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宋人关于杜诗的讨论
上一讲我们介绍了宋代出现的杜诗“伪苏注”的情况,我们举了几个具体的例子,说了这个“伪苏注”是怎么作伪的,为什么称它为伪注。这个“伪”字有两重含义。第一,它假托注者的名字,本来不是苏东坡做的,是无名氏做的,但是它假托东坡的名字。这是一重作伪。第二,就是它所注的所谓出处,这个典故,本身是伪造出来的,原来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的成语。这是第二重作伪。“伪苏注”一出现,当时就有一些比较有见识的人看出它是假的,因为这个作伪者的水平不是很高明。换句话说,如果这个作伪者高明一些的话,就不那么容易被识破了。
我们来看看最初它是怎么被识破的,请大家看讲义上的例子。我以南宋严羽的《沧浪诗话》为证。《沧浪诗话》已经批评“伪苏注”是伪的,其中举了这样一个例子,说有一句杜诗叫“楚岫千峰翠”(“岫”就是山峰了,“岫”实际上应该是有洞穴的山,但是后来大家都把它当作山峰来用),楚地有很多的山峰,一片碧绿,所以说“楚岫千峰翠”。那么“伪苏注”是怎么注的呢?“伪苏注”说这句杜诗的出处是景差的诗。大家知道景差是谁吗?景差是先秦的辞赋家,跟着屈原、宋玉写赋的一位辞赋作家。“伪苏注”说景差有一首诗叫《兰台春望》,里面有这样两句:“千峰楚岫翠,万木郢城阴。”大家看,所谓景差这句“千峰楚岫翠”,到了杜诗中间变成了“楚岫千峰翠”,是把前面四个字倒了一下顺序,“伪苏注”就认为这是杜诗袭用前人的句子,再加一些改造。严羽讥笑“伪苏注”的作者,说他这就露出了马脚,有漏洞。他说五言诗到东汉才开始有,怎么景差就写了五言诗呢?实际上严羽还没有指出来,这两句所谓景差的五言诗,假如我们分析一下它的平仄格律的话,它的上句是平平仄仄仄,下句是仄仄仄平平,除了上句第三字外,两句诗的平仄完全合律,就是五言律诗的写法。我们知道五言律诗起源于南朝,最终成熟于唐代的沈、宋时期,先秦的景差怎么可能就写了两句平仄完全合律的五言律诗来,这是违背文学史常识的,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严羽就说,幸亏有这样的漏洞,我们一眼就看穿了,知道它是伪造的,是一个没有常识的人伪造的。这里再稍微补充一下,严羽没有指出来,这句“楚岫千峰翠”实际上也不是杜甫的诗,而是附录在杜甫诗集中的一位跟杜甫唱和的诗人的诗句,这个人就是韦迢。韦迢是杜甫晚年流落湖南时与杜甫有唱和关系的一位诗人,杜甫写了一首诗给他,他又写了一首诗回答杜甫,两个人唱和。因为是唱和,所以这首诗就一直附在杜甫的诗集中。同样的情况还有严武的诗,严武的诗都是依靠附在杜甫集中才流传到后代的。因为韦迢的诗附在杜甫的诗集中流传下来,做“伪苏注”的人也没有注意,所以也把它注了一下,并伪造了一个出处,而这个出处正好给严沧浪抓住了。“伪苏注”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假如我们对“伪苏注”的思考到此为止的话,那么,我们的思考并不十分全面。对于一种文学史现象,对于诗歌史上的一个现象,我们研究它、论述它,并不是说把它的面目搞清楚就算完事了。当然一篇论文可以这样写,你说“伪苏注”是什么,怎么作伪的,也可以。但是作为一个问题的探讨,它并没有结束。我们还要追问一下:为什么是这样?“伪苏注”为什么在宋代出现?而它为什么又附在杜甫身上?它不是注李白,不是注王维,而是注杜甫,这是为什么?现在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伪苏注”的文学史意义是什么,它说明了什么。我们稍微再展开一下。
首先,“伪苏注”的出现是跟宋代人对杜诗的认识分不开的,虽然它本身是一个伪的东西,是学术史上一个弄虚作假的恶作剧,但它的产生是与宋代对杜诗的一个普遍的看法分不开的。这个看法是什么呢?宋人认为,杜甫的学识非常广博,杜甫自己说过:“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读了很多书,读得非常熟,所以他进行诗歌创作的时候,他所掌握的那些前代典籍、前代文化的知识都体现在他的作品中。这一点本来是不错的,杜诗确实是有这个特点,但是宋朝人把这方面的认识推向了极端。推向极端以后,就出现了下面这样的论点。
请大家看讲义,我们先看一条北宋孙觉的话。孙觉这个人不太有名,但他有一个很有名的女婿,叫黄庭坚。孙觉是黄庭坚的第一位岳父,黄庭坚娶过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死后,又娶了一个。孙觉有一句很著名的话,他说:“杜子美诗,无两字无来处。”他认为,杜诗中间只要把连在一起的两个字单独拿出来,当然一般能组成一个词或者是一个动宾结构,只要你把这样一个语言单位取出来,那么它一定是有出处的,这两个字一定能够在前代典籍中找到它的来源,而不是杜甫杜撰出来的。这是孙觉的话。孙觉本人没有著作留下来,我把这句话的出处打在讲义上了,同学们感兴趣可以去找一找。它是出自林希逸的《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这本书记录了孙觉的话。
孙觉的这句话后来不断有人复述,比较有名的就是南宋的王楙,他在其《野客丛书》中重复了这个观点,认为杜诗中每两个字都是有出处的。孙觉提出这个观点以后,他的女婿黄庭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进而提出杜诗每一个字都有出处,不一定非要两个字连在一起。黄庭坚在写给他的外甥洪驹父的书信中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就是自己要创造一种说法、一个句子是非常难的,杜甫写诗,韩愈作文,“无一字无来处”,他们诗文中的每一个字,都可以在前代的典籍中找到出处,都是有来历的,不是自己杜撰的。为什么我们现在看不出来呢?黄庭坚后面又解释说:“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我们现在看来,好像杜诗中有的字并没有来历,黄庭坚说这不是没有来历,而是我们读书太少了,看不出它的来历。实际上它是有来历的,你继续找,孜孜不倦地找下去,迟早能够找出来,只是现在还没有找到罢了。这下好了,杜诗不是“无两字无来处”,而是“无一字无来处”了。
孙觉在当时的影响不是太大,可黄庭坚是当时诗坛上鼎鼎大名的人物。他提出这个观点,当时的影响非常大,马上就影响到杜诗的注释者,那些为杜诗做注的注家,都接受了这个观点。于是人们就认为,当你为杜诗做解的时候,你一定要为每个字找到它的来历,没找到的话,你就注得不够全面。我们看看李复的话,李复在一封书信中说:“杜读书多,不曾尽见其所读之书,则不能尽注。”杜甫读了很多很多书,假如你没有读过杜甫那么多书的话,你就没有办法完整地为杜诗做注解,因为有些句子的来历你不知道。我想,这样一种观念,对杜诗的这样一种看法,会极大地影响宋人为杜诗做的注解。
为杜诗做注解的学者就态度而言可以分成这么两类。一类是认真的,是诚实的,他们在为杜诗做注解的时候,发现没有来历,就承认“我读书太少了,现在还没有找到”。还有一类,不那么诚实,在注杜诗时看到有的没有来历,他想一定有来历,但是一时找不到,怎么办呢?干脆伪造一个。用伪造出处的办法证明杜诗每一字都有来历,或是每两字都有来历。这是产生“伪苏注”的一种学术气氛。当然做“伪苏注”的这个人品质不好,他在杜诗学、在学术史中给我们制造了很多麻烦,他在那里捣乱,但是“伪苏注”的产生是有原因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整个学术界对杜诗有这样一种看法,认为杜诗每一字都是有出处的,有来历的,你一定要找出来。
还有第二方面的原因,这也与黄庭坚有关系。我们先介绍一下黄庭坚的一个观点,黄庭坚在他的诗歌理论中提出了“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八个字。关于这八个字,我在《黄庭坚“夺胎换骨”辨》的文章中作了比较全面的分析。它的来龙去脉如何,它的真实含义是什么,它的影响如何,它在山谷本人的写作中有什么体现等,我都作过分析。我要稍微说一下这篇文章。这篇文章发表在1983年第5期的《中国社会科学》上。我一直记得这篇文章的发表时间,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我以前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文字,这是第一篇。有人说:“你起点很高啊,第一篇就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上面。”事实不是这样的。我把这个经过给同学们说一下,因为在座的恐怕大多是博士生,博士生都有一个发表论文的问题,都为要发表论文而烦恼。我1982年开始读博士,跟程千帆先生,因为我的硕士老师也是他,所以程先生就说:“你的硕士论文中关于黄庭坚的诗歌理论那一部分还有一点新意,你把它抽出来,改成一篇单篇论文,试着投投稿。”那时候还没有博士生一定要发表论文的规定,不发表论文也可以。我把那部分抽出来,改成一篇论文,先投到南京的《江海学刊》。过了几个月,编辑答复了,说“可以考虑用,但太长了,你这篇文章一万四千字,我们最多只能用七千字,你把它砍掉一半”。我倒不是舍不得我自己的文章,我的文章又不是字字珠玑,可以砍。但问题是这篇文章是以大量的材料来说话的,砍掉七千字,理由就不充分了,证据就不够了,观点就说不清楚了。虽然是第一次发表文章,对我有诱惑力,但我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舍不得砍掉那一半,所以我说我情愿不发表了。我把文章抽回来了,程先生说那再换一家吧。第二家换到山东大学的《文史哲》,文章在《文史哲》也躺了几个月,编辑回信了,说你这篇文章没什么新意,我们不能采用。本来我也就算了,因为那时还没到发表文章的程度,自己也觉得基础还没有打好,怎么就要发表呢?不像现在大家急于发表,那时候学校也没有规定嘛。结果程先生不乐意了,程先生说:“我觉得写得蛮好的,怎么他们说没有新意呢?”他让我干脆投一家好的刊物。我把它投到《中国社会科学》去,结果三个月就发表了。我讲这个例子就是要告诉大家,当大家投稿的时候,稿子发表了,你不要太高兴,稿子被退回来了,你也不要沮丧,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不要把编辑部的意见看作最高标准,发了就是好文章,不发就是不好的文章。刊物的档次也没什么道理。我这篇文章《江海学刊》发不出来,《文史哲》发不出来,《中国社会科学》发出来了。按照现在的分类,什么一流刊物,什么核心期刊,分了好几个等级,有什么道理?没有。所以大家投稿的时候,自己对自己的学术研究保持信心就行了,不要太在乎其他人的意见。
现在我们回过来说黄庭坚的这个观点,这个观点跟“伪苏注”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就在于:黄庭坚提出这个理论,也是以韩愈、杜甫为根据的,他认为杜、韩这样的人写诗写文是有来历的,而杜、韩对于他们的前人的作品,那些好的句子,好的构思,拿过来为我所用,经过一定的改造之后为我所用,这是一种推陈出新的做法,这种做法是值得肯定的。于是,黄庭坚给他们的做法起了一个名字,凡是在具体的字句方面学习前人的,比如一个词、一个句子,这种做法叫“点铁成金”;凡是在整首诗的构思、结构、立意上模仿前人而加以变化的,这叫“夺胎换骨”。
宋人经常把这两句话合起来使用,因为两句话说的都是怎样对前人的好作品进行改造,吸收前人的经验,为我所用。黄庭坚提出这样一种理论,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年轻人,非常相信这一点,因为这是一个入门的好办法,即模仿前人。当然,黄庭坚进一步要求自成一家,“夺胎换骨”只是初步的。宋代诗人开始写诗的时候,唐诗已经存在了,唐诗是他们面临的文学遗产。一方面,唐诗为宋人提供了许多好的经验,可以参考,可以模仿。另一方面,唐诗对宋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唐诗写得太好了,所有的题材都开拓了,所有的风格也都创造出来了,不管在哪个方面,只要联想到唐诗,总会找到这方面的名篇。这叫宋人还怎么写诗?宋朝的社会生活形态与唐朝区别不大,并没有出现新的东西,没有出现汽车、火车,还是原来的生活状态,基本的喜怒哀乐是一样的,整个的文化背景也差不多,那宋人还怎么写?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唐以后的人不要再写诗了。当然他说的是五、七言的诗歌了,你写新诗、白话诗当然可以,唐朝人没写过,但是五、七言诗唐朝人写完了,你没法写。所以黄庭坚这个理论对宋人来说是很有用的,他们正一筹莫展,不知道怎么写,写来写去都绕不开唐诗,黄庭坚就教他们:你就对唐诗进行有效的利用,对它进行“点铁成金”,对它进行“夺胎换骨”。黄庭坚还给他们打气:不要以为只有我们这样做,古人也这样做,杜甫这样做,韩愈也这样做。黄庭坚提出这个理论以后,宋代的学者、诗论家果然举出很多前人的例子,探讨杜甫是怎么做的,韩愈是怎么做的,他们对前代的那些文献怎么进行“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可以说,这种思考深入人心。所以体现在杜诗的注解中,这些注家也就带着这种观念来思考:一句杜诗写得很好,它有没有来源?它是独创的,还是对前代人的诗进行“夺胎换骨”或“点铁成金”?
下面我们来看一个例子。请往下看讲义,《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四有一组《秦州杂诗》,这是杜甫在秦州写的一组五言律诗,共20首,其中有一句是“归山独鸟迟”,就是有一只鸟,很晚才飞回到山里面,而其他鸟早就回去了,这只鸟落到最后了。讲义上斜线后面就是“伪苏注”的说法,“伪苏注”是这样为杜诗做注的,说杜甫以前的诗就有这样的句子,一句叫“夕鸟背山迟”,一句叫“归林孤鸟迟”。这两句到底是谁的诗,我们现在也查不到,多半是这个“伪苏注”的作者自己胡编出来的,说古代就有这样的句子了,这个句子跟杜诗差不多的,意思也比较接近。下面终于举出一个人的名字了,这个人叫何敬祖。“伪苏注”说何敬祖还有一句诗“倦鸟山林迟”,接着就表扬杜甫,说“工部或得换骨法”。你看杜甫以前就有三句这样的写法了,都是写傍晚时候一只鸟回到山里面,一句是“夕鸟背山迟”,一句是“归林孤鸟迟”,何敬祖又有“倦鸟山林迟”,显然杜甫是对这三句古诗加以“夺胎换骨”,加以“点铁成金”,从而造出“归山独鸟迟”一句。
何敬祖有名有姓,就是西晋诗人何劭。在现在的总集中,我查了一下,《晋诗》卷四中一共有他四首诗,还有两句是残句,不成章的,但都没有这一句。当然从逻辑上讲,可能是亡佚了,但是我们反过来想,可能根本就没有,所谓“倦鸟山林迟”,句法都不太通顺,造得很拙劣。清代仇兆鳌的杜诗注《杜诗详注》,是注得最详细的,仇兆鳌又找出一句何逊的诗,叫“独鸟赴行槎”,这一句是有的,现在保存在何逊的集子中。因为仇兆鳌是从不造假的,他要有根据才说。但是我们看这一句,它跟杜诗差得比较多,只有“独鸟”两个字是相同的,它跟山毫无关系,不是回到山里去。所以“伪苏注”说的这三个句子,何敬祖的也好,两位无名氏的也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凭什么说杜甫是根据这三个句子进行“夺胎换骨”,造出一句“归山独鸟迟”呢?我想,我们现在比较合乎逻辑的判断是:实际上这三个句子都是“伪苏注”的作者根据这句杜诗伪造出来的。他先是看到了这句杜诗“归山独鸟迟”,然后给它改几个字,变成了这三句,然后倒过来栽赃给杜甫,说杜甫是根据它们来改写的。这是一种逆向的“点铁成金”,因为他的手段不很高明嘛,所以他这个“点铁成金”事实上变成了“点金成铁”,把一句很好的杜诗改得反而不好了。
这一类的例子在现存的“伪苏注”中比较多,当然数量远远比不上第一类“伪造典故”那么多。所以当我把3000条“伪苏注”全部排查一遍之后,我就很有信心地下了一个断语:“伪苏注”就是这样作伪的,它基本的作伪手法就是这样的,它确实是整个杜诗学史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例子,学术中包含着伪学术,它不是学术水平高低的问题,它是一个作伪的问题,是一个伪造的文本。所以我想这是很有典型意义的,它同时体现了宋代杜诗学界的一些风尚。确实有这样的风气,有这样的普遍认识,然后才推向极端,产生了这样一个比较古怪的伪文本。“伪苏注”我们就谈到这里,同学们对其中的细节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我那篇文章,那篇文章比较长,里面有非常多的材料,大家可以自己去看。
我们把“伪苏注”排除以后,下面回到一般意义上的宋注上来。上次我引了一句吉川幸次郎的话,吉川说我们读杜诗的时候,不但要读清人的注本,还必须非常重视宋注本。这句话确实对,但还不够全面。我们今天想全面地了解一下杜诗学史,想全面地评价一下宋朝人在杜诗学中所作出的杰出贡献,还不能仅仅看那些流传下来的杜诗注本。这不是说要注意那些已经亡佚了的宋代的杜诗注本,亡佚了的我们现在也看不到了,而是说我们还应该注意注本以外的那些诗话、那些笔记,乃至一般的文章,如书信、序跋等。因为在那些材料中也包含着关于杜诗的大量的议论,其中有一些实际上就是对杜诗文本的校勘和对字义的注释。而那些成果、那些意见没有被吸收到杜诗的注本中来,大量的散佚在注本之外。这对我们了解宋代的杜诗学史是有帮助的。下面我们举几个例子来看一看,宋人是怎样做的,他们做得怎么样。
先看一个王洙的例子。请大家看讲义,有一首杜诗叫作《草阁》,《草阁》里面有一句叫作“草阁临无地”。有一本书叫《王氏谈录》,《王氏谈录》是专门记载王洙的言行的一本书,作者是王洙的儿子,名叫王钦臣。《王氏谈录》记载王洙校杜诗的时候说:“校书之例,他本有语异而意通者,俱当存之。……”就是当我们进行校勘的时候,如果有不同的版本,不同的版本的文本又不同,文字有差别,但是文意都能讲通,这个时候你应该保存异文,你不能说我认为这个版本的句子好,那个版本的异文不好,我就把它舍掉了,不记录下来。不行,你不能轻易地这样做,你一定要把异文都保存下来。下面就是杜诗的例子了,说“公自校杜甫诗,有‘草阁临无地’之句,他本又为‘荒芜’之‘芜’”。就是“无”这个字,其他一个本子变成了有草字头的,“荒芜”的“芜”,王洙就“两存之”,把这两个文本都保留下来,一个作为正文,一个作为异文,保留在校记中间。我们做校勘的时候,应该把你认为最重要的一个放在正文中,次重要的一个作为异文放在校记中,王洙把两种都保留下来。过了几天,有人“谓‘无地’字以为无义”,也就是有人对王洙说:这个“无地”的“无”,没有草字头的“无”是没有意义的,不通顺。王洙就笑了:“《文选》云:‘飞阁下临于无地’,岂为无义乎?”就是《文选》中间有这样的例子,“飞阁下临于无地”,“无地”两个字古人就有这样的搭配,怎么能说是没有意义的呢?它是有来历的,可以这样用。
我看到这一类材料的时候,觉得好像面前就出现了一个王洙。王洙也是一个“读书破万卷”的人,他博闻强记,范仲淹称他“文词精赡,学术博通,国朝典故,无不练达”。他曾修《崇文总目》《国朝会要》《集韵》《祖宗故事》等书,现存最早的杜集《杜工部诗集》二十卷就是他编纂的。所以在讨论杜诗的时候,有人说这个“无地”无义,他就笑,笑你这个人没有学问,《文选》读得不熟,《文选》里面明明有这样的句子“飞阁下临于无地”,你怎么说“无地”是不对的呢?有来历的,肯定是对的。我们现在去查一下《文选》,实际上仇兆鳌已经查出来了,不是我查出来的,《杜诗详注》卷十七注就引了《文选》中这篇很有名的文章《头陀寺碑》。《头陀寺碑》是一篇很难读的很有名的文章,《头陀寺碑》描写寺庙里有一个非常高的建筑,说:“飞阁逶迤,下临无地。”他这个“无地”就是说这个阁建得非常高,高悬在半空中,下面连地都看不到,这就是‘无地’。当然我们不妨补一条材料。下面我补的,王勃《滕王阁序》,这个大家更熟悉一些,《滕王阁序》中间也是这样写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王勃也在杜甫以前,当然我们做注应该引更早一点的。《头陀寺碑》是南朝人写的,时代更早,事实上王勃也是沿袭《头陀寺碑》的。因此王洙认为“无地”这两个字是可以的。这个例子告诉我们什么呢?就是说王洙在校勘杜诗的时候是非常小心的,他对于不同的异文,不是根据一己之见轻易地把异文舍弃掉了,抛弃了,不是这样,他是很仔细地把它记录下来,而且尽量追究它的出处,看它原来有没有根据。正是由于王洙的这种态度,“无地”就保存下来了,如果按照那个客人的意见,恐怕就把“无地”去掉了,只留下带草字头的“芜地”,实际上这反而降低了杜诗的艺术水准,因为没有草字头的那个“无地”更好。这是第一个例子。
请大家往下看,第二个例子是《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这是杜诗中非常有名的一组诗,是他从秦州流浪到成都,路过同谷时写的。同谷是现在甘肃省的成县,在宝成铁路上,这个地方我曾路过,但是火车不停,站太小,仅仅从车窗里张望了一下,这是个非常荒凉的地方。杜甫在乾元二年(759)冬天赴成都途中在那里呆了一个月,他到同谷去本是因为同谷的一个地方官答应会帮助他,但是到同谷之后,他并没有得到帮助,所以就陷入困境了,全家老小没有饭吃。这一组诗中写到了这样一个细节:“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这两句的前面两句是:“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拿着一把长柄的铁铲子,到山里去挖野生植物的块茎以充饥,没想到雪下得很厚,挖不到。于是“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什么也没挖到,空着双手回来了,一家老小倚在墙壁上呻吟,没有食物吃,很饿。“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是这首诗的第二联,是说黄独没有苗,雪又下得很大,根本挖不到;因为雪很深,我只得把短短的袍子挽起来,连腿也挡不住,言下之意是非常寒冷。我们来解释一下“黄独”。黄独是一种野生植物,它有块茎,块茎的皮是黄颜色的,同时一株只长一个块茎,所以叫“黄独”。古人取名还是很精确的:它是黄颜色的,又不像山芋那样长了很多块茎,它只有一个块茎。《本草》记载说,这种植物一到冬天,枝叶都枯萎了,地面上不留下任何东西,无影无踪,你很难找到它。杜甫写得非常准确,“黄独无苗”,再加上“山雪盛”,雪又下得很大,所以诗人漫山遍野地找也找不到。黄独本来是穷人冬天用来充饥的,它有块茎嘛,可以吃的,所以杜甫当时本来想挖黄独来充饥,可惜没有挖到。
这里就产生了一个杜诗注释学上的问题,因为黄独这个东西,为杜诗做注的那些学者都没有吃过,宋代士大夫的生活过得比较优裕,不需要挖这个野生植物的块茎去充饥,他们都没吃过,甚至没听说过,看到“黄独”两字就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东西。他们比较熟悉的是另外一种植物黄精。黄精是药草,据说吃了以后可以长生的,所以宋代士大夫对黄精比较熟悉。因此宋代杜诗注家看到“黄独”时就怀疑了,说这是不是写错了,本来是“黄精”,错写成“黄独”了。请大家往下看讲义。为什么有的杜诗版本是“黄精无苗山雪盛”呢?黄山谷说:“往时儒者不解黄独义。”以前的人不晓得黄独是什么,就把它“改为黄精,学者承之”。这样反复地传下来就成了黄精了。黄山谷的意思就是杜甫本来写的就是黄独,黄独能充饥,黄精也有一个小的块茎,它是入药的,但它的淀粉含量很少,不能充饥。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专门有记黄精的,认为它可以治百病,还有长生的功效。但有人不同意黄山谷的说法,并提出跟黄山谷相反的说法。
宋人非常喜欢讨论杜诗,对于杜诗一句话怎么理解,写得好不好,经常互相争论,争得很厉害,我们今天看到的宋人笔记中就有很多这样的记载。上次说过一个“怕老杜诗”的例子,我再补充一个例子。南宋时的都城是临安,有一次,两个士大夫在一个酒店里讨论杜诗。讨论到热闹之处,我想可能是他们觉得杜诗写得太好了,讨论到精妙之处,就说这个句子怎么写得这么好,这一个字怎么下得这么精确,杜甫写得这么好让我们还怎么写诗。有一个人突然拍桌子说:“杜少陵可杀!”应该把杜甫杀掉,太可恶了,因为他写得太好了,怎么这么好的诗都给他一个人写光了。这话被旁边另外一个人听到了,就跑去告诉别人,说不得了了,那两个人,而且都是有名有姓的官员呢,他们大白天的在那里商量杀人。旁人问他们要杀谁呀,这人说要杀杜少陵。(笑)也就是说,宋人讨论杜诗时非常热烈,很多人反复地讨论,对杜诗中的一个名物典故都反复地争论。学术本来就是在争论中得到推进的,越是争论,越可以把我们的理解推进一层。
对于这个黄独的讨论,我这里举几种典型的观点,其实还有别的。在黄庭坚以后,王得臣在他的《麈史》中说:“《药录》云:‘黄精止饥。’”他说他看到的一本药书上说黄精也可以充饥,但“杜以穷冬采此,无所获”。杜甫在冬天去找,但是没有找到,“必迁就黄独耶”?这个文本完全可以作“黄精”,黄精也可以充饥的,为什么一定要是黄独呢?黄庭坚认为应是“黄独”,王得臣认为应是“黄精”,两个文本都有人拥护,这两个人就在那里争。我下面举了几个附和他们的有名的人,张耒、惠洪是听从黄庭坚的;严有翼说是“黄精”,他是赞成王得臣的。还有一些没有名气的人也在那里争,他们的意见不是甲就是乙,都在争。
争到后来,王观国就出来说话了。王观国在他的《学林》中提出一个总结性的意见,他首先举杜甫的两首诗。第一首是杜甫的《太平寺泉眼》,他说这首诗里有两个句子:“三春湿黄精,一食生毛羽。”这里明显是写一个仙人,一个追求长生之道的仙人,这个仙人一直是吃黄精的。仙人吃了黄精以后,身上长出羽毛,就会飞了——道家都这样说的。第二首是杜甫的《丈人山》,《丈人山》里有两句:“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容。”吃了黄精以后能够返老还童,本来老了以后头发都变白了。“冰雪容”就是他的颜面就像冰雪一样的白晳细腻,一副超凡脱俗的样子。可惜这不是真的,否则大家现在不用染发了,吃黄精就行了,黄精现在也有的嘛。王观国举的两首杜诗都用的是“黄精”,他下面就分析了,说:“此子美所用黄精字也。”就是说,杜甫真正用“黄精”的是这两首诗。为什么呢?因为这两首诗写的都不是为了充饥,这个东西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修仙,为了求长生。杜甫写黄精是着眼于黄精的药物作用,而不是它的充饥的作用,所以他说:“后之浅见者遂改黄独为黄精。”王观国认为:在《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中,“黄独无苗山雪盛”这一句中应该是“黄独”,仅仅是因为杜甫在其他诗中写到过黄精,这些注家又不知道黄独是什么东西,所以就把它改成“黄精”了。
应该说,经过王得臣、黄庭坚、王观国以及附和于他们的张耒、惠洪、严有翼等人的反复讨论,杜甫这一首诗中写的到底是“黄独”还是“黄精”,基本上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了,这首诗中写的应该是“黄独”,杜甫在同谷的时候,冒着漫天大雪拿着铲子到田野去挖的东西不是黄精,而是用来充饥的黄独。这个文本就可以确定下来,所以这个研究成果就被后人尤其是清代的杜诗注家采用了。
下面我引了仇兆鳌《杜诗详注》中的话。“公诗有别用黄精者”,杜甫在其他诗里有写到黄精的地方;“皆托为引年而发”,杜甫写到黄精都是写长生,延长自己的生命;“若此歌则专为救饥而言”,这首《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专门是写它的充饥功能的;“当主黄独为是”,这里应该是黄独而不是黄精。我想用这个例子来说明,虽然仅仅是一个字的异文,这首诗里到底是“黄独”还是“黄精”,但要想得到一个比较准确的答案,比较接近杜诗原貌的一个答案,也是很不容易的。幸亏有宋人在那里进行了反复的探讨,反复的争论,才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了一个比较清楚的认识。要是我们没有这样的基础就来做注解的话,是很难在这些地方把它注解得很准确的。这是宋人的一个功劳。
上面说的也许是从事实而来的,那么我们再看一个例子,是从文义之优劣来的,就是这一种文本跟那一种文本,在艺术方面到底哪一种更好。请大家往下看《阆水歌》。阆水在现在四川的阆中,就是嘉陵江流过的地方,这个地方三面临江(嘉陵江),所以叫阆中。杜甫曾在那里避乱,他到成都的时候,成都地方军阀叛乱,他就逃到阆州去,呆了一年,在那里写了好几首诗。其中的《阆水歌》有这样两句:“嘉陵江水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现在我们看到的多数杜诗版本的文字都是这样子,但是宋人曾经讨论过这一问题,讲义上引了南宋楼钥的一个材料,这个材料保存在楼钥的文集中。楼钥在一封书信中指出,四川有一个人叫黄裳,黄裳认为这句杜诗“一本作山水者是”,很明显,这个“山水”就是指第一句的“江水”而言。第一句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嘉陵江水何所似”,可黄裳指出来另外一个版本作“嘉陵山水何所似”,不是“江水”而是“山水”。他下面就解释其理由是什么:“盖嘉陵江至阆州西北,折而趋南”,嘉陵江流到阆州的西北面,拐了一个弯往南边流;“横流而东,复折而北”,往南边流过一段之后又折过来向东流,然后又折回来向北流,流了一个曲尺形的东西,阆州城就在这个曲尺形的中间;所以“州城三面皆水”,阆州城的三面都是水。那么杜诗到底写的是什么呢?黄裳认为写的是山水,他又解释说:“山如石黛”,“石黛”就是一种深青色,古代妇女用来画眉毛的,深青色才能画眉毛,如果是浅色的话,画的效果就不好,所以用深青色;“水如碧玉”,水像翡翠,碧绿的。嘉陵江流经这里,景色非常美,岸边的山是深青色的,水是碧绿色的。所以杜诗就说“嘉陵山水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第二句中的“石黛”是指山,“碧玉”是指水,黄裳认为“真绝唱也”。
楼钥的这篇文章被清代仇兆鳌注意到了,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引了楼钥的话,但是仇注的正文仍然作“嘉陵江色何所似”,它不是问“嘉陵江水何所似”,而是问嘉陵江的颜色像什么。他把“嘉陵山水”当作异文了。仇兆鳌解释说:水有两种颜色,一种是黛色,一种是碧色,就是说水又深青又碧绿,很可爱。问题是一条河在流的时候,假如它没有经过一条支流或一个湖泊,不像长江流过鄱阳湖那个湖口,那个地方我看到过的,长江在鄱阳湖湖口流过的地方,半边清,半边浑,大概流了几十里江水还是两种颜色,那么这条河不可能有两种颜色。嘉陵江在阆州就是一条江在流,并没有湖泊,也没有支流,它不可能有两种颜色。假如按仇兆鳌这样解,那么这句杜诗中写的嘉陵江的水到底是什么颜色?而且最后三个字“相因依”又是什么意思?“相因依”是互相依托,互相依靠,一条江水它就是一种颜色,它跟谁“相因依”?所以,只有说这两句诗是既写嘉陵江又写嘉陵江两岸的山,山是深青色,水是碧绿色,然后颜色很美的山与水互相依托,山靠着水,水靠着山,才叫“石黛碧玉相因依”。像宋人提出的这样一个意见,虽然在事实方面我们不太清楚——我没有去过阆州,我想即使去实地考察,现在也许有变化了,嘉陵江也许变浑浊了,我们就没法说了——但按逻辑猜想的话,嘉陵江水的颜色不应该是深青色,不应该像石黛,石黛是青得发黑嘛,江水怎么会青得发黑呢?那时候江边上又没有化工厂,没有污染,它应该是绿色的,应该是像碧玉的。所以按事实推理,这句诗应该作“嘉陵山水”比较好。再说,抛开这个事实不论,我们仅仅看它的艺术水准,把它解作“嘉陵山水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山色和水色相互依托,这种文本在艺术上要比其他的文本好得多,所以,我们说宋人的讨论经常为我们在艺术上评析杜诗提供了很好的文本,而且提供了细读文本的经验。
我们刚才举了三个例子,分别说了宋人在注本以外的关于杜诗的一些讨论意见。它们分别涉及杜诗中的一些异文、一些名物训诂以及对杜诗文句的理解。下面再补充一点,请大家再往下看,关于杜诗中的某一些韵脚,就是他一句诗中最后押韵的那个字的一些意见。我们来看这样两个例子。第一个是《百忧集行》。《百忧集行》这首诗是杜甫50岁的那年写的,如果说杜甫诗中有的作品编年有点问题的话,那么这首诗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的诗歌正文中就说他今年50岁了。这首诗是一首七言古诗,一共三段。它开始说“忆年十五心尚孩”,说15岁的时候心还像一个孩子一样;“健如黄犊走复来”,好像一头小黄牛一样,非常健壮,奔来跑去;“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庭前的枣树梨树到了秋天果实成熟以后,我一天要爬一千次树,爬到树上去摘果子吃。可见杜甫青少年时代并不是一个书呆子似的人,一天爬树一千次嘛。(笑)接下来他写“即今倏忽已五十”,突然我已经50岁了,回忆15岁的时候,一下子35年过去了。我读杜诗,40岁那年读的一首感慨最深,是“四十明朝过”。杜甫在40岁那年的除夕写道:过了明天我就41岁了。另外,最有感慨的就是这一首,我50岁那年读它,哎呀,感慨万千。接下来就没有了,因为杜甫没有活到60岁,我到60岁就读不到类似的杜诗了。这首诗最后一段是写他家人的生活,说“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回到家里,依然是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家徒四壁;妻子跟我互相看看,脸色都差不多,都是面黄肌瘦。最后两句写他的孩子:“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我的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啊,根本不知道父子之间的礼节,到了吃饭的时候没有饭吃就大发雷霆,还在那里高声呼叫:我要吃饭,要吃饭!儿女们如果知道父子之礼的话,最多只会说:父亲大人啊,我们是不是该开饭了?(笑)但这个男孩不这样说,他就在那里大怒而且叫喊,讨饭吃,所以是“痴儿”。这个痴儿到底是宗文还是宗武,我们没办法考出来,反正是杜甫的儿子。
这首诗的意思很明白,当然没有其他问题了,问题就在这个韵脚,最后这个字,“叫怒索饭啼门东”的“东”字是什么意思?有人会问:为什么不是门西,不是门南,不是门北,偏偏是门东?这小孩饿了为什么跑到东边去叫,而不到西边去叫呢?这是为什么?我刚才说了,这首诗共三段,转了三次韵,最后一段是押“东韵”的,就是平声韵的第一部,“一东”的韵。“东韵”里面当然有“东”字了,就是东方的“东”。难道杜甫是为了凑韵脚才用这个“东”字的吗?因为南、西、北都不在这个韵部里边,只有一个“东”字,所以诗人就把门外边说成是“门东”。是不是这样子的呢?
我们把这个问题放一放,先看下面一首。下面一首是《义鹘行》,是写一种叫“鹘”的猛禽。这是一首五言古风,比较长,大致是写:杜甫在水边听一位老樵夫讲故事:有一对老鹰,在树上做了一个巢,在里面生了几个小鹰,突然一条大蛇爬到树上去了,非常凶的一条白蛇,爬到树顶上,把这对老鹰的几只小鸟全都吃掉了。小鹰的母亲很愤怒,但是打不过白蛇,没有办法。小鹰的父亲回来后就到远处去请救兵,过一会儿回来了,跟着一起飞来的是一只鹘,是另外一种猛禽,非常大,非常矫健。这只鹘从半空中像雷电一样地扑过来,一下子就把那条白蛇给击毙了,哈哈,一掌就把白蛇的肚子打裂了,帮这个老鹰报了仇。
这首诗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所以杜甫称它为“义鹘”,很讲义气的,像侠客一样的一只猛禽。杜甫的这首童话诗的最后两句我引在这里:“聊为《义鹘行》,用激壮士肝。”我姑且就写一首《义鹘行》来表彰这只鸟,用来激励人间的壮士。激励壮士为什么要说“肝”?我们说激励人是激励人心,当然心肝经常连用,但这里为什么单用“肝”字呢?现在我们说愤怒,一般都讲“义愤填膺”,义愤充满胸膛。这里为什么偏偏是“用激壮士肝”?我们查一下这首诗的韵部。这首诗是五言古诗,五言古诗有的韵可以通押。这首诗押了哪两个韵呢?一个是上平十四寒的“寒韵”,还有一个是下平一先的“先韵”。这两个韵的韵脚现在读起来比较接近,古代写近体诗一定要分开用的,但是写古体诗可以合用,杜甫这首诗就是合用的。“肝”字就在这个“寒韵”中间。那么问题就来了,杜甫这里也是为了凑韵吗?他说“用激壮士肝”,这个“肝”字也是为了凑韵吗?因为我现在用的是“寒韵”,“寒韵”中能用来指人体内脏的只有一个“肝”,所以就用“肝”吗?难道杜甫是这样写诗的吗?韵脚是凑的吗?
对上面两个杜诗押韵的例子,宋人有所解释,他们说杜甫没有凑韵。请看讲义。南宋人无名氏在《漫叟诗话》中对这两首诗作出了解释。他说:“说者谓庖厨之门在东。”不是无名氏自己说的,是另一个无名氏说的,说为什么杜甫的这个孩子要吃饭就在门东边哭呢,因为古代的厨房门是向东开的。古人讲阴阳五行,建房子的时候很重视方位,比如厨房里的灶一定要在西南角。古人有这个讲究,所以古人的厨房门是朝东开的。要饭吃嘛,当然要到厨房里去了,在卧室里哪来的饭吃?他到厨房里去要,所以他在门东边哭。这个“东”不是凑韵,是有道理的,是指厨房的门。对“用激壮士肝”的这个“肝”字,他又说:“肝主怒。”按照中医的理论,五脏六腑分别跟各种情绪有关系,肝这个器官呢,专门跟“怒”联系在一起,伤了肝就特别容易发怒,我们现在也说“肝火旺盛”。你这个人为什么容易生气呢?中医讲你肝火太旺。所以,杜甫说“用激壮士肝”,写了这个诗来激励人间的壮士,让他们见义勇为,拔刀相助。
这样一来,无名氏就得出结论说:“非偶就韵也。”不是为了凑韵,不是因为第一首诗要押“东韵”所以用“东”字,第二首诗要押“寒韵”所以用“肝”字,不是的,它是有意义的,必须要用这两个字。因此,这两句诗的韵脚本来是难以理解的,通过这个无名氏的说法,就得到了一个比较妥当的解释。对于这个解释,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引了两次,分别在卷六和卷十,因为确实只有这种解释,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可见,宋人的这个意见已被清代的注家完全吸收了。可惜这个《漫叟诗话》不知道是谁写的,它里面说的这个“说者”也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是宋人。
这个例子说明,对于杜诗中一些非常细节性的东西,一些韵脚的问题,宋人也进行了非常深入的讨论。所以我的意见是,当我们关注吉川幸次郎的那句话,当我们重视杜诗的宋注本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还有一大批遗漏在注本之外的资料。如果你要比较全面地考察一下杜诗学史,考察一下宋人在杜诗的校勘、注释上所做的贡献的话,千万不能忽视注本以外的材料。这些材料非常多,而且很多都是有比较高的学术水准的。可惜的是,这些材料有的没有被后代的注本吸收,被忽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