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诞行状
最能代表魏晋士人作风的恐怕数得上“任诞”这一行为方式了。专记汉末魏晋间人物言行的《世说新语》一书即有《任诞》篇。其实“任诞”在当时是一种很盛行、也很典型的士人做派,绝非士人许多行为做派中之小小的一种。它可以说就是所谓魏晋风度的一种时代性标记,在某种意义上,后世人们就是通过这个词认识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的士族形象的。“任诞”的字面意义,简单地说就是任性、放诞;而将这个词置于魏晋时代的特定历史文化语境里,它则有了更深厚的内涵,那就是“背叛礼教”“违时绝俗”,亦即以狂傲放荡的叛逆姿态,蔑视一切外在的律令、礼法、时俗、成规,超越一切虚伪的伦理、道德、纲常、名教,让生命回归自然,让精神享受自由。它充分显露了人伦名教体系的全面危机。当然,这一危机实际自汉末即已开始。明陈继儒《枕谭·任诞》中说:“世谓任诞起于江左,非也。汉末已有之矣。”所以晋葛洪批评汉末以来的任诞之风时说道:
闻之汉末诸无行,自相品藻次第。群骄慢傲,不入道检者,为都魁雄伯,四通八达,皆背叛礼教而从肆邪僻,讪毁真正,中伤非党,口习丑言,身行弊事。凡所云为,使人不忍论也。(《抱朴子·刺骄》)
葛洪对这种种“不忍论”的“背叛礼教”的“无行”之事还是忍不住地“论”了一番。在《抱朴子·疾谬》中,他一一列举如下:
蓬发乱鬓,横挟不带。或亵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朋友之集,类味之游……其相见也,不复叙离阔,问安否。宾则入门而呼奴,主则望客而唤狗。其或不尔,不成亲至而弃之,不与为党。及好会,则狐蹲牛饮,争食竞割,掣拨淼折,无复廉耻。以同此者为泰,以不尔者为劣。
看看,这里所描述的士人是些什么样子: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敞着怀,叉着腿,怠慢无礼地接待客人。大凡朋友聚游一起,不切磋道德,不精研学问。见了面,不是叙旧问安,而是客人一进门就大呼主人为贱奴,主人则朝着客人叫唤狗。如果不这样做,就被视为交情不够,从此断绝关系不再来往。只要是臭味相投,彼此之间就没什么顾忌了,像狐狸一样蹲着,像牛一样地饮酒,争吃争喝,你抢我夺,放浪胡闹,丑态百出。能这样做的自然就是高逸之士,而不这样做的则被视为是低俗之人。
这诸种“无行”“任诞”之状,葛洪虽归之汉末,但其实也反映了他所看到的魏晋之际的情景。比如他在《刺骄》中就写道:“世人闻戴叔鸾、阮嗣宗傲俗自放,见谓大度,而不量其材力非傲生之匹而慕学之。或乱项科头,或裸袒蹲夷,或濯脚于稠众,或溲便于人前,或停客而独食,或行酒而止所亲。”戴叔鸾即汉末戴良,其母死,照样喝酒吃肉,以居丧不守礼闻名,被看做开汉晋士人任诞之先声者。阮嗣宗即阮籍,则更是不守礼法傲俗自放的竹林名士。他曾著《大人先生传》,把尊礼守法之士比作待在裤裆里的群虱。据说他遭母丧后,也是照常吃肉喝酒。司隶何曾当着他的面向晋文王告状,骂他不孝,应把他流放海外。他在旁边听了,“饮啖不辍,神色自若”(《世说新语·任诞》)。干宝《晋纪》中也说何曾曾当面指责阮籍是个“任情恣性”的“败俗之人”。对此,干宝评述道:“故魏、晋之间,有被发夷傲之事,背死忘生之人,反谓行礼者,籍为之也。”实际上,不独阮籍一人,大凡跻身魏晋名士行列的几乎都有任诞背礼之行。如前面提过的“竹林七贤”,其所以得此名,概因“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其中一位叫刘伶的,自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曾著《酒德颂》,其言行任诞狂放尤甚。他常常“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引者按:裈,有裆的裤子),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世说新语·任诞》)可以想见,有戴良、阮籍这样的楷模,有“七贤”这样的名士,哪能不会出现葛洪所说的世人争相“慕学”任诞的风气呢?实际上不仅时人慕学之,而且后人也慕学之。比如此风在西晋末仍极盛行,王隐《晋书》中说: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世说新语·德行》注引)
此处讲的阮、王、谢、胡毋等人,即为西晋末慕学阮籍、标榜“任放”的名士。此风甚至直到东晋依然不绝如缕,邓粲《晋纪》中说:
王导与周顗及朝士诣尚书纪瞻观伎。瞻有爱妾,能为新声。顗于众中欲通其妾,露其丑秽,颜无怍色。(《世说新语·任诞》注引)
这位周顗就是官至尚书左仆射且以“风德雅重”深孚众望的周伯仁。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却当众要跟别人的妾发生性关系,还露出自己的丑秽之物,其放任无忌已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实际上,他们这样做的根本用意就是要“背叛礼教”,破毁礼教,将一切被神化的虚伪道德和一切抑制人性的伦常礼律统统否弃。正如阮籍所说:“礼岂为我辈设也?”(《世说新语·任诞》)前述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一说的现实意义也正在此。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通过“任诞”方式破毁名教否弃礼俗的意识是自觉的,是建立在对纲常礼教伦理道德之虚伪性、荒谬性的深刻认识基础上的。“建安七子”之一孔融有一天“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就说过一段惊世骇俗的话:
父之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缻中,出则离矣。(《后汉书》卷七十《孔融传》)
孔融此言,无异于瓦解了整个以宗法血缘为核心的父子君臣的礼法名教体制,也动摇了以孝亲为根本的整个伦理道德体系的基础。在当时能有这种认识,也算大胆而深刻了。“父之与子,当有何亲”之论,反映了汉末以来破毁礼教之自觉意识所达到的水平。至西晋,社会的名教尊卑观念已大大淡化,儿子可以直呼父亲的名字,妻子公然狎昵丈夫,出现了西晋束皙《近游赋》中所描述的“妇皆卿夫,子呼父字”之社会现象(“卿”,在当时为狎昵之称)。应当说,这种由“任诞”方式所表现出来的“背叛礼教”的空前自觉,是意义重大的,它是一次真正的思想解放运动。反映在审美文化上,它则构成了魏晋风度的社会内涵和鲜明特征。它以一种近乎“丑”的外在形式,强烈地昭示了时人对虚伪名教的批判和对真实人性的追求,表达了他们力图重建一种新的人格美形象的坚定决心和自觉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