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廳詩話
自序
許彦周云:「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録異事,正訛誤也。若含譏諷,著過惡,誚紕謬,皆所不取。」余少孤失學,年二十始學詩。上自漢、魏、六朝、唐、宋、金、元、明以迄於今,詩家源流支派,略能言之。嘗浪游南北,徧訪名儒故老。閒居小圃,輒與當代名流往還,側聞前輩長者之緒論。詩盟酒社,裒益不少,荏苒二十年矣!學業無成,篝燈夜坐,追憶平時見聞所得,援筆識之,題曰寒廳詩話,其義竊取諸彦周云。康熙甲申九月,閭邱主人顧嗣立題于秀野園。
寒廳詩話
一 宋中丞西陂先生犖曰:「李于鱗唐詩選,境隘而詞膚,大類已陳之芻狗;鍾、譚詩歸,尖新詭僻,又似鬼窟中作活計。皆無足取!近日王阮亭十種唐詩選與唐賢三昧集,原本司空表聖、嚴滄浪緒論,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妙在酸鹹之外』者,以此力挽尊宋、祧唐之習,良於風雅有裨。至於杜之海涵地負,韓之鼇擲鯨呿,尚有所未逮。」持論極當。然王、李、鍾、譚之謬,後人紛紛辨正,未若虞山馮定遠先生班之論,最爲痛快。曰:「王、李、李、何之論詩,如貴胄子弟,倚恃門閥,傲忽自大,時時不會人情。鍾、譚如屠沽家兒,時有慧黠,異乎雅流。」恐王、李諸公再生,亦當赧服。
二 紫陽方虚谷回桐江集論宋詩源流甚詳,略曰:「宋剗五代舊習,詩有白體、崑體、晚唐體。白體如李文正昉、徐常侍昆仲鉉、鍇、王元之禹偁、王漢謀;崑體則有楊億、劉筠西崑集傳世,二宋郊、祁、張乖崖詠、錢僖公惟演、丁崖州謂皆是;晚唐體則九僧劍南希晝、金華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洲簡長、青城惟鳳、淮南惠崇、江東宇昭、峨嵋懷古。最逼真,寇萊公準、魯三交、林和靖逋、魏仲先父子野、閒、潘逍遥閬、趙清獻忭之徒,凡數十家,深涵茂育,氣極勢盛。歐陽公修出焉,一變爲李太白、韓昌黎之詩,蘇子美舜欽二難相爲頡頏,梅舜俞堯臣則唐體之出類者也。晚唐於是退舍。蘇長公軾踵歐陽公而起;王半山安石備衆體,精絶句,五言或三謝;獨黄雙井庭堅專尚少陵,秦觀、晁補之莫窺其藩,張文潛耒自然有唐風,别成一宗,惟吕居仁本中克肖。陳後山師道棄所學學雙井,黄致廣大,陳極精微,天下詩人北面矣。立爲江西派之説者,銓取或不盡然。陳簡齋與義、曾文清幾爲渡江之巨擘,乾、淳以來,尤、范、楊、陸、蕭尤袤,字延之,號邃初,無錫人。范成大,字至能,號石湖,吴郡人。楊萬里,字廷秀,號誠齋,吉水人。陸游,字務觀,號放翁,山陰人。蕭德藻,字東夫,號千巖,三山人。誠齋盛稱其詩,謂尤、蕭、范、陸。虚谷詩曰:「尤、蕭、范、陸、楊,復振乾、淳聲。」其尤也。高古清勁,盡埽餘子,又有一朱文公熹。嘉定而降,稍厭江西。永嘉四靈,趙師秀,字紫芝。翁卷,字續古,一字靈舒。徐照,字道暉。徐璣,字文淵,一字致中。卷字靈舒,故亦以照爲靈暉,幾爲靈淵,師爲靈秀云。九僧、晚唐體,日淺日下,然尚有餘杭二趙,復爲上饒二泉,趙蕃,字昌父,號章泉。韓淲,字仲正,號澗泉。典刑未泯。今學詩者不於三千年間上溯下沿,窮探邃索,而徒追逐近世六七十年間之所偏,非區區所敢知也。」虚谷之論宋詩詳矣,然其大旨則祖江西而祧晚唐。善乎定遠先生之論曰:「西崑之流敝,使人厭讀麗詞。江西以麤勁反之,流敝至不成文章矣。四靈以清苦爲詩,一洗黄、陳之惡氣象、獰面目,然間架太狹,學問太淺,更不如黄、陳有力也。」馮己蒼先生舒曰:「方公律髓一書,於大段未十分明白,只曉得江西一派惡知見,且不知杜,又何知杜所從來,又何論庾、鮑而上至漢、魏乎?獨於今世不論章法,不知起結,如竟陵、空同諸派,彼善於此耳。」
三 元詩承宋、金之季,西北倡自元遺山好問,而郝陵川經、劉静修因之徒繼之,至中統、至元而大盛。然麤豪之習,時所不免。東南倡自趙松雪孟頫,而袁清容桷、鄧善之文原、貢雲林奎輩從而和之,時際承平,盡洗宋、金餘習,而詩學爲之一變。延祐、天曆之間,風氣日開,赫然鳴其治平者,有虞、楊、范、揭,虞集,字伯生,號道園,蜀郡人。楊載,字仲宏,浦城人。范梈,字亨父,一字德機,清江人。揭徯斯,字曼碩,富州人。時稱虞、楊、范、揭,又稱范、虞、趙、楊、揭,趙謂孟頫。一以唐爲宗,而趨于雅,推一代之極盛,時又稱虞、揭、馬祖常、宋本褧。繼而起者,世惟稱陳旅、李孝光、二張翥、憲。而新喻傅汝礪若金、宛陵貢泰甫師泰、廬陵張光弼昱皆其流派也。若夫揣鍊六朝,以入唐律,化尋常之言爲警策,則有晉陵宋子虚无、廣陵成原常廷珪、東陽陳居采樵,標奇競秀,各自名家。間有奇才天授,開闔變怪,駭人視聽,莫可測度者,則貫酸齋小雲石海涯、馮海粟子振、陳剛中孚,繼則薩天錫都剌,而後楊廉夫維楨。廉夫當元末兵戈擾攘,與吾家玉山主人瑛領袖文壇,振興風雅於東南。柯敬仲九思、倪元鎮瓚、郭羲仲翼、郯九成韶輩,更倡迭和,淞、泖之間,流風餘韻,至今未墜。廉夫古樂府上法漢、魏,而出入於少陵、二李。門下數百人,入其室者惟張思廉憲一人而已。明初袁海叟凱、楊眉庵基爲開國詞臣領袖,亦俱出自鐵崖門。而議者謂「鐵體」靡靡,妄肆譏彈,未可與論元詩也。
四 元時蒙古、色目子弟,盡爲横經,涵養既深,異材輩出。貫酸齋、馬石田祖常開綺麗清新之派,而薩經歷都剌大暢其風,清而不佻,麗而不縟,于虞、楊、范、揭之外,别開生面。於是雅正卿琥、馬易之葛邏禄迺賢、達兼善泰不華、余廷心闕諸公,並逞詞華,新聲豔體,競傳才子,異代所無也。
五 俞犀月瑒曰:「少陵五言古詩,發秦州、鳳凰臺、發同谷縣至成都府各十二首,争奇競秀,極沈鬱頓挫之致,各首變化,絶無蹊徑雷同,極得畫家濃淡相間之法。」又曰:「少陵詠物多用比、興、賦。興者,因物感人也;比者,以物喻人也;賦者,直賦其物也。集中如鸚鵡、鸂鶒、花鴨、麂、猿、蒹葭、苦竹,全是比體;病馬、促織,是興體;螢火、白小,則直是賦體矣。」
六 老杜畫鷹詩:「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犀月曰:「二句若説真鷹,何足爲奇?惟以寫畫鷹,便見生色。」
七 犀月謂:「少陵前後出塞二題,可以略見唐世兵制。前出塞以府兵言;後出塞以召募言也。」此論前人所未發。
八 老杜論詩絶句:「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犀月曰:「此詞家大家之分也。」
九 作詩用故實,以不露痕迹爲高,昔人所謂使事如不使也。盛庶齋如梓謂:「杜詩:『荒庭垂橘柚,古壁畫龍蛇。』皆寓禹事,於題禹廟最切。『青青竹筍迎船出,白白江魚入饌來。』皆養親事,於題中扶侍字最切。」余謂:「劉賓客詩:『樓中飲興同明月,江上詩情爲晚霞。』一用庾亮,一用謝朓,讀之使人不覺,亦是此法。」阮亭先生云:「往年董御史玉虬文驥外遷隴右道,留别余輩詩云:『逐臣西北去;河水東南流。』初謂常語,後讀北史魏孝武帝西奔宇文泰,循河西行,流涕謂梁禦曰:『此水東流,而朕西上。』乃悟董語本此,深歎其用古之妙。」
一〇 杜詩秋興八首,瀛奎律髓止選「聞道長安似弈棋」一首。歷觀選家,自南宋以來,萬曆以上,皆獨選此首,殊不可解。
一一 己蒼先生嘗誦孟襄陽詩:「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云:「一生失意之詩;千古得意之句。」
一二 四明周屺公斯盛曰:「太白峨眉山月歌,四句中連用峨眉、平羌、清溪、三峽、渝州五地名,絶無痕迹,豈非仙才?」
一三 韓昌黎詩句句有來歷,而能務去陳言者,全在於反用。如醉贈張祕書詩,本用嵇紹鶴立鷄羣語,偏云「張籍學古淡,軒鶴避鷄羣」。縣齋有懷詩,本用向平婚嫁畢事,偏云「如今便可爾,何用畢婚嫁」。送文暢詩,本用老杜「每愁夜中自足蝎」句,偏云「照壁喜見蝎」。薦士詩,本用漢書「強弩之末不能入魯縞」語,偏云「強箭射魯縞」。嶽廟詩,本用謝靈運「猿鳴誠知曙」句,偏云「猿鳴鐘動不知曙」。此等不可枚舉。學詩者解得此祕,則臭腐化爲神奇矣。
一四 犀月謂昌黎詩「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此中機括,仿彿見作文用筆之妙。又善用反襯法,如鄭羣贈簟「攜來當晝不得卧,卻願天日恒炎曦」是也。又善用深一步法,如病鴟「計校生平事,殺卻理亦宜。亮無責報心,固以聽所爲」是也。
一五 藝苑雌黄曰:「古詩押韻,或有語顛倒而理無害者,如退之以『參差』爲『差參』,以『玲瓏』爲『瓏玲』是也。」漢皋詩話云:「韓愈、孟郊輩故有『湖江』、『白紅』、『慨慷』之句,後人亦難仿效。」德清胡朏明渭曰:「漢書揚雄傳甘泉賦:『和氏瓏玲。』與清、傾、巆、嬰、成爲韻。文選左思雜詩:『歲暮常慨慷。』與霜、明、光、翔、堂爲韻。是『玲瓏』、『慷慨』,前古已有顛倒押韻者,非創自韓公也。」
一六 詩家點染法,有以物色襯地名者,如鄭都官「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黄陵廟裏啼」是也。有以地名襯物色者,如韋端己「落星樓上吹殘角,偃月營中挂夕暉」是也。
一七 秀水李竹嬾日華曰:「李嘉祐詩:『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黄鸝。』王摩詰但加『漠漠』『陰陰』四字,而氣象鬭生。江爲詩:『竹影横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黄昏。』林君復改二字爲『疏影』『暗香』以詠梅,遂成千古絶調。二説所謂點鐵成金也。若寇萊公化韋蘇州『野渡無人舟自横』句爲『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横』,已屬無味;而王半山改王文海『鳥鳴山更幽』句爲『一鳥不鳴山更幽』,直是死句矣。學詩者宜善會之。」褚逢椿云:「王荆公嘗語山谷云:『古稱鳥鳴山更幽,我謂不若不鳴山更幽。』」
一八 阮亭先生謂林君復詩:「陰沈畫軸林間寺,零亂棋枰湖上田。」寫景最工。程孟陽燧有句曰:「古寺正如昏壁畫;層湖都作水田衣。」本林而工又過之。嘗作絶句曰:「陂塘點點烏犍出,夏木陰陰白鳥飛。也似江南好風景,水田一帶學僧衣。」蓋用孟陽句也。
一九 章碣焚書坑詩:「竹帛煙銷帝業虚,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陳剛中博浪沙詩:「一擊車中膽氣豪,祖龍社稷已驚摇。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民間鐵未消?」同一意也,而不覺其蹈襲,可悟脱换之妙。
二〇 黄月屋庚江村即事二絶句,其一曰:「極目江天一望賒,寒煙漠漠日西斜。十分春色無人管,半屬蘆花半蓼花。」其二曰:「江村暝色漸淒迷,數點殘鴉雜雁飛。雁宿蘆花鴉宿樹,各分一半夕陽歸。」屺公曰:「兩詩意同,而各有其趣。」
二一 宋子虚老將詩:「殺氣銷磨暗鐵衣,夜看太白劍無煇。舊時麾下誰相問?半去封侯半不歸。」屺公曰:「末句妙在下三字。」
二二 屺公謂:「陸魯望築城詞有云:『城高功亦高,爾命何足惜?』直得好。高青邱則云:『大家舉杵莫放手,城高不用官軍守。』卻比此婉得好。」
二三 古人有一字之師,昔人謂如光弼臨軍,旗幟不易,一號令之,而百倍精采。張橘軒詩:「半篙流水夜來雨,一樹早梅何處春?」元遺山曰:「佳則佳矣,而有未安。既曰『一樹』,烏得爲『何處』?不如改『一樹』爲『幾點』,便覺飛動。」又虞道園嘗以詩詣趙松雪,有「山連閣道晨留輦,野散周廬夜屬櫜」之句。趙曰:「美則美矣,若改『山』爲『天』,『野』爲『星』,則尤美。」又薩天錫詩:「地溼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鐘。」道園見之曰:「詩信佳矣,但有一字不穩。『聞』與『聽』字義同,盍改『聞』作『看』?唐人『林下老僧來看雨』,又有所出矣。」古人論詩,一字不苟如此。
二四 己蒼先生嘗謂:「世人詩集中如有擬鐃歌、和江淹雜擬及東坡尖叉韻,此人必不知詩。悠悠此世,解我語者畢竟無幾人!」又曰:「詩有擬不得者,江文通雜體是也;有和不得者,『尖叉』是也。知此者可與言詩。」
二五 葉石林舉東坡「獨看紅蕖傾白墮」,白墮人名;此正如吴下饌鵝設客云:「請共過食右軍。」阮亭先生曰:「此例正多,如山谷詩『春網薦琴高』,琴高亦人名。皆自曹瞞『惟有杜康』作俑。」己蒼先生嘗曰:「若『琴高』可作『鯉魚』字用,則『蘇武』可替『羊』,『許由』可替『牛』,『孟浩然』可替『驢』,又不止『右軍』、『曹公』之爲『鵝』爲『梅』矣。山谷再生,我亦面誚!」讀之不覺失笑。
二六 阮亭先生曰:「余嘗見一江南士人擬古樂府,有『妃來呼豨豨知之』之句。蓋樂府『妃呼豨』皆聲而無字,今誤以『妃』爲『女』,『呼』爲『唤』,『豨』爲『豕』,湊泊成句,是何文理?」因於論詩絶句著其説曰:「草堂樂府擅驚奇,老杜哀時託興微。元白張王皆古意,不曾辛苦學妃豨。」先生此論,深中嘉、隆七子剿襲古樂府之病。
二七 康熙戊辰五月四日,憶與家兄漢魚嗣皋、迂客嗣協招集吴下名士金亦陶侃、俞犀月、惠元龍周惕、徐大臨昂發、張日容大受泛舟閶門,縱觀競渡。時紅粧掩映,綺羅燭天。日容得句云:「隔船可許分明見?五尺珠簾煙雨封。」舉座稱善。大臨戲謂曰:「子近視,故詩云爾;余所見則不然也。」因賦詩云:「羣羣翠鬢鬭雙鴉,畫槳相銜壓浪斜。莫道分明看未得,湘簾如霧不藏花。」余調停其間,爲賦詩云:「風吹咳唾弄雛鶯,掠鬢凭肩箇箇情。十里城濠鋪鏡面,珠簾浸入總分明。」
二八 賈長江嘗於歲除取一歲中所作詩,以酒脯祭之,曰:「勞我精神,以此補之。」余仿其意,每歲除取架上手自校勘諸書,陳列秀野草堂,清香樺燭,酒脯具設,再拜而祝之,因作祭書行云云。時亦陶、犀月、大臨、日容並屬和。
二九 韓閣學慕廬先生菼、甲戌以前,閒居寒碧,寄情詩酒,月有飲會。俞犀月、葉桐初藩、徐大臨、鮑孝一開、家昆季,皆把臂入林。孝一以酒自豪,而與余飲輒負,心頗不甘。及閣學被召,孝一送之廣陵舟中,酒半,戲作大言,因出扇索題,閣學有「聞道虎頭三舍避,羨君兩築受降城」之句,卻寄嘲余。後與孝一遇酒場,主人曰:今日兩君旗鼓相當,盍一決雌雄?因取巨觥,各置於前,觀者如堵。余勉傾其三,孝一纔進其二,即頽然醉而逃席矣,舉坐大笑。余歸作四絶戲之,末云:「羨君兩築受降城,廣武誰成豎子名?幾悮醉鄉韓學士,平吴功例欠分明。」後緘寄都中,韓閣學發函爲之大噱。
三〇 韓君望先生洽與楊明遠炤、俞犀月有吴中三詩人之目。君望隱於陽山,嘗手選明詩三十卷,名曰詩存。因自定其藳一卷曰寄庵詩存。中有龍母祠一篇,極爲朱竹垞先生彝尊所賞。詩曰:「龍雖靈,鱗甲之屬非人形。何爲人母産龍子?或言子産母即死。或云龍去母尚存,敝衣白食行荒村。鄉人惡之父母擯,龍子思親來省覲。龍入母懷母乃驚,母翻因此喪厥生。豈非人龍本殊類,母亦不能通子意。子愛母,母不知。母既逝,子乃悲。龍一怒,忽然平地爲深池。役風霆,走蛟螭。築高墳,葬母尸。或言母非死,母神從龍赴淵水。貝闕珠宫奉母居,龍子龍孫盡歡喜。神奇恍惚不可推,惟見羊山塢裏巍然祠。祠前一古柏,滑澤無皴皮。龍來目如炬,蜿蜒柏上如藤垂。前此數十年,父老猶見之。世間萬事無不有,所以史策傳信兼傳疑。但願神龍有神禱輒應,五風十雨無愆期。高原下隰多稼穡。受龍之施報龍德。子母千年長血食。」達按:況鍾集:龍母姓繆氏,及笄未嫁,夢與龍叟交,彌月産一塊,棄水中。女歸而塊中一兒出,來乞母乳,因收養之。及長,游湘、湖間,遂居焉。爲之降興雲雨,歲歸省母。自後每亢旱,祈禱即應,立祠祀之。
三一 君望先生工於詠物,其鐵馬詩云:「急響中宵發,凌空鐵騎行。不知風信至,頓使旅魂驚。當世正多事,吾儕方苦兵。那堪檐宇下,又作戰場聲。」格調直追老杜。
三二 大臨乙未亭集,多詠物之作,如詠柳詩曰:「爲有春風怨玉簫,江南是處拂長條。多愁人嫁娉婷市,送遠車迴宛轉橋。月影半沈烟羃羃,鶯聲不斷雨瀟瀟。可憐張緒才名減,贏得風流似舞腰。」其二曰:「惹霧籠烟障碧紗,可憐長是占年華。渡頭帆過千株亂,樓角風來一面斜。葉爲多情曾似眼,絮緣無賴不成花。差池到得清秋後,莫道錢唐勝館娃。」其三曰:「誰製新聲贈别離?東風摇蕩緑烟絲。銅駝陌上經秋折,玄武湖邊盡日垂。歌輒奈何愁不見,樹猶如此悔相思。德華舊曲傳囉嗊,試唱儂家楊柳枝。」丰神飄逸,千古絶調,即樊南金筌無以過之。他如菊屏云:「日斜影障烏藤几,雨溼香消白雁天。」玉簪云:「玉燕倒銜鬌髻,粉鸞新琢步摇花。」虞美人云:「露浥明粧垓下淚,風欹嬌靨帳中人。」石榴云:「寶氣網收滄海樹,生枝猩染玉屏風。」燕云:「細温舊語穿紗幕,小蹴輕波漾鏡花。」又:「當風斜挽穿花尾,衝雨遥呼哺子聲。」皆佳句也。
三三 大臨近體,余最愛其揚州四律。其一曰:「木鵞沈處錦颿斜,隋氏離宫接暮霞。辱井有魂翻玉樹,仙都無夢餉金蛇。裙繅禹穴千年繭,鏡湧迷樓萬朵花。莫向吴宫臺上望,江南江北總無家。」其二曰:「十載揚州好夢賒,文章杜牧占繁華。偶來秋水芙蓉幕,恣看春風荳花。帳底離情微注淚,眼中密意小回車。只應司馬村頭冢,把與雷塘香土遮。」其三曰:「四鎮功名歎忽淪,延和高閣醮仙真。思驂鶴轡收風實,細舞霓裳蹋月輪。院裏吹簫秦駙馬,階前説劍聶夫人。可憐鷂子翻城後,玄女兵符不救身。」其四曰:「欄檻層層俯薜蘿,文章太守昔經過。花争幕下紅妝豔,山借江南翠黛多。酒拍玉船添畫燭,香籠繡毯試蠻鞾。春風楊柳垂垂緑,腸斷蘇公一曲歌。」
三四 周屺公過余秀野草堂,有人以扇求書平生最得意之作,屺公援筆題云:「遇留亦不意,五世一生心。竟抱夷齊恨,難同園綺吟。椎銷秦鹿氣,歌變楚猴音。事了身從退,神仙疑至今。」蓋證山集中登子房山詩也。達按:屺公一字證山。
三五 證山最喜王半山詠史絶句,以爲多用翻案法,深得玉溪生筆意。如范增詩云:「中原秦鹿待新覊,力戰紛紛此一時。有道弔民天即助,不知何用牧羊兒?」千古别具隻眼。證山嘗有亞父詩云:「龍文五采事堪疑,憤懣君王只自爲。一箇王孫猶不識,不知何計可稱奇?」此意亦無人説到。又雍齒墓詩云:「他人偶語汝封侯,空斬丁公一箇頭。富貴由來關骨相,不妨爲德亦爲讎。」李斯詩云:「古今都付劫灰餘,牽犬東門禍已儲。偏是銘山文字好,不知平日讀何書?」此等議論應不讓半山也。
三六 唐考功東江孫華門神詩云:「文武衣冠色正殷,居然鵠立似朝班。將軍本自名當户,丞相於今亦抱關。閫外未聞持玉鑰,檐頭惟見倚銅鐶。迎新送故君休歎,免受推排旦莫間。」頷聯膾炙人口,由考功熟於史學,故對仗精切如此。
三七 黄岡杜于皇濬晚號茶村老人。少時詠蘇東坡詩:「堂堂復堂堂,子瞻出峨眉。早讀范滂傳,晚和淵明詩。」合肥龔端毅公鼎孳酒間嘗擊節誦之,以爲二十字説盡東坡一生,真不可及。褚逢椿云:「此合肥有感于己,故賞之。」
三八 成都費此度密朝天峽詩云:「一過朝天峽,巴山斷入秦。大江流漢水,孤艇接殘春。暮色愁過客,風光惑榜人。明年在何處?杯酒慰艱辛!」阮亭先生偶於友人几上見詩一卷,取視之,讀至「大江」一聯,擊節歎賞,詢之,乃此度作也。賦詩贈之云:「成都跛道士,萬里下峨岷。虎口身曾拔,蠶叢句有神。『大江流漢水,孤艇接殘春。』十字須千古,何爲失此人。」遂與定交。
三九 阮亭先生絶句有末句直用古人成句者,如題鄒衣白畫云:「雲嵐半幅落人間,衣白山人去不還。卻憶題詩東澗老,『夕陽粉本出關山』。」題小長蘆圖云:「一蓑一笠日相隨,不似官人似釣師。七字愛吟楊處士,『亂堆漁舍晚晴時』。」亦一體也。
四〇 竹垞先生謂:「國初有無名氏九日題雨花臺詩:『風雨蕭蕭户未開,忽聞鄰叟負薪回。自言今歲登高便,曾上鍾山絶頂來。』無限感慨,卻含蓄不露。」
四一 諸暨陳章侯洪綬,國初隱者,工詩畫。嘗有贈走解女子詩曰:「桃花馬上董飛仙,自擘生綃乞畫蓮。好事日多還記得,庚申三月岳墳前。」竹垞先生極喜誦之。先考功令山陰時,章侯曾以詩贈曰:「道士莊前喫菱芰,白公隄畔繫船樓。老人安穩三年醉,多謝山陰顧邑侯。」筆意超絶。
四二 竹垞先生過晉水祠觀唐太宗碑,偶集杜子美「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之句。上谷陳祺公上年、富平李孔德因篤見而擊賞,因寓書定交。
四三 麻城劉百年淑頤善集唐,贈商邱宋西陂先生云:「曾入甘泉侍武皇,李郢暫隨紅旆佐藩方。韋莊長承密旨歸家少,王建出使星軺滿路光。錢起謀略久參花府盛,韋渠平風流三接令公香。李頎共言東閣招賢地,孫逖肯爲詩篇問楚狂?周賀」使事最切,而無組織之痕。至若郊行云:「聞鐘投野寺,李端看竹到貧家。王維」過毛丹儀郊居云:「四鄰因野竹,楊顔一室向青山。耿」寄周示素云:「萬事無成空過日,戎昱百年多病獨登臺。杜甫」晴霽即事云:「蒲生岸脚青刀利,韋莊雲鎖峯頭玉葉寒。劉兼」贈歌妓云:「絃絃掩抑聲聲思,白居易字字清新句句奇。韋莊」皆巧妙句也。
四四 梁谿朱贊皇襄無題集韻詩三十首,座主慈谿姜先生宸英極喜之,謂如:「新水亂侵青草路,好風輕透白莎衣」、「千樹梨花百壺酒,一莊水竹數房書」、「夢中魂魄猶言是,懷裏琅玕今在無」、「湘妃舊竹痕猶淺,阿母蟠桃香未齊」、「誰知春色朝朝好?剛爲浮名事事乖」、「櫩前柳色分張緑,雨裏梨花寂寞開」、「一彈流水一彈月,半入江風半入雲」、「孔雀鈿寒窺沼見,狻猊香煖傍簾閒」、「流水帶花穿巷陌,歸雲擁樹失山邨」、「滿砌荆花鋪紫毯,點溪荷葉疊青錢」、「酒醒虚閣秋簾捲,月滿寒江夜笛高」、「海棠花底三年客,蟋蟀聲中一點燈」,此在全首或未爲佳句,殘縑舊繡,一經其心杼而新之,有起有承,有轉有闔,莫不聲切雲漢,思入杳冥,此贊皇詩法也。吾師之言,極中肯綮。他如:「也知京洛多佳麗,未信河梁是别離」、「花落玄宗回蜀道,雨昏張載勒銘山」、「蜀箋都有三千幅,錦瑟無端五十絃」、「近侍即今難浪迹,苦吟殊未補風騷」、「欲就麻姑買滄海,曾隨織女渡天河」、「顧我有懷同大夢,學仙難得是長生」、「明月自來還自去,行雲歸北又歸南」之句,皆流麗而工穩。孔毅父、王介甫輩,不得獨以此擅場矣。
四五 余丙子歲始識姜先生於京邸,謂曰:「昔年徐司寇乾學語余,早間聽俠君談詩,旁若無人,殊可畏也。」因贈余詩云:「年前憶得南州話,劇飲論詩實怕人。今日逢君湖海氣,老夫情味轉相親。」余於司寇交最後,詩場酒座,時蒙奬許。每讀吾師絶句,感舊懷賢,不勝悽惋。
四六 丙子春寓宣武門外三忠祠,小屋數間,蕭疏可愛,因顔之曰:小秀野。時海寧查德尹嗣瑮、嘉善柯南陔煜、桐城劉北固煇祖、方靈皋苞、江浦劉大山巖、泰州宫友鹿鴻歷、武進錢亮功名世、徐學人永寧、嘉定張漢瞻雲章、常熟蔣揚孫廷錫、大興王崑繩源、方共樞辰俱集京師。乃舉逢十之集,率以賦詩飲酒爲樂,倩禹鴻臚尚基之鼎繪小秀野圖,余自題四絶句,和者百餘人。余詩有云:「繞牆新插翠芭蕉,根護薔薇粉欲消。試聽雨聲催葉響,秋來無限可憐宵。」是科無一人受知者,德尹曰:「此首殆詩讖也。」達按:小秀野圖今歸杏樓水部。
四七 商邱中丞撫吴,一日乘晚舟泊虎丘,獨坐千人石上翫月,至二鼓,嘯詠而歸,絶句四章,傳於都下。余寄公詩有「韻事人傳乘月出,好官自喜得詩多」之句,中丞公每對客輒誦之。
四八 余山陰集中,如謁禹陵、南鎮吼山、峽山行諸長篇,王新城先生極加擊賞,曰:「近代以來,無此作也。」
四九 壬午春游閩、粤,往還四月,得詩百餘首,名噉荔集。又倩人作噉荔圖,自題十絶,有「攢劍山光沸鼎水,此行只爲荔枝來」之句。竹垞先生序其前云:「其材也博;其志也專。如絃在桐,拊之而益永;如金在冶,約之而彌堅。」
五〇 余秀野草堂四字,鄭谷口簠所書漢隸,爲己巳筆也。癸未過疁城,行見人家破屋下有婁子柔堅書秀野園三大字,筆力遒勁。喜其與草堂名相符也,購歸顔之小圃,因賦詩曰:「到處常於秀野宜,練川三字見風姿。地留名筆添佳話,天爲人閒助好詩。倔強全行抉石勢,浄圓想見畫沙時。呼童拂拭攜歸去,將向閭邱費酒巵。」其二曰:「當時鄭簠隸兼蝌,試比婁堅定若何?花竹媿難齊獨樂,白蘇喜各得東坡。買書何愧黄金散?對客徒憐白髮多。一十七年詩酒債,好傳軼事倩搜羅。」達按:鄭字汝器,上元人,以八分擅名,竹垞謂古今第一。
五一 在武林,有人持小照索題,初不設色布景;題詠者陳腐滿紙。余戲題曰:「山光水影白模糊,獨擁春風入此圖。不是畫師慵著筆,料無好景勝西湖。」見者絶倒。達按:大小雅堂集題爲家受谷同年小照。
五二 施氏,吴之洞庭山人。歸於吴,年二十四而夫逝,姑強之改適不從。以三世四喪未舉而族無可嗣,不敢遽死。越四載,乃立族子爲嗣。姑復密謀奪志,氏知之,作絶命詞一首,以綿縧自縊死。其哭夫詩曰:「君去修文上玉樓,吾今苟活總堪羞。太湖萬頃漣漪水,不抵霜閨血淚流。」讀之令人酸鼻。余題其遺詩後曰:「絶命詞終山鬼呼,可憐薄命遇嚴姑。四年血淚知多少?盡逐西風入太湖。」達按:郡志:施名婉貞,年二十適金灣吴翰。章匠門書屋集有施烈婦哀詞。
五三 文與也點、金亦陶皆名家子,善書畫,以詩名,時號文金。與也隱居竹隖。亦陶居吴城霜林巷,無子,性好鈔書,元人文集,鈔至百種。余元詩選所收,半其藏本也。癸未、甲申間相繼而殁,余俱有詩哭之。哭與也曰:「老去詩篇無俗韻,閒來書畫得家風。」哭亦陶曰:「自是林逋不再娶,非同伯道歎無兒。」
五四 「愛客嘗儲千日酒,讀書曾破萬黄金。」余甲申歲四十生日自述詩也。泰州繆湘芷沅最愛此二語,以爲秀野先生實録。達按:繆江蘇泰州人,康熙己丑進士一甲第三名,官至刑部侍郎,國史有傳。
先太史著述繁富,其見於世者,韓昌黎、温飛卿、蘇東坡詩集注及元詩選、閭邱辯囿、閭邱詩集流傳最廣。此外又有唐詩述、宋詩删、金詩補、今詩定暨春樹閒鈔、吴下舊聞、舟車雜志、讀書紀纂、給札閒鈔、河西日記、秀野園文集、紅柑白蕅亭詩集十餘種,或散軼無存,或毁棄篋笥。今春偶理舊簏,得寒廳詩話二卷,首尾完全,中有一二磨滅,因爲補綴,俾無脱落,珍諸篋中。以視漁洋詩話、漫堂説詩諸帙,正未知何如也?曾孫達尊謹識。
跋
詩話作而詩存,亦詩話作而詩廢。非詩廢也;今之翕張風雅,軒輊人才,片語單詞,悉以己意爲去取,而安得爲知詩,而安得爲能話?俠君先生學問淵博,著述繁富。戢影秀野園,以文酒友朋爲性命。名人過吴,輒恐不詣其宅,其風誼如此。嘗選元人詩集,搜羅廣博,殆無滲漏,百年文獻,皎若日星。復出子墨之餘,溢爲詩話,獨出手眼,刊落庸近,以視時賢,區以别矣。辛丑初秋,吴江沈楙惪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