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兽面纹玉琮:男权与神秘威力的象征
地处黄河上游的青海乐都县柳湾村,有一处迄今发现最大、发掘墓葬最多的史前公共墓地,被称作柳湾墓地。这里静静地罗列着包括马家窑、齐家等新石器时代中期、晚期乃至青铜时代早期的不同阶段的文化痕迹。其中,在马家窑晚期距今4300年左右的马厂类型的墓穴中,出土了一件十分奇特的彩塑裸体人像壶(彩图13),壶的外壁在红衣黑彩的网线纹饰中,颈腹部又堆塑出一个全身裸体的人像。不过,这还不是唯一的奇处,这个陶壶最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人像的性别竟能让人做出不同的判断!有的说这是一男性塑像,有的又说像是女性。也难怪,这个并不着意于面部和身姿刻划的浮雕人像,突出的只是性器官的展示;偏偏性器官又不确定,人像的胸前已经有一对男性乳房,两边似乎又耸立出一对女性乳房,下身的生殖器更是既像男性,又像女性,令人费解。
或许,这并不是时人的笨拙和疏忽,而是“明知故犯”,有意为之。辽宁东沟县后洼红山文化遗址出土的一件陶塑人头像,就是一面男相一面女相。那位最先用泥蛋生了人类的始祖神女娲,到了后来的传说中,也居然与一个叫伏羲的男神合为一体,人首蛇身,汉代画像砖就曾风行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交尾图。这类图画或雕塑,后人给了个通行的名称,叫做男女两性同体像。
柳湾这个裸体两性同体像的出现,是一个划时代的标志。男人的生殖力第一次混迹于原本只有女人才特有的田地里,占据了一方位置。这是一个时代结束的信号,又是另一个时代行将来临的序曲。
父权的“宣言”
母系氏族鼎盛期一开始实行对偶婚,就决定了男子生殖作用的终将被发现。对偶婚是在众多婚偶中相对有一个固定配偶,虽仍以女子为主导,男居女家,但这种相对固定的通婚形式,久而久之就会显示“男女媾精”才会怀孕生子这样一个绝对真理,而且极容易“泄露”子女与父亲的血脉关系。试想,在把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丰产视为最高需要的文化里,男子的生殖作用一旦被确认,这对男子的地位来说,该是多么重大的转折!
与此同时,随着生产工具的改进,生产范围、强度的扩大和提高,男子也从原来的以渔猎为主,转向农业种植和畜牧,在对偶家庭生活资料的获得方面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就这样,在男女两性之间,开始了漫长的、静悄悄的、没有硝烟却又是人类历史上最根本的一场“战争”。最终的结果是有目共睹的,从此以后绵延至今,都变成了按男人血统传宗接代的家庭形式。
柳湾裸体人像壶出现的时代,时人恰恰就处在这种转折中。与这个壶同时的墓葬已经显示出许多微妙的变化。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与以往普遍实行的氏族多人合葬不同,这里除单人葬之外,合葬的多为男女双人并排仰卧合葬墓。就像那男女两性合体像,男人在实际生活中乃至地下世界中,也已经以自己在“两种生产”中都不可小觑的作用,与女人“平分秋色”了。
到了稍后距今4000年左右的齐家文化时代,男女合葬墓又发生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变化,这就是由双人并排仰卧,变成了一仰一侧,一直一屈,那直肢仰卧的是男性,屈肢侧卧的是女性,而且一定是要面朝男性的。更典型的是甘肃武威皇娘娘台遗址的一座成年一男二女三人合葬墓,男性仰身直肢位在正中,二女分列左右,屈附其旁。很显然,地面上的那场两性之战早已见出分晓,女子已经由原本至高无上的女神转变为男子的附庸,一个一夫一妻甚至一夫多妻的、按父亲血缘确认子女计算世系的父系氏族社会,已经宣告了它的诞生。
男“祖”崇拜与岩画性爱舞
从此,男子、父亲取代女子、母亲,成了生活中的主角,反映在神灵主宰的精神领域里,就是男神、祖神被毕恭毕敬地供上了祭坛。而这种祭拜,一开始就是以对男性生殖器—祖(实际是象形的“且”)的崇拜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加以表现的。
在我国许多史前文化遗址中,都发现有石祖、陶祖,还有木祖,这些遗址除少数为仰韶文化晚期外,大部分相当于龙山文化、齐家文化等新石器时代晚期,也就是已经进入父系氏族社会的时期。湖北京山屈家岭遗址就出土有陶祖。能专门用陶土精心雕塑出男阴的造型,这种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艺术”,在史前人类那里,却分明是怀着无比崇高的意念,在做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的。根据民族学提供的“石祖崇拜”现象推知,这种陶祖当年也应该是作为能够送子、助产、带来丰收的神物供奉着的,人们向它叩拜,向它祈祷,从它那里获得经久不衰的生命活力。
男“祖”崇拜,还活生生地宣泄在奔放的原始歌舞中,刻划在被作为神圣领地的岩石崖壁上。近些年相继发现的最早作于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史前岩画,如内蒙古阴山崖画、新疆呼图壁崖画等,就把这种特定时代的文化现象,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阴山崖画中,伸开双臂展示舞姿的裸体男子,见男性崇拜图(008),其生殖器官不但被特意画出,而且极度的夸张,作画意图十分明显。呼图壁崖画展示的则是一幅幅蔚为壮观的群舞画面,见生殖崇拜舞图(009)。
008 男性崇拜图(内蒙古阴山崖画摹本)
009 生殖崇拜舞图(新疆呼图壁崖画摹本)
整个画面东西长约14米,上下高9米,面积达120多平方米,上面用浅浮雕手法刻出了总数达数百个大小不等、身姿各异的人物,有男有女,有站有卧,有衣有裸,大者比真人稍大,小者只有10至20厘米。画面的主体部分是一个巨大的女性群体舞蹈图,一个个细腰宽胯的葫芦状身型和举过头顶的手臂凸显着女性的窈窕。而在这群女子的斜上方,还画有一个斜卧的裸体男子,该男子通体涂朱,被特意画出的生殖器,恰恰指向舞蹈的女子。另有一处更画着两个性特征十分显明的舞蹈人物,男性用手持着十分夸大的生殖器官直指对面的女性,标示出“男女媾精”的意味。在两人的下面,是两组各由数十人排列成行的小型人物,在前面一位领舞的带领下,做着十分整齐的舞蹈动作。
很显然,当“男女媾精”生育人类的秘密被发现之后,原本只是出于本能的性的活动已被赋予神圣的意义,人类性爱首先因其生命繁衍的价值而步入了审美文化的领域。史前人类如此“公然”地、“赤裸裸”地把生殖器官、交媾场面展示出来,其实就像他们精心雕塑“陶祖”一样,心中只有无限的崇拜和企盼。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美不胜收的生命之源,是创造奇迹的神的化身,甚至就是他们氏族的始祖故事,还不值得尽情刻划、赞美和歌唱吗?尽管这里性爱还只是被直接用来表现生殖崇拜的宗教意味,但正是从这里开始,在此后的岁月里,两性之爱才不断升华,成为绵延至今无数动人画面、歌声和篇章的原动力和永恒的主题的。
当然,具体分析不难发现,在这些表现两性活动的岩画中,其中的男性明显占据着主导地位。性器官的展示只有男性,没有女性;当年鼓腹肥臀的女神形象在这里丝毫不见踪影,整个画面实际上演的只是活生生的男“祖”崇拜。这是从母系到父系的悠悠岁月必然刻下的文化烙印,是又一个划时代的坐标和证明。
黑陶、玉饰与礼器
父系社会这一文化主体性别角色的置换,在同时期工艺品的造型和绘饰中也得到了微妙的呼应。不同于崖壁绘画的直接渲染男性生殖力,这些器物更多的是延续着图腾崇拜的遗俗,只不过威猛超常的人兽合体像代替了温和多产的鱼、鸟、蛙,把一个尚力崇威的男性文化和盘托出。其代表,就是专门用作礼器却刻着兽面纹饰的玉琮。
说起来,陶器制品在这个时代仍有较大发展,工艺水平有了明显提高,从大汶口文化和马家浜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器看,已经开始使用慢轮进行修整;至山东龙山文化和江浙良渚文化时期,更是普遍采用了轮制技术,所以陶器形体都趋于规整,造型易于变化,由流、銴和三空足组成的形态复杂的水器或酒器—鬶,就是这个时期新兴的陶器器形。但这时仰韶文化类型的彩陶已经衰微,陶器制作在用途、工艺等方面发生了明显的分化。一方面,大多用于日常使用的陶器制品已经不再讲究纹饰,素面陶、灰陶较为多见,人们注重的只是方便实用。另一方面,伴随着父系社会原始宗教活动的一步步加强,开始出现专门用于祭祀、殉葬等特殊用途的礼器,这些礼器则更加讲究奇特的造型、有意味的纹饰和高精密度的工艺,从而越来越向超实用的审美型工艺制品靠拢。
位于山东中南部的大汶口文化遗址中,中晚期的墓葬中就出土了许多形制各异的陶鬶,有拱嘴、短尾、躯体肥壮的猪鬶,有昂首张嘴、形如吠叫的狗鬶,还有拱鼻张口、竖耳翘尾、似狗似猪的兽形鬶等。作为特殊饮器,它们将动物形体与实用造型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既寓有某种飨祭神灵的潜在意味,浓缩了史前人类富于想象的艺术创造力;其生动、逼真的模样,在今人看来,又极富观赏情趣。上海青浦福泉山良渚文化墓地出土的蟠螭纹禽纹带盖陶壶,器口饰弦纹和曲折纹,圈足镂孔,通体刻有纤细的蟠螭纹和禽纹,做工十分精细,也应该是专门用于祭祀等特殊活动的礼器。而尤为值得一提的还是龙山文化的黑陶薄胎高柄杯。它们有的厚度不足1毫米,因而又被称作“蛋壳陶”。这种蛋壳陶制成的高柄杯,多为里外皆黑的细泥质黑陶制品,敞口高柄,宽口沿向外敞开,宛如一个平盘,柄身细高瘦长,上面刻有镂孔、竹节状纹或纤细的弦纹,表面漆黑油亮,造型精巧优美,代表了制陶工艺的最高水平。这种形器过于薄制,显然不是出于实用的考虑。从考古发现来看,它们从未见于居住址内,无疑更是专门用在祭祀诸神的场合或殉葬升灵的宗教仪式中的。
尽管如此,最能代表这个时期审美趣尚和文化意味的,还是要属此时才大量出现的玉器制品。
玉,石中之美者;玉器,器中之精者。玉的质地细密坚致,呈乳白、淡绿、牙黄等各色,磨砺抛光后可显明丽温润的光泽,所以玉器从它产生之日起,就以其珍稀贵重、雕琢高难而与通常作为实用器物的陶塑制品判然有别,多被视为“神物”而格外受到珍视,更多显示着人类工艺制作的水平、精神活动的内容乃至拥有者的特殊身份。虽然它的出现并不始于新石器时代晚期,大约在距今7000至5000年的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就有发现,但它的大量出现却是此时人类进入父系社会之后的事情,正是生产力提高、产品增加、工艺制品开始超越实用器物的一个标志。
从考古发现中可以得知,新石器时代晚期的父系氏族社会,确是伴随着这种社会生产的发展一起到来的,氏族内部的产品占有和氏族成员的社会地位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与前期墓葬迥然不同的是,这个时期的随葬品多寡出现了较大的差异,如齐家文化皇娘娘台墓葬的随葬器物,陶器少者一两件,多者37件,玉石璧少者1件,多者83件。特别是诸如良渚文化中有些特殊的大型墓葬,已经不以陶器、石器等为主要随葬品,而是用数量极多、质量精良的玉器为殉。浙江余杭的反山墓地,M20号墓有随葬品547件,玉器就有511件。
这时出土的玉器形制之多,也是惊人的。有玉坠、玉珠、玉管、玉镯、玉环、玉玦、玉璜、玉璧、玉琮、玉瑗、玉琀、玉龟(010)、玉鸟、玉蝉、玉兽、玉龙(彩图14)、玉冠、玉人、玉锛、玉戚等等,直现出一个遍布美玉的天下。而且,它们没有一样是用作日常器物的实用品,其中玉锛、玉戚虽有兵器的造型,其实并不会真的用来冲锋陷阵。这些玉器大致可分为饰物、由饰物造型演化而来的礼器、形象雕塑品等几种类型,无不体现着时人特定精神生活的内容和含义。
010 玉龟(辽宁阜新胡头沟出土)
人体装饰,自山顶洞人以来,就一直是史前人类尽其所能不断追求的审美形式之一,他们也总是把所处时代最珍贵的材料、最高难的水平用于美化自身的制作之中。就其后所见到的陶塑人头像来看,要么头上有成串的珠饰,要么耳部有戴饰物的穿孔,讲究装饰的爱好可谓代代相传。现在,做工考究的玉制品又成为时人最“时髦”的饰品,自然是顺理成章的。只不过从出土的多寡悬殊可以看出,这时已经不是人人都可以佩戴玉饰了,玉除了时人赋予的神秘意味(就像早先染成红色的石珠),又多了一层特殊、高贵的价值内涵。而这时除一般的珠、镯外,更出现了玉龟、玉鸟、玉兽等玉雕形象,甚至还出现了想象的神物—玉龙,这些很可能是氏族神物或图徽的佩戴、悬挂品,应该是父系社会氏族神权意识强化的结晶。
玉琮、兽面纹和威猛之美
不过,玉器中最多见的,也是最能体现这个时代新的文化因素和精神的,还是那些从一般饰品演化而来的礼器,其中尤以良渚文化时期的玉璧和玉琮为代表。
玉璧是一种正中有孔的扁圆形软玉制品,孔径小于环宽,显然由用做饰物的玉环演变而成,却与玉琮相配,已专门用于祭祀和丧葬。玉琮的形制比较特殊,多为外方内圆的直柱状,仿佛方柱套圆筒,圆筒上下露出顶部,方柱分出单层多层不等的骨节,整个造型端庄而又有变化。这种显然已超出写实范围的形器究竟由什么演化而来,已经很难说清,有的说象征地母的女阴,有的说是宗庙里盛“且(男性生殖器模型)”的石函,有的甚至说是家屋里的“中霤(即烟囱)”,还有的说其实就是手镯的变体。
玉琮后来到了有文字记载的时代仍是作为礼器来用的,那时关于它的说法是用来礼地,正所谓“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周礼·大宗伯》),而这种分配的依据,则是传自久远的“天圆地方”说了。这当然是理性时代一种精细化了的“各司其职”,史前时期恐怕还没有如此细致的分工,圆璧象征圆天,单用来礼天倒也妥贴;这玉琮外方内圆,不是兼着方和圆吗?所以有学者称这应该是贯通天地的一项“法器”,还是不无道理的。在原始宗教已越来越从生产活动中分化出来的此时,人们关于天地自然神的考虑,也应该到了较为“成熟”的地步了。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玉琮都还雕刻着一些图案化了的纹饰。与温润光洁的玉质不太协调的是,上面的纹饰几无例外,都是面露狰狞的神人兽面纹。比较典型的如江苏武进寺墩、江苏草鞋山等遗址出土的大型玉琮,分别在外方体的四转角凸面上,分上下两节,雕刻出神人兽面的组合图。上节均为巨目阔嘴的人面,下节则是双环目上挑的兽面,神人与兽面的组合,隐喻着非凡之人所具有的神秘威力。此外浙江余杭反山墓地还出土有一件被称作琮王(彩图15)的大玉琮,器形之宽阔、器壁之厚重,为所见玉琮之最。其器表纹饰也更加繁缛,除通常所见四转角上依然雕刻出上下组合的神人兽面纹外,还在四个正面的直槽内上下各刻一全身的神人兽面复合像(彩图16)。不用说,这里的神人已完全与兽合为一体,人被注入兽的威猛,兽被赋予人的神魂。就其取象构图的思路来说,本与仰韶文化中的人面鱼纹同出一辙,都是万物有灵和灵物崇拜的产物,但这里神人兽面所给人的震慑感,却分明有父系时代力量、权威、神通等特定的意义内涵,体现着时人对神威猛力的敬畏和尊崇。
其实,不只是玉琮,诸如此类的神人兽面还在同时期同文化的玉钺、玉圭、玉璜、玉牌、玉冠状饰物(011)等玉器的装饰上,都留下了“足迹”,这几乎成了此时玉器纹饰的唯一母题。就在出土“琮王”的墓葬中,还同时出土了一件带柄的青玉钺,在钺两面弧形刃端的上角,就都刻有一浅浮雕的神人兽面复合纹,纹样与“琮王”正面槽内所雕图纹完全相同;钺两面与兽面纹相对的下角,则又各雕出一只神鸟。此外,反山还同时出土有玉冠状饰物,透雕法雕出的不规则孔格纹状,分明也是神人的造型,其中用阴线刻出的头竖羽饰、圆目怒睁、阔嘴利齿的人面图像,无疑就是玉琮神人的变形。
011 玉冠状饰物(浙江余杭反山出土)
玉琮兽面的威猛,让我们隐隐感到一种不和谐的格调;同时出现的玉钺,更透出一股杀伐之气。从带柄玉钺出土的位置来看,柄是握在大量拥有玉琮的墓主人的手中的。玉琮表示通天的神威,玉钺则是杀戮的权杖,不用说,墓主人一定是某个氏族或部落的首领;同样刻在玉琮和玉钺上的神人兽面纹饰,必是他们的神徽。该氏族或部落的成员们,正是在这被赋予巨大威力的徽帜的感召下,在透着神光、值得信赖的首领的率领下,谱写出如火如荼的新篇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