗。她侧身躺倒,手里拿着那个纸质封面的本子。金医生从马林福德赶过来,不管是他脸上的表情还是贝蒂的脸色,都无法让家人们放心。直到现在金医生还陪着病人。

这件事不正常。家里不应该有什么让人恐惧的东西。好比在自己的家里,你可能在四个小时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好比在自己的家里,打开一扇熟悉的门,进入的却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一个没见过的房间,里面有东西正对你虎视眈眈。艾略特从女管家、厨师和其他女仆那里仅仅了解到关于贝蒂的一些生活琐事,只知道她爱吃苹果,给加里·库珀写过信。

诺尔斯的归来让大家松了一口气,还有玛德琳的到访,佩奇期待这些对茉莉·法恩利会起到正面作用。当男人们在书房里大眼瞪小眼时,玛德琳已经在起居室里陪着她了。佩奇关心的是玛德琳与帕特里克·戈尔见了面会怎样,不过事实并没给人太多的想象空间。没人介绍他们认识。玛德琳挽着茉莉的胳膊轻轻走过,和申诉人对视了一下,佩奇觉得戈尔眼里闪过一丝认出来的喜悦之情,不过他俩都没说话。

这时大家在书房里集合,由戈尔向督察叙述案件,菲尔博士马上投出一枚重磅炸弹。

“没有用的,警官,”戈尔说着把一根总是熄灭的黑雪茄又重新点燃,“一早上你问的都是相同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这么做没用。这一次你要是问我,当那个女孩……呃,不管她出了什么事吧……手里攥着指纹记录本时,我在哪里?我已经说了,如果我知道才见鬼呢。其他人也是一样。我们来这儿集合。你让我们来的。可你要知道我们不会互相监视活动,而且根本不知道那个女孩是什么时候晕倒的。”

“瞧,你知道,”菲尔博士突然说,“这一步总是要解决的。”

“我只希望你有能力解决,我的朋友,”戈尔回答,似乎有点真诚地仰慕他,“不过,警官,你已经取得了仆人们的笔录。我们还得再来一遍,而且——”

艾略特督察满心雀跃。

“你说得对,先生。”他说,“而且,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再给他们做一次笔录。然后再来一遍。”

“真的吗——”威尔金从中打断。

申诉人再次制止他。“然而,既然你对指纹记录本之谜这么感兴趣,怎么不去花点精力看看上面记了些什么呢?”他瞟了眼那个破旧的灰色本子,此刻正放在艾略特和菲尔博士中间的桌子上。“于情于理,你是不是该打开看看呢?为什么不从我和那个死人中间确认出到底谁是真正的继承人?”

“哦,这个我可以告诉你。”菲尔博士和蔼可亲地说。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只能听见申诉人脚蹭石质地板的声音。肯尼特·墨里拿开捂着双眼的手。苍老的脸上仍旧带着嘲讽之情,不过他的目光显得明亮、有力、宽容,他用一根手指来回摩挲着胡须,就像在聆听吟诗一样。

“是吗,博士?”他用一种学者经常使用的语调提醒说。

“而且,”菲尔博士轻轻拍了拍桌上的本子继续说,“没必要追究这本指纹记录了。它是伪造的。不,不,我的意思不是你没拿到证据。我只是说这一本指纹记录,被偷的这本,是伪造的。他们告诉我,你过去有好几本指纹记录本。”他盯着墨里看。“老兄,你保持着过去的调皮本性,我很高兴。你认为有人企图偷走指纹记录本。于是你昨晚带了两本过来——”

“真是这样吗?”戈尔问。

墨里似乎立刻变得喜忧参半,但他还是点点头,好像在谨慎地表示同意。

“还有,”菲尔博士继续说,“你在书房里给这些人看的那本是假的。所以你做事才慢慢吞吞。嗯?等把众人赶出书房以后,你才从兜里拿出真正的指纹记录本(这本破破烂烂,都要解体了),把假的那本揣起来。但是他们说了要紧紧盯着你,况且房间里有一面墙的窗户,你怕有人看见你对证据搞鬼而告发,于是不得不确保没人盯着——”

“最终我想到了办法,”墨里严肃地说,“溜进橱柜里去弄。”他抬头指了指摆在窗户一侧墙面的旧书橱。“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感觉像考试在作弊似的。”

艾略特督察一言不发。犀利地扫视了每个人之后,他开始写笔记。

“嗯,对吧。你动作慢了点,”菲尔博士说,“在谋杀发生仅仅几分钟之前,佩奇先生在去花园后方的路上经过这儿的窗户,看见你正要‘打开’指纹记录本。如此一来你根本没时间真正着手比对——”

“三四分钟。”墨里纠正道。

“非常好。你几乎没时间真正开始工作就接到了血案的警报。”菲尔博士的表情很痛苦,“我亲爱的墨里,你不是头脑简单的人。那样的慌乱也许是有人耍花招,尤其是你会想到那是陷阱。你绝不可能把翻开的指纹记录本引人注目地留在桌上,就那么冲出去。我听说时一点都不相信。不,不,不。于是,你把真的那本揣进兜里,掏出那本假的作为诱饵。对吧?”

“该死。”墨里有气无力地说。

“当假的那本被偷时你决定按兵不动,并且充分运用你的侦探才能。很可能你花了一整晚坐在那里写指纹声明,以及宣布谁是真正继承人的誓词,因为真的指纹记录本就摆在你面前。”

“真正的继承人是谁?”帕特里克·戈尔冷冷地问。

“当然是你。”菲尔博士气呼呼地说。

然后他转头看着墨里。

“别装了,”他轻松自若地往下说,“你肯定一清二楚吧?他是你的学生。你一定区分得出来。我一听他开口说话就知道——”

申诉人本来站着,此刻很随意地坐下了。他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猿猴般的喜悦,亮灰色的眼睛甚至是头上的秃斑都闪闪发光。

“菲尔博士,谢谢你,”戈尔把手放在胸前说,“不过我必须得说,你连一个问题都没问过我呢。”

“听我说,各位,”菲尔博士说,“你们昨晚有的是机会听他说话。现在再看看他,听听他说的。有没有让你们想起谁来?我指的不是外貌,而是措辞、思考方式以及自我表达上。嗯,让你们想起谁来了?嗯?”

博士眨着眼环顾众人。终于,佩奇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种不舒服的熟悉感。

“像墨里。”佩奇打破了沉寂。

“像墨里,没错。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个性有了变化,但终究错不了。墨里是在他生命早些年全权照料他的人,成为唯一对他产生影响的人。看看他的仪态。听听这些话语的流畅程度,起伏得像《奥德赛》。我承认这只是表面,他们在性格上的相似性还不如我和艾略特或哈德利之间来得多。但是重点不在这里。我跟你们说,昨晚墨里问的唯一重要问题是真正的约翰·法恩利小时候喜欢和讨厌哪些书。看看这个家伙吧!”他指着戈尔,“你们没看见当他谈起《基督山伯爵》跟《修道院和壁炉》时,本来无神的眼神都亮起来了吗?还有那些他以前讨厌现在依然讨厌的书?冒名顶替的人才不敢在人前那样吐露多年以前的心声。像在这种案子里,案情都是废话。谁都能了解案情。你们想了解的是内心世界。要我说,墨里,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收手并把真相告诉我们。不管你想玩大侦探游戏还是装疯卖傻都可以,但事情已经闹得够大了。”

墨里有些面红耳赤。他看起来既急躁又有些羞愧。不过他的心思似乎不在这儿。

“案情不是废话。”墨里说。

“我告诉你,”菲尔博士吼道,“这些案情——”他欲言又止。“哼,好吧。算了。也许不是。都不是。但我说得没错吧?”

“他不认识《艾平的红书》。他纸条上写的是没有这么个东西。”

“也许他只记得那是一份手稿。哦,我无意为他辩护。我只是试图证实一些事。再问一次,我说得没错吧?”

“可恶,菲尔,你真够扫兴的。”墨里抱怨道,语气稍有不同。他看向戈尔,“是的,他就是真正的约翰·法恩利。喂,约翰尼。”

“嘿。”戈尔说。佩奇首次发现他的表情不再那么严肃。

房间里的安静开始烟消云散,好像价值观又重新恢复,模糊的图像渐渐聚焦起来。戈尔和墨里都看着地板,不过似乎隐隐有种略带不安的愉悦。这时威尔金那深厚的嗓音伴着权威感响起。

“你准备好证明这一切了吧,先生?”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的假期泡汤了。”墨里说。他把手伸进鼓鼓囊囊的衣兜里,神情又严肃起来。“准备好了。给你。原来的指纹记录本,上面有指纹……约翰·纽纳姆·法恩利小时候印上去的,还有日期。以防带来的这本原始版本有什么差池,我还拍了照片,保存在汉密尔顿警察局长那里。有两封约翰·法恩利写的信,是一九一一年写给我的,签名上面的拇指指纹可以用来对比。现在的拇指印,昨晚采的那一枚,以及我对指纹配准点的分析……”

“好,好,太好了。”威尔金说。

佩奇看看巴罗斯,发现他脸色惨白。佩奇没想到长时间的紧张气氛被打破之后会让他们的神经如此紧张。

不过当他向四周看去,发现房间里的茉莉·法恩利时,才认识到了这一点。

没人注意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玛德琳·戴恩就在她身后,肯定一字不漏都听见了。大家纷纷站起来,伴随着椅子蹭地板的尖锐声响。

“他们说您生性坦诚,”她对墨里说,“这是真的吗?”

墨里欠身鞠躬。“夫人,很抱歉。”

“他是个骗子?”

“他是个骗子,所有不真正了解他的人都被他骗了。”

“那么,”威尔金顺势介入,“也许巴罗斯先生应该和我谈一谈,当然,不带任何偏见。”

“等一下,”巴罗斯用同样温和的语气说,“这件事还蹊跷得很,恕我直言,我还没看到什么确凿的证据。我能否检查一下那些文件?谢谢。另外,法恩利夫人,我希望和你单独谈谈。”

茉莉露出一种恍惚、焦虑又困惑的眼神。

“可以,这样最好,”她表示同意,“玛德琳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玛德琳的一只手轻抚着她的手臂,却被结结实实地甩开。金发玛德琳的谦逊之美与茉莉的怒火中烧和遍体鳞伤形成了鲜明对比。茉莉从玛德琳和巴罗斯中间穿过,走出了房间。大家听到巴罗斯的鞋嘎吱作响。

“天哪!”帕特里克·戈尔说,“现在又怎么了?”

“你还是放轻松听我说吧,先生,”艾略特板着脸说,“我来告诉你。”他说话的声调使得戈尔和威尔金都看向他。“有个冒名顶替的家伙在我们这儿被人以某种方式杀死在水池边。什么原因、谁干的都不清楚。我们知道有人偷了本没用的指纹记录本,”他拿起那个小本,“之后又还了回来,很可能那人已经知道这本是假的。我们还得知有个叫贝蒂的女仆,自从中午就没人看见她,但是下午四点钟时在这间书房楼上的房间里被人发现,受惊吓昏死过去。她是被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吓坏的,我们不清楚,也不知道指纹记录本怎么会在她手里。对了,金医生现在在哪儿?”

“还陪着那个倒霉的贝蒂,我想。”戈尔说,“接下来呢?”

“最后,我们还拿到一些新的证据。”艾略特停顿了一下,“就像你所说的,你们一直耐着性子复述昨晚的事。现在,戈尔先生,关于案发时你的行踪,你说的是事实吗?想好再回答。有个人的说法与你不一致。”

佩奇就等着这一刻,他正想着要等多久艾略特才会提出来。

“和我说的矛盾?是谁说的?”戈尔强烈质疑,把抽完的雪茄从嘴里拿出来。

“请先别管是谁。你听见死者落入水池时人在哪里?”

戈尔面带笑意打量着他。“我猜你们找到证人了吧。我当时正盯着这个老家伙,”他指了指墨里,“从窗户外面。我突然想到,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谁看见了我?”

“你可知道,先生,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就有了不在场证明?”

“是的,很不幸那就洗清了我的嫌疑。”

“不幸?”艾略特一愣。

“开个玩笑,警官。请原谅。”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说实话呢?”

“好的。我要是那么说,你就会问我从窗户望见了什么。”

“我没懂你的意思。”

艾略特总是习惯深藏不露。戈尔的脸上显现出些许愠怒。“简单来说,警官,自从我昨晚来到这间屋子就怀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后来这位先生走了进来。”他看着墨里,不知如何措辞。“他认出了我,我知道他认出了我。但是他没有说破。”

“然后呢?”

“发生了什么?我绕到房子侧面,正如你刚好知道的那样,大概就在谋杀发生前的一分钟左右。”他停顿一下,“对了,你们确定是谋杀吗?”

“这个后面再说。继续。”

“我往窗户里瞧,看见墨里背对我坐着,像个假人似的一动也不动。紧接着我就听见那一再被人提起的声响,一开始是喉咙呛住的声音,直到最后的落水声。我离开窗口,朝左边走过去,远远看见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但我没有再靠近。这时巴罗斯从屋里冲出来,跑向水池。于是我就又撤了回去,回到书房窗户外面。这时似乎屋里引起了骚动。这次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这位著名的老先生,”他又朝墨里点点头,“在小心翼翼地摆弄着两本指纹记录本,做贼似的把其中一本揣进兜里,匆忙把另一本放在桌上……”

墨里摆出一副挑剔的神情在听。

“那又怎样?”他用几乎日耳曼式抑扬的声调说,“你觉得我在跟你对着干?”他显得很得意。

“当然了。就是跟我对着干!像以前一样,你隐瞒了事实。”戈尔回击,脸色一沉,“所以说,我当时在哪儿根本不重要。我先前不能透露我的所见,以防有人要搞鬼。”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警官。我想没有了。我后来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不过能告诉我是谁看见了我吗?”

“诺尔斯当时正站在绿室的窗边。”艾略特说,戈尔吹出一声口哨。接着艾略特的目光从戈尔转移到墨里身上,又转向威尔金。“你们有谁看见过这个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报纸,里面小心包裹着那把沾有血迹的折叠刀。他打开来,亮出小刀。

戈尔和威尔金面无表情。但络腮胡的墨里吸了口气,朝着所见之物眨眼,把椅子拉近一些。

“你们在哪儿找到它的?”墨里忙问。

“在案发现场附近。你认得?”

“嗯。你采集上面的指纹了吗?没有。啊,可惜,”墨里越说越来劲,“能允许我碰一下吗?我会十分小心。假如我记错了可以纠正我。小约翰尼,”他瞟了眼戈尔,“你不是有把一模一样的小刀吗?当时不是我送你的吗?你不是随身携带它好多年了吗?”

“我当然记得。我总是带着把折叠小刀。”戈尔说着伸进衣兜里,掏出一把旧小刀,比面前这把稍小稍轻一点。“可是……”

“就这么一次,”威尔金打断他,用手拍了下桌子,“我要坚决执行你所赋予我的权力,先生。这种问题太荒唐而且不合时宜,但作为你的法律顾问,我必须告诉你不要有所顾虑。这样的小刀像黑莓一样常见。我自己就曾经有一把。”

“有什么不对吗?”戈尔不解地问,“我真有过一把这样的小刀。在泰坦尼克号上和我的衣服一起丢了。但假如说这把可能就是我那把,似乎太可笑了……”

还没人来得及阻止,墨里就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在嘴边弄湿(把手帕放嘴里是让佩奇恶心的事之一),并且在刀刃约中间的地方擦拭出一小块来。在擦干净的不锈钢表面粗糙地刻着几个字:

玛德琳

“这是你的,约翰尼。”墨里得意地说,“有一天我带你去伊尔福德学习石雕,你刻上了这名字。”

“玛德琳。”戈尔又重复一遍。

他打开身后的一扇窗,把雪茄扔进潮湿的树丛里。佩奇看见昏暗的玻璃上一时映出他的脸来:那是一张古怪、僵硬、难以辨识的脸,与平常嘻嘻哈哈、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的戈尔大相径庭。他转过身来。

“可是有这把刀又怎样?你该不会暗示说那个饱受良知折磨的可怜骗子这些年一直保存着它,最后又在水池边用它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吧?你好像已经认定这是一起谋杀案了,然而……然而……”

他用手掌慢慢敲击着膝盖。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先生,”艾略特说,“这绝对是一起不可能犯罪。”

他把诺尔斯的证词一五一十都跟大家说了。戈尔和墨里表现出极大兴趣,这与明显感到困惑反感的威尔金恰恰相反。当艾略特描述发现刀的过程时,三个人有点不安地躁动起来。

“独自一人,却被谋杀。”戈尔若有所思地说,并看了看墨里。“老师,这个案子正合你意啊。我都有点不认识你了。或许我们分开得太久,要是在以前,你会围着这个满是稀奇古怪的理论、胡子留得像只豹子的警官问这问那——”

“我不再是傻子了,约翰尼。”

“我们还是听听你的理论吧。随便什么都好。到目前为止,只有你还没对整个案子发表意见。”

“我赞成这个提议。”菲尔博士说。

墨里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就开始晃起手指来。

“纯逻辑推理的练习,”他说,“常常用来比作算术上的大数求和运算,到最后发现在哪个地方忘记进一位或者乘个二。一千个数和因子都算对了,只错了一个,求和结果就可能相差很大。因此我不会用纯逻辑推理来说事。我有个想法。你知道,警官,尸检报告几乎可以确定这是自杀吧?”

“也不能这么说,先生。也不见得,”艾略特表态,“指纹记录本被偷走又还回来,一个女孩受惊吓差点死掉——”

“你和我一样清楚,”墨里瞪大眼睛说,“验尸陪审团会做出判决。死者绝不可能自杀后把刀扔得那么远,但也不可能是谋杀。不过要我猜,这的确是一起谋杀。”

“嘿,”菲尔博士搓着手说,“嘿嘿嘿。你的想法是?”

“假设是谋杀,”墨里说,“我认为死者实际上不是被你们找到的这把刀杀死的。我认为他喉咙上的伤口更像是尖牙或爪子留下的印迹。”

第十一章

“爪子?”艾略特问道。

“这么说是有点异想天开,”墨里说,他这时的说教模样让佩奇很想踢他一脚,“我的意思不一定指的是爪子的字面含义。我能就我的想法与你们切磋一下吗?”

艾略特一笑。“说下去吧。我不介意。你可能会惊讶于有很多地方需要切磋呢。”

“这样说吧,”墨里的语气出奇地平淡,“假设这是谋杀,并且假设这把小刀是凶器,那么有个问题严重困扰着我。为什么凶手事后没有把小刀扔进水池里?”

督察还是不解地望着他。

“想想当时的情况。杀人凶手有几乎完美的……呃……”

“布局?”戈尔在他想词时提示一句。

“这个词用得很糟,约翰尼,不过还算合适。好吧,凶手布置的自杀现场几近完美。假设他割断死者喉咙后把小刀扔进水池,那么事后谁都不会对自杀有所怀疑。这个人,这个骗子,就要现身了:他的手法差不多已经被看穿。尽管事情很难让人相信不是自杀,但如果小刀掉进水池里,案情就一片明朗。甚至连死者该留在刀子上的指纹都可能被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现在,先生们,我们无法确定凶手不想让这个案子看起来像是自杀。我们也无法确定是谁想这么做。如果手段够高明,是完全有可能伪装成自杀的。为什么没把小刀扔进水池里?那样的话小刀又不会归罪于谁……除了死者。小刀在水池里是另一条指向自杀的线索,凶手很可能有意为之。但相反凶手没把它带走,而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远远扔进距离水池十英尺以外的树篱处。”

“这证明什么?”艾略特问。

“不,没有。不能证明什么。”墨里抬起手,“不过很耐人寻味。想想这样的行为与案子的关联吧。你们相信老诺尔斯说的话吗?”

“推理的人是你,先生。”

“不,这个问题很合理。”墨里针锋相对。佩奇感觉他只是在稍稍自我克制,墨里接着说,“好了,好了,先生!要不然我们会毫无进展。”

“要是我说我觉得不可能是谋杀,才会毫无进展吧,墨里先生。”

“这么说你认为是自杀喽?”

“我没这么说。”

“那你认为是哪种呢?”

艾略特微微一笑。“如果你想追根问底,先生,你得说服我,让我觉得应该回答你的问题。诺尔斯说的话证据确凿。为了便于讨论,让我们假设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或者以为他说的是实话。然后会怎么样?”

“然后就是,为什么他什么都没看见,因为根本没东西可看。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个人独自一人站在圆形沙地中间,所以没有凶手接近他,所以凶手没有使用你们这把有刻痕并且疑似沾血的小刀。事实上,刀是事后‘插’在树篱下的,好让你们以为是凶器。懂了吗?因为这把刀不可能飞到空中,朝着他的喉咙连割三下,又掉进树篱,这把刀显然根本没用过。这事儿简单吧?”

“不够简单,”督察驳斥道,“你是说用的其他凶器?这么说有别的凶器悬在空中,朝他喉咙割了三下,而后消失了?不对,先生。我不相信。绝对不信。这比用这把刀更不可信。”

“我请菲尔博士来说说吧,”墨里显然受挫,“你怎么看,博士?”

菲尔博士哼了一声。怪异的喘息声和燃烧的内心表明他急于争论,但一开口却十分温和。

“我还是相信这把刀有其重要性。况且,你知道,花园里确实有异动,气氛有些阴森,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说,警官啊,你已经做过笔录。你是否介意让我看看,稍微研究一下?在座各位之中最有意思的那位,我真的很想问你几个问题。”

“在座各位之中最有意思的那位?”戈尔念叨着,以为是自己。

“嗯,是的。当然,我指的是,”菲尔博士举起拐杖一指,“威尔金先生。”

哈德利警长经常劝告他不要这样做。菲尔博士总是太急于证明对的事情常常是错的,或者至少让人出乎意料,太急于在逻辑的废墟上摇旗呐喊。当然佩奇怎么也没想到哈罗德·威尔金是这里最有意思的人。这位肥胖的律师,不满的脸拉得老长,显然也不认同这个说法。然而,就连哈德利也得承认,这个老家伙经常不幸言中。

“你说的是我吗,先生?”威尔金问。

“不久前我跟警官说起,”菲尔博士说,“你的名字很耳熟。现在我想起来了。这是玄学使然吗?还是你专门找稀奇古怪的客户?我宁愿猜测是你找来的我们这位朋友,”他朝戈尔点点头,“前不久你以同样的方式找来那位埃及人。”

“埃及人?”艾略特问,“什么埃及人?”

“想一想!你会记起那个案子的。莱德维奇控告阿里曼,兰金法官将其定为诽谤罪。在此期间,这位威尔金先生被委托为被告的法律代理人。”

“你是指那个亲眼见鬼还是什么的人?”

“是的,”菲尔博士兴奋地说,“一个小个子,比侏儒高不了多少。但他不是看见了鬼魂,而是能看穿人体,他自己说的。他是伦敦的名人,所有女人都围拢在他身边。当然了,依据至今仍然有效的旧《巫术法案》,他本该遭起诉——”

“一项臭名昭著的法案,先生。”威尔金拍着桌子高声说道。

“那可是场关于诽谤罪的诉讼啊,凭着威尔金先生机智的辩护,加上戈登-贝茨作为辩护律师,他最终被判无罪。还有一个巫师迪凯纳夫人被指控过失杀人,因为有个客户在她家里受到惊吓而死亡。(相当有趣的法律观点,嗯?)也是威尔金先生代表被告出席。我记得那场审判相当恐怖。哦,对了!还有一起:一个女孩,我记得是个漂亮的金发女孩。针对她的指控一直没有通过大陪审团,因为威尔金先生——”

帕特里克·戈尔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律师。“是真的吗?”他问,“相信我,先生们,我根本不知道这些。”

“这是事实,不是吗?”菲尔博士问道,“都是你干的吧?”

威尔金的脸上满是冰冷的诧异之情。

“当然是事实,”他回答,“那又怎样?与眼下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佩奇说不出为什么感觉如此不对劲。哈罗德·威尔金盯着自己粉色的指甲,从小眼睛里发出犀利的目光,堪称商务礼节的典范,然而为什么不对劲呢?马甲里面的白色衬衣,光滑的衣领两侧,和他寻找的客户或是秉持的信仰没什么关系。

“听我说,威尔金先生,”菲尔博士咕哝道,“我之所以问你还有其他原因。你是昨晚唯一一个看见或听见花园里有异常的人。你可以读一下威尔金先生那一段证词吗,警官?”

艾略特点点头,盯着威尔金看,而后才打开笔记本。

“‘我听到从树篱或者灌木丛里传来沙沙声,而且我觉得看见了什么东西隔着其中一扇玻璃门在望着我,就是离地面最近的那扇。我担心可能发生了什么与我不相干的事。’”

“就是这段。”菲尔博士说着闭上了眼睛。

艾略特犹豫着,左右为难。不过佩奇有种感觉,就要真相大白了,而且菲尔博士和督察都觉得这样更好。艾略特那固执的、长着浅黄色头发的脑袋微微低垂着。

“那么,先生,”他说,“今天早上我没想问你太多,直到我们——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那份证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

“你在餐厅里,距离水池只有大约十五英尺,你都未曾打开门看看外面吗?即使你说你听到有声音都没这么做?”

“没有。”

“‘我担心可能发生了什么与我不相干的事’,”艾略特念道,“这个,是指谋杀吗?你认为当时发生了凶杀案吗?”

“不,当然不是,”威尔金说,他差点要跳起来,“而且我到现在都没理由怀疑有什么谋杀。警官,你疯了吗?清晰的自杀证据就在你面前,你还不切实际地朝别的方向去……”

“这么说,你认为昨晚发生的案子是自杀吗?”

“不,我没什么理由来推测。”

“那你是什么意思?”艾略特直截了当地问。

威尔金把整个手掌按到桌面上。他稍稍一抬起手指,肩膀就跟着耸起,但他矮胖木然的外表却没什么变化。

“我试着换个说法,威尔金先生,你相信超自然现象吗?”

“相信。”威尔金回答得干脆。

“你相信这里有人在蓄意制造超自然现象吗?”

威尔金看看他,“亏你还是从苏格兰场来的!能说出这种话!”

“哦,没那么严重。”艾略特说。他显现出同胞无比熟悉的诡异忧郁的表情。“我说的‘蓄意’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来体现。不管真实与否,相信我,先生,这里有怪事发生……根深蒂固……代代相传……超乎你想象的诡异事件。我来这里是因为戴利小姐遇害,背后绝非流浪汉偷钱包这么简单。同样,提出这里有超自然现象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我提的?”

“是的。‘我觉得看见了什么东西隔着其中一扇玻璃门望着我,就是离地面最近的那扇。’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没说‘人’呢?”

威尔金额头边靠近太阳穴的大静脉处冒出一小滴汗珠。如果算得上的话,这是他唯一的神情变化,至少是他脸上仅有的动态。

“我没认出是谁。假如我认出是某个人,我就会说是‘人’。我只是试图描述精确罢了。”

“这么说那是个人对吧?是‘某个人’喽?”

对方点点头。

“不过,要想从下方一扇窗格窥视,这个人一定得是蹲下或躺在地上?”

“不见得。”

“不见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

“那家伙动作飞快,只是一晃眼。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你不能描述一下吗?”

“描述不出来。给我的唯一感觉是那家伙是死的。”

类似恐惧的感觉钻进布莱恩·佩奇的骨头里,他说不上来是怎么钻进去的,甚至是什么时候有的感觉。谈话间几乎是不知不觉就加入了新要素,而他感到这要素一直就在案件的背后,等着在某个点被激发出来。哈罗德·威尔金这时做了个极快的动作。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迅速拿它擦了擦手心,又放回去。当再次开口时,他已经恢复了向来庄重、谨慎的态度。

“等一下,警官,”艾略特说话前他插进一句,“我一直试着告诉你真实具体的所见和所感。你问我是否相信这种事。我信。坦率地讲,给我一千英镑我都不愿意在天黑之后走进那座花园。你也许会惊讶,一个我这种职业的人会有这样的想法。”

艾略特琢磨着。“说真的,不知怎么我的确惊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样,我想即使是律师也可能相信超自然现象。”

对方语气冷淡。

“即使是律师也有可能,”他赞同,“而且这样做也不算是这一行的败类。”

玛德琳走进房间。只有佩奇注意到她,其他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威尔金身上。她踮着脚走进来,不知是否听见了之前的对话。虽然他想让座给她,但是她坐在了座椅扶手上面。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下巴和脸颊旁顺滑的线条,不过他发现她白色丝织上衣里面的胸脯正在剧烈起伏着。

肯尼特·墨里眉头紧皱。他很讲礼节,那态度就像个要检查行李的海关职员。

“威尔金先生,我想,”墨里说,“你……呃……说的是事实。这件事的确很反常。这座花园名声不太好。坏名声持续了几百年。事实上,为了能让新景观驱散那些阴影,它在十七世纪末期被重建过。小约翰尼,你还记得你用学到的妖术在那里驱魔吧?”

“记得。”戈尔回答。他还想补充一些话,但又忍住了。

“还有在你回家的路上,”墨里说,“花园里有个没腿的人爬着朝你打招呼,有个女仆差点吓疯了。喂,小约翰尼,该不是你用那套老把戏吓唬人吧?”

令佩奇惊讶的是,戈尔黝黑的脸变得惨白。看来墨里是唯一能刺激并让他摘掉文雅面具的人。

“不是,”戈尔说,“你知道我在哪儿。我在书房外面一直盯着你。还有一件事。你究竟以为自己是谁,还把我当成十五岁的小孩子来训话?你对我父亲俯首帖耳,真是的,你得好好尊重我,否则我会像你以前对我那样用手杖伺候你。”

这通愤怒来得太出人意料,就连菲尔博士也咕哝抱怨起来。墨里站起身。

“你已经昏头了吗?”他说,“随你便。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得到了你要的证据。如果还有需要我的地方,警官,请去旅店找我。”

“约翰,”玛德琳的柔声插了进来,“你不认为这么说话很糟糕吗?抱歉我打断你们说话。”

墨里和戈尔都是头一回仔细打量她,她也回望着他们。

戈尔一笑。“你是玛德琳。”他说。

“我是玛德琳。”

“我冷淡的老情人。”戈尔说着眼睛周围都笑出了褶。他挽留墨里,语气充满歉意。“别这样,老师。我们回不到过去,而且我现在很确定我不在乎过去的事。在我看来,这二十五年我在心理上处于进化状态,而你还是保持不变。我曾想象当我回到父辈们富有诗意的门廊会发生什么。我曾想象自己看到墙上的画或是用小刀刻在椅背上的字母会受到触动。但我却发现一群外来的人在此争论不休,我开始希望自己没有被卷进来。不过眼下这不是重点。有些情况似乎失控了。艾略特警官!一分钟前你不是说来这里是因为‘戴利小姐遇害’吗?”

“没错,先生。”

墨里又坐下来,看上去有点好奇,这时戈尔开口对督察说:

“维多利亚·戴利。该不会是曾经和她的姑妈欧内斯廷·戴利一起住的那个小女孩吧?住在‘挂图’另一边的玫瑰亭小屋那个?”

“我不了解她的姑妈,”艾略特回答,“不过她是住在那里。去年七月三十一日晚上她被人勒死了。”

申诉人表情凝重。“这么说我至少能提出不在场证明。当时我正在美国逍遥快活。话说回来,谁来给我们指点一下,维多利亚·戴利遇害和这里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艾略特用探询的目光看向菲尔博士。博士昏昏欲睡但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在观望,庞大的身躯仿佛喘不上气来。艾略特提起放在椅子旁边的公文包,打开拿出一本书。这本书四开大小,包着不算古老(大约一百年前)的深色小牛皮,书脊上是不怎么吸引人的书名《历史之美》。督察把书推到菲尔博士面前,博士翻开书。佩奇发现这本书太旧了,是由塞巴斯蒂安·米凯利斯译自法语,于一六一三年在伦敦出版。纸张已经泛黄并且发皱,扉页里夹着一张极为奇特的藏书票。

“嗯,”菲尔博士说,“你们有谁以前看过这本书吗?”

“我看过。”戈尔平静地说。

“这张藏书票呢?”

“见过。从十八世纪开始它在我们家族里就没再用过。”

菲尔博士指着上面的题词。“‘他的血流到我们和我们子孙身上原文为拉丁语。,托马斯·法恩利,一六七五年。他的血流到我们和我们子孙身上。’……庄园的这间书房可曾收藏过这本书?”

戈尔看书时眼睛飞快地闪着光,不过还是有些困惑。他嘲讽似的说:

“不,当然没有。这是一本邪恶的书,我父亲和他之前的父辈一直把它锁在阁楼上的小屋子里。我偷过一次钥匙,并且配了几把,以便可以上去看书。天哪,有一次我去那里……怕被人发现,编了个去隔壁苹果室拿苹果的借口。”他转过头来。“你还记得吗,玛德琳?有一次我带你上去,让你瞥了一眼黄金女巫?我还给了你一把钥匙。但恐怕你一直都没什么兴趣。博士,你在哪儿找到这本书的?怎么拿到外面来了?”

艾略特督察站起来,按铃叫诺尔斯进来。

“能否叫下法恩利夫人,”他对战战兢兢的管家说,“问她愿意过来一下吗?”

菲尔博士极其悠闲地取出烟斗和烟袋。他往烟斗里填满烟丝,点燃,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才说话,还边说边比画着。

“这本书吗?因为书名很无趣,当时连翻一下它的人都没有,更没人再看第二眼。实际上书里包含了一个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历史文献记录:玛德琳·德拉·帕卢德于一六一一年在艾克斯供述参与了巫术仪式和撒旦崇拜。是在戴利小姐床边的桌子上发现的。她遇害前不久在看的正是这本书。”

第十二章

在安静的书房里,茉莉·法恩利和巴罗斯走进来时的脚步声佩奇听得格外清楚。

墨里清了清嗓子。“你的意思是……”他追问,“难道戴利小姐不是我所了解的被流浪汉杀死的?”

“极有可能。”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茉莉·法恩利开口道:“我是来告诉你,我要与这个荒唐的诉求,也就是你的诉求抗争下去,”她的活力全都转化为对戈尔的冷漠厌恶,“抗争到底。纳特·巴罗斯说可能会耗上好几年,而且会让我们倾家荡产,但我承受得了。与此同时,最重要的是谁杀了约翰。只要你罢手,我就暂时停火。我进来时你们一起在谈些什么?”

一群人松了一口气。但是有个人立即警觉起来。

“你觉得你胜券在握吗,法恩利夫人?”威尔金问道,又亮出律师的本性,“我可得警告你——”

“胜算比你想的要大得多,”茉莉反驳他,并意味深长地看着玛德琳,“我进来时你们在谈论什么?”

菲尔博士此刻兴致勃勃,用雷鸣般的声音表示歉意。

“刚才我们正谈到案子的一个重要环节,夫人,”他说,“你要是能提供帮助我们将感激不尽。在这所房子的阁楼里,是否有一间小屋子还储存着一堆关于巫术这类主题的书?嗯?”

“当然有。不过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呢?”

“看一下这本书,夫人。能否肯定地告诉我们它是不是在那堆书里?”

茉莉走向书桌。所有人都站起来,不过她打了个手势,显示出对礼数的不耐烦。

“我想是的。没错,我几乎能确定。那些书都有这种藏书票,其他书没有:因为这是一种标识。你到底是从哪儿拿到这本书的?”

菲尔博士告诉了她。

“但是这不可能啊!”

“为什么?”

“因为那些书堆得乱糟糟,很麻烦,正要处理它们呢。我丈夫弄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才结婚一年多一点,你知道。”她褐色的眼珠仿佛凝视着过往。她坐在巴罗斯拉过来的椅子上。“当我以……以新娘的身份来到这里时,他给了我所有房间的钥匙,除了那个屋子。当然我直接转交给了女管家阿普斯太太,你也知道这些事的规矩。这让我相当在意。”

“比如《蓝胡子》蓝胡子是法国童话故事的主角,他先后杀害了六任妻子,其第七任妻子在家里的密室中发现了这六具骸骨。?”戈尔说。

“请别吵架。”一看她怒气冲冲地看向申诉人,菲尔博士赶忙说。

“很好,”茉莉说,“不管怎样,我是听说过。我丈夫想把它们烧了……我是说那些书。好像他在烧之前要对其估个价,专门从伦敦请人来查看。他说阁楼上那点东西值成千上万英镑,那头蠢驴还眉飞色舞的。他说里面有好多罕见的书,其中有一本独一无二。我还记得是哪本。那是一本手稿,自从十九世纪初期就失传了。没人知道它的下落,可它就在我们的阁楼里啊。他们管它叫《艾平的红书》。他说那应该是本高级魔法的大作,它神奇到任何人读这本书都要头戴钢盔的地步。我很高兴自己记住了书名,因为昨晚你们提起了它,而这个人……”她看看戈尔,“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

“菲尔博士说了,别吵架。”戈尔心平气和地说。他转而问墨里,“竞争是公平的,老师。我一直不知道那本神圣的著作是这个名字,你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本什么书,假如它还在楼上我甚至能辨别出来。我还可以告诉你们那上面讲的一种魔力。拥有那本书的人在有人开口提问之前就知道问题是什么。”

“想必对你非常有用,”茉莉惬意地说,“昨天晚上。”

“对于证明我看过那本书来说,是有用。据说它可以为无生命的东西赋予生命的力量,看来法恩利夫人自己一定也读过。”

菲尔博士用金属拐杖头敲击地板,以唤起众人的注意。等争吵的大风暴过去之后,他和善地看着茉莉。

“嘿,”菲尔博士说,“嘿嘿嘿。夫人,我觉得你并不相信《艾平的红书》之类所讲的魔法吧?”

“哦,见鬼去吧!”茉莉说了句简短的盎格鲁-撒克逊用词,这让玛德琳脸都红了。

“嗯,好的。正是。不过你想跟我说的是?”

“呃,总之,我丈夫对那些书感到极为苦恼和不安。他想烧掉。我说别那么傻,与其销毁那些书,为什么不卖掉呢,不管怎么说也没什么坏处吧?他说里面全是色情和邪恶的内容。”茉莉犹豫了一下,又坦率地往下说,“你要知道,这确实勾起了我的兴趣。我偷偷看过一两本……当他带我看那间屋子时……可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你这辈子都没读过那么乏味的书。没有什么低俗的内容,是关于一对双胞胎一生之类的故事,冗长无聊。都是些f和s音节混淆的笑话,好像是作者口齿不清造成的。我对这些提不起任何兴趣。因此,当我丈夫坚持把那地方锁上时,我一点都没有在意,而且我确信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打开过。”

“可是这本书,”菲尔博士拍了拍,“就是那里面的?”

“是……是的,我很确定。”

“那间屋子的钥匙一直由你丈夫保管着。然而这本书不翼而飞,跑到了戴利小姐那里。嗯,”菲尔博士本来是小口抽着烟,这时他从嘴里拿下烟斗大口吮吸。“结果,我们把戴利小姐和你丈夫的死……借由这个线索……关联了起来。”

“可是有什么关联呢?”

“比方说,夫人,会不会是他自己把书拿给戴利小姐的呢?”

“可我已经告诉过你他对那些书的看法了啊!”

“这个不是问题,你知道,夫人,”菲尔博士表示歉意地说,“他会吗?毕竟,我们听说在他年少时……像你所说,假如他是真正的约翰·法恩利……他是很看重那些书的。”

茉莉坚持己见。

“你让我进退两难。如果我说他就是讨厌那些书,你会说他的转变太大,证明他不是约翰·法恩利。如果我说他本来是要把书带给维多利亚的——呃,我不知道你又会怎么说。”

“我们只希望你诚实回答,夫人,”菲尔博士说,“当然了,或者说出你真实的感受。老天会站在诚实的人一边。话说回来,你和维多利亚·戴利很熟悉吗?”

“相当熟。可怜的维多利亚是个很能干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菲尔博士用烟斗随便画了个手势,“她是那种对巫术有着浓厚兴趣的人吗?”

茉莉双手紧扣。

“可是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这到底怎么会跟巫术扯上关系?假使这本书是关于巫术的——如果是从阁楼上拿的那肯定就是——就因为她在读这本书,那又能证明什么呢?”

“还有别的证据,相信我,”菲尔博士温和地说,“夫人,你自身的聪慧天资会让你发现戴利小姐、上锁的藏书室以及那本书之间关联的重要性。比如,你丈夫和她熟吗?”

“嗯,我不清楚。我本以为不太熟吧。”

菲尔博士前额紧皱。“不过想想他昨晚的行为,有人向我描述过。再确认一下,有个人出现,声称是他财产的所有人。财产的所有权不管正当与否,都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驱动力。而现在城堡被人攻占了。戈尔先生、威尔金先生正带着令人信服的说辞和指纹铁证包围他。他在地板上踱步是真实的反应,然而,在对手发动攻击那一刻,他似乎更关心村里有个侦探在调查维多利亚·戴利的死。是这样吗?”

这是事实。佩奇记得很清楚。茉莉也不得不承认。

“于是,我们发现了蛛丝马迹。让我们尝试抽丝剥茧吧。我对阁楼那间上锁的屋子越来越感兴趣了。那里除了书还有别的东西吗?”

茉莉想了想。

“只有那个机器人偶似的东西。我还是个小小孩时看见过一次,相当喜欢。我问过我丈夫为什么不能把它拿下来,看看是否有办法让它动起来,我喜欢东西能发挥作用,可它一直放在那里。”

“啊,机器人偶似的东西,”菲尔博士重复道,兴奋得气喘吁吁地站起来,“你能给我们讲讲那东西吗?”

茉莉摇摇头,这时肯尼特·墨里给予回应。

“这里面有个问题,博士,”墨里惬意地靠着椅子说道,“你可有的要调查了。几年前我试着调查过,小约翰也是。”

“然后呢?”

“这是我所能发掘到的全部事实。”墨里强调,“达德利爵士从来不准我看那个人偶,于是我不得不从外部着手。它是由特鲁瓦的风琴演奏家雷森先生打造,他曾经为路易十四制作了一架自动弹奏的大键琴,一六七六年至一六七七年在查理二世的宫殿里展出,取得巨大成功。人偶接近真人大小,坐在一张小沙发椅上,据说是按哪位国王王后的样貌做的,至于具体是哪一位颇有争议。当时它的表演引人瞩目,演奏出两三曲西特琴(我们现在叫齐特琴)。它用拇指按住鼻子,朝观众做鬼脸。它能完成多种动作,当然有一些不太得体。”

他的话无疑把听者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吸引住了。

“它被托马斯·法恩利爵士买下,你那张藏书票也是他的。”墨里说,“后来这个机器人偶损毁了,不知道是因为运转失灵,还是其他原因,我一直没能查清楚。反正是有事发生了——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它在十八世纪引起恐慌的原因我们已无从知晓,毕竟这么个新鲜玩意儿不会向达德利爵士或他的父亲和祖父毛遂自荐。大概老托马斯发现了操纵它的秘密,但终究没能流传下来。呃,小约……你说什么,约翰爵士?”

他沙哑的语调中透着夸张的客气,戈尔有点嗤之以鼻。不过他把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

“是的,没有流传下来,”戈尔表示认同,“而且再也学不到了。我知道,各位。我在年少时就费尽心思探究黄金女巫的秘密。我可以很容易地告诉你们那些浅显的解释为何一个都行不通。假如我们——”他一愣。“天哪,为什么我们不上去看一看呢?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想法被限制住了。我在想各种借口和手段像以前那样溜上去。但为什么不可以呢?为什么大白天不可以上去呢?”

他用拳头捶了下椅子扶手,眼睛好像刚见光一样眨着。艾略特督察突然插话进来。

“等一下,先生,”艾略特说,“这太有意思了,我们可以另找时间上去,不过我没看出来这有什么关联——”

“你确定吗?”菲尔博士问。

“什么?”

“你确定吗?”博士使劲重复了一遍,“我说,各位!这个机器人偶长什么样子?”

“自然是破烂不堪,至少是二十五年前——”

“是的,”玛德琳·戴恩附和道,还打了个冷战,“别上去。求你们别上去!”

“究竟为什么不上去?”茉莉嚷道。

“我不知道。我害怕。”

戈尔对她倒是比较宽容。

“没错,我依稀记得那东西对你影响极大。你在问它长什么样子,博士。崭新的时候一定是活生生的吧。整体框架是用铁焊接起来的,当然,只不过‘肉身’是用蜡做的,眼睛是玻璃的——少了一只——头发是真的。破损后也没好到哪儿去,相当的胖,当你胡思乱想时再看它会有点恐怖。它穿着,或者说以前穿的是织锦长袍。手和指头是刷了漆的钢铁:为了演奏齐特琴以及摆出各种姿势,手指做得又尖又长,有活动关节,几乎像是……它会微笑,不过我上次见它时,已经看不出那是笑容了。”

“还有贝蒂·哈伯特,”菲尔博士突然说,“贝蒂·哈伯特,像夏娃一样特别爱吃苹果。”

“你说什么?”

“你知道吧,”菲尔博士急匆匆地说,“贝蒂·哈伯特,那个吓坏的女仆,她爱吃苹果。我们询问用人时,大家最先提起的就是这一点。我推测好心的女管家阿普斯太太给了个提示。在厄琉西斯的黑夜里,正是这个!而你——”博士满面红光地直朝戈尔眨眼,“一分钟前告诉我当你想要去那间堆放书和黄金女巫的小屋时,都会拿去苹果室当借口,就在阁楼隔壁。哪位可以告诉我,贝蒂·哈伯特是在哪儿受到的惊吓,昨晚指纹记录本又被藏在了哪里?”

哈罗德·威尔金站起来,开始绕着桌子转,不过他是唯一有动作的人。事后佩奇将回忆起这间昏暗的书房里每张脸的圆形轮廓,以及其中一张脸令他感到惊讶的转瞬即逝的表情。

墨里捋着胡须说话了。

“啊。是啊。没错,确实有意思。假如我记的位置没错,绿室旁边过道的后面就是通向阁楼的台阶。你是暗示那个女孩被人抬下楼放在了绿室里?”

菲尔博士摇摇头。“我只是建议我们动动脑筋,否则就回家睡觉去吧。每条线索都指向那间小屋。它是迷宫的核心,是多种干扰项的本质,就像《房子和头脑》里的小水碗:这个书名真是想我们之所想。我们最好去那儿瞧瞧。”

艾略特督察不紧不慢地说:

“我觉得我们现在过去吧。你介意吗,法恩利夫人?”

“不,完全不介意,只是我不知道钥匙在哪儿。哦,真烦!撬锁吧。我丈夫装了把新锁,如果你们认为有必要可以拆掉……”茉莉用手擦了下眼睛,忍住情绪的波动,又恢复平静。“要我带路吗?”

“谢谢。”艾略特简短回应,“其他人还有谁去过那个房间?只有戴恩小姐和戈尔先生?你俩跟着菲尔博士和我去,好吗?加上佩奇先生。其他人请留在这里。”

艾略特和博士走在前面,低声交谈起来。茉莉不声不响地超过他们,以便把自己和申诉人隔开。佩奇和玛德琳跟在后面。

“如果你真的不想上去——”他对玛德琳说。

她贴紧他的臂膀。“不,拜托。我想上去。我真的想,看看能否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担心我说的有些事让茉莉非常生气,但我得告诉她,没有其他办法。布莱恩,你不会认为我是个恶毒的女人吧,会吗?”

他吃了一惊。虽然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像在自嘲,细长的眼睛却是咄咄逼人。

“天哪,不会!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哦,没什么。不过她不爱他,真的。她做的这些都只是因为她觉得应该做。抛开外貌不谈,我跟你讲,他们不般配。他是理想主义者,而她是现实主义者。等等,我知道他是冒充的,但是你不了解整个情况,不然你就会明白——”

“看清现实吧。”佩奇厉声说。

“布莱恩!”

“我是说真的。理想主义个鬼!假如他做了他们所说的那些事,你自己也承认他做过,那么我们这位过世的朋友就是个十足的畜生,你很清楚。你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布莱恩!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我知道我没资格,但你爱他吗?”

“我不爱,”玛德琳看着地板,轻轻地说,“如果你眼睛擦亮些,或者对事情理解得更透彻,就足以明白不该这么问了。”她迟疑着,显然想转移话题。“菲尔博士和那位警官对整件事是怎么看的?”

他张了下嘴想要回答,却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他一无所知。这群人沿着过道走上了宽敞的浅橡木色楼梯,经过一条通道后向左转。绿室就在左边,从敞开的门望去是上世纪笨重的书房家具和装饰夸张的墙面。右边是两间卧室的门。笔直的过道尽头有扇俯瞰花园的窗户。通向阁楼的台阶——佩奇隐约记得——是在过道尽头的墙壁外侧,他们要进的门在左手边墙上。

但是他没在想这些。尽管菲尔雷鸣一般说着关切的话语,艾略特督察坦诚且容易沟通,他还是发现自己一无所知。毫无疑问,这两个人非要讨论到世界末日才罢休。那警方办案的例行公事呢:这儿找找指纹,那儿找找脚印,艾略特该搜查花园,或者把证物密封起来?找到了一把刀,是的,他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警方很难保密。其他还有什么,哪怕是比较受重视的推理?某些人给出了某些证词,但怎么去看待那些证词呢?

毕竟,这是他们的事。只是他对此感到不安。在他原来想法的基础上又有了新发现,好似布伦海姆巴伐利亚地名,一七〇四年在这里发生了布伦海姆之战。英国作家罗伯特·骚塞的诗中提到“布伦海姆战役之后”及“这是一个可怜人的骷髅”等。的骷髅,总是等到骷髅从桌上滚过去才警觉起来。不,这比喻不太恰当。前面站立着的菲尔博士的庞大身躯仿佛把过道都堵住了。

“她住在哪个房间里?”艾略特低声问道。

茉莉指了指稍远那间卧室的门,在通往阁楼门的过道里。艾略特很轻地敲敲门,里面只传出一声微弱含糊的回应。

“贝蒂。”玛德琳小声喊她。

“在吗?”

“在。他们把她安置在最近的卧室。她不太……”玛德琳说,“她的情况不太好。”

整个错综复杂的关系渐渐渗入佩奇的脑海。金医生打开卧室门,回头扫了一眼,然后把门轻轻掩上,溜到过道里。

“不,”他说,“你们还不能见她。晚上,可能明天或者后天更好。希望镇静剂能起到作用。可惜多半是没什么用。”

艾略特表现出困惑和担忧。“好的,不过,医生,该不会——不会太——”

“严重,你是想说?”金医生问,他低下头,像是要用头撞人似的。“天哪!请稍等。”

他又打开房门。

“她说过什么话吗?”

“没什么好让你记录的,警官。大部分是胡话。希望我能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他对着这群默不作声的人说话。茉莉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似乎正极力去遵守既定的规则。金医生是她父亲一生的挚友,两个人也就不拘礼节地站在那儿。

“内德叔叔,我想要知道。我愿意为贝蒂做任何事,这你也知道。可是我从来没想到——我是说,情况不会真的那么严重吧,对吗?不可能的。人受到惊吓,这和生病不同吧?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哦,”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很好,精力充沛的姑娘,没什么心机,精力过剩,认死理。没错,你就是这样。这个,惊吓因人而异。有可能是只老鼠,或是烟囱里的风声。我只希望我不要遇上,不管是什么。”他语气缓和起来,“不,没事的。不需要帮忙,谢谢,阿普斯太太和我处理得过来。不过你可以叫人送些来。”

门关上了。

“好啦,我的朋友们,”帕特里克·戈尔把手深深插进兜里说,“我想可以确定是真的有怪事发生了。我们上楼吧?”

他走过去打开对面那扇门。

里面的楼梯陡峭倾斜,从用来砌墙的旧石块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就像在房子里看见尸骨一样,有种现代建筑的粗糙感。仆人们的住处,佩奇知道,就在房子的另一侧。这里没有窗户,走在前头的艾略特不得不用手电筒照明。戈尔跟着他,后面是菲尔博士,再往后是茉莉,玛德琳和佩奇走在最后。

自从伊尼戈·琼斯为这间阁楼开了几扇小窗户,并用石头顶着砖块之后,这里任何一部分都没有被改造过。平台上的地板都倾斜得朝楼梯那边鼓了起来,人稍有不慎就可能跌下去。上面是极粗壮的橡木房梁,它太大了,不太美观,仅仅是为了能起到支撑或震慑的作用。暗灰色的光线射进来,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潮湿和闷热。

他们在走廊尽头发现了想要找的那扇门。这扇门厚重,呈黑色,更像是地窖而非阁楼。门铰链是十八世纪的,门把手不见了,一把比较现代的锁也废弃不用,现在把关的是一副密实的锁链和挂锁。不过艾略特最先照到的却不是门锁。

有什么东西突然掉落,并且被关上的门压碎了一部分。

那是个啃了一半的苹果。

第十三章

艾略特用一枚六便士硬币的边缘充当螺丝刀,小心翼翼地开启链锁上的U形环。虽颇费一番时间,不过督察像个木匠一样仔细地操作着。锁链一落下来,门也自行打开了。

“这就是黄金女巫的藏身之处。”戈尔起劲地说,一脚踢开那个咬了一半的苹果。

“别乱动,先生!”艾略特厉声呵斥。

“怎么?你认为苹果是证据吗?”

“这可难说。我们进去之后,没经过我允许请不要碰任何东西。”

“我们进去之后”说得有点乐观了。佩奇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房间,其实看到的却是一个将将六英尺见方类似藏书室的地方。倾斜的天花板上开了扇小窗,窗玻璃蒙上一层厚厚的灰,透不出光线来。书架上有很多处裂缝,上面混杂地摆放着小牛皮装订式和更多现代封皮的书。到处都堆积着一层灰,可就在这间满是稀薄、发黑的沙尘中残留着极少量待破解的印记。一把维多利亚早期的扶手椅映入眼帘……当艾略特将手电筒光线照向里面时,那女巫仿佛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就连艾略特都后退了几步。女巫并不漂亮。它也许曾经魅力四射,但现如今只剩下一只眼睛挂在半边脸上:另外半边脸已经被毁掉了,原来可能是黄色的织锦长袍也是残破不堪。脸上划过的几条裂缝让它的外表更加吓人。

假如它站起来,应该只比真人略矮。它坐在一个盒子上,这个盒子曾经装饰成沙发,没比它的尺寸大多少。它依靠轮子站在地板上,轮子显然比人偶本身更新一些。双手轻佻地半举着,在相当恶心地卖弄风情。整部低矮笨重的机器怎么也得有两三百磅重。

玛德琳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好像神经得到了放松。艾略特嘟囔着,菲尔博士咒骂起来。博士说:

“乌多芙堡《乌多芙堡之谜》是英国小说家安·拉德克利夫于一七九四年所写的哥特式小说,通过幽灵、鬼魂和死亡等超自然因素表现恐怖的气氛。的阴影罢了!太让人扫兴了吧?”

“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那个女孩设法溜进蓝胡子的房间,头一次看见这东西,然后——”他停下来,吹着胡子的末梢,“不。不对,这样不合理。”

“恐怕是不合理,”艾略特神情镇定,表示赞同,“她一定在这里遇到了什么事。她怎么进来的?又是谁把她带到了楼下?还有她从哪儿拿到的指纹记录本?你别告诉我她只是看见这东西就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她也许会大声尖叫,会大吃一惊,但不会造成这样的情况,除非她有歇斯底里症。法恩利夫人,仆人们知道这个人偶的事吗?”

“当然,”茉莉说,“虽然亲眼见过的只有诺尔斯,可能还有阿普斯太太,不过仆人们都知道这个人偶。”

“那么她应该不至于惊讶了?”

“没错。”

“如我所说,她是被这个二乘四英尺见方的地方里的什么东西吓到了——只是我们还没掌握什么证据——”

“看那里。”菲尔博士用拐杖指着说。

手电筒的光束照在机器人偶底座旁的地板上。那里有一团弄皱的亚麻布,等艾略特捡起来才发现是女仆的褶边围裙。尽管不久前刚刚洗过,上面还是沾着片片灰尘和泥土,而且还有两条参差不齐的小口子。菲尔博士从督察手中接过来,递给了茉莉。

“是贝蒂的吗?”他问。

茉莉检查了缝在围裙边的一小块标签,又看了看上面用墨水写的小字,然后点了点头。

“等一下!”菲尔博士眯起眼睛突然说。他开始在门边来回走动,扶着眼镜以防掉下来。当他把手再拿下来的时候,脸色阴沉而严肃。“好了。我来告诉你,老弟。这里就像关于苹果和苹果室那个环节一样,我无法证明。不过我能说出来在藏书室里发生过什么事,就像我亲眼所见一样肯定。这可不只是例行调查,这是本案中最关键的地方。我们得问清楚,那个女孩在午餐时间到下午四点之间的什么时候受到了惊吓,还有这里每个人当时在干什么。”

“老弟,因为凶手来过这间藏书室。贝蒂·哈伯特在这儿发现了他。我不知道凶手在做什么,但重要的是他根本不许任何人知道他来过这里。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他用那女孩的围裙擦掉了可能留下的脚印、指纹以及灰尘里的各种印记。他或抱或拖地将她搬下楼,把头一晚偷来的已经没用的指纹记录本放在她手里。然后像众多凶手一样离开现场,并且索性把围裙扔在了地板上。嗯?”

艾略特抬起手来。

“别急,先生。别那么快下结论。”他仔细想了想,“我对你的说法有两点疑义。”

“是什么?”

“第一点,假如隐瞒他来过这个小房间的事实如此重要,不管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他隐匿行踪的方式仅仅是把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孩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呢?这么做无法防止事情败露,只是拖延些时间罢了。女孩还活着。她早晚会康复。这样她就会说出是谁来了这里,他在做什么——如果他做了的话。”

“显然是个难题。”菲尔博士说,“真是一语中的。不过,你可知道,”他语气有些强烈,“如果解决那些看似是矛盾的办法正是我们问题的答案,我不会感到惊讶。另外一个疑点是什么?”

“贝蒂·哈伯特没有受外伤。身体上安然无恙。她的情形明显是看见什么东西而受惊的典型症状。不过她最多也就看见个普通人在做不该做的事。这不太合常理啊,博士,姑娘们现在内心都很强大。那么究竟是什么把她吓成这个样子呢?”

菲尔博士看着他。

“也许是机器人偶吓的。”他回答,“设想一下它现在伸出手来和你握手呢?”

这个假设的威力让每个人纷纷退避。六双眼睛朝着人偶残缺的脑袋和怪异的手看去。没人愿意去握或是摸那双手。那人偶从发霉的长袍到脸上开裂的蜡都让人没有兴趣触碰。

艾略特清了清嗓子。

“你的意思是他让人偶动了起来?”

“他没法让它动起来,”戈尔插话道,“我好几年前就想过这个问题。我当时的结论是这东西动不起来,除非用上电动装置或者塞进去其他什么骗人的玩意儿。该死的东西,各位,法恩利家族九代人挖空心思寻找让它动起来的方法。我愿意开个价。哪位先生能给我演示一下它怎么动起来,我给这个人一千英镑。”

“先生还是女士?”玛德琳说。佩奇发现她是在强忍笑意,不过戈尔说话的态度极其认真。

“不管是先生、女士、小孩,还是其他任何人都行。只要这个人不使用当今时代的玩意儿,符合二百五十年前展出时同样的条件就好。”

“这开价可够大方的。”菲尔博士兴高采烈地说,“好吧,就把她推出来,让我们看看吧。”

艾略特和佩奇抓住人偶坐着的铁盒子,用力把它从藏书室里拽出来,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它的脑袋突然晃了晃,全身颤动起来,佩奇还想着头发会不会脱落。不过轮子出奇地顺滑。在嘎吱一声巨响和轻微的咔嗒咔嗒声过后,他们把它推到了楼梯顶端附近那扇窗户的光亮下面。

“继续,来讲讲。”菲尔博士说。

戈尔仔细检查了一番。“首先,你们会发现这东西身上装满了齿轮装置。我不是机械专家,没法告诉各位这些齿轮都是不是真的,也说不出它们在这里都起不起作用。我猜有真的,但其中大部分都是摆设。总之重点是身体全都被齿轮填满了,背后开了条长长的口子。如果还能打开,你可以把手伸进去,然后——啊,你抓我,是吗?”

戈尔的脸色一沉,匆忙把手缩回去。他太专注了,用手示意时离机器人偶的尖手指太近,手背上出现一道弯曲的血痕。他用嘴吸住手背。

“你这个老齿轮怪!”他说,“我忠诚的老齿轮怪!我应该敲掉你另外半边脸。”

“不要!”玛德琳叫道。

他被逗笑了。“就听你的,小东西。总之,警官——你愿不愿意在这里面戳一戳?我想证实的是身体里全是这些东西,而不可能有人藏在里面。”

艾略特像往常一样认真。背后窗户上的玻璃早已不见踪影,在手电筒光线的帮助下,他伸手进去摸索并检查起机械装置。他似乎被什么吓了一跳,但只是说:

“是的,没错,先生。这里面什么也装不下。你的意思是怀疑有人藏在里面操作它?”

“谁都会这么猜吧。好了,关于机器人偶本身就说这么多吧。另一方面,正如你们所见,是它坐着的这个沙发。看着。”

这一次他讲解得更不容易。沙发的左前侧有个小圆钮,佩奇看到整个前部可以像装了铰链的小门一样打开。他操作一番之后将门打开。盒子内部不足三英尺长、十八英寸高,裸露的铁皮已经严重锈蚀。

戈尔高兴得笑容满面。

“你们记得,”他说,“梅泽尔先进的下棋机器人的原理吗?人偶坐在一排大盒子上,每个盒子都有单独的小门。在表演之前,表演者打开这些门,让观众看里面没有玄机。然而,据说里面藏着一个小孩,熟练地从一个格子挤到另一个,他的动作和对门的精巧操作配合得天衣无缝,以至于观众以为他们看见的所有盒子都是空的。”

“这个女巫据说也是如此。不过有观众写信认为这套把戏用在这个人偶上行不通。这个原因不用我指明,首先,得是个子非常小的小孩才行;第二,表演者不可能带个小孩满欧洲旅行而不被人看到。”

“这个人偶体内只有一个小空隙,以及一个开口。观众受邀检查里面的空间,也确定没有作假。大多数人都确认过。这个人偶能够独自站立,离开地面坐到主人准备的地毯上。然而,尽管不能让它在真正意义上活过来,我们这位充满活力的女士却能听到指令拿起西特琴——无论观众喊出什么曲名她都能弹奏——然后把琴归还,还能和观众用手势交流,以及表演符合当时潮流的滑稽动作。你们可知道我那受人尊敬的父辈有多兴奋吗?不过我经常在想,是什么让他发现其中奥秘之后一改之前的态度。”

戈尔放下他高傲的姿态。

“现在告诉我怎么让它运转起来吧。”他补充说。

“你这只小猴子!”茉莉·法恩利说。她说话的方式虽说可爱,双手却在两侧紧握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这么活蹦乱跳的吗?你满意了吗?要不要玩玩小火车或者玩具士兵?天哪,布莱恩,过来,我忍不了了。还有你也——你,一个警察摆弄起了人偶——像一群孩子似的围着它爬来爬去,你们是否还记得昨晚有个人被杀了吗?”

“很好。”戈尔说,“让我们换个话题。那么,告诉我他是怎么被杀的?”

“当然,我猜你会说他是自杀的。”

“夫人,”戈尔做了个绝望的手势说,“不管我说什么都没区别。无论如何总有人对我不满。如果我说是自杀,A、B和C批评我。如果我说是谋杀,D、E和F批评我。我也不能说那是意外,因为G、H和I会发火。”

“这无疑是明智之举。你说呢,艾略特先生?”

艾略特的话语中显示出他个人的诚意。

“法恩利夫人,我只是在尽力解决我所遇到的最难案件,但你的态度帮不上一点忙。你可要明白这点。如果你愿意花点时间想想,一定会发现这台机器跟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只希望你别再说气话了。因为我们在这台机器上还有别的事要忙活。”

他把手放在它的肩膀上。

“我不知道这里面的齿轮装置是真的还是像戈尔先生说的那样是摆设。我想把它带回我的工作室查清楚。我也不知道这组机械经过两百年是否还能运转起来——可是如果那时可以,为什么现在不行呢?不过我观察它背部时发现了关键一点。这台机器最近上过油。”

茉莉皱起了眉头。

“什么?”

“我在想,菲尔博士,你是不是——”艾略特转过身来。“喂!你在哪里,博士?”

博士如此显眼的庞大身形消失了,这让佩奇确信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还没有适应菲尔博士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去做一些无用功。这次是从藏书室闪出的一道光线让艾略特回过神来。菲尔博士正一根根地擦亮火柴,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架的底层。

“嗯?你说什么?”

“你没在听我们说话吗?”

“哦,那个吗?嗯,是的。既然家里那么多代人都失败了,我一时也很难办得到,不过我很想知道当年的表演者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穿的什么?”

“没错。我敢说就是传统魔术师的服装,我一向觉得那种衣服再普通不过,但是隐藏着很多机关。总之,我在柜子里翻来找去,有没有结果不好说——”

“那些书呢?”

“有常见的正统宗教和非正统宗教的书,但是也有几本女巫审判的书我从没见过。我的确看到一些书上好像记载着机器人偶展览的内容,不知道能不能借我看看?谢谢。但主要还是这个。”

戈尔带着明亮且顽劣的眼神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吃力地搬起一个破旧的木盒走出藏书室。与此同时,佩奇觉得这时候阁楼里好像全是人。

肯尼特·墨里和纳撒尼尔·巴罗斯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执意要跟他们上楼来。巴罗斯的大眼镜,还有墨里极其冷峻的脸从阁楼的台阶上显现,就像是从暗门里出来似的。此时他俩并没有靠得太近。菲尔博士把木盒弄得叮当作响,把它搭在机器人偶沙发的窄边上保持平衡。

“来这儿,把这台机器扶稳了!”博士着急地说,“这里的地板太不平,我可不想让它撞上我们然后滚下楼梯。来看看吧。你们不觉得这是个尘封多年的古怪藏品吗?”

他们在盒子里看到的东西有几颗小孩玩的玻璃弹珠,有一把手柄刷了漆、生了锈的小刀,有些假的钓鱼蝇饵,一个挺沉的小铅球上焊接了四个大铁钩,就像一朵花,(不协调的是)还有一条多年以前的女人吊袜带。但他们并没有看这些。他们看的是压在最上面的东西:一张用羊皮纸粘在铁丝上做成的双面假脸或面具,像雅努斯罗马神话中的一尊两面神,他的脑袋前后各有一副面孔,一副看着过去,一副注视未来。那样有个前后两张脸的头部。它已经发黑干瘪得不成样子。菲尔博士没碰这个东西。

“看上去真恶心,”玛德琳小声说,“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神的面具。”菲尔博士说。

“什么?”

“是女巫集会时主持仪式的祭司所戴的面具。大多数读过书,甚至部分写过相关书的人都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巫术。我不想在这里发表长篇大论。不过我来举个例子吧。撒旦崇拜是在基督仪式中一种邪恶的模仿,可它与异教信仰有很深的渊源。两位神是富饶与抉择之神双头雅努斯和分娩与贞洁之神狄安娜。祭司(或女祭司)会佩戴撒旦的山羊面具,或是我们看到的这种面具。呸!”

他用食指和拇指勾住面具。

“您暗示这种事情已经很多次了,”玛德琳轻声说,“也许我不该问,但您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回答?问这个问题好像有些可笑。您是说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有撒旦崇拜的组织吗?”

“这是个玩笑罢了,”菲尔博士摆出一副极力说教的神情,“答案是否定的。”

沉默片刻。艾略特督察转过身来。他惊讶得几乎忘了他们正在证据面前说话。

“等等,先生!你不能这样说。我们的证据——”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的证据无法证明这一点。”

“可是——”

“哦,老天,我为什么早没想到呢!”菲尔博士激动地说,“一个正合我心意的案子,我这才想到解决办法。艾略特,我的兄弟,‘挂图’附近没有邪恶的集会。到了晚上也没有山羊角笛和狂欢盛宴。这群忠实的肯特人谁都没有参与任何这种愚蠢疯狂的行为。当你收集证据的时候,这件事让我感到如鲠在喉,而现在我发现了肮脏的真相。艾略特,整件事当中有个心灵扭曲的人,而且只有一个。一切的一切,从内心残忍到实施谋杀,都是由一个人干的。我会无偿告诉你全部真相。”

墨里和巴罗斯凑到这群人里面,脚步声嘎吱嘎吱地响。

“你好像很兴奋。”墨里冷冷地说。

博士一脸的歉意。

“这个嘛,是有一点。我还没有完全解开,不过发现了些端倪,眼前我有话要说。就是——呃——动机的问题。”他凝视着远方,眼里微微闪烁。“另外,这件事相当奇特。我从没听说过这种手法。我坦率跟你说,跟某人发明的智力愉悦相比,撒旦崇拜本身算是正当的事情。不好意思,女士们、先生们,我得到花园里去看看。继续吧,警官。”

还没等艾略特反应过来,他就摇摆着走向楼梯了。艾略特排除一切干扰,又变得干练起来。

“好了——嗯?你有事吗,墨里先生?”

“我想看一看那个机器人偶,”他粗暴地回答,“我之前没有参与进来,发现自从我给出身份证明之后就没什么贡献了。原来这就是那个女巫啊。还有这个,介意我看下它吗?”

他拿起那个木盒,摇晃出声,然后拿到窗边灰蒙蒙的光线底下。艾略特仔细观察它。

“你以前看过这类东西吗,先生?”

墨里摇摇头,“我听说过这个羊皮面具,但从来没见过。我在想——”

就在这时,机器人偶动了起来。

佩奇至今仍然敢发誓没有人推过它。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七个人叽叽喳喳挤在一起,将楼梯方向隆起的地板踩得嘎吱作响。可是从窗户透过来的光线飘忽不定,墨里背对着女巫,他右手拿着的东西牢牢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哪怕有人手在动、脚在动或是肩膀在动,都没人会察觉到。他们没看到那个破烂的人偶突然像汽车刹车失灵那样悄悄向前滑动。眼前是个三百磅叮当响的铁家伙飞了出去,像个炮架似的正好朝楼梯那边冲过去。他们听见轮子的吱吱声响、菲尔博士用拐杖敲击台阶的声音,以及艾略特的尖叫声:

“上帝啊,下面快让开!”

接着是它翻下去的碰撞声。

佩奇上前去拦它,用手指拉住铁盒,就好像在尽力阻止一把走火的枪。他让它保持直立,否则可能会四下翻滚,一路疯狂地冲下楼梯,撞碎所有挡它路的东西。这个黑色重物还在继续滑行。佩奇趴在最上面几级台阶上,发现菲尔博士在楼梯中间往上看呢。他看见楼梯下敞开的门里透出光亮。他眼看菲尔博士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完全动弹不得,像在挡开打来的拳头一样使劲挥手。他看见黑色的家伙和博士擦身而过,只差一点儿就撞在了一起。

但他看到了更多无法事先预料的事。他看见那个机器人偶冲过敞开的房门,进到楼下的走廊里。一个轮子啪的一声被撞掉,可它的惯性实在太大,倾斜了一下,直接朝走廊对面那扇门猛冲过去,门应声而开。

佩奇踉踉跄跄走下楼。他不听走廊对面房间里传来的叫声也能猜到。他知道那个房间里有谁,知道贝蒂住在那里的原因,以及此刻闯进去和她相见的是什么。机器人偶停了下来,嘈杂声也随之停息,轻微的声音娓娓飘出。过了一会儿,他清晰地听见房门嘎的开启。金医生走了出来,面如土色。他说:

“楼上的混蛋,你们在搞什么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