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娜与圣母子——艺术作品中的原型

达·芬奇有一幅油画——《圣安娜与圣母子》，画中，圣母玛利亚坐在她母亲的膝上，耶稣的外祖母圣安娜虽然很年轻，但仍感到圣母的身躯太大了，她难以承受如此重量。可是圣安娜脸上展现的笑容，是对着眼前那个顽皮的小外孙——耶稣(耶稣正从母亲的手中挣脱下来，想要骑在羔羊身上)而发出的，玛利亚倒像坐在安乐椅上那样，毫不介意地伸手要去抱耶稣。圣家族这一类圣经题材，在宗教壁画中是最常用的，因人而异，画家们各有自己的表现特色。

同样是这幅画，艺术家和心理学家有着不同的解读。艺术家认为：达·芬奇这幅油画上的重点是圣安娜这一形象，所以精心刻绘她的脸部表情，虽然再一次流露出他的女性微笑公式，但是作为达·芬奇的现实主义美学的最高理想，他还是像对待自然界一切未知之谜一样去追求它。心理学家却有着不同的解读方式。我们来看看荣格的解释。

我们知道荣格的普遍影响在于他的集体潜意识、原型等方面的研究，而这些理论构成了他文艺心理学的核心。对原型的界定，荣格采取了一种诗意的态度，他说：“自从远古时代就存在普遍的意象，原型作为一种‘种族的记忆’被保留下来，使每一个作为个体的人先天就获得一系列意象和模式。”荣格通过对神话的研究和临床治疗经验，把原型理论推广到文艺领域。在远古时代的神话现象，通过潜意识的不断激活变成了艺术形象，很大程度上是文学这一载体使这些原始的意象得以保存。因为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它们不断地以本原的形式反复出现在诗歌和艺术作品中。

原型理论是荣格最重要的理论之一。荣格对集体潜意识和原型的研究领域容纳了深广的历史文化内涵，所以对神话学和文学艺术及其理论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文艺研究中，荣格不同意文学艺术就是幻想的说法，也不赞成把治疗精神疾病的精神分析法直接用于文学研究。荣格认为，文艺作品的创作过程并不是受作者完全的自觉意识控制的，而是受一种沉淀在作者潜意识深处的集体心理经验，也就是他所说的“集体潜意识”的影响。同样，读者虽然不能在文艺作品中直接发现集体潜意识，却能够通过神话或者图腾甚至梦中反复出现的原始意象来发现它的存在和意义。所以，可以通过分析在文艺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叙事结构、人物形象或特征，重新构建这种原始意象，从而发现人类精神的真相，并且揭示艺术的本质。

荣格认为，每一个原始意象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碎片，似乎不存在确定的完整的原始意象，所有的原型都是成型意象，都是在适当的情境下激发而生成的独特意象。换句话说，从原始意象那里产生的意象只是一种“家族类似”关系而各个不同。原型具有生成具体意象的能力，也只有生成具体意象后才会被意识所察觉。原型能够生成丰富多彩的表象，这就是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的意象了。同时，透过这些细节化了的意象，我们又可以把握抽象的东西，也就是原型。

作为心理学家的荣格在对艺术形象的分析上也不是局限于事件本身和形象自身的逻辑与因果关系而就事论事，他注重的是挖掘隐藏在意识背后的深层次的心理源头。所以，荣格在对艺术形象的分析中很注重追溯它的原型。荣格说：“回到分享神秘的状态中，就是回到人类而不是作家个人的生活经验上，我们才能发现艺术创作和艺术效果的秘密。”他运用这一方法来分析《圣安娜与圣母子》，分析出了“双重母亲”的原型。这幅画是关于人类的古老题材的。人是由人类的母亲生育，却是由上帝赋予了不朽的生命。所以人的血是具有人和神的两重性的。像埃及的法老还有基督本人都有着双重血统，他们浓缩为原型保存在人类的记忆深处。荣格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达·芬奇在这幅画中表达了别的什么东西。即使假定他自己等同于画中的圣子也是正确的。他在一切可能的情况下表达神话和母亲这一双重主题，并没有涉及自己的私人经历。”

荣格认为，艺术作品之所以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和持久的生命力，是因为它通过历史传说以及神话来表现幻觉和梦想，进而表现了原型。优秀的艺术作品的魅力不在于它的具体素材，而在于史实和神话本身。原型才是艺术创作的中心归宿。艺术的生命力在于原型本身的特征。首先，原型具有巨大的浓缩力和高度的概括力。它是整个人类共同拥有的，并且也远远超出了文艺个人的生活圈子。正是因为艺术道出了千万人的心声，所以它才具有了普遍的生命力。艺术就是把偶然和短暂提到永恒的王国中去，把自己的个人命运纳入人类的命运，并且在其他人身上唤起那些时刻能够激励人类摆脱危险，熬过漫漫长夜的亲切的力量。其次，原型始于远古神话，同时也具有揭示时代发展趋势的预言性质。荣格认为，原型与古代某种神秘的宗教是紧密联系的，在形象直觉中包含着某种深刻的哲理和发展方向，预示着未来，并指出每个人冥冥之中的渴望和通往目标的大道。人类通过原型在一定历史环境下的不同表现所呈现出的某种规律性能够预见未来，使人们能够防患于未然。荣格说：“伟大艺术的奥秘在于从无意识中复活原始意象，从而使我们有可能寻到一条返回生命的最深源泉的途径。”艺术的社会意义在于它不懈地致力于陶冶时代的灵魂，像巫师一般唤回这个时代最匮乏的形式。在荣格看来，不是歌德创作了《浮士德》，而是整个德意志民族的精神创作了《浮士德》。同理，不是艺术家创作了伟大的作品，而是集体潜意识成就了伟大的作家。作为一个艺术家，也只有成为一个“集体的人”，才能发现冥冥之中隐藏在人类心中的集体潜意识密码。

荣格从心理学的角度在艺术分析上提出独特见解，极大地丰富了文学理论。但是，荣格的学说也有着很强的神秘色彩，“原始意象”“原型”“幻觉”等概念含混不清。并且，他夸大了集体潜意识的表现，认为作家个人不能控制创作反而被创作控制。这些观点都带有一定的片面性。再者，荣格对原型是如何流传的这一问题是类比生理遗传来解释的。但是心理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受到社会等各种因素的影响，要比生理现象复杂得多。这也使荣格的理论缺乏必要的科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