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laxy Award | 银河奖征文
我们的科幻世界【纪念《科幻世界》创刊四十周年】
1
今年是《科幻世界》杂志创刊四十周年,编辑部约我写一篇纪念文章。应承之后,我才感到为难,不知道写些什么好。我是一个资深科幻迷,但出道当作者却很晚,2010年之后,我才开始科幻写作,入行八九年,发表了若干毁誉参半的小说,出过几本销量平平的书,蒙读者和编辑不弃得过两次银河奖,创作之路走得普普通通,写出来想必读者也没什么兴趣看。
而且说句老实话,我近几年的创作也陷入瓶颈,有时候一年发表不了一篇作品,发表了也没有什么反响。总之,是一个还没有红过就即将过气的三流作者。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写作激情了,不过骗骗稿费混口饭吃,这些当然更不足为人道。所以我告诉约稿的姚海君主编,说自己想不出有什么好写的,要不就写几句祝福的话算了。他却说:“宝树啊,你是1999年参加高考的,那一年作文题不是关于记忆移植的吗?我记得你因为看了《科幻世界》,当时作文写得很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就写这个嘛!”
我不禁苦笑,不提这事还好,说起来真是“一时不谨慎,一生两行泪”。这件事倒是科幻迷耳熟能详的典故:1999年高考作文题是“假如记忆可以移植”,凑巧当年《科幻世界》第7期就围绕“记忆移植”做了个专题,里面有好几篇小说以及科普文章。杂志恰好在高考前几天上市,读过的应届生高考如有神助,而没看过的考生碰到这样思维发散的作文题,根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上一下就是几十分的差距,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这件事以后,《科幻世界》押中高考题的新闻不胫而走,许多家长都开始给孩子订阅,第二年杂志的征订数就大幅增加,形成了二十一世纪初的一波科幻热潮。
前几年,我的小说《人人都爱查尔斯》荣获银河奖。在颁奖现场,漂亮的女主持人问我是不是1999年参加高考的,我说是。她问我写了什么作文,我告诉她写了篇讲记忆移植的微科幻小说,她夸张地惊叹:“哇,好棒哦!所以这篇作文让你考上燕京大学了吧?”我犹豫了一下,点头称是,下面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过了几天,报纸上登出来一篇关于银河奖的报道,其中提到一句“银河奖得主宝树深情回忆,正是《科幻世界》帮他高考夺魁,圆梦燕大”。
其实压根儿不是这回事。
那年高考,我考砸了。
事实是这样的:我读中学时的确一直有看《科幻世界》的习惯,高考前也读到了讲记忆移植的那期。所以考试中我一时兴起写了一篇小说,说的是一个22世纪的记忆移植者因为记忆紊乱而产生人格分裂的故事,还有意采用了意识流的写法。当时笔走龙蛇,写得痛快,即便今天,我也觉得这篇小小说以高中生的标准来看很不错,够资格上《科幻世界》上的“校园之星”。但这个世界根本没道理可讲——我觉得写得好,阅卷者可不这么认为。相反,他们看到这种既没有中心思想,起承转合也不合作文规范的瞎编乱造,大概火冒三丈,直接扣了我一大半的分,让我语文这科彻底考砸了。更可气的是,我一个同学根本不看科幻,写了一篇八股文——说他移植了爷爷的记忆以后,继承了爷爷艰苦朴素、顽强拼搏的思想,决心为建设祖国而奋斗——就这内容竟然得了满分,全国好多报刊转载,还在各种高考作文选上当范文刊登。我找谁评理去?
可笑我当时自我感觉良好,估分也估得很高,志愿便填报了燕大。结果分数一出来,光马失前蹄的语文这科就比预估分数低了二三十,离燕大最低提档线还差了老远,燕大当然没可能要我。加上第二三志愿也没填好,最后没有考上一本,惨遭落榜。后来招生办给我调剂到了名不见经传的中关村文理学院。我平时成绩是不错的,高中班主任沙老师非常惋惜。据学弟学妹讲,他现在还经常提起我,给他们上课时老说:“高考作文千万不要写小说,你们有个学长谢宝舒,本来成绩很好,就是这样毁了……”
不过风水轮流转,大四那年,中关村文理学院居然并入了燕京大学(据说是燕大需要我们学院的地皮),所以我的毕业证书是燕大发的。但是实际的区别很多人都知道,正经燕大学生从来不承认我们是校友,燕大出来的像科幻作家陈秋帆、夏茄他们,问起我的年级系别,我一说是原中关村文理的,人家就笑笑不说话了。
这些弯弯绕本来说不清楚,所以访谈提到这事我只能含糊带过,难道那种场合要说看科幻小说让我高考砸锅了吗?谁知道这么一来偏偏就出了问题。
本来这种科幻方面的新闻除了科幻迷没人看,我在朋友圈也没转发。可因为提到我的本名和故乡南川,南川本地的媒体公众号不知怎么给转了,还改了个浮夸之极的标题《昔日高考状元,今日科幻大咖——南川小伙谢宝舒喜获世界银河奖》(大概是把“科幻世界银河奖”断错了句),很快转到了我的高中群里。高中同学谁还不知道谁,我高考的滑铁卢是那一届的大新闻,人家至今记忆犹新,看到这种文章会怎么想?当然也没人当面揭穿,只是许多人阴阳怪气地说“恭喜状元郎!快发红包”,我尴尬地辩解说是记者乱写的,不久就退群了。
这是一次不愉快的小风波,我本以为到这儿就结束了,谁料还有下文……不,除了下文还有上文,牵扯到1999年之前的许多年、许多事——一些我早就忘记的人和事,在那次报道之后又重新浮出水面,揭露出一个个尘封已久的秘密,最后让我卷入了一桩可能改变世界的神秘事件……这件事和《科幻世界》倒还有点儿关系,既然说到这里,我就干脆都写出来,作为一点儿纪念吧。
2
退群事件后没几天,一个叫“沙和尚”的微信号加我,留言说“我是沙子明”,我看到吃了一惊。沙子明是我的高中班主任,语文老师。我高中时喜欢舞文弄墨,沙老师也蛮欣赏我,还推荐我参加过新概念作文大赛(不过没拿到名次),师生感情不错。但我高考砸锅以后,愧对老师的期望,不好意思见他,也就基本断了联系。
他既然加我,我当然很快通过了验证。稍微寒暄几句后,沙老师说看到那篇报道,我只好又澄清了几句。他问我什么时候当了“大作家”,我忙说只是一个普通作者,写了几本不畅销的类型小说而已。沙老师说你写的小说不是得了世界大奖吗?我忙说不是不是,是国内的一个科幻奖项……沙老师“哦”了一下,转入正题。原来下个月是我的母校,南川县第一中学建校六十周年校庆,要请一些知名校友回去和学生们见见面,校方也希望邀请我,毕竟我校还没出过科幻作家。
我答应了。自己母校和老师的请求总不好拒绝;另一方面,我承认自己也有点儿虚荣心,作为“知名校友”回母校能挣点儿面子。沙老师让我准备半小时左右的演讲,我还花了不少时间准备讲稿,题目叫《当代中国科幻与时代精神》,还特意把我和科幻名家刘慈欣、王晋康、韩松等人的合影放进了PPT。
校庆前一天,我回到了少年时代生活的南川县。南川在浙江中部的山谷里,没有机场也没有铁路。我只能飞到杭州萧山机场,改乘大巴,经沪昆高速开到浙江腹地的连绵群山中,下了高速还有七弯八绕的国道,到南川县城已经是傍晚了。我惊讶地发现,汽车没有开到原来的汽车站,而是停在了新建的城北客运中心。我又打了辆出租车才到了市区,沿途看到的城市景象和记忆中的大相径庭,几乎都不认识了。
我不是土生土长的南川本地人,老家在西安,九岁那年因为父亲工作调动才到南川读书。我上大学后不久,父亲调回在西安的原单位,母亲也在那边找了新工作,举家西迁,南川的房子也没保留。我虽然在南川住了十年,但离开后只有2000年搬家时回去过一次,后来十几年都没再回南川。这些年中国经济日新月异,南川也几乎变成了另一座城市。
沙老师大概不清楚我家的情况,以为我回南川就是回家,所以没安排接待和住宿。我也不好意思提,好在县城里住宿不贵,我就在南中附近随便找了一家宾馆,开了间大床房。晚上我出去吃了一顿久违的南川菜:萝卜排骨汤、雪菜烩白虾、豆腐焖火腿、南川小汤包……还是记忆中的味道,我对南川的感觉渐渐回来了。
饭后还不是很晚,我溜达回以前的旧居看了一下,发现旧小区完全拆掉了,变成了大型购物中心。我有点儿失望,信步走到县城中心的南川河。当年这条河又脏又臭,都是工业废水,如今经过治理水清澈多了,沿河还修了绿地和栈道,可以供人休闲散步。走在河边,秋风徐徐,倒也不无惬意,只是风物早非昔日旧貌。
好在道路格局并没有太大变化,走着走着,我的双脚似乎自己恢复了记忆,带着我离开主路,过了大桥,拐了几个弯,又经过一座小桥,踏进了一条城西的街巷。我惊奇地发现,这里竟然还大致是当年的模样:马头墙、吊脚楼,脚下是光润的青石板路,头顶是两边的老式房檐,只留下一线天空。不过许多老房子翻修过,变成了临街的店面,到处还挂有写着“南川古城景区”的牌子。我恍然大悟,难怪这里还基本保留旧貌,原来是改成了旅游景区。
目前是淡季,似乎没什么外地游人。古色古香的南方街巷给人时空迷离之感,在昏黄的路灯下,听到远近亲切绵软的本地方言,看着里弄的孩子在身边穿梭嬉戏,恍惚间又把我带回了二十年前。当年,我就是怀着情人约会般的憧憬,兜里揣着几块钱,走在这条巷子里,前往一个甜美诱人的神秘之境,准备进入远离尘嚣的另一个世界……
拐过一个弯,前方闪现出一片似曾相识的光亮——一间古雅的二层小楼灯火通明。我脱口发出一声惊叹,那地方真的还在这里?还是我又穿越回了二十年前?
我擦了擦眼睛,才发现整个店面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门上是“竹林酒吧”几个艺术字,下面还贴着本店的二维码,提醒我这早已不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信步走进楼里,酒吧不大,光线幽暗,音乐柔美,不多的客人在里面饮酒谈笑。我走到吧台附近,服务生问我要来点儿什么,我没有回答,只是环顾室内的四壁和天花板,心头隐隐又浮现出记忆中的场景。对,这里本来有一个架子,那边又有一张长桌,左边是文学区,右边是历史区……过去与现在,两个似乎完全无关的房间像量子叠加态一样重合在一起。
虽然已经重装得面目全非,但面前毫无疑问还是那间老屋,那个我曾经消磨过无数个下午和晚上的乐园,那个古老神秘的圣地,那个包罗万象、无穷无尽的小宇宙……
服务生还在问我要喝什么,我反问他:“这间酒吧开了多久了?”
他愣了一下,才说:“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
“有七八年了吧。”旁边较为年长的酒保搭话说,“古城景区搞起来之后就开业了。”
“这间房子是你们租的吗?”
“是老板买的,之前好像是一个面馆,做不下去关门了。”
“面馆……原来后来还改成过面馆……”我喃喃道。
酒保听出端倪,“哥,你以前来过这里?”
“嗯。”我感慨地告诉他,“二十年前,这里是一家书店,我小时候常来。”
酒保表情有点儿奇怪,“原来真是书店?”
服务生也插口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来说书店的事……”
我听他的话别有蹊跷,“你说什么一个两个?”
“就刚才有个漂亮姐姐,也在这里转了半天,眼泪汪汪地跟我们讲,这里以前是书店,叫星……哎,叫星什么……”
“星光书店……”我说,心中惊奇除了我还有人记得这里。
“对对,星光书店!她也是这么说的!”
3
大概是职业病,不知不觉就讲成了小说。回到正题吧,其实那家“星光书店”,是我小时候常去的一家书店。我和《科幻世界》最初也就是在这里结缘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南川的书店屈指可数。除了不开架阅览且售货员总是一张臭脸的新华书店,就是学校附近几家卖教辅材料为主的小店——往往和学校老师有关系,靠他们介绍生意。另外就是租书店了,里面都是些粗制滥造的全庸吉龙什么的。我身边也几乎没什么人读书,大部分同学一放学就直奔游戏厅。
1993年暑假,我刚小学毕业,某个晚上到城西去找同学玩,谁知同学出门了。我信步乱走,不知怎么便走进了一条小巷,在巷子深处发现了这间奇怪的小店。店名是繁体字,字形怪异,我只认出了其中“星”和“店”两个字。店门口装饰的小灯泡连成天上星座的图案熠熠发光,大门上还贴着恐龙头像的电影海报(我后来才知道那是美国正在热映的《侏罗纪公园》),看这风格我想也许是卖玩具的店。
我好奇地推门进去,却猝不及防陷入一片书的海洋:八九层的木头架子像是童话里的豌豆藤一样从脚下生长到屋顶;中间的圆形展台又如同庄严的圣坛,上面摆放的精装本就像是神秘的宝盒;周围架上五光十色的书籍像万紫千红的花卉,又像无数凝视我的眼睛。我瞪大眼睛环顾着四周,就好像一个站在上海人民广场上的乡巴佬。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里有人民文学、上海译文出版的世界名著,有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的经史子集,也有商务印书馆和三联书店出版的思想经典,还有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走向未来丛书,湖南科技社出版的第一推动丛书……这些名称都是我后来才慢慢熟悉起来的,当时我只有一种感觉: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各种各样的书啊!
“喂,你找什么书啊?”这时候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转过头,我看到了一个穿着老式布衫,戴着黑边眼镜的老伯。他身材很高,脸型瘦削,头发已经花白,脸颊上纵横沟壑,目光也有点儿严厉。
“我……我不……”我不知该怎么说。我本来不是来买书的,而且这里的书我几乎没一本认识,连名字都说不上来。我感觉自己像是闯入瓷器店的公牛,心一慌,转身就想离开,谁知背上的书包回扫,立刻将展台上的几本杂志碰掉了。
“哎呀,对不起!”我慌张地说着就要收拾。老伯似乎有点儿不满,眉心拧到了一起,嘟囔说:“你怎么搞的?算了,我来!你又不知怎么摆。”
他推开我,自己蹲下捡杂志。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中间,想走,老伯挡在门口;留着又实在是羞窘,眼泪都快下来了。
老伯抬头,问我:“小朋友,你多大了?”
我红着脸说:“十三岁。”
“几年级了?”
“开学上初一。”我老实回答,说了几句话之后,稍微轻松了点儿。
“嗯,初一,这年龄正好……”他随手将手上捏着的一本杂志递给我,“看过这个吗?”
我盯着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杂志惘然摇了摇头。那杂志上面有一个长翅膀的白衣女人,一些奇形怪状的机器,上方印着四个墨绿色的大字——“科幻世界”。
“登的是科幻小说,很有意思的。”老伯不愧是书店老板,开始热情地推销起来,“科幻小说知道吗?”
我怯生生地说:“我……我看过一本《八十天环游地球》,算吗?”那是我回老家时在表哥家看到的,封面上好像有“科幻小说”的字样,我囫囵吞枣看完了,觉得很有意思。
“那个……严格讲不算科幻,不过作者儒勒·凡尔纳也是科幻作家的鼻祖。你看,这儿有一套《凡尔纳作品集》,收录了凡尔纳大部分的作品,《从地球到月球》《海底两万里》《地心游记》……”他列举了一大堆书名,但我几乎都没听过。
“不过凡尔纳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人了。”过了片刻,他大概也判断出我这样的顾客买不起这种大文集,改口说,“你可以先看这本杂志,有最新的国内科幻小说,这期……这期我刚看过,有一篇《亚当回归》,一个叫王什么康的新作者写的,很有意思……”
我好奇地接过,翻了几页,头几页就是那王什么康的写的小说,映入眼帘的几句话,我迄今还记忆犹新:“雪丽小姐用光滑的手臂攀住他的脖子,他低下头,把热吻印在她的嘴唇和乳峰上……”
我赶紧合上书,一颗心怦怦乱跳。“多少钱?”我紧张地问他,好像做贼。
“一块五。”他说。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躺着几枚跃跃欲试的硬币。
我买下了那期《科幻世界》。这是我第一次读到这本杂志,王晋康的《亚当回归》也是我读过的第一篇当代科幻小说。这篇作品吸引人的当然不只是一些情趣描写,它有着超出我当时头脑的奇妙想象和深刻思考,当然其他一些小说也很有意思。我之前从没想过,世界上还有人写这样的故事。在上学放学、作业考试的无聊现实之外,还有那么有趣的世界!恐龙在远古大陆上咆哮,飞船在未来的星际翱翔,时间旅行者穿梭在光怪陆离的时空中,爱情在宇宙尽头燃烧……那是多么迷人,多么不可思议的生活啊!
我很快被科幻迷住了,过了一礼拜又去了那家书店一次,当然那时候已经知道了那家书店叫作“星光”。我买了前后几期的《科幻世界》,读到了何宏伟、韩松、吴岩等人妙趣横生的文字,还有阿西莫夫、克拉克等外国作家的经典短篇。就这样,我渐渐成了星光书店的常客,从初一到高三,一期不落地买了六年的《科幻世界》,还有其他许多科幻图书。像店主老伯推荐过的《凡尔纳作品集》、阿西莫夫的《空中石子》、克拉克的《太空漫游》、几本当代美国科幻年选以及一套八十年代的《中国科幻小说大全》,它们至今仍然是我书房里的珍藏。
当然,还有很多书因我囊中羞涩,没有钱买,便站上几个小时把它看完。对这种无赖行径,店主从来没有干涉过我……不,严格说也管过。有一天我腿都快站断了,偏偏故事又看到最抓人的地方,停不下来。他给我拿了一个板凳,让我坐着看,后来,我就能享受坐着读书的待遇了。
老伯对我不错,我也几乎把所有的零花钱都贡献给了星光书店,也不光是买科幻书籍,其实各种各样的书我都感兴趣,比如《古文观止》《莎士比亚戏剧集》《全球通史》《皇帝新脑》……这些今天看来很普通的书籍,当年却为我打开了一个又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好些日子里,我一到周末就去书店消磨掉一个下午。店里经常也没有多少顾客,就是我和店主两个人在里面,一老一少,彼此也不说话。我低头读书,他整理书籍或者在纸上写写画画(我想是在算账),似乎成了默契的忘年交。
那些似乎没有止境的悠长时光,本已消逝无踪,此时却又重新浮现。我似乎还可以看到老伯在书架前整理书籍,对我微笑……
“那个姐姐刚走,你们认识吗?”
我回到了现实,看到眼前好奇的服务生,摇了摇头,“不,不认识。”
二十年过去了,眼前是一个音乐酒吧,四壁陈列着看起来高档的外国酒瓶。酒保在酒柜前调制复杂的鸡尾酒,一旁有乐手在吹萨克斯管,几对小情侣在角落里亲热——我在这里看书时他们大概还没有出生。当年那些挺拔的书架,还有书架顶上从来无人问津、似乎屹立在永恒中的《二十四史》《鲁迅全集》《大英百科全书》……都不知哪里去了。面目全非的旧址里,支离破碎的记忆如同时间的幽灵,飘飞上下,却无处安放。我心中涌起一阵感伤,叹了口气,离开了这里。
深夜,少年时的回忆侵入到梦里。我恍惚中再次回到了书店,走过似乎无穷无尽的书架,走进一个幽深的房间,那里躺着一个黑色的箱子,箱子打开着,里面是一个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洞,似乎正等着我的到来……
我在夜里惊醒,再也睡不着了。
4
第二天就是校庆日,和南川别的地方一样,母校也已经大变样——从校门到运动场都翻修一新,建起了许多高大漂亮的楼群,男女生像是从日本偶像剧里走下来的,校服都非常洋气。我去问路,他们礼貌地叫我“叔叔”,让我感到了时光的无情。
校庆大典在新建的大礼堂举行,我本来以为自己算是比较重量级的嘉宾,结果发现真是想多了。南中建校六十多年,请回来各行各业的校友多达上百人,每个人的成就都光芒耀眼,令我汗颜。国际知名的大作家曲华、中科院院士蒋子枫等我们那时候都耳熟能详的大名人就不用说了,其他嘉宾包括曾任驻多国大使的外交官,全国有名的金牌律师,知名饮食品牌“胖哥鲜虾煲”的创始人……甚至还请了我的同班同学老朱(就是作文写继承了爷爷光辉记忆的那位),他这些年官运亨通,已经当了地区的司法局副局长,见面拍着我的肩膀说:“老谢,听说你写科幻小说啦?我最喜欢看玄幻了!那个江南的《盗墓笔记》写得不错……对了,你写的魔幻小说回头寄几本给我啊……”
我准备了好久的演讲稿,没能用上。沙老师满怀歉意地告诉我,因为演讲时间变动不好安排,问我介不介意改成文章,回头登在校报上,我当然只有含笑说没关系。后来我才听说,其实文化这方面本来是请大作家曲华演讲,他说在国外来不了才临时安排上了我,结果人家改了行程赶回来,自然没我什么事了……
这次回母校的有三个人出过书,母校非常“贴心”,下午专门给我们安排了一个签名售书环节。三张桌子并排放着——我左边是蜚声国际的大文豪曲华;右边是一个叫沈淇的高挑美女,比我小好几届,是个漫画家,但我从未听说过。这种签名售书我也有过几次经历,基本都是给知名作家做陪衬的。这次和文坛大腕曲华在一起签售,肯定是一天一地,好在还有一个无名漫画家陪绑,稍感宽慰。但我很快发现,这位沈淇小姐的读者竟然不比曲华少!南中好多女生都是她的粉丝,拿着她的漫画去找她签名。两个人桌子前都排了几十米的长队,只有我前头门可罗雀。
曲华和沈淇签书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尴尬地低头玩手机,好在这也是常遇到的事。我找了个欺骗性的角度,在朋友圈里发了张我在签名售书,仿佛读者如云的照片,等了半天也没几个人点赞。我百无聊赖,查了查沈淇的资料,发现她是一个网红漫画家,还是微博大V, B站up主等等,最近几年红透半边天。不过网上资料没有提她是南川人,只说是日籍华人,东京艺术大学毕业,作品曾在《JUMP》上连载,目前在东京有独立工作室云云。比起她的漫画,网上更多的是她清丽惊艳的照片。我看了看身边的真人,又看了看照片,心中不得不承认,人家还真不是靠ps的,但我还是腹诽了几句“什么美女漫画家,还不是靠颜值,现在人真肤浅”……
好在最后来了几个男生,虽然也没买我的书,但拿着几期有我小说的《科幻世界》找我签名,让我稍微挽回了一点点面子。不过聊了几句,原来他们是想托我请刘慈欣老师来学校做讲座,我答应帮他们问问,但心知可能性很小。
签售之后是晚宴,我坐在偏席,桌上大部分人都不太熟,只有同学老朱是旧识。我们聊了聊读书时的往事和一些同学的情况,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高考的事。后来我们去给沙老师敬酒,沙老师感慨了几句:“宝舒,你现在发展还是不错的。科幻我不懂啊,不过呢,写作的道路是很宽广的,希望你越走越宽!”
我懂沙老师的言外之意,他一直期望我能成为第二个曲华,写出像《许三多卖肉记》之类蜚声国际的现实主义巨著,对我写科幻小说本来不以为然。但无奈我第一没那才华,第二从小被带上了科幻的歪路。我明白沙老师对我是比较失望的,惭愧之下无话可说,只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儿,沙老师老朱他们都应酬去了,我觉得多待也没什么意义,便自己溜了出来。刚出门,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喂,谢宝舒!”
我回头,见是那个美女漫画家沈淇,不由一怔。她脸蛋红扑扑的,显然是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走到我面前问:“你去哪里?”
我赔笑说:“我喝得有点儿多,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就先回去了……很高兴认识你,对了,我很喜欢你的漫画!以后多联系……”
她没理会这些场面话,一挥手打断了我,“我还有事找你,出去说吧。”
“……好的。”我答应了。但心中不无诧异,她找我干什么?虽然广义上都是写故事的,但方向相差很远,即便漫画和科幻有合作的空间,但她的少女漫和我的宅男科幻也不太容易搭上关系吧?这位学妹是不是喝得太醉了?
沈淇果然是有点儿酒瘾,一出门左拐右拐,居然回到了昨天的“竹林酒吧”,服务生迎上来,问:“姐姐你又来了?咦……你们……”
我这才明白,原来沈淇就是他昨天说的那个漂亮姑娘,但却更感疑惑。她点了两杯鸡尾酒,光酒单上的价格就让我一点儿醉意也没有了。我说喝不动酒,沈淇给我叫了杯苏打水,自己却自斟自饮,也不太说话,只是表情奇异地盯着我。
我被她盯得有点儿发毛,问道:“那个,沈……沈学妹,你找我是……”
她托着腮,露出诡异的神情,“你、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谁了吗?”
“我……你是……”我心中一片迷茫,虽然是校友,但她的年龄至少比我小三四岁,我上初中她上小学,我上高中她上初中,压根儿就不认识。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原来你一直不知道,我是沈星光的女儿。”
“沈兴光……沈兴……”我在脑海中搜索着,我当年在南川时,认识一个叫沈兴光的吗?是南中的哪位老师?还是父亲的同事?或者是当年同一个楼的邻居……
她皱了皱眉头,“就是这里的星光书店!你每礼拜都来,难道不知道老板是谁吗?”
“啊!”我惊讶地叫出了声,原来她是那位伯伯的女儿!我随即想起来,当时在店里看书的时候,的确有时见到一个小姑娘进出,依稀也知道是老板的女儿,还听到老伯叫她“小奇”什么的,原来就是她啊!当时还是个小学生,谁料女大十八变,如今成了漫画界的女神级人物——
等等!我的注意力又从眼前的女郎身上被拉开,回到了前一个信息,原来她父亲叫沈星光,这名字好像——
我大脑深处两根不相干的神经元突然擦出了火花,“啊,沈星光难道就是……那个沈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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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真知道沈星光这个人,只是根本没有和南川这个地方联系起来。
现在记得这个名字的人已经很少了,但过去也稍有名气。他是八十年代早期的一位科幻作家,作品不多,大概十几个短篇,出过两个集子。论知名度,他不能和郑文光、童恩正、刘兴诗、肖建亨等“四大天王”相比,但一度也和王晓达、金涛、吴岩等新锐作家并称。他的出名还有一个历史原因:他的代表作《人生梦幻曲》在1984年的“清污”运动中被指为“反科学”“黄色小说”“思想反动”,成为批判的靶子。此后他没法再发表作品,于是淡出了科幻界,不,应该说当时整个科幻界都土崩瓦解,也没人关心他到哪里去了。
然而沈星光居然一直住在南川,还开了一家星光书店?会不会是重名?
我稍微一回想,就可以确定,星光书店的确和科幻有特殊的缘分,应该不是巧合。
和星光书店熟起来之后,我每期《科幻世界》都买,还看完了不多的几本外国科幻小说,意犹未尽,问老板国内有谁的书好看。老板说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还可以,这书我也听说过,但不知哪里有。南川的公立图书馆又小又破,馆内科幻小说只有一本《小灵通漫游未来》。我便问他,星光书店里有没有这本书。
他笑了笑,掀帘进了内间,过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本《飞向人马座》,是很早的版本,但过去了十来年,保存还相当完好,几乎是全新的。最令人惊讶的是,扉页上还有两三行龙飞凤舞的手书,上面一行认不清楚,好像是“XX同志XX”,下面依稀有“郑文光,1980年X月X日”的字迹。
“老板你太厉害了!”我大叫了出来,“这可是作者签名版啊!这宝贝你也能淘到!”
他笑而不语。
我问:“多少钱啊?我要买!”
“这个不卖。”他眨了眨眼睛,“个人收藏。”
看我失望的样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呢,你可以在这里看,翻的时候小心点儿,千万不要折坏了。”
就这样,我在他那里花了一下午读完了《飞向人马座》,看得如痴如醉。后来,我在书店又看到过一些现在已经不好找的科幻小说,像宋宜昌的《祸匣打开之后》,童恩正的《古峡迷雾》,还有苏联别利亚耶夫的《陶威尔教授的头颅》,叶弗列莫夫的《仙女座星云》等,他那里基本都有,保存完好,虽然不卖也不借,但可以供我在店里阅读。
这些神秘的科幻书籍不在架子上,每次都是从他从帘子后拿出来的。这让我对里面的房间充满好奇。有一次,他要去对面小店买包烟,让我帮他看着店面。我便大着胆子,趁机溜到了里面,看到贴墙放着一个很大的书柜,有玻璃门保护,上面的确都是科幻小说,有很多我知道的,还有很多当时我没听说过的,甚至还有一些英文和俄文书。显眼的地方放着沈星光的两本集子:《一亿年前的星光》和《人生梦幻曲》。最底下一排,是整整齐齐的历年《科幻世界》杂志。
现在想来,这一切实在是很明显的线索。但我实在是个糊涂人,根本没有把这一切联想到一起。我甚至不知道这位伯伯到底姓甚名谁,因为平时用不到,也就没有去问过。
“原来你一直不知道。”沈淇幽幽地说。
“我……我真不知道,”我懊恼地说,突然想到一件事,“哎呀!我还说过他……我这嘴啊……”
当年我读科幻的时候,班上没人看科幻,唯一知音就是大我好几十岁的这位书店老板,我也只能和他聊科幻。从凡尔纳威尔斯说到阿西莫夫克拉克,从叶永烈、郑文光说到刚出道的王晋康、何宏伟。那时候说话也不知道天高地厚,大作月旦评,“凡尔纳那些人太老了,没意思,克拉克的《与拉玛相会》想象力很不错,但是情节又太枯燥了,阿西莫夫的《基地》是好看,但什么银河帝国一点儿科学性都没有……”
说到中国科幻作家,当然也不会太客气,“《小灵通漫游未来》是给小孩看的……《飞向人马座》写得太拘束了……沈星光?我觉得他是这些人里最差的……想象倒是有点儿意思,但是下笔很笨,故事老套,还喜欢列举一些科学公式装科学家……”
记得老板当时满脸不高兴,“小屁孩懂什么,根本不懂科幻,走走,以后不给你看了!”
我那时候和他已经非常熟了,所以也没当真,过了几天又来看书,他也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跟我聊天……可谁知道,他就是沈星光本人!
“记得有次你说沈星光写得差劲,”沈淇居然也记得这事,脸上带上了一丝笑意,“我爸可气了半天,我在里面听到都笑死了。我想告诉你吧,我爸还不让,叫我绝对不能说出去……也难怪你一直想不到。”
我连连拍自己脑袋,懊恼之极,“真对不起……我是完全无心的,一个开书店的老伯,怎么会是那么有名的作家呢!我是一点儿也没往那个方向去想。”
“不怪你,”沈淇仰头又是一杯酒,“反正我爸也没什么名气。”
“还是很厉害的,”我诚挚地说,“我这些年重读过你爸……沈老师的作品,写得还是很有意思,很多方面都开国内之先河,思路相当超前。真的,我不是临时瞎说,我去年编了一本书《科幻中的中国历史》,序言里专门提到了沈星光对后人的启发。”
她点头说:“我知道,我看过这本书。”
“你看过?”我有点儿意外,这书销量平平,很多科幻迷都不知道,想不到沈淇却看到过。
“嗯,上个月的报道我看到了,才知道你成了科幻作家,后来我买了你所有的书,还给你发过微博私信,你可能没看到。听说你要回南川,所以我也特意回来……” 沈淇似乎说不下去,又拿起了酒杯,我看到她的手都有点儿发抖,似乎很是激动。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沈淇虽说当年和我是有点儿渊源,但连认识都勉强不能算。现在又比我红那么多,怎么会这么关注我?难道她对我……是了,当年我还是挺帅的……
我不由浮想联翩,却哪里知道,这背后的真相远远超出了我哪怕最离谱的想象。
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后,我转了个话题问道:“对了,沈老师还在南川吗?还是搬走了?2000年我回南川时还来过店里,但是门口上了锁,招牌也没有了,以后就断了联系。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登门拜访……你怎么了?”
我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沈淇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怪异。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眶红了,鼻翼开始抽动。我开始隐隐觉得不妙,记得沈星光应该是20世纪40年代生人,现在应该七十来岁,虽然年纪不算很大,但说不定……
果然,沈淇哽咽着说:“我爸……已经……去世……”说出每一个字似乎都十分艰难。
“啊?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看她这么难过,心想应该是不久前,后悔不该触动她的伤心事。
谁知道她的回答却出人意料,“是十八年前……”
“1999年?”我讶然问,九九年是我高考的时候,那年老伯看起来身体也没什么大问题,怎么可能当年就走了?
这一系列的惊人消息已经很出人意料了,然而沈淇的下一句话令我几乎跳了起来。
她抽噎着说:“是……我……我……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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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淇说完这句话,就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下巴掉在地上,半天才捡起来。
“你……你醉了吧?”我愣了半晌才问。一个楚楚女郎说十八年前杀了自己的父亲,显然只能是胡话。
“那时候我只有十五岁……”沈淇哭了一阵,开始喃喃自语,“我什么都不懂……他老是管我,不让我看漫画……我真的很烦他,想去日本找我妈……那天一时冲动……我……我就……”后面又说了几句话,却听不清楚,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打了个嗝,便趴在桌子上不动弹了。
“沈淇?学妹?”我唤了她几句,她却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发出轻微的鼾声,竟真的醉倒了。
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一步,我怎么莫名其妙卷入了一起多年前的杀人事件?撇开这事不说,一个大活人醉在这里,我能怎么办?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我只有忍痛买了一千多的单,把她扶出去,又打车回到自己的宾馆。中间沈淇半醉半醒,还吐在了车上,害我多给了司机一百块。宾馆里几个服务员看到我搀着一个醉倒的美女回来,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我心中忐忑,万一有人认出我或者沈淇(当然后者的可能大得多),那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搀着沈淇进电梯的时候,她似乎又醒了一点点,口中喃喃说了几句:“为什么你要去写科幻小说……你不应该写科幻的……难道是真的……”
我心中越发莫名其妙:我写不写科幻,和你有什么贵干?但她这样子也没法询问。好不容易进了房间,我把沈淇放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这才出门找了个角落抽了支烟,从头整理了一下思路:
八十年代的老科幻作家沈星光,在九十年代开了一家星光书店。我当年因为去书店读书而与科幻结缘,但并不知道老板是谁。他的女儿沈淇,在十八年前“杀了”他,然后去了日本。十八年后,我也成了科幻作家,沈淇因此激动地来找我……这些事是怎么能联系到一起的?我摇了摇头,心头一团乱麻。
不过我随即想到,有一个人也许可以帮我,于是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是吴老师吗?”我问,“吴老师,我宝舒,哎,您好您好!这么晚打扰您真不好意思,有件事想请教您,您和沈星光老先生认识吗?对,我想了解一些他的事情……”
吴岩教授,很多人都很熟悉。他是七十年代末就开始写科幻的,当时还只是一个中学生,不过已经崭露头角,和很多老辈科幻作家有过交往。他也是少数在1984年以后还坚持创作的作家,不过现在主要在大学里从事科幻研究,对于自己亲历过的那段科幻史,他的了解想必非常深入。
听到我的问题,吴老师有点儿意外,但很快打开了话匣子。据他说,沈星光的确原籍南川,不过六十年代初去了上海上大学,后来在上海工作。八三年的“清污”中,他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本来档案已经调到了上海文联,正在办入职手续,被批判以后文联不要,又退回了原单位。他的原单位是市里的一个工程部门,也不敢要这种麻烦人物,就说已经调走了不能再调回来。双方踢了好久的皮球,一来二去,沈星光无处栖身,只有回南川原籍,和其他人也断了联系。
我想起沈淇说的一些事,又问吴老师沈星光的家庭情况。吴老师叹了口气告诉我,沈星光结婚比较晚,老婆是经人介绍认识的,1984年生了一个女儿。他受到批判后,老婆怪他写小说惹事,怕牵连自己,果断和他离婚了。他老婆能折腾,第二年趁着出国热的东风,靠跨国婚姻嫁给一个日本人,去了日本。沈星光带着女儿回了南川,后来的情况,吴老师也不清楚。
我问:“那沈星光去世的事您也不知道吗?”
“啊?”吴老师也很吃惊,“星光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什么?1999年就……太意外了太意外了,那时候他还不到六十啊!唉……真想不到……”
他反过来问我,怎么知道这些的。我不便说沈淇的疑案,只说自己之前就认识这么一个开书店的老伯,最近回母校,才听说了他的身份和他去世之事,至于去世的详情,我也不清楚云云。
“原来星光还一直在关注着《科幻世界》……”吴老师听我说了我们相识的经过,叹了口气。
“怎么了?”
“他是《科幻世界》最早的作者之一,处女作就是发在那上面的,那时候还叫《科学文艺》呢。”
我回忆了一下,“就是那篇《一亿年前的星光》吧?”
“是啊,所以他对《科幻世界》一直很有感情……对了,差点儿忘了,他九几年还给杂志社投过稿。”
我忙问详情。原来,九十年代《科幻世界》再度繁荣,对沈星光的批判也早已时过境迁,发表应该没有什么障碍了。大概是九四还是九五年,他又往《科幻世界》投了一篇稿子。不过距离上次发表过去了十年,以前熟识的编辑很多都走了。而收到稿件的新编辑是从其他行业转来的,甚至不知道沈星光是谁,一看稿子,故事说得不清不楚,还有很多看不懂的公式图表,不像个小说的样子,便直接扔到一边。
“这……有点儿不负责任吧?”我有些不平。
“也不能全怪编辑,那本稿子在角落里放了几年,偶然被杨老师——就是老社长杨潇——发现了。她是《科学文艺》时代过来的,认识沈星光,当时吃了一惊,亲自看了一遍,发现这篇稿子的确过于晦涩混乱,而且也太长,没法发表。杨社长还想让他改改看能不能发,但原地址已经联系不上了,估计那时候他已经……唉……”
我还是有点儿不信,“沈星光的作品可能是老派一点儿,但不至于发表都不够格吧?”
“我亲眼看过,的确问题很多……我想,是当年的批判把他毁了。”
“这怎么说?”
“当年批他,一个是所谓涉黄,这个就不提了;还有一个是伪科学,胡编乱造,这当然也是不对的,对科幻怎么能用科研的标准去要求呢?但是沈星光本身是理工科出身,性格又比较轴,他当真了!他真心觉得自己的小说不够科学,要写一些完全符合科学的作品,所以小说中加入了大量冗长无谓的科学说明文字,跟学术论文似的。他理科功底很扎实,那些东西倒是信手拈来,可谁看得懂呢?他心目中的理想读者大概是钱学森吧!”
我十分意外。我记得沈星光的阅读品味并不如此狭隘,各种作品都能欣赏。但是自己的创作可能是另一码事了,不知道当年的批判伤害他有多深,令他走不出心理阴影。
我看也问不出什么进一步的资料,便感谢了吴老师。他嘱咐我多打听一些沈星光的事迹,将来写科幻史也许是宝贵史料,我答应了,便结束了电话。
回到宾馆房间,沈淇还在酣睡,呼吸均匀悠长,显然已经睡熟。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坐在一旁,在网上搜了一下沈星光的作品。沈星光的书我以前自然读过,但已经过去了若干年头,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在作家沈星光和我认识的那个老伯二者合一之后,我感觉有必要重新再研究一下。
网上能找到的沈星光作品不多,主要就是《一亿年前的星光》和《人生梦幻曲》两个短篇代表作,这两部作品的确很能代表他的风格。《一亿年前的星光》是他的处女作,刊发在1979年的《科学文艺》创刊号上:说的是一亿光年外,有一颗超新星爆发被地球观测到了。科学家发现,超新星爆发的电磁波流是经过调制的,原来是外星人引爆了这颗恒星,又以超级技术手段在其辐射中隐藏了大量的信息。最后,经过科学家的解码,发现其中有十二个数学和物理学公式,一大半都是人类迄今不知道的。原来外星人是以这种方式向宇宙广播,传送宝贵的科学知识。
这篇小说的设想堪称雄奇瑰丽,发表后引起了一些反响。我当年读后也是拍案叫绝。不过今天再看,就带上了一些批判的目光。沈星光的优点是想象奇崛而又能自圆其说,但缺点也明显:一是故事比较简单化,像这个点子可以写成更悬疑或者曲折的形式,但他只是平铺直叙,草草收尾;第二是他确实过于技术流,总共五六千字的小说,至少有三千字都在阐述分析超新星爆发的原理,通过恒星传播信息的可行性,以及如何破译毫无共同基础的外星语言等技术问题,很多读者都难有耐心看下去。
《人生梦幻曲》发表于1984年,主题又有了一定的变化。故事说,一位科学家发现人的脑电波活动具有某种“波粒二象性”,与宏观世界不同的概率波相联系。科学家就发明出一种梦想头盔,戴上去之后,可以将人心中的希望坍缩为未来的现实,也就是说,令美梦成真。这位科学家暗恋一个漂亮姑娘,但姑娘从不正眼瞧他,于是科学家启动这种头盔,祈祷姑娘嫁给自己,居然成功了!姑娘听说他做出了伟大的发明,便答应了他的求爱,科学家坠入温柔乡中。然而婚后,科学家发现妻子为人自私拜金,两个人并不合适。后来有坏人利用他的妻子想要骗到梦想头盔,经历了一番惊险后,科学家被包围。他用梦想头盔许下了让梦想头盔毁灭的愿望,最后整个实验室被炸毁了,科学家也殒命当场。
今天看来,这个故事虽然略显老套,但情节曲折跌宕,人物也有一定性格(我想,或许女主的原型就是他自己的妻子)。而且沈星光可能是吸收了一些评论界的批评,主要笔力放在情节推动上,并没有用太多笔墨讲解相关科学原理,艺术水准还是不错的。
不过小说的发表正好碰到了风口浪尖,在“清污”运动中首当其冲。我在网上还搜到一篇当年的批判文章。首先骂沈星光这篇是黄色小说,这小说中确实有一些朦胧的性描写,这些今天看来不算出格的写法便成为口实;其次是批判其“反科学”,当时国内科幻中很少有人用到曾被指责为唯心主义的量子理论,批判者明显自己也不懂,只是大骂其歪曲科学,误导读者;不过最严重的还是说其“思想反动”。批判者一层层深挖出小说背后的“反动本质”:“如果说靠一个头盔做一个梦就能够美梦成真,人生还需要奋斗吗?现实和梦境还有区别吗?那么每个人发一个头盔,是否就能够让‘四化’实现了呢?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不禁要问,作者写这样的故事,到底想要表达怎样一种思想趣味?”
我不禁为沈星光深深感到不平。这个故事的悲剧结局不就是说一个头盔不可能实现梦想吗?怎么能这么批判一个人呢?不过话说回来,故事设定的确会给人这样的印象,仔细想,也有不少情理不通之处。如果说我想要成为全宇宙的皇帝,难道戴个头盔做个梦就行了吗?这显然是荒谬的。当然写科幻小说有这样那样的bug并不奇怪,无限上纲上线就太过分了……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手机一振,我打开一看,却是吴岩老师发来了几张照片,附言说:“宝舒,沈星光给《科幻世界》的投稿,我当年好奇拍了几张照片,电脑里有,发给你看看,也许有用得着的。”
我精神大振,点开照片查看:果然是沈星光给《科幻世界》的投稿,标题叫《梦旅人》。照片没拍全,只有前头十来页,看开头有点儿像是《人生梦幻曲》的改写版,但写法却完全不同了。
《人生梦幻曲》主要探讨人性问题,技术方面本来虚写居多。但沈星光在《梦旅人》中却大反其道,比如小说开头提到,男主角是研究量子纠缠的物理学家,本可以一句带过,但他却花了两页纸解释什么是量子纠缠。后面有一段突兀地提到学术界对梦的认识,更是洋洋洒洒,从弗洛伊德、荣格写到阿瑟林斯基、文森、麦克莱恩等神经科学家,分析不同理论的异同和缺陷,简直是一篇博士论文的综述。我这才理解了,为什么《科幻世界》没法刊发这样的小说。这稿子似乎有神奇的催眠功能,我看了几页就开始眼皮打架,此时确实也已夜深人静。我靠在床头想眯一会儿眼睛,竟然就此睡着了……
7
“啊,这是哪里!”
我还在半睡半醒中,便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随后我脸上挨了一脚,一阵剧痛。我睁开眼睛,看到对面一双美丽而惊恐的眼睛,才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事,忙结结巴巴解释,“那个……你突然醉得不行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沈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们对视了片刻,她突然跳下床,冲进了洗手间。我看了看墙上的钟,九点半,我的飞机五分钟前就已经起飞了。看来,还得在南川待一阵子。
等到她出来之后,显然已经初步梳洗过了。她对我抱歉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昨晚我失态了,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那个……你没事吧?”
沈淇在我对面坐下,长长出了一口气,“老实说,有事。这一个月以来我每天都睡不着,所以养成了喝酒的习惯,把自己灌醉才能安眠一晚上。”
“啊?究竟出什么事了?”
“都是你害的。”沈淇的嘴角微微抽动,“自从我知道你当了什么科幻作家,还得了银河奖以后,整个世界就崩塌了……”
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我写科幻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过,”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眼中却放出意外的神采,“刚才我刷牙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也许是一个机会,补救这一切的机会!”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怎么说呢……”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头,扶额想了良久,突然露出自嘲的笑容,“真是报应,我从小就讨厌科幻小说,居然要做科幻小说里才有的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你讨厌科幻小说?可你爸爸是——”
“正是因为我爸爸,我才讨厌科幻小说!我小时候一直想,要不是因为他写科幻小说,我爸妈就不会离婚,我也不会离开上海,搬到南川这种山沟里的小县城……”
她这些话没头没尾,但是我昨天听吴老师说了沈星光一家的遭遇后,明白她话中所指,自然也不能怪她这么想。
“小时候,我知道我爸是个作家还挺骄傲的。不过后来发现他这个作家,又没名气写得又不好看,明明早就过气还在那写啊写的,还捣鼓一些科幻的玩意,也没见他换来一毛钱稿费!还有那什么《科幻世界》,上面的小说幼稚死了,宇宙飞船、外星人、时间穿越!我一直搞不明白,你和我爸这种人怎么会对这些东西着迷呢……
“不过话说回来,上面也有些有意思的内容。你记得吧?九几年的时候《科幻世界》上登过漫画,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活灵活现的美人,比小说有意思多了,看《科幻世界》我只看这个。我长大一点儿以后,就开始自己找漫画书来看,《圣传》《尼罗河的女儿》《美少女战士》……书店里都有租的,看得如痴如醉。结果我爸却认为这些书是坏书,看了影响学习,都给我没收了!”
我啼笑皆非,沈星光虽然自己是科幻作家,但教育子女也未见得多开明。
“那时候我成绩也不好。我爸是交大毕业的,数学很好,可我一点儿没遗传他的天赋,一看到数学公式就头疼。他就以为我是因为看漫画学习不用功,经常数落我,让我做一堆俄罗斯的数学题!还拿你当榜样教训我……那年你不是参加省里的什么知识竞赛得了个奖吗,在县里也算是个小名人,我爸让我请教你怎么学习,说实在的,那时候我最烦的除了我爸就是你了,看到你来书店里,我就故意躲开!”
我的表情应该很尴尬,沈淇也觉得说得有点儿过分,回到正题,“反正那几年,我们父女的关系每况愈下,我就更叛逆了,甚至开始逃学,还想离家出走,但没钱走不了。
“这些也罢了,九九年春天,我妈回来了,抱着我就哭,还给我带了一大箱子礼物。那时候,她在日本生活比较安定了,想带我去日本,我当然很想去了!日本啊!那可是动漫的天堂,有多少天才大师,多少知名的工作室啊!可是我爸却强烈反对,说当初我妈扔下我,不负责任,现在根本不配见我什么的,硬是把我妈赶走了,我真是恨死他了……”
我忍不住说:“这也不能怪他,当初离开的是你妈,是沈伯伯把你拉扯长大的,你妈突然回来要带走你,他没法接受……”
沈淇凄然摇头,“你说得是没错,但这些事我当年怎么会懂?其实我爸也不光是出于怨气,还有一层顾虑,觉得我妈在日本那边生活比较复杂,去了也不一定是好事,但这些我更没法明白……反正后来我妈走了,我还是留在南川,觉得就像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
我回想了一下,那几个月正是我高三下学期,正在全力以赴准备高考,也就很少去星光那边,去了也只是买本新杂志就走。谁知道那段时间竟发生了那么多事。
“所以有一天,”沈淇的口吻变得阴森起来,“我看了一本讲杀人的漫画,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如果我爸死了就好了……”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难道她真的……
“不是吗?只要他一死,就没人再管我了,我妈肯定可以带我去日本,这边的房子一卖,我连学漫画的钱都有了……你这么看着我,一定觉得我的心很坏吧?不用否认,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其实我理智上也明白他拉扯我长大不容易,他是为我好,但是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一边充满了罪恶感,一边这个念头挥之不去……”
我越听越是毛骨悚然,难道她真去杀了沈伯伯?
“所以,那天夜里,我偷偷躺进了那个箱子里,许下了这个愿望……”
“什么箱子?”我失声叫道,隐隐感觉不妙,一些久远的记忆在心头闪现,好像多年前的债主突然上门。
“我爸爸造的那个箱子,难道你忘了吗?”沈淇癫狂地笑了起来,“你不是也躺进去过吗?不就是靠它拯救你的吗?”
“你说我……我……”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到脑门。
“原来你真的不记得了啊!什么燕大,什么科幻作家,什么银河奖……你的一切都来自那个——‘梦之箱’!没有它,你说不定已经死了十八年了!”
8
我的身体剧烈颤抖了起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走,我无法呼吸,我无法动弹。周围的世界仿佛在融解。
这件事,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去想,几乎以为不存在了,但今天却又被她翻了出来。
这也并不奇怪,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不堪的几个月,事情过去以后,我把它封锁在记忆里,久而久之,也就当那件事不存在了。再说,那件事是那么荒谬可笑,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我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夏夜的梦魇,一个古怪的幻想,最多不过是一个拙劣的玩笑罢了。
但那件事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在二十年后,它以完全想不到的方式重返我的生命。此刻,埋藏了二十年的记忆像潮水般咆哮奔涌,将我淹没。
1999年夏,世界末日的传说里,蝉叫得分外凄厉。全世界最渴望末日降临的人就是我。高考已经尘埃落定,分数也都已公布。我如中电殛,不敢相信,甚至去申请查过分数,但耻辱的低分已经牢不可破。大学基本成了泡影,我有一百种理由为自己辩解,但已经毫无意义。我整个人都垮了,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三天三夜,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
我,谢宝舒,南川一中的尖子,父母和老师的骄傲,内心也充满自信,然而最后这一切沦为了最滑稽的笑柄。我不知道今后漫长的五六十年里,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过了三天生不如死的日子,我终于肯到客厅吃饭,父母放心了一点儿,小心地问我什么复读还是上二本的事。我听着心烦,说让我想想再说,然后就说要出去散步,离开了家。下了楼,突然听到父母在阳台上叫我,我不管不顾,一个箭步冲出了大门。
我知道他们一定已经发现了我在枕头下留的遗书了。我再也不能回去,我再也不会回去。
我决心已定,与其在从此黯淡无光的人生中苦苦煎熬,不如用生命向这个可憎的世界抗议。我在南川河大桥上徘徊了好一阵子,想一闭眼就跳下去好了,不过那河实在太脏太臭,我想象自己的尸体被这里的河水浸泡三天三夜再浮出来,就失去了在这里结束生命的勇气。我又找到了附近的一座高层建筑,觉得可以爬到楼顶跳下来,一劳永逸结束一切。谁知刚走进单元门,居然看到沙老师、老朱和其他几个同学说说笑笑下楼来,我忙躲在楼梯后面。从他们片段的谈话中,我才知道沙老师的家住在这里,几个考上好大学的尖子生相约来这里拜访沙老师。我本来应该是其中毫无疑问的一员,现在却只能躲在黑暗中,目送他们离去。
我肯定不想死在沙老师家楼下,只有走得越远越好。乱走了一阵子,我一抬头,居然发现自己到了星光书店门口,我五味杂陈,这个书店开启了无数新世界的大门,却也毁了我的一生……
我不想进去,不过老伯在里面看到了我,出来招呼,“小谢,好久没看到你了,最近到了好几本新书,都给你留着呢,快进来看看!”
我出于惯性走了进去,老伯拿出一本新到的《科幻世界》说:“这期有何宏伟的《异域》,故事很有意思,你不是很喜欢他的作品吗?这期肯定不能错过了。”
我木然接过杂志,机械地翻了几下,目光散乱,根本没看清上面写得是什么,只觉得视线渐渐模糊。
老伯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异状,还继续说:“对对!差点儿忘了,你是上月高考吧?上一期不是讲记忆移植的吗?高考题听说就是这个,真是太巧了!你一定考得不错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划过脸颊,我急忙扭过头。
“小谢,你怎么了?”老伯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抓住我的肩膀问。
我逃不脱,也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啊……”
我的痛哭却停不下来,即便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店里的小姑娘在一旁惊讶地望着我,也无法抑制多少天来强压下去的痛苦。我一边哭,一边诉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过了很久,我的哭声渐止。老伯也大致了解了情况,给我擦去眼泪,安慰我说:“没事的,你还小,这只是人生中的小风浪。十几年前,我曾经遇到过比这还大很多的打击,现在也都过来了……”
我苦笑了一下,这种空洞的安慰对我有什么用,我就不该来这里丢人。
“谢谢,我走了。”我低声说,扭头就要出门。
“等等!”老伯在后面叫住我。我回头看他,他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关于你的未来,也许我可以帮到你……”
“你帮我?”我诧异地问。很多小说电影的情节在我脑海浮现,难道他是隐居的亿万富翁,还是什么秘密特工机构的负责人?
“你先进来。”他对我招手。
我跟着老伯走进了内室,那里有我曾经偷看过的一书架科幻珍藏。不过再里面还有一条楼梯,我跟着他上楼,楼上有两个门半开的卧室,应该是他和他女儿的。然而最里面还有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放了一部当时还挺稀罕的电脑,应该是自己配置的。电脑边放着好几本全英文的书籍以及许多写满公式和画着奇怪图案的稿纸,角落里有一张车床,上面有锤子、螺丝刀、卷尺等大小工具,还有许多古怪的金属零件、芯片和各色线缆,我认出来了一个盖革计数器。
最醒目的是在房间正中间的一个黑色箱子,至少两米长,一米多宽,看质地应该是铁的。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妖异的黑洞,吸收着周围的一切。
我回头惊讶地看着老伯。
“这是‘梦之箱’, ”他郑重地告诉我,“能够帮助一个人实现自己的梦。”
“伯伯你别拿我开心了。”我无奈摇头。
他反问我:“薛定谔的猫你知道吗?”
作为铁杆科幻迷,我当然知道:薛定谔的猫就是把一只可怜的猫放在一个箱子里,因为某个量子状态的坍缩,通过一个特殊的机关来决定是否放出毒气,亦即决定猫的生死,而坍缩必须通过观测进行。所以在打开箱子观测前,这只猫处于生死叠加态。但这和梦想有什么关系?
“难道进了那个箱子,我就成了薛定谔的猫吗?”我没好气地问,越来越感觉这是一个恶作剧。
“不,完全相反,是整个世界成了薛定谔的猫!”他说,两眼放出奇异的光彩。
老伯告诉我他的基本思路,其实并不复杂:箱子的意义在于将这个世界分成两部分,一边是猫、毒气装置以及一部分空气,另一边是整个地球和宇宙。里面外面并不重要,比如说把观测者关进箱子,而把猫和毒气装置放在外面,那么当观测者进入箱子之后,猫仍然处于量子叠加态,甚至可以说,整个世界对他都处于量子叠加态。
把猫替换成其他量子态相关事件也是同样的。老伯说,意识本身是量子态的,这导致一切人类行为本质上都呈波函数发散。比如如果观察者躲在箱子里,外面是两个剑客决斗,但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么在观察者打开箱子查看之前,两个剑客也同样是生死叠加的。
但其中有一个变数,即观察者自身的意识,本质上量子态的坍缩就是通过意识来进行。所以如果观察者在箱子中已经通过自己的意识“选择”了某个坍缩结果,那么在他打开箱子之前,这个结果就已经确定了。
我听得疑窦丛生,不禁质疑起来,“这好像是沈星光小说的设定,不过破绽百出啊,比如我买彩票,只要在箱子里许愿说能中奖就能中奖了?”
“当然并不是你想要选择什么就选择什么!”老伯瞪了我一眼,“关键在于,意识本身就是神经元组织微管的一种量子态作用……”
我想起来了,他引用的是罗杰·彭罗斯《皇帝新脑》中的意识理论。这本书我去年看过,看得云山雾罩,但我知道这并不是胡思乱想,不觉稍微有点儿动容。
老伯说,他已经研究过多年,发现意识并不是单纯的量子叠加态,也不是坍缩后的结果,而就是这个过程本身,它在不断地坍缩中,又在不断地发散。梦境是其中一种特殊的形式。梦中的世界光怪陆离,实际上是意识最原始的状态,不同的量子态纠缠在一起,飘忽不确定。当然在梦中已经有一些不同的坍缩态,但是还没有发生退相干,常常有“梦是反的”这样一个说法,因为当人醒来的时候就开始了反向坍缩,在梦中最后记住的东西,恰恰是不同世界退相干之后的一个残影……
但是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装置。这东西的设计非常巧妙,它能够通过脑电波,读取人在某种特殊状态下的梦幻,并给人以某种大脑刺激,让人在某个恰当时候醒来,这样一来,就可以让现实坍缩到这种可能性所在的未来。
我仍然不怎么信,“还是不对吧……薛定谔的猫是生是死,是现在发生的,但未来的事情,比如说十年后我会不会变成百万富翁,是十年后的事,怎么能现在就决定?”
老伯摇了摇头,“你错了,记得《你一生的故事》吗?”
我恍然有所悟。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发表于1997年,当时尚没有中文版,老伯去年在英文网站看到了这个故事,还特意复述给我听。故事表面上是说人类和外星人的接触,但内核是讨论宇宙的超时间存在。老伯的意思是:事物本身中压根儿没有线性时间,当意识坍缩到某种可能性的宇宙之后,哪怕是一百年以后发生的事,这条路径也在当下全部决定了,过去、现在与未来是一体的。
我将信将疑,“即便能有这种机器,那得多高精尖啊,这个小作坊能搞出来吗?”
“事实上最高精尖的机器就是人大脑所产生的意识,它可以完成多少不可思议的事啊,你听说过量子自杀吗?”
我点点头,我的确在一本讲量子力学的书上看到过这个古怪理论:因为人的意识能够自我观察,所以它的自观察总会在量子事件中选择生存下来,也就是说,如果人是薛定谔的那只猫,那么人的自我观察就会导致人在自己的宇宙里永远也不会死去。
“其实量子自杀正是意识自我选择的一种效应,这个箱子的装置只是利用了意识的特性,并将其放大而已。”
我越来越相信了,薛定谔之猫的箱子也并不需要造原子弹的工艺才能造出来。我盯着这个黑沉沉的箱子,渴望着改变已决定的命运……
“不管怎么讲,你可以试试。”老伯狡黠地一笑,“吃一枚药,然后躺在箱子里就行,敢不敢?”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有点儿不靠谱,但又马上觉得自己可笑: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一个破箱子吗?
他递给我一枚胶囊和水,我一口服下,毅然迈进箱子。
箱子里面容身的空间只有一半,非常狭窄,另一半被一个硕大的黑色模块占据,从里面伸出几根线,连接着一个头盔,我只能戴着头盔,蜷缩身子躺着。
老伯叮咛我说:“你只要默念自己未来想要的事情,然后放松精神,这种药能让你的意识发散,进入梦境中的量子态,然后箱子就可以帮你选择未来了。”
“明白,不过……我不会憋死在里面吧?”我有点儿担心,忘了自己一小时前还在寻死。
“留有缝隙的,但不影响观测。”他说。
就这样,在那个诡异的命运之夜,我诡异地躺在棺材一样冰冷的铁箱底部,看着头顶黑暗压了上来。一片漆黑中有一个小小的红灯闪烁着,我盯着它,想着自己未来想要做什么,但忽然间进入这诡异的地方,千头万绪一时也想不清楚,慢慢地,那个红灯像一滴红墨水一样发散开来,幻化成千变万化的形状……
我做梦了。
9
我呆呆地坐着,回忆的潮水一遍遍冲击着脆弱的现实。眼前的一切如化为概率云般恍惚迷离。
“想起来了吗?”沈淇说,“当你醒来的时候,你嘟嘟囔囔地说什么‘我上了燕大’,我爸问你还梦见了什么,你说什么‘我在《科幻世界》发表小说了,还得了银河奖’……”
我惘然摇头,我根本记不起来当时梦见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因为被强制唤醒,当时药效没全过,我根本就意识不清,只是约略记得后面的事:我从箱子里出来,老伯让我在他的床上休息一会儿,我躺上去竟又睡着了,前几天根本没怎么睡觉,我再也撑不住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还没醒,我爸妈和沙老师他们冲了进来,围着我又哭又笑。原来我留下的遗书被他们发现后,他们急得不得了,马上联系所有人全城大搜,甚至报了警,闹腾了一夜终于找到了这里。
我被他们带回了家,看到父母老泪纵横,我也心生悔意,跟他们说自己不会再犯傻了。后来,我们家再也没人提这件事,就像从来没发生过。我在心底也深深为之羞耻,所以后来我根本不愿去想它,让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都不记得了……”我说,心中却想,难道我当时真的超越了时空的限制,梦见和选择了自己的未来?这十八年来的一切,都是在那个诡异如梦的夜晚被决定的吗?进一步想,这十八年来,我的人生是真实的,还是梦境的一部分?会不会我至今仍然在那个黑漆漆的箱子里,仍然在做那个漫长无涯的梦?就像那个“黄粱一梦”的传说一样,梦醒的时候,边上煮的黄粱饭还没有熟……
“可我记得。”沈淇把我拉回到现实,或者这个至少像是现实的世界,“我在门口看得很清楚……虽然你们说的很多东西我都听不懂,但我知道,那个箱子可以实现我的梦想,让我去日本当漫画家……所以当天夜里,我偷偷地依样画葫芦地吃了胶囊,躺进了箱子里。其实我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但记得一点,我在睡去前,心里一直在想‘要是爸爸死掉就好了,我就可以去日本了’……”
我又栗然一惊,终于明白了沈淇得知我成为科幻作家后的震惊和恐惧。如果“梦之箱”能够令我的梦想成真,那么对沈淇也是一样,也许在这个意义上,她的确杀了她的父亲……
“一个月以后……”她颤声说,“我爸真的就……虽然是我一直想的事,可是事到临头,我……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我跟自己说,一定是巧合,一定是巧合,怎么会有这种事?就这样,说着说着,我慢慢也说服了自己,后来我妈回来找我,我卖了房子,和她去了日本,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在日本我……我很后悔……我想爸爸……我一直很想他……那时候我太不懂事……”一串串泪水从她眼角滚落。
她擦了把眼泪,稍微平静后才继续说:“后来我慢慢长大以后,也的确不再想这些了,因为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我甚至让自己忘了那一年的事,忘了我曾经恨过爸爸。我跟自己说,他就是一个走火入魔的写科幻的老神经病,害了自己也害了我。直到上个月,我知道你写科幻,还真得了那个银河奖,这说明那个箱子真的是有魔力的啊!那些事情都在我心里翻上来了……整整一个月,我不喝醉都睡不着觉……我害怕极了……我到底干了什么啊……呜呜……”
她终于崩溃了,趴在茶几上痛哭起来。
我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我自己都还在极度震惊中。我在回顾着自己过去的人生,的确充满了许多的巧合。比如中关村文理学院和燕大合并,我一个普通二本生,一夜之间成为中国最顶尖学府的天之骄子,比如多年后,我在国外写了一本狗尾续貂的同人小说,因缘际会在网上传播开来,因此有机会在《科幻世界》上发表……难道都是在那个箱子里某个古怪梦境的结果?
“对了,”我想到一件事,问沈淇,“沈伯伯是怎么去世的?”
沈淇慢慢停止了啜泣,抬头说:“他是死在箱子里的。”
“啊?! ”我没想到沈星光的死也和那箱子有关。
“可能是某次调试,我不知道,他从外面的高压电线上私自接了一根线到箱子上,然后他像我们一样躺进去,但是不知怎么就出事了。当时我在学校里,回家找不到他,到了他房间才发现不对……他还躺在箱子里,但已经触电身亡了……那天半个县城都因此断电了……”
“那警察怎么说的?”我问,这种离奇的死法警察应该会调查吧?
“我告诉了他们这个‘梦之箱’的事,当然那些具体的原理我也搞不清楚,警察也没当一回事,在他们看来,作家都是半个神经病,何况是写科幻的。一个神经搭错的人想搞一点儿发明创造,结果玩砸了。一个警察跟我说,其实这种事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少见,本地区每年都有好几起……”
我安慰她说:“可能的确像警察说的那样是巧合呢,其实你爸的事是他自己不小心,和你没什么关系……”
“但也许这就是我选择的未来。”她凄然低头。
我无言以对。的确,无论是我写科幻小说还是她父亲的死,所发生的一切表面上都有合理的因果链条,然而这并不能说明如今的结果只是巧合。因为每一种未来在波函数的发散中都存在,每一种未来本身的概率都是很小的。那箱子的作用,就在于令里面的人所渴望的未来坍缩为现实。但它真有这样的功效吗?看来只有找到那个箱子,才可能知道答案……
“那个箱子还在吗?”
“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沈淇收拾了一下心情,抬头说,“我们要把那个箱子给找回来!”
“找回来?”
“我要它再为我实现一个梦想,”她毅然说,“我要爸爸活过来,它能让我爸爸离开,就能让爸爸回来,对吧?”
我感到怀疑,明显违背自然规律的事物也是能选择的未来吗?但看到沈淇渴盼的样子,又不便提出异议。
沈淇告诉我,沈星光去世后,那个箱子被警方拉走,当证物保管了一段时间,后来觉得没什么好查的,又发还给她。沈淇当然一点儿不想要这个害死了父亲的不祥之物,一看到就浑身难受,不过它毕竟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也不忍心随便扔给废品收购站。最后她想到一个办法,把房间里的所有图纸和手稿,都塞进了这个箱子,然后去劳务市场找了几个农民工,在箱子上包裹了好几层塑料布,用车连夜拉到南川河下游,沉进了河里。整个过程中,那几个民工明显满腹狐疑,好像里面藏着尸体一样,不过看在钱的分上还是干了。
“我记得当时是在玉带桥中间扔下去的,应该比较好找。”她说。
我们稍微收拾了一下,一起去了玉带桥。不过到了那里,我就知道没戏了,和南川河其他段一样,这里的整条河道都已拓宽,连堤岸也是新修的,应该已进行了全面的疏浚治理。沈淇大概以为扔在河里就跟张献忠的沉银一样过了几百年还能捞上来,实在太天真了。
不过我们还是进行了一点儿尝试,找来附近的渔民,许以重利,让他们在相应位置下水摸了一番,他们有些是职业捞尸的,经验十分老到,那么大的箱子如果还在那里,不会摸不到。
就这样找了三天,什么都没发现。沈淇站在桥头,还在不甘地跟我探讨其他的可能性,比如说被河水冲到下游或者埋在淤泥深处。我不得不告诉她:“算了,别说后来疏通河道的时候肯定会被清走,其实很可能第二天就没了。”
“怎么会?”
“这么大一口铁箱,你这么郑重其事找人沉到河里,那些民工肯定以为里面有什么宝贝,可能你一走,他们就又找船拖上来了,要是我就这么干。哪怕发现不了什么,也会转手当废铁卖了,哪里还能留下来。”
“说的也是……我真是个傻子啊……”
沈淇苦笑着说,望着南川河上翻卷的波纹,身子晃了晃,支撑不住地扶住栏杆。她这几天把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这口箱子上,但梦想终究会破碎。她慢慢蹲下,我以为她又要号啕大哭,但她深呼吸了几口,终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定了各自第二天回去的机票,离别在即,当天晚上我又陪沈淇去了那家“竹林酒吧”。沈淇酒过三巡,叹息说:“你说我怎么就那么蠢呢?如果说我爸真发明了那种宝贝,能让人实现内心的愿望,他就是比爱因斯坦还伟大的科学家,我到底干了什么啊……”
我也下去几杯红酒,带着醉意说:“你也别自怨自艾了,我才是傻叉,真有这种宝箱,我怎么不许个愿成世界首富呢?或者成为曲华这样的大作家呢?就算要写科幻,咋不许愿得个雨果奖呢,那一辈子就啥都不愁了……怎么就成了这么个三流写手……”
“还雨果奖呢,”沈淇嘻嘻笑着,“你编的故事不行,特直男癌,好多我根本看不下去……”
我想反击说她的漫画也是靠美女漫画家这个噱头,但没说出口,“算了,也许你说得对,我根本不适合干这行,都怪你爸,二十年前骗我上了贼船。你爸也是,写什么科幻呢,一辈子写得也不咋地……”
“不许说我爸!”沈淇醉醺醺地说,“当心我打你……”
“拉倒吧,你爸写得是不行,我看过他后来投给《科幻世界》的稿子,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江郎才尽啊……江郎……”
我突然想到什么,呆在了那里。
“你胡说八道,你——”沈淇正在骂,看我异样,问,“你怎么了?”
“稿子,”我喃喃说,“那篇稿子——”
我酒醒了八分,打开手机,调出前几天吴老师发给我的几张照片,“箱子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原理和图纸。”
“可我也都扔了啊……”
“对,但是可能有一份保留了下来……”我给她看手机上的《梦旅人》手稿的照片,“这篇小说可能就是唯一的线索!”
沈淇也清醒了几分,“小说原稿在哪里?”
“应该在《科幻世界》, ”我说,“但不知道找得到找不到……”
“我们去《科幻世界》! ”沈淇毅然说。
10
这件事后来的发展,因为惊动了一些人,可能不少朋友也知道。沈淇和我一起改机票去了成都,以沈星光女儿的身份拜访了《科幻世界》编辑部,又去找了已经退休的杨潇老师,兜了一大圈,最后从一个尘封已久的档案袋里找到了《梦旅人》完整的稿件。
看着满纸的数学公式和外文符号,沈淇一边高兴一边也傻了眼,这内容压根儿就看不懂。她问我是什么意思,可我的理科功底也难以理解。
“交给我吧,我来想想办法。”最后我说。
作为科幻作家,我总算认识几个搞科研的朋友。我用微信把手稿的技术部分发给了三个物理学家和一个生物学家,请他们帮我看看是否靠谱。
生物学的部分还好,主要是其中一种药的成分,其功能是让人在舒缓的情绪下产生一系列幻觉。我的生物学家朋友并不是特别了解,又去问了药理学的专家,结果答案是,这个药的成分是虚构的,但是用大麻之类的违禁药物有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技术上难度不大。那次沈星光给我们吃的胶囊的确有这个功效,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
物理学方面问题就比较多了。一位在剑桥得到物理学博士的朋友,我发过去后五分钟就回复:“典型的民科,讨论这个是浪费时间。”
另一位朋友说话客气点儿,但意思差不多,“写得太高深了,大概杨振宁才看得懂,惭愧帮不上你。”
第三位学者是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林淼教授。他对科幻很感兴趣,我在一次活动中有幸认识了他,大胆发过去。他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回复。我想人家可能根本不屑回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还为打扰他感到很不好意思。
谁料过了半个月,林淼突然给我回了很长的内容:大意是,这个猜想很有意思,作者也的确精研过相关的量子物理理论,有些地方他看不懂,不好下定论,不过其中有一些明显的疏漏,还有一处计算错误,他在稿子的打印稿上一一都标了出来。
我问他,且不论细节,大体而言这种机器是否可能造出来?他说,理论上不能完全否定,不过其中有一处难以跨越的障碍——能量。
他解释说,量子不确定性是可以从数学上描述的,波函数的模的平方,就是某个粒子在某处出现的概率密度。虽然电子云理论上可以在宇宙中任何地方,但你测量一百万次,基本上也只能在原子核附近某些位置,要让电子在别的地方被发现就需要注入能量。所以选择概率越小的未来就要耗费越大的能量,根据他的计算,选择越精确,能量也呈指数级增长。比如要成为有钱人,大概需要太阳级的能量输出;而要成为世界首富,可能需要整个银河系的能量输出,如果要让死人复活之类的可能出现,就要让亿万个原子以完全反常识的方式重组起来,一百亿个宇宙的能量都不够……其实,哪怕是最简单的选择也是目前人类的能量利用功率根本达不到的。所以造出这样的机器也没意义。不过他最后说,作为一篇科幻小说,这种科学设定倒是够用了。
林淼教授的说法看上去很翔实可信。事实上,我所困惑的问题也得到了解答,心想事成需要巨大得不可思议的能量,因此“梦之箱”的确是有限制的。但是否做不到呢?这不一定。从日期看,沈星光的那次投稿是在1995年,而造出“梦之箱”是1999年,我最后一次去星光书店时,这箱子应该刚造好不久,中间差了四年,有没有可能沈星光在这四年里理顺了理论问题,并且以天才的方式改进了技术?也许最终启动箱子不再需要那么大的能量,用普通的电源就可以?
可能对于沈星光来说,最后一次投稿石沉大海以后,他感觉自己的作品还是有缺陷,于是下定决心要真正实现这篇小说中的技术,证明自己。这真是一个科幻作家最高的野心!让科幻变成现实,然而最终却是这样的可悲结局……
另外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梦旅人》的最后一部分和《人生梦幻曲》不一样。在《人生梦幻曲》中,科学家死去了,但《梦旅人》却是一个开放式结尾。反派围攻了科学家的实验室,要夺取“梦之箱”。科学家最后抱着年幼的女儿躲进了箱子里,他要选择一个未来,一个他们都能获得幸福的未来,虽然这机会太过渺茫,但他总要试一试……故事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这让我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沈星光最后死在了梦之箱里?毫无疑问,他有一个梦想要实现,但那个梦想是什么呢?他之所以在事故中丧生,是因为接入了高压电源,也就是说,他追求的是一个和小说中一样渺茫,需要极其强大的能源才能实现的未来,那个未来是什么呢?
我很久都想不出答案。
后来,我经过反复思索,把几位物理学家,特别是林淼的回复经过筛选后,截图发给了沈淇。这些话语斩钉截铁地证明了“梦之箱”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空想,绝对没有实现的可能,即便造出来了某种实物,也不会起作用,而沈星光之死,更是和沈淇没有任何关系。我想也许这样,才能让沈淇从弑父的罪恶感中解脱出来。
林淼教授的权威终于让沈淇相信了这个解释。她向我郑重道谢,后来我们联系渐疏,很快也就断了,大家都回到了日常生活中,在这凡庸世界追逐着各自世俗的虚名浮利。
不过这件事最近还有一点儿余波。
前几天,沈淇突然给我发了一条微信,问我的地址,说要寄书给我。我想可能是她的新书,也没太在意,就道了声谢,告诉了她地址。谁知第三天,我收到了来自南川的一个快递包裹。怎么会在南川呢?我有点儿诧异地打开,竟然发现是一本用塑料膜仔细包好的《科学文艺》,蔚蓝色的封面,上有火箭和原子的简约美术图案。下方写明这是1979年第一期,正是《科幻世界》整四十年前的创刊号。这是本很珍贵的刊物,据我所知,许多科幻爱好者遍寻难觅。怎么会寄给我呢?
我好奇地翻开书,一张夹在里面的照片落了下来。我捡起来一看,照片上是一个装修一新的店面,门口挂着一块招牌,上书“星光书店”四个字。我吃了一惊,仔细端详店面门窗,发现宛然就是当年的星光书店,后来的竹林酒吧!但这装潢虽然有当年书店的影子,却又显然不是20世纪90年代,门口还贴着《流浪地球》的海报,显然是刚拍下来的。
我把照片翻过来,看到上面有几行娟秀小字:
宝舒:
看到照片吃惊吧?我已经回南川半年了,把我家的房子又买了回来,尽量改回了以前的样子,一楼当书店,二楼就做我的工作室。书店的主题半是科幻,半是漫画,你说我爸要是知道,不知道会开心还是生气呢?
当年我卖房子的时候,大部分书都处理掉了。不过我爸在里间有一架的特别收藏,我没舍得卖,装在箱子里,跟我一起到了日本。这些年我也从来没打开过,可能是我不想面对我爸的过去吧。不过现在这些书已经重新陈列在了店里,当然,是非卖品。
我整理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这本杂志,它应该是属于你的,所以快递给你,你看了就明白了。
写科幻还顺利吗?要是哪天写累了想改行,就来我店里当伙计吧——开玩笑啦,不过的确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南川来看看,也帮我规划一下,科幻我实在是不懂呢。
祝好!
沈字
我放下照片,心潮起伏了一会儿,翻开杂志,看到微微发黄的目录页。这一期名家云集,有郑文光的《“白蚂蚁”和永动机》,叶永烈的《谁的脚印》,童恩正和沈寂的电影剧本《珊瑚岛上的死光》(第二年它就被拍成了中国第一部科幻片),刘兴诗的科学诗……当然,还有沈星光那篇《一亿年前的星光》。
目录上还有各种笔迹的签名,大部分的作者,郑文光、叶永烈、童恩正、刘兴诗……沈星光都签了名,估计是某次科幻会议时,沈星光收集来的签名。对任何一个中国科幻迷来说,这本杂志简直是价值连城。
在签名的下面,竟然还有一行字:“宝舒:爱上这科幻世界吧”,没有署名,但显然是沈星光写的。
原来这是沈伯伯打算送给我的礼物?可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我看着那十个字,渐渐想明白了,这应当是1999年,我高考失利之后沈伯伯写的,他想送给我这本杂志,希望这件珍贵的礼物能够抚慰我的伤口。可是谁想到,他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
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视野,我哭了起来,直到泣不成声。当年知道沈星光的死我都没有太伤心,因为那是早已过去的事。但此刻我才深切感受到那遥远岁月中我曾经燃烧的热情,以及与一位前辈之间历久弥新、无法磨灭的羁绊。
我擦去泪水,端详着那句话,又发现道理并不太通,我当时早已经是一个铁杆的科幻迷,对《科幻世界》的方方面面如数家珍,又何来爱上《科幻世界》一说呢?这话说给沈淇还差不多,但明明又是送给我的……等等……科幻世界……科幻世界……不应该没有书名号啊……
忽然间,我醍醐灌顶,明白了沈星光的深意。
这科幻世界,并不是一本杂志,也不是远离现实的幻想王国,它就是这个世界,现实存在的世界。
这残酷、无常而又平淡无奇的现实世界,归根到底是浩渺宇宙中的尘埃,是量子之海上的涟漪,是高维空间的投影……无穷无尽的科幻秘境早已渗透现实,改变现实,塑造了现实。只是我们习焉不察。但沈星光在一年年对“梦之箱”的钻研思考中,看到了这世界深渊的本质。世界从未一劳永逸地坍缩成某种现实,而是一直在我们的梦想与选择中真切地弥散。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这就是沈星光给我上的最后一课:对科幻的爱不是逃避现实,它归根到底是对现实中所蕴含着的无限可能的追寻,是与这充满奇妙可能的世界签订的爱的契约。
我福至心灵,拨通了沈淇的电话,“听我说,我知道沈伯伯最后在那箱子里要做什么了。”
“什么?”
“他想要打开的是科幻世界!就是世界内在维度所蕴含的各种科幻的可能,让科幻的种种可能性从世界的深层释放出来。甚至可能他已经成功了!根据多世界理论,也许最后一次实验,他开启了另一个世界分支,生活在一个平行宇宙里,也许在那个世界他已经登陆火星,或者建立了无限的虚拟实在,也许他和你一起航向时空尽头……但即便是这个世界,可能也是他的选择所开辟的。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科幻世界里,也许所有的平行宇宙最后都会交汇!也许他会穿越世界的壁垒回来!我们会再次相见的!”
“我不明白,但是……”沈淇期待地问,“你是说……爸爸真的会回来吗?”
“在这个科幻世界,一切都可能发生。”我说,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放下电话,我的内心被久违了的表达欲望所充满。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写作了,因为我已忘记了写作的本质。作为科幻作者,我们所拥有的,正是简单版本的“梦之箱”,我们写的不是虚构故事,而是这个世界所蕴含的深层可能。当我们写下它,就是让一个又一个可能性坍缩成现实,去创造现实,去实现梦想……写吧,写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电脑文档,输入一行标题:
我们的科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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