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1:一梦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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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缘孽

白凤言而有信,当日就与白姨进行了一番交涉,处理完这桩事,天色已近黑,忽接到尉迟度派人送来的口信,命她去府中服侍晚饭。白凤便赶忙换过衣裳,又叫憨奴来替她梳妆。

憨奴打散她发髻,先拿一把银梁小竹篦把白凤的头发细细地篦过一遍,一壁低声问道:“这么说来,妈妈是同意了?”

白凤自己拿着一个黄铜小矬子,慢悠悠磨着指甲道:“妈妈的意思是,叫那小丫头白天到我这儿来做丫鬟,晚上却仍回后院和另两个小雏儿一起睡,一头受着当丫头的罪,一头眼见人家做倌人的好,自己熬不住做回倌人。到那个份儿上,妈妈说,她可就没底气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受罪?给姑娘当丫鬟怎么会受罪?那可是世上最享福的事儿了。”

“你这小嘴儿就会哄人。”

“全凭姑娘疼我。”

“我一出道就是你服侍我,情分是别个儿比不了的,何况你忠心耿耿,自然招人疼。好像从前那个丽奴,虽也是和你一块儿跟着我,但就只知一味作耗,我岂有好果子给她吃?”

一听到“丽奴”,憨奴就打了个冷战。但她眼珠的移转间随即透出聪明来,一张五官单薄的小脸一歪,拢成蝉翼的两片鬓发随笑容而颤动,“丽奴是活该!那姑娘是打算像处置丽奴那样……”

白凤翻了她一眼,“你想哪儿去了?我不过是说,我会使些零碎手段对付这爵爷家的小姐。”

“呵呵,姑娘若使出手段,那要不了两天,她就该像妈妈说的,自请做回倌人去了。”

“这一次妈妈怕打错了算盘,这小丫头看着像是个不世出的犟货,越刁难她,没准越跟你逞强到底。”

“那姑娘还把这事儿揽上身,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还不是为了我那一位盛二爷?”

“盛二爷”这三字,在白凤所说的无数字眼里头,其滋味与力道就如同千杯寡酒中的一坛十八年女儿红,直接从她喉管里涌出来,熨烫着舌尖。

憨奴微笑一笑,以同样亲昵的口吻道:“二爷也是多管闲事。”

她们口中的“二爷”自然是安国公詹盛言。白凤含娇带嗔地把他念着,斜挑了眼眉,便更显出目色的幽深来。“他那个牛脾气你还不清楚?我要不帮他,他就拆了这怀雅堂也非得自个儿把那祝家的小丫头弄出去。他和九千岁的关系原就微妙,多年来全靠我在中间周旋才换来二人的相安无事。倘或节外生枝,听任二爷和一个罪臣的内眷牵扯不清,因此而触怒了九千岁,那可太不上算。”

“姑娘对二爷从来都是这般地真心实意。”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在里头。二爷逞一时的侠义将这小丫头赎出去——即便妈妈肯放人,九千岁也不介意——那该安置在哪儿?难道真打发去做婢子不成?还不是当个千金小姐养起来。男人家是最易由怜生爱的,女人家却多是由恩生爱。他们俩一个对一个怜惜有加、一个对一个感激备至,长日相处还得了?”

憨奴哑然失笑,“姑娘也太多虑了,那丫头才十一岁,毛都没长全呢。”

白凤从鼻孔里哼一声:“雨没停,你怎就忘了‘未雨绸缪’这句老话?二爷虽无意,但他那一副仪表气度、一份财富地位就是活活的惹事根苗,天下的女子简直人人愿得而夫之,稍微疏于防范,就会被钻了空子。”

“这样看,姑娘还是盼着赎身嫁给二爷去?”

“我可不就这一点儿盼头?就怕是我一厢情愿。”

“姑娘不比别的倌人,不光是有钱就能赎身嫁人的。当初好容易巴结上九千岁,请神容易送神难,再想脱身可没那么简单。不过姑娘,反正你对九千岁的恩眷并不恋栈,干什么不就坡下驴呢?前几天那个什么、什么怜,就把她捧上去伺候九千岁,咱们也借机全身而退,不挺好吗?”

白凤矬完了指甲,就把那矬子往妆台上一撂,“好什么好?!玉怜要上位,肯像我这样子尽心竭力在九千岁跟前调护二爷吗?二爷他素来放浪无检,只管饮酒纵性地胡闹,全京城的官儿都快被他得罪完了,指不定哪一天就惹毛了九千岁。九千岁又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到那时我要不能以侧近之人的身份为二爷设法脱罪,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像翊运伯一样被押到西市上一刀两段吗?我一个人的盛二爷,我一个人护着,谁来我也不放心。”

憨奴微愁道:“可姑娘总这样两头儿熬着,年纪也一天大似一天,几时才能够托身得所,图一个后世安稳呀?”

“我们这号人还能打算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吧。何况就算九千岁消除了对二爷的疑忌,又容我赎身许嫁,我想跟着二爷进安国公府也照样是障碍重重。唉……”

“可不是?照说凭姑娘的美貌、名气,只要想嫁,大大小小的王府公府就没有进不去的,唯有这一座安国公府却真是‘寿星骑仙鹤——没有鹿(路)’!唉……”

两个人的末一句均以叹息作结,此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妆台上搁着只小银盆,盆里头盛满了清水。白凤盯着一平如镜的水面,幽声道:“憨奴,我真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在安国公府有一间我的小院,等我死了,他们詹家的祖坟里也给我留一个小土包,什么名分都成,没名分也成,只别让我离了二爷,活着死着就我俩守在一处,便是我的造化。”

憨奴将篦子在水盆里一搅,就把那静水搅了个烂碎。她甩一甩水珠,将细密的篦齿在白凤的长发里一划到底。“是这样说吧,可总觉着太委屈了姑娘。”

白凤回眸一笑,眼光骤变得柔暗恍然,“我原就身世孤飘,十四岁开始,便豁出去一条好好的身子到处讨好权贵,人前人后的委屈哪样儿没试过?可四年前,二爷他亲口说出为我抗罪的那一刻,我以前受过的委屈、以后该受的委屈,统统都值了。”

白凤望住了镜中的自己,交织在一处的眼波愈发荡漾,渐渐地,在烛光流转的明镜里浮起了一场璀璨连城的邂逅……

四年前是己丑年,该年壬申月癸丑日,历书上写着“宜订盟交易、忌嫁娶安葬”。那一年,十七岁的白凤已凭借着过人的美貌、聪慧与经验,俘虏了辇下权豪第一人——巨宦尉迟度。而那一天,他召她在棋盘街的苏州会馆对饮作乐,酒至半酣,突来急报,尉迟度遂赶回宫处理公务,白凤不胜酒力,就在残酒残灯旁小憩了一场。浅梦初觉,夜已至三更,却听另一头的套房里阵阵轻歌,那是怀雅堂另一位倌人——凉春的声音。

“咦,妹妹也来这里出条子?你们别吱声,待我过去唬她一下。”白凤对侍婢们“嘘”了一声,就向着不可躲避的方向走过去。

她掀起了隔壁的大红团花门帘,继而那滑凉的软绸就自她指尖烟雾一样地消散,这一间屋子连同天地万物都一起消散掉,她立身在一片太初鸿蒙,望向眼前的一位男子。他眉宇惊艳,风骨奇伟,一身的温雅雍容中又透出一股雄武健壮之气,周身浑似有光华笼罩,赛似春柳濯濯,堪比月华绵绵;他指间拈着一只缅玉杯,优美的双唇俯在那酒杯上,而白凤只愿杯中盛着的就是她自己的嘴唇。

这一轻率的愿望,将改变许许多多人的命运。

世界又重新回来了,白凤看清了这一所房间,也看清了房中的其他人——凉春抱着琵琶坐在那男子下首,轻叫了一声:“姐姐,你这是从哪里来?”

白凤的眼睛一看就是醉了的,既迷蒙又明亮。“妹妹你出来一下。”

她三言两句,就从凉春的口里掏出了那陌生男子的来历。原来凉春的一位客人在这里摆酒叫条子,结果凉春到得太晚,那帮人全都散了,先前的包房里已新坐了一位酒客,便是这男子,凉春闯进来时,他正一个人喝闷酒。凉春抱怨说白跑了一趟,那男子便笑说:“姑娘带着这琵琶来回奔波,着实辛苦,同谁唱不是唱呢?不妨就留下来与我唱几曲吧。”他从腰间取下一只钱袋,放来了桌面上。

凉春望了望那鼓囊囊的钱袋,犹疑道:“您想听什么曲子?”

“我常年漂泊在外,今夜初回京城,入耳的竟全是些没听过的新调了,姑娘只把时新的小曲拣些来唱就好。”

“这好说,可我总该请教一下您的尊姓大名啊。”

“我叫严胜。”

“是家里头行几呢?”

“我行二。”

“原来是胜二爷,这里给您道福了。二爷是打哪儿来?”

“清河。我在清河做马匹生意。”

“贱妾是槐花胡同——”

“姑娘这般美貌,定是过路的瑶池仙子。唱吧,唱到我一头醉倒,你便只管走。”

……

“就这么个怪人,把我错当成在会馆里唱买卖的了,连我的名儿也不问,就让唱曲。瞧——”凉春说着把一只织锦钱袋在白凤眼前一晃,“他给我的,里头有好几百的官票。我瞧他手上还戴着个黑璋环绕的鹿骨扳指,那可是极品,拿着现钱都没地儿买去。再加上那一副脸子,好家伙,我开张也有年头了,过眼的男人少说有一把小米数儿,竟头一回见到这样生得又威又俊的,浊世佳公子似的。却不想这样的好皮囊竟不是个贵戚王孙,却是个跑边塞的马贩子。”

残留在血液内的烈酒令白凤吃吃笑起来,“马贩子?他可不该贩马的,他该去贩人的魂儿。”

“姐姐你嘟囔什么呢?”

“没什么。”白凤止住了痴笑,正正经经同凉春交代了一席话。早在很久以前,除了白姨,怀雅堂就再也没有人敢质疑白凤的权威,就算她醉得像傻掉了也一样。凉春不过稍劝了一句,就被白凤竖起眼睛来喝骂:“只要你这小婊子别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就成。”

“打死我也不会的。我倒乐意给姐姐做这么个采兰赠芍的帮闲,只不过瞧这严胜不好沾,沾上了就是个叫人神迷肠断的主儿,姐姐你自求多福吧。”凉春淘气一笑,卷起手心的钱袋,回屋里说了几句话,就返身出来,向跟着她的丫鬟老妈们招一招手,一行人便去了。

白凤也对自己的婢妇们说了几句,其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大丫鬟朝那红门帘的帘缝里一窥,脸就也红了,“不如我陪姑娘一道进去。”

白凤瞪了她一眼,“丽奴,我看你是忘了前儿那顿打。”

丽奴被吓得头一缩,又被旁边的憨奴一拽,便也随着一群人自行走开。白凤这才穿入了那间房,直走到桌前。她拨了拨灯芯,光线顿然大亮。

那个人徐徐抬起头,一张比太阳还耀目的脸容便由灯光中升涌而出。白凤敢打赌,即便她熄灭了灯,这张脸依然会在黑暗中放光。

严胜眯起眼避开了强光的照射,“做什么把灯挑得这么亮?”

他的声音沉雄得令她小腹发热,白凤将脸游出了灯照的晕轮,使全貌的一分一毫统统显现于人前,“亮了,才看得清。看清了,才好攀个交情。”

她对他微微一笑,他凝着她怔住了,混沌的醉眼里陡然泛出了活光。假如白凤连这点都做不到,她就不会成为顶尖的妓女。她运用笑容和眼波的出神入化就像是王羲之运用他的笔、赵子龙运用他的枪。

“胜二爷,才那一个是我妹妹,她和您说了吧?她要去别处赶场,由我来代她招待客人。我叫——‘鸾儿’。”

严胜和“鸾儿”度过了妙不可言的一夜,酒阑灯炧,香融被底,誓海盟山,飘烟抱雨。

朝阳升起时,他重新审视着她青紫斑斓的身体——那都是尉迟度的杰作。

“鸾儿,你身上哪儿来的这些伤?”

这样简单的谎话,她连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道:“我不听话,养母打的。没事儿。”而后,她的手伸向他,爱抚着他同样伤疤布结的身体,最后停在他左胸上一块皱缩不平的肌肤之上,“二爷,你身上怎么也尽是伤?连心上都有这么大一块疤?”

严胜的眼睛离着她太近,变成了一片耀目的黑色海洋,那里猛地掀起了万丈海啸,但他马上就闭住眼笑起来,“贩马时和响马交过几回手。不过我心上只有你。”他健壮的身体再一次压住了她,手上的骨扳指由她下颌一直滑到两腿间。

由这禁忌的一夜开始,就有了后面的一切。而在那之前,白凤早就尝试过一次又一次既刺激又无聊的露水情缘。换作谁,可能也不会比她更好些。她一落地就和双生姐姐被丢弃在街边,是白姨抱养了她们。可刚长到六岁,白府就破了家,养母带着她们姐俩一起堕入了槐花胡同。无数的凌虐在前方等待着,姐姐没熬过去,死了,留下白凤一个。身体都还没完全成熟,白凤就开始接客,她的客人多得不得了,可她却总觉得孤单。有时候,她会蒙上面纱悄悄地溜出去,好像只有和一个完全不了解她的陌生人在一起,她才能跟随他一起用汗水欢叫暂时逼退始终缠绕着她的过往,忘掉,统统都忘掉。不过一旦释放过后,沉重、羞耻、绝望和自我厌恶就会再一次涨起,令她恨不得把身边的男人一脚踹下床,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总是如此的。

但当严胜预备从她身上翻下时,白凤却紧紧一把抱住了他,“别走,就这么待着。”她的意思是:就待在我里面。第一次,在这种匆匆苟合的狂欢过后,她居然没有感到更虚无和更破碎,她感到温馨、恬然、安全,她感到了——完整。如同空荡荡的酒杯终于被倒满了美酒,如同飘来荡去的种子终于被土壤覆盖。

他覆在她上面,眼神由惊讶逐渐转为温柔的专注。接着他对她笑了一笑,又在她额心一吻,就仿佛他全部都懂得。白凤许久不曾流过泪了,然而只这沉默的一吻,就令她突然哭起来,哭得活像个小姑娘。

刚巧那一段尉迟度很忙,她就大着胆子约了严胜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足足一整月,她始终谎称自己是个串场子的歌姬,只不过养母管束极严,故此每每只寻一个隐秘之所匆匆幽会。严胜曾试着付她钱,白凤不肯要,他就改送她礼物:白玉雕琢的一对镯子、一对耳环和一支鸾钗。玉石的纯度与雕工都毫无瑕疵,再考虑到搜罗这稀有玉料所花费的额外金钱,这一套首饰的真正价值简直叫人连猜都不敢猜。白凤常常从男人们的手里收礼物,没有一个人不会明里暗里地炫耀其昂贵不菲,并期待着她的感激和回报,唯有严胜却对此绝口不提,而且尴尬得好似在道歉:“一些小玩意儿,你别嫌弃。我怕你养母发现,又要打你,也不敢久留你。但如果多给我一些时间表达心意,不会这样俗气。”白凤拿起那一只玉鸾鸟把玩了一刻,又放了回去,“二爷,你们贩马的可真有钱。不过我既然不要你的钱,也就同样不会要你别的东西,要了你这些,咱俩的关系可就全变味了。再说,真就算你我是这种关系,该付钱、该送礼的那一个,也是我才对。”

严胜盯了她一瞬,跟着就摇摇头笑起来。白凤看着他的笑容默想,自己临终前,会不会深深地怀念这一瞬?而她心里头立即就有了答案。她迷恋他的笑容和声音,每一种目光每一个神态,他熨帖的鼻息与撩拨的手势,他头发和全身的味道,她把鼻子抵在他胸口,真想一口气把他吸进肚子里。除了日影昏昏的缠绵,世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已经变得形同虚设。当他从她身体里抽出来时,她好难过,难过得不得了。每一次说再见,她都因接下来整夜合不了眼的相思而提前感受到心脏的闷痛。

她越来越需要他,每一时每一刻都需要。但凡有一点儿自由,她就要和严胜相约。她记得最后那一天,她和他约在一家小酒馆。她一个人到早了,尽管她穿戴得一点儿不惹眼,但出众的外貌依然引起了某个无赖的注意。无赖上前来调戏她,正当她准备放出计谋狠狠收拾那人一顿时,严胜也到了。他二话不说就冲上前,只一拳,便把对方打昏在地。夜里头,白凤一边熟练地脱衣服,一边笑得咯咯地说:“你那么着急来救我的样子,是打心底里相信我还值得救呢……”

她搂着他就往床上滚,严胜却轻轻推开她,把她脱掉的衣裳又给她披上,“鸾儿,我不想一见面就上床,我想多和你说说话,和我说说你自己。”白凤头一次碰见不想和自己上床的男人,她不知所措地拉了拉衣襟,先端起他的酒呷了一大口。

她也闹不清是酒太好还是自个儿口太渴,反正她最后喝了个晕头昏脑,喝得话就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从她嘴里头往外跳:“认识你之前,我简直恨死男人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根本就不配做人!……”

“年轻的全跟没见过女人的畜生一样,明里暗里就想占女孩子便宜,非逼我喝,不喝不给钱,我在地下摔得爬不起来,他们趁机就掀我裙子……”

“老的一个个全他妈老不正经,下头不行了,就拿嘴糟践人!那一年我才十五,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老头子把我夹在中间坐,一个掰开我手心和另一人说:‘你瞧小妮子手心真白。’另一个说:‘不知道花心白不白?’我恨不得一刀一个把两人全捅死,你怎么不去问问你自个儿闺女的花心白不白?!……”

“我就是不想那人用我杯子,他偏腻着我说:‘咱不是夫妻吗?拿你杯子叫爷喝一口怎么了?’我还得强忍着恶心好言好语,说我伤风了,怕过给他。他一抬手就把酒全泼在我脸上叫我滚,把妈妈请来说我慢待客人……”

“来来回回就那么同一套。长得丑的男人就夸他气势超然,长得略平头正脸的就夸他是玉树临风,年纪大的哄他说我就爱稳重会疼人的,年轻的我就说喜欢他牛犊子一样的劲儿,长得白的就说你瞧我们俩皮色都一样,摆明了天生一对,黑的呢也是天生一对,不信并头照一照镜子,黑白配,最登对……”

“我嘴里头说着那些个屁话,不停地喝着他们灌给我的酒,心里就想把这些臭男人挨个全绑起来,拿鞭子抽,拿烙铁烫,谁敢叫唤,就直接拿剪刀把他下头剪掉哈哈哈……”

说着说着她就哑了嗓子,喝口酒润一润接着说;而她手中的酒杯好像会自己冒出酒来,永远也喝不完。“那位老太太还巴巴赶上来,握着我的手和我说:‘多好的孩子,别做这个了。’真好笑,就好像和挑粪的说,嫌脏嫌累,那就别挑了。享福谁不会、谁不想?可人活着,总有甩不开的担子啊……”

“我望着一屋子珠宝,绝望得哭都哭不出。我明白,所有这些也换不回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买不到安安稳稳的日子。我没胆量去死,可也没一刻想活在世上……”

“二爷,你行行好告诉我,人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活得一点儿自尊也没有,还是要活着。人的心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碎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能复原,还是能接着跳……”

……

白凤清醒过来的一刻,是她突然发觉严胜在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细细端详着她。他手里为她添酒的小银壶悬在她杯上,他却收回了酒壶,将之远远放开。“鸾儿,你不是卖唱的。”

白凤只觉所有被喝进身子里的热气都在瞬时间发散,她也放开了手里的酒杯,尽量清清楚楚地回答:“对,我不是卖唱的。我卖身,我是个暗门子[23]。”

她早就练成了这一种功夫,不管醉成什么样,该说的谎一句也错不了;说谎早已是她最深的本能,她的表皮就是由一层又一层的谎言所结就。

但在这日月无光的夜晚,在他明亮又沉重的注视下,她突然为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皮相而感到自卑,似一只被抛在艳阳下的癞蛤蟆。她希望找一个泥洞躲起来,但她所做的,却是昂起头迎着他笑了笑,“我才就说了,我一点儿也不值得你来救。”

“我也不懂怎么救人,”过了一会儿,他忽地端起同一只酒杯先来个一口见底,转开头对着另一边说,“我要是懂就好了。”

他伸出手,又一次拉了拉从她肩上滑落的衣裳,“鸾儿,要不,咱这么试试?从今儿起,你不用非得在钱和尊严里选一样,我两样都给你。”

她还在发蒙,已被他拢入了怀中,她在耳畔听到他的声音,仿似在空空的螺壳里听见了大海:“你还想要什么?要上床,我就陪你上床;你要爱,我就给你爱。”

她哆哆嗦嗦从他怀里头挣出来,直盯着严胜醉意醺然却又清醒认真的黑眼睛。她有一万个为什么想问他,但她一个字也没问。她早已取得了尉迟度的信任,他并没有派人监视她,但白凤依然明白纸包住不火的道理。她明白,和严胜的每一刻,她都是在玩火,所以在焚身的结局到来前,就容许她什么也不问,既不问他为什么,也不问自己配不配,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这华美而又致命的碰撞,戴着“鸾儿”的面具,跳完她飞蛾扑火的终舞。

她慢慢笑出来,用双手捧起严胜的脸庞,用自己满是酒气的嘴唇吻他一样被酒烫得像火焰的舌尖——她早发现他是个手不离杯的酒鬼,但那又如何?这个酒鬼已变成了她的烈酒,她上了瘾,而且半分也不打算戒。

白凤根本没想到,就在接下来那夜,她的面具就会被撕去。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八月十七,历书上写明了:“诸事不宜”。严胜约“鸾儿”在贡院大街的江西会馆见面,白凤春心洋溢地奔赴夜会,但一溜入套房的门,她便浑身僵冷。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凉春在尉迟度那儿出卖了她;随即她又想,也许一开始严胜就是个圈套;不,不会的,应该是——

“冯敬龙冯大爷。”

严胜手握酒杯,笑着向另一边的一个男人一点,“我记得你的叮嘱,不准我和旁人说起你,怕你养母得知你在外有私情。但这位是我的挚交好友,说来全怪他,非跟我提说他前两天见着了尉迟度那阉狗所做的倌人白凤,还说白凤是头一号尤物,没人比得过。我同他说,凭那婊子如何,决计比不上我新结识的鸾儿姑娘。结果他死活不信,我只好领这人来一睹佳人真容。冯大,怎么样,这下可服气了吧?”

严胜的舌头都有些打结,这代表他又喝了个酣醉。但白凤已完全清醒了过来,她望向严胜的那位朋友,那人先是一愣,随之就展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记得你这么说来着,说鸾儿姑娘的一双眼秋波纵横如万金宝刀,来一百个男人,一百个被斩于刀下,你还说她走起路来,漂亮得活像正踏着敌人的尸体,你说你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而今一见,心服口服。”他在对严胜说话,却一直盯着她。

严胜大笑了起来,白凤也和那人定晴对视着,却丁点儿也笑不出。

正当此际,乍闻得廊外一阵细步,就从半开的门扉探进来两个人。前头是个老妈子,抱一把琵琶,后头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颇为俏丽,一看就是个常日在豪华之所走动的歌娘。

“两位爷听个曲儿吗?”那老妈子迈进来半步,这才瞧见定在门边的白凤,便把头一缩,“哟,原来已经叫过人了,那咱们走吧。打扰了。”

“等一等!”白凤叫住了她们,又对严胜招了招手,“胜二爷,借一步说话,你的朋友先叫人家伺候上一套曲子。你们俩好生服侍,自有好处。那,这位冯爷您宽坐。”

白凤把严胜带去楼下,另要了一个雅间,关紧房门劈头就问:“那人是谁?”

严胜不以为意地笑着摆摆手,“我与你说了,冯敬龙冯大爷。他是建国公的长子,尚荣昌公主,去年年底受命到武当山营建宫观,也才回京不几日。我和他是打小一处的挚友,总要好好聚一聚。你把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难道我是个贩马的,人家是驸马爷,我和他就不配做朋友吗?”

半轮秋月正从窗眼里向着人,把白凤的一张脸映得一丝血色也不见。“也许如你所说,那个人叫冯敬龙,是驸马,和你打小在一处,但他绝对不是你的挚友。”

严胜的酒意退去几分,他蹙起了眉头道:“鸾儿,你何出此言?”

“我也不是鸾儿,”白凤黑沉沉的目光像石头一样直对着他砸过去,“我和他,我们俩都是九千岁的人。”

严胜被砸得晃了一晃,“你,他……什么?”

面对着语无伦次的严胜,白凤低下了头,经历过无穷挣扎,方才涩哑一声:“总之你今后可学乖了吧,再不可当着任何人骂出‘阉狗’之类的话来了。镇抚司那些个探子往往就是人们身边最信任的亲朋好友,除了监视言行,他们还会刻意吐露对九千岁的不满之心。你听后若不立即上报就等同于心怀怨望,格杀勿论。假如你还胆敢和别人吐露异心……你是不晓得,多的是弟弟检举哥哥,儿子揭发老子的!前几天过中秋,一批便衣探子去九千岁府上递交密报,这个冯敬龙也在其中,我们打过照面。我就是他说的那个‘白凤’。”

严胜喉间的块垒滚动了一下:“你是白凤?你是——白、凤?”

白凤缓了一缓,黯然道:“对,我又骗了你一次,我不是暗门子,我就在槐花胡同的怀雅堂敞开门做生意。我们这种人一向是朝秦暮楚,怎奈何我那位贵客的性子大不比常人。在我之前,九千岁还做过另一位倌人,那倌人背着他和人私通,事发后直接被淋上肉汁,放狗咬死。我想着,你若晓得了我是谁,必不愿蹚这一趟浑水。但我自个儿是早就做好了真相败露的准备,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你别怕,冯敬龙如果把咱们俩的关系捅到九千岁那儿,我一个人来担承,大不了也被一群狗撕成碎片。”

严胜张了张嘴想说话,白凤却举起了一手挡住他,她紧接着又将那手回压住自己的心口,好似怕有什么东西自那儿喷出来似的:“万语千言,偏遇上这个裉节儿……你听我说,早在被九千岁收用前,我白凤就是数得着的红人儿,我能轻而易举叫男人爱上我,也能轻而易举装出爱上他们的样子来,可那只不过是装样子,就像戏子穿起了凤衣在台上演皇后!我和许多的男人谈情说爱,这世上我最会的就是谈情说爱,可从头到尾,我自个儿却从不知情爱的滋味。我精明了一世,只一见你的面就全糊涂了;又像是糊糊涂涂过了半辈子,才终于被凿破混沌。谢谢你,让一个假情假意的妓女尝到了情意的真味,让一个半生演皇后的卑贱戏子真真正正做了回皇后。二爷,就当看在相好一场的分上,在我死后,求你帮我照顾一个人……”

话还没说完,严胜也已竖起了一只手,他的头深垂着,令白凤瞧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何种神情。她只见他那只手慢慢地团成了拳头,没有谁比白凤还了解严胜的体力和强壮,他这拳足以打死一头牛。

然后严胜就抬起头,好像在寻找着自己的敌手,他看到了白凤。他盯着她,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就收回了拳头。他将拳头抵在口边,嘴唇碰了碰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动作轻柔得如同一个吻。“鸾儿——白凤姑娘,你可知我今夜为什么把这个人带到你跟前?借用你的比方,你是个戏子,那我这些年就活像个看戏的,人世间的悲欢全与我无干。我心口上那个疤,你亲手摸过,其实里头那颗心摸起来才更吓人。但是遇见你,好似叫我的心不再那么麻木了,和你这一个月,也是我这十年来最快乐的日子。你对我,不再只是随随便便的路柳墙花,任折任弃。我带我的至交好友来见你,是想让你认识我,真正的我。”

白凤目睹着严胜的双眼——那一双本来由世间的至美至好幻化而成的眼睛——忽变得像一把横在裸露肌肤上方的刀子。

“我也骗了你。我不是贩马的,也不叫严胜,我的名字叫‘盛言’,我姓詹。”

那刀子没划破她的肌肤就直接戳入了她的心。白凤面如土色,“你是——安国公詹盛言?”

詹盛言望着白凤的模样笑起来,笑得整个人不住地抖动,“你们白家曾害得我们詹家满门灭绝,我们也一样叫你们白家阖族夷覆。我一直想干掉你这个姓白的后人,你也一直没令我如愿。如何做了这么久的冤家,咱们俩却对面不相识?!”

霎时间,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家族仇恨、宫廷阴谋、争斗、流血、屠杀……宛如一阵飓风席卷而来,“鸾儿”与“严胜”全都被卷走了所有的伪装,赤条条、冷冰冰地相遇在宿命的旷野之上,相遇在它掌心里。

白凤近乎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对面不相识?不尽然哪。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一见之下却连魂儿都被你勾走了。你自个儿也不止一次说,深觉与我夙缘有定。只咱们俩都没想到,这缘分竟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而是‘冤家路窄’!罢罢,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是我情迷心窍,竟至于隐瞒了身份接近你,才闹到这个不可开交的场面,真真对不住了。”

詹盛言蹒跚着倒退两步,坐倒在窗下的一把绣椅上,“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桃花纵然轻薄,柳絮岂非癫狂?谁也不必怪谁。怪就怪老天爷,好像他从咱们白、詹两家,从你我二人身上找的乐子还不够多一样。”

他喉音发涩地笑一声,迟迟地说道:“白凤姑娘,人人都晓得我詹盛言贪爱杯中物,你就和尉迟太监说是我酒后乱性强迫你,你力拒不逮,怕有辱他脸面,才不敢以真名相告。随你怎么说,你比我聪明,想一个说法,把罪名全推到我头上就是。”

白凤的发鬓边挽着一支明珠坠角的小挑,那珠子浑似一颗凝结的泪滴,闪闪烁烁,只不肯坠落。“不成,绝不成。尉迟其人手攥天下,心胸却好比芥子一末,容不下半点儿与己不合之事。咱们俩这一出儿,他准咽不下这口气,胜二——盛公爷你若替我包揽了罪责,他一口恶气就要撒到你头上。我说句不中听的,虽则你外甥是皇帝,可他只不过是个泥塑傀儡的‘坐皇帝’,背后牵线的‘立皇帝’是九千岁。九千岁便不好以男女之事为名来惩治你,但回头暗地里使绊子,那也是防不胜防。盛公爷,由我去领罪,原本就是我引诱你在先,有你才那一句话,我哪怕被挫骨扬灰,也是个快活鬼。”

“你没明白,”树影透过窗纸落下来,把詹盛言的脸全埋在丫丫杈杈的影间,“冯敬龙——我不光当着他的面骂尉迟为‘阉狗’,我才还亲口同他说:‘对付那条阉狗,一个荆轲就够了。’”

对面的白凤抬起两手,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詹盛言直望住她,两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你刚怎么形容咱们俩来着,‘冤家路窄’?我和尉迟度也算是一对老冤家了。京师保卫战,我们在战场上曾生死相交,后来他窃权乱政,我则远避边塞,但他对我从没有一天放下过忌惮之心。我贸然回京,也难怪他会派冯敬龙来试探我。可冯敬龙,我们还在撒尿和泥的时节就一起玩,我把他当最亲的朋友看。就在今日晚饭时,他与我把酒叙旧,冷不丁问我想不想除掉那阉狗?我大概是酒喝沉了,和他说了心里话。其实我就算没喝酒,也绝不会想着提防他。咳,幸好我喝了,若不然此刻的心情该多么难以忍受。”

“公爷,冯敬龙既是你总角之交,何以会投靠阉党,居心叵测地坑害你?”

“‘人有所好,以好诱之无不取。人有所惧,以惧迫之无不纳。’[24]到这般田地,再去分辨这些有什么意义?尉迟度一旦探明我的安分守己不过是权宜之计,你也说了,即便表面上不能将我如何,背地里却有防不胜防的诡计来害我。我这个人已算是完了,你尽管到尉迟度跟前告我的黑状,只保住自个儿便是。假若不曾见过你,那我巴不得叫白凤那婊子被丢去喂狗,可我不是已见过你了吗?像你这么美的女人,就算是白家的女人,也不该被丢去喂狗的。”

“你真打算为我抗罪?”

“我就是心疼那些狗。”

白凤愣道:“什么?”

“狗决前,都得先把狗饿上个两三天,个个前胸贴后背的,结果碰上你,除了胸和屁股,再没别的油水,不是糊弄那些小可怜嘛,”他望着她,轻声笑了笑,“还是我来吧。”

外头正传过了三更,隐隐飘进了剥剥呛呛的更锣更梆。白凤望着詹盛言,表情错综难勘,后亦归于一笑,仿佛遇上了什么喜庆事儿。“咱们俩都不该喂狗,该喂狗的是那个冯敬龙。盛公爷,我屋子里有一包拿来毒老鼠的砒霜,多放一点儿,便足以毒死一个人吧?”

“你是指杀了冯敬龙?”詹盛言似乎被白凤流露出的狠绝吓了一跳,不过他紧接着就摇摇头,“两府的仆人、会馆的伙计……太多人目睹我与他同出同入,他好端端被毒杀,尉迟度猜也猜得到他是查知了我什么罪证才被灭口,疑心一起,原本我一人就能扛下的一句狂言演变成结党阴图也未可知,指不定祸及多少人。我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干脆就设下一场鸿门宴,亲手刺杀尉迟度。太后和皇上想来还不至于受我的牵累,只是我老娘,她……”

这一席话就止于这未尽的一字,詹盛言忽然撑住了椅子的扶手立起身,向那一头凝目相睇,“你白家亏欠我詹家良多,可回溯起来,你们白氏母女沦落烟花也是我一手造成。明日我会差人送你一笔钱,待时机合适,你就拿这钱赎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也算赎了我的罪。白凤姑娘,这是咱们俩正式认见的第一面,我有很多想和你说的,又不知从何说起,不如不说了。哦,烦你和那位驸马爷打声招呼,告诉他我酒沉了,被家人接走了。我做不到再和他若无其事地面对面。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他对着她叹息一声,就要擦身而去,却被白凤猛一把扯定,“你听,那歌女正给驸马唱曲呢。公爷何妨陪陪我,听完这一套大曲再走?”

詹盛言满面疏离地一笑,“也好。曲终,人散。”

他坐回原处,白凤也坐去另一把椅上,谁也不再说话,只一道聆听着。隔过几座房间,一把娇丽的嗓音在唱着《琵琶记》里的《赏秋》,已唱到了曲牌“古轮台”的中段,自“酒阑绮席,漏催银箭,香销金鼎”唱下去,转到前腔的“月有圆缺阴晴,人世上有离合悲欢,从来不定”,直到末尾的“今宵明月正团圆,几处凄凉几处喧。但愿人生得久长,年年千里共婵娟”,尘埃落定,余声袅然。

二人间有一张高几,白凤将手摁在茶几面上,向着詹盛言俯过身,她声音中的惊惶已一扫而空,代之以铁秤砣似的沉定:“公爷,才是我心一慌想左了,其实局面未必坏到那步。我倒有一计,‘人生得长久,千里共婵娟’。”

接着,她就一字一句地说起来,她说得很慢,但非常之简练透彻。詹盛言先是惊诧于她的狡慧,“你竟是个女中诸葛,想得出此般妙计。”却又在一番权衡后摇摇头,“不过——”

“怎么?”白凤急道,“公爷难不成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苟且偷生?”

詹盛言带着满满的自嘲一笑,“我的看家本领里,酒量只能排第二,‘苟且偷生’才是第一。”

“那你还犹豫个什么?”

“我在犹豫,你和冯敬龙,你们要——”

白凤一板一眼道:“冯敬龙既公然向你夸羡我的美貌,就说明他对我暗怀垂涎之心。而他为你罗织罪名之举,也说明这个人是个十足十的叛徒。不管他为什么背叛你,为美色背叛九千岁,我断定他干得出。”

“你误解我意思了,我怀疑什么,也不会怀疑你对男人的魔力。我只是觉得要你为了我舍身,很过意不去。”

“我原就是个妓女,身体上的事儿简直微不足道。”

“纵然你不介意,可你那个叫‘丽奴’的丫头却要平白被咱们设计。”

“那丫头!呵,她本就是个爱发骚的小浪货,有多少次我正陪客侍宴,她借着添酒就敢直接把脸挨在客人脸跟前,媚声媚气的,还以为我瞧不出。我本来就不打算要她了,她落在别的倌人手里早晚被打死,与其白白一死,倒不如为我所用。”

“那可是你的贴身丫头,你下得去手?”

白凤将嘴角一撇道:“你绝不必担心我,我还担心你呢。”

“你是担心我对冯敬龙下不了手?”詹盛言仰天一笑,“我可是杀人如麻的武夫出身。你放心,但凡一想起这一位‘好朋友’在我背后捅刀子,我准还他干净利落的当胸一刀。”

“那就说好了,我一个,你一个,不出岔子的话,除掉这两个人,咱们俩的性命就算是保住了,”白凤显露出宽慰的笑意,“耽搁得太久了,我要去了,你也回吧。”

她踏出一步,又转面道:“盛公爷,我白家与你詹家的血仇,今日就算在这冯敬龙身上开解了吧?”

詹盛言坐在那儿看着她,眼眸里浸满了迷离的夜色,却依旧是华美富丽,一层层卷动着千般情由。他提起了嘴角一笑,“第一夜,就在你我自个儿的身上开解了。”

白凤笑起来,拧身走出去。她知道他在背后望着她,只要他在望着她,不管这条路究竟是通向哪个男人,她也会走得坚定而轻快。

她一径走回楼上,先开销了那一对唱曲的母女,就摆动着腰身向冯敬龙走去。她的腰身好似是三眠初起的垂杨柳,嗓音就是栖在柳枝上的金雀儿。“盛公爷酒沉了,我差人先送他回府了,剩下这长夜,我来陪您消磨。驸马爷金安,贱妾这厢有礼。”

斜靠在榻上的冯敬龙把眼睛眯成了两道深长的缝隙,“我该称呼姑娘‘白凤’还是‘鸾儿’?”

“随您高兴怎么叫,您肯叫上我一声,就是我天大的面子了。”白凤笑微微地迎接对面充满欲念的注视。早在几日前于尉迟府中头一次遭遇冯敬龙时,她就感到了他强烈的欲念——她对男人内心蠢动的敏感,就仿如蜘蛛在罗网中央捕捉每一根丝线的震颤。

她倾身斟了一盅茶,款然捧上,“不瞒您说,之前我一位姐妹听说安国公此次回京,对九千岁心蓄不轨之意——”

冯敬龙接过茶,指尖仿似很无意地滑过她手腕,“你一位姐妹?”

白凤强忍住一股祟祟作痒的讨厌感觉,只将又黑又亮的瞳珠斜溜着一笑,“驸马爷大可以猜猜看,一个喝醉的男人在女人床上能吐出多少东西来?总而言之,我听了消息后不免深为忧虑,却又担心只不过是谣言,不敢贸然告知九千岁。为探求内幕,我才想了一条美人计来接近安国公。”

“尽人皆知九千岁宠爱倌人白凤,你若以真身相示,必不能使詹盛言信任你,因此谎称‘鸾儿’。”

“驸马爷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今儿撞上了您,我也没心情再演下去了,索性才和詹盛言自暴了身份,骗他说我对他一见倾心,但碍于九千岁对我多方拘管,不得不隐匿了姓名,只求与他朝夕之欢。詹盛言终是被我的米汤灌糊涂了,和我交了心,”白凤深谙说假话的技巧,那就是真假参半。但她的神情却不掺一丁点儿杂质,好像在和神灵祈诉一样庄重,“他向我许诺我们俩很快就可以双宿双飞。三天后,他将在府中宴请九千岁,宴会的末一道菜是糖醋黄河鲤。”

春秋之时,吴王阖闾为登上王位,请刺客专诸将匕首藏在烤鱼的腹中,在宴会上刺杀了吴王僚,这一出“鱼腹藏剑”乃史上有名的刺案。故此冯敬龙一听之下就懂得了白凤话中的含义,他挺直了上身,脸色也变得极其严肃,“这事儿确实吗?”

白凤肃然道:“千真万确。姓詹的贼子招募到了一位‘专诸’,欲行吴王阖闾之事。”

冯敬龙自语道:“我当他不过是酒后戏言,不想竟然已筹划妥当……”

“驸马爷,您只晓得九千岁宠我,但您晓不晓得九千岁宠我到什么程度?他贴身的仆役是这么说的:‘日非凤不食,夜非凤不寝。’每一次宴饮,九千岁必定会叫我侍奉在侧。就是说,那一天我也会在场。而我才已说服了姓詹的,让他同样将你列为席宾。他本不情愿,说万一事有不谐,别拖累了朋友。我问他,你与驸马爷的交情如何?他说,你是他最信任的挚友。”

“哦,他是这么说的?”冯敬龙不停地擦抹着鼻子,他的鼻子生得奇高奇大,陡峭耸立如巨峰,两边两只工致的眼睛,眼珠子贴住了下眼眶冷静地游动着,仅一副筹算的神色,没有一丁点儿的愧疚之情。

白凤对这个人的仇视和轻蔑达到了顶点,但她的动作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满怀柔情,她把温软的双唇凑到了冯敬龙的耳鬓,那是大多数男人的敏感地带。“只算盛公爷命不好,他的兄弟和爱侣,他最相信的一对男女都对他别有用心。横竖他是同意了,既是我劝他来请你,他也托我转告你,他会安排你坐在九千岁的下首,而我则会如往日侍宴时坐在九千岁的肩后。届时就由你我从旁摁住九千岁,任刺客当心一刀。詹盛言让我和你说,他会为你留好位子,至于你来不来,随你便。不过驸马爷,我也奉劝你,你一定得来。”

冯敬龙似乎很享受的样子,有些心猿意马地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白凤撤后了身体,却定定地止住了一双眸子,神色霎时间静若明渊,“九千岁对詹盛言是阳示尊宠,内实深忌之。但詹盛言的母亲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姑母,当初夫家詹氏一族满门尽灭,这位太夫人也照样是安享尊荣,且她又生了个好女儿,成了当今太后。詹盛言有着母亲与姐姐这两层关系,再加上自己又立下了硕硕军功,仅凭捕风捉影可拿不下他,必须祭出一个像样的名目来。若有了公然行刺这一条,九千岁便可名正言顺地逮捕詹盛言。而促成此事,只需你事先向九千岁通报这一桩阴谋,经他的首肯也贴身藏一把匕首,然后在宴会上,当那道黄河鲤鱼端上桌时,你就把匕首对准刺客。如此这般,驸马爷你可就不单单是探查情报的功臣,而且还向九千岁献上了他苦求不获的出师之名,更立下了护卫之劳。一石三鸟,居功至伟。”

“九千岁明知有人对他不利,怎肯赴宴?”

“九千岁尽管是个刑余之身,勇毅却远胜于普通男子。京师保卫战之中,带兵上阵的不光是那个詹盛言,九千岁也一样率御马监禁军提刀杀敌,数次命悬一线,才搏来今日的地位,没人比他更信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而这一则道理,驸马爷也该铭于心、践于行。”

冯敬龙停下来想了想,不无警惕道:“你我区区一面之缘,你做什么这样替我考虑?”

白凤就等着这一问,整个计划的成败就在于她能否完满地回答这一问。“我白凤只是个俗妓,勾引九千岁的对头,不过是为了捞着一则重大情报,好表白忠心,稳固宠爱。不过我一见你就改了主意,决定把这一个邀功的大好机会让给你,你在九千岁面前一个字也不消提我,只说是你自己从詹盛言口中套出了这一场惊天阴谋。之后的荣宠风光,也只归你一人。至于其中缘由,我该怎么说呢?”

冯敬龙被她勾起了好奇,“你倒说说看。”

白凤望进他眼底,眼仁微颤着,浓烈而热情,简直能在她眼睛里切实地触碰到一颗破碎的心脏。“这一段往事,我从没和一个人提过。我十四岁做清倌人出道那一年,曾有一位少爷愿意赎娶我。我却一心只想在这花场混出个万字来,便用极无情的法子回绝了他,哪知他回家就得了相思病死去。后来我日日送旧迎新,才懂得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念及这个人永远是心里难过,一日比一日更懊悔。这几年间居然也患了相思病一样,常常梦见他,逢初一十五,我都会在佛前祷告,若有下一世,我定要与那少爷结缘。前几天我和你在九千岁府中对面而过,你杂在好些人之中,匆匆一眼间,我还只觉得面善而已,今夜在灯下这么真真切切一看,你的相貌竟和我的那个‘他’……”

白凤说说停停的声音丝丝入扣,冯敬龙已有些被她感染,认真地问道:“我和他长得相像?”

白凤回过脸,假装揩拭着毫不存在的眼泪,只把胭脂揉搓出了点点桃花,“其实也并不是完全相像,可就是哪里说不出来的一股子神气总叫我想起他。论理,我和驸马爷这也不过是第二次相见,本不应交浅言深,把你和死者相提并论就更加不应当了。但我见过的男人多如牛毛,任凭他有钱、有权,还是像姓詹的那样有脸子,我全不过是相见交欢,过后不记。说句该砍头的话,就连九千岁,我也是看着他的权位才勉力巴结而已,从不在心里头打个过儿。但你竟似我的心上人还魂一般,我想,莫非是上天念在我一片痴心,故此把你送到我面前,让我在你身上报答未完的恩情?”

她一面说,一面就软在了冯敬龙的胸口。他将一只滚热的手揽上她腰肢,“你说在我身上报答那个人,究竟怎么个报答法?”

“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白凤斜睇了他一眼,她眼中百转千回的媚色足以软化最强硬的硬汉,也足以叫最扶不上墙的软蛋硬起来。在这种时刻,大部分男人都会丧失细究真相的意愿。而为了消除冯敬龙仅存的一点儿怀疑,白凤已然递交出她最有力的证据。她把她天花乱坠的舌尖,沉默地塞进他嘴里。

之后的半个时辰里,她施尽了浑身解数,以至于云收雨散许久后,冯敬龙仍陶醉不已。“晚饭时我们喝的酒是波斯国进贡的新品,叫‘登仙酒’,说是饮后可使人浑然忘世。依我看,这酒该改名叫‘白凤’,以后凡是能让人欲仙欲死的东西,都该以你命名才对。”

白凤把头埋进他腋下,发出腻腻的笑声:“你可坏透了。掏心窝子说,我委身于你,原不过是以酬死者的意思,可我也不知怎么的,好像、好像——哎,真羞人答答的,怎生说出口呢?那,你别瞧我不起,才一经过你这条生龙活虎的身子,我放不下的,就实实在在地成了你。”

冯敬龙大笑起来,“你的外号叫‘金刚’,却也被我这‘活佛’给收服了不成?”

她啐了一口,又紧向他怀中一挨,拉着他的手摁住了自己一只入握如棉的乳房,“也不光是身子的事儿。从前我花运亨通,就为了我心里头只装着个故去之人,方能够八面玲珑、百毒不侵。眼跟前,我却叫你一个大活人从身子里生生地闯进来,你摸摸,你在我心门里横冲直撞的,把我的心都撞得乱跳。”

冯敬龙低哼了一声,俯过来吻她,“我那天一眼望见你,你也早就闯进我心里来了。”

白凤受了一个湿淋淋的吻,便只管呆愣愣地仰着同他道:“我一个卑贱之人,居然能得到你的眷念,叫我又伤心又感激,就把命全押上也酬报不了你的恩情。可我越爱你,就越觉得怕。”

“怕,怕什么?你怕九千岁?”

“你一个驸马爷都不怕公主,我算哪个名牌上的人,何必怕九千岁?”

“那你怕什么?”

“我怕你。”

“我?”

“现下我总还受九千岁的宠爱,在他那儿有的是机会拐着弯儿帮你,哪一天事发,我也不害你,一个人领罪就是。好歹九千岁也不会为一个窑姐儿同驸马爷过不去,公主再骄悍些,也是个女人,就更不至于为外头的花花草草为难自个儿的夫君。就闹出来,你也是毫发无损,但只你好好的,我大不了一个死,死我也不怕。我就怕——我就怕你口里说得好,实际只拿我当个玩物,这一次玩过了就抛在一边,再也不理我,空留我傻牵念,我苦思成疾,这一条小命保险断送在你手上。”

“你真会瞎想。我冯敬龙平生经历的女子也不为少,可和你这般的销魂滋味、神仙境界,我竟是头一回,就冲这个我也舍不得不理你。”

“就是你不理我,我也认命了,自去找个地儿安安静静地一死,不给你添一点儿麻烦。只求你别吊着我,给我一句明白话。”

“你倒越往邪处说,嗳,嗳,这是怎么了?”

白凤只管把秋波注视着冯敬龙,撇着嘴儿,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我的爷爷,我的小哥哥,我真盼着一口气上不来这就死在你怀里,才是我的造化。”

冯敬龙听她说得凄怆,禁不住满面怜惜,忙搂住了她道:“你瞧你,死啊活啊的。好,我起个誓给你。我冯敬龙要对白凤变了心,让我——”

白凤早伸手掩住了他的嘴,“你可别!我宁可为你死一万遍,也不要你为我担一丝半点儿的风险,你若腻味了我,愿意变心那就只管变心,我总待你至死不变就是了。”

“空口说你不信,起誓你又不让,你到底叫我怎么办?”

“你若真肯安慰我,我倒有个傻想头。”

“你说就是,我听听看办不办得到。”

“我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只要你抬抬手,你一定办得到。”

“这倒奇了,你说说看。”

白凤原本是惨然欲泪的,这时却又嘴儿一鼓,把樱唇间的白牙辗然微露,流泄出无限的真情娇媚。“你别笑我痴。若像这般私底下相见,有什么一句话就说开了,怕就怕当着人有话也难说。譬如,就过两天安国公府那一场宴会,九千岁叫了我的条子,你也坐在席面上,你把脸别着不瞧我,我怎么猜得准你只是避开九千岁的锋芒,还是不爱搭理我?所以我想着,以后不管在哪儿,有没有旁人瞅着也好,但凡我在说话里夹一句‘龙凤呈祥’,你就算眼角都不瞟我,只消轻轻咳嗽两声,然后把左手这样在鼻尖上擦三下,再在嘴唇上抹三下,我就明白你还爱着我,也好安了心。”

冯敬龙听过后哈哈大笑,“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吗?”

“就是小孩子的把戏,那你依不依人家?”

“依你,依你。”

“你做一遍我瞧瞧?”

冯敬龙果真干咳了两声,又学着白凤方才的手势一五一十照做了一遍,只笑得个不住,“你这句‘龙凤呈祥’自是嵌了咱们俩的名字,可摸一摸鼻尖和嘴唇,却有什么讲头没有?”

“你看你的鼻子生得这样高大,都说男人的鼻子生得大,那儿就生得大……”白凤伸臂圈住他脖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黏腻,渐成耳语,“我的心肝爷爷,人家还想和你‘龙、凤、呈、祥’……”

冯敬龙再一次笑出来,他笑着咳嗽了两声,重新拿左手在鼻尖和唇上各擦抹了三次,接着就翻起在白凤的身上。“你个小傻瓜。”

就在一刻钟之前,他刚刚从里到外探索过这个女人,而且将马上再一次这样做,可他对她仍旧是一窍不通。白凤才不是“小傻瓜”,从詹盛言所在的房间走回冯敬龙身边的那一段路还不足百步,但她已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无比精确地计算好了。

第一步,她得先叫冯敬龙自投罗网,她的网,就是她的床。她并不能声称自己对他是一眼动心,因为事实明摆着,随便哪个男人在郎艳独绝的詹盛言面前也不过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假如冯敬龙自己也了解这一点的话,就会对她的动机存疑。因此白凤采取了更为稳妥的做法:在他们间假造一个死者,就像在两道河岸间建造一座桥。第二步,是过河抽桥。毕竟一个男人在欲火焚身时真的不介意某件事,不代表真的他不介意某件事,比方说:做一个死人的替身。一旦上过床,白凤就要令冯敬龙确信,他的魅力已彻底将死者抹去,一举赢得了她的芳心。第三步,则是以退为进。她将消解掉冯敬龙所有的顾虑:她的存在只会带来利益和快乐,绝不会给他造成任何困扰。那么到最后,面对这样一个美艳、风情、痴心而又毫无所求的弱女子,男人又怎会忍心拒绝她仅有的一点儿愚蠢又可爱的心愿?

白凤扭动着翻起在上面,她把一对肥美的胸乳往冯敬龙的胸膛上揉擦着,俯下身朝他耳洞里吹着热气,呢哝着醉人的情话。她会令他比第一次还满足,欲望和心灵的双重满足。这样稀有的服务通常是收费很高的,但白凤允许冯敬龙先赊下这一笔账。她不无快意地想,当这个蠢蛋发现只能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支付他的嫖资时,希望他别觉得太惊讶。

直到东方发白,白凤才“恋恋不舍”地送别了冯敬龙。她又累又困,但她还不能睡。她回到槐花胡同怀雅堂,从房门后取出了一根荆条,“丽奴呢?”

丫鬟丽奴在睡梦中疼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女主人,而其手中那满带着倒刺的荆鞭正雨点一样地落下。丽奴不敢躲,只抱起头哭叫:“姑娘,怎么又打我?奴婢有什么错处,姑娘说出来再打也不迟。姑娘,姑娘你干吗打我呀!好好的你干吗又打我呀!”

白凤一向讨厌丽奴,就像她和詹盛言说的一样,她曾不止一次捉到这丫鬟妄图在她眼皮子底下引起尉迟度的注意,而且用的手法又难看又拙劣,挤弄着姿色平庸的脸蛋,捏起一条假惺惺的小鸡嗓子:“九千岁,您的酒杯又空了呢……”白凤毫不留情地抽打着,一鞭是一鞭。“你的错处?你的错处就是问得太多。哪儿来那么多‘干吗’?‘干吗’,‘干吗’,你问谁呢?我爱干吗就干吗,还要向你禀告不成?”

丽奴的惨呼加倍引起了白凤的厌憎,她一直打到了手腕酸痛才停下。“弄明白错在哪儿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丽奴满面是血地抽泣道,“奴婢再也不敢多嘴乱问了。”

“这就对了,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白凤抖了抖沾着衣料碎片和血珠子的荆条,俯去丽奴的耳边说了一番话,而后用左手在自己的鼻尖和嘴唇上各抹了三下,“记住了没有?”

“姑娘,干吗——”丽奴刚问出个头儿,立即自己咬死了嘴唇,把剩下的疑问吞进了肚子里,光拼命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那做一遍给我看。”

丽奴也伸出染着血道子的左手,颤抖着抹了抹鼻尖和嘴唇。

白凤提身而起,揉了揉丽奴已像蓬头鬼一般的脑袋,“这就对了。乖乖地听话,我才喜欢你。”

她翻身走出去,现在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等待着第三天的到来。

第三天,四个人——白凤、詹盛言、冯敬龙以及九千岁尉迟度,他们将筵开玳瑁,欢聚一堂,仿如在这三天内,谁也不曾和在座的某些人谋算在座的另一些人:第一天,詹盛言密会白凤,说他已向尉迟度发出了宴会的邀请,向冯敬龙发出了在宴会上一同刺杀尉迟度的邀请。第二天,悄然而至的是冯敬龙,他趴在白凤白花花的裸体上告诉她,他已向尉迟度揭露了詹盛言的密谋,而尉迟度果真将计就计地接受了邀约,并特许其携刀护卫。白凤则令冯敬龙对她发誓明日会由他出面叫她的条子,表面上是代九千岁安排侑酒之人,实则是为了——“詹府那饭厅后头有一个小花园,极清幽的,我早些过去,你也悄悄来和我见上一面。龙哥哥,好哥哥,我总得和你说上两句体己话,才能耐得住坐在另一个人身边哪……”抛出这番话的时候,白凤用两条大腿紧钳着冯敬龙,在他身下颠动着。而第三天的中午,她就按时接到了冯敬龙的局票。白凤有信心,凭她的姿容、胸脯、腰肢和双腿,以及她无与伦比的头脑,她能令任何男人对她俯首帖耳,起码在短短的三天内。至于第四天——白凤冷冷凝视着局票上冯敬龙亲笔所留的那一个“冯”字,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男人不会再有第四天了。

她面无表情地换上华服,珠光外露而宝气内含。“丽奴,让外头备轿。纱帽胡同,安国公府。”

府中,詹盛言和冯敬龙均已于外厅恭候着九千岁。尉迟度的人还没到,但已到处都是“他的人”:镇抚司的番役布满了厅堂的里里外外。

白凤与二人福了两福,寒暄几句后,冯敬龙便道:“九千岁总得两刻钟才到,干坐在这里怪闷的,我出去散散。”临出门前,他用眼角带了白凤一下,白凤便用眼角带了身后的丫鬟丽奴一下。只见过了一会儿,丽奴就不声不响地踅出了门外。又过了一会儿,白凤在众目睽睽下连唤几声“丽奴”,一次比一次声高,佯怒道:“这蹄子哪里去了?难不成像上一回在顺天会馆,趁我不注意就一个人藏起来打瞌睡?哼,瞧我寻她出来狠狠地教训一顿。盛公爷您不用拦,这丫头今儿非得长一长记性不可。你们都别跟着,我自个儿去去就来。”

她满面怒气地走下堂来,还有意向几个番役打问:“见着一个穿绿袄的丫头没有?”一行问,一行就绕过众多耳目,直插厅后的花园。她只身独往花畦深处,远远就瞧见冯敬龙与丽奴并立在几株老松下,秋风把他们低低的只言片语卷来她耳边:“你家姑娘约我在此处会面,怎的还不见来?”“姑娘说叫奴婢悄悄溜出来,她只假作来找奴婢,后脚就到,驸马爷少安毋躁。”“可都这么久了,不会被什么事儿绊住了脚吧?”“那错非是九千岁到了,可没听见动静……”

白凤屏住呼吸隐在花树后,直待听见从前头传来了一阵阵衣履飒沓,还有清路太监“吃——吃——”的喊声。她情知九千岁尉迟度的轿座已到,便折身沿原路而回。

仪轿落在滴水檐前,詹盛言已身着蟒服在轿前接迎。白凤排众直上,屈膝一礼,“千岁爷爷金安,妾有要事密禀。”她依着尉迟度的耳际唧唧哝哝说了一通,说得他脸色连番几变。正值此际,但见冯敬龙气喘吁吁地从后堂小跑而出,赶上前向尉迟度见礼。尉迟度却对他视若无睹,仅仅对白凤闷哼了一声道:“你先去,我就来。”

他周身满环着执刀卫士,一待白凤告退,便将其重新包围在中央。白凤眼见尉迟度消失在团团的甲衣后,似一只蚌合起了它的壳。他似乎和谁在里头小声商量着什么,白凤觑着这一个空子就向冯敬龙投目以顾,目光含幽带怨。他也满含着一目疑色,可眼睛刚一对上,白凤却又把眼睛迅速转开,仿佛爽约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对方一样。她明知这一副冷漠负气之态将使冯敬龙猜疑不定:方才久候她不至,是否有所误会?……白凤的目的就是要使他猜疑不定。

一场眉眼官司的工夫,丽奴也自廊下埋首蹑过来,显然是在冯敬龙的授意之下分头而回,白凤又故作恼恨地瞪了她一瞪。丽奴懵然不知所以,白唬得脚下一定。恰好尉迟度正由扈从中步出,也阴着脸朝那丫头一瞥,就拾级而上。詹盛言、冯敬龙趋奉左右,白凤亦步亦趋地跟上。

诸人鱼贯进入大厅,宴会正式开始。

先是正式参见叙礼,而后詹盛言就以主人身份将主客尉迟度与陪客冯敬龙延入花厅,大家脱去公服,换过了便衣,闲话吃茶。茶歇后,主菜才一道道送上来:海参、鲍翅、果子狸、猩猩唇……千奇百怪的动物的尸体,四面壁立着森严刀兵,最迟钝的人也会感到这一席华筵之下汹然涌动着厄兆。但愈如此,大家就愈是笑语连篇。白凤说了句什么,詹盛言和冯敬龙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独独尉迟度只稍稍扯了扯嘴角。他的话少得可怕,偶有一两句也含含糊糊,但他讲话的声音素来低哑,是喉咙曾在战场上受过伤所致,因此大家只当他喉疾发作,并不以为异,唯有白凤总觉得尉迟度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可能是由于她适才在他耳边禀告的那些话?任再有城府之人,听到了那些话也难免会深感不安。她自己也很不安,不无紧张地扫视着同桌而坐的三个男人,他们每一个都和她发生过关系,她在他们间织就了一张网,收网的时刻即将来临。

白凤朝尉迟度将罄的酒杯睃上了末一眼,便轻转起一把莺声道:“酒喝到这阵子也该歇歇,妾身给千岁爷吹一首曲子吧,解解腻。”

尉迟度还是心事重重的,单单“唔”了一声。白凤这便慢舒玉臂,自腕下的箫袋中取出了玉箫吹起来。不算长的一首曲子,她竟吹错了好几处,不过无所谓,在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根本没人关心她的曲子。

曲毕,她收回箫管,梳了梳自己的紫罗衣袖,“千岁爷可爱听?这曲子名叫《龙凤呈祥》。”

白凤把最后四字放慢了来说,开席至此,不管怎样谑笑也好,她就是绝不与冯敬龙稍作对视,此际却主动荡过眼波,好似一位与情郎赌气的少女终是软下了心肠,先向他送上烟迷雾锁的眼睛,其后就会送上甜腻的嘴唇、销魂的怀抱……冯敬龙果然一愣,脸上浮起了一层情欲的油光。然而白凤瞬时间又已别开了粉面,似乎漫不经心道:“好听又吉利不是?龙、凤、呈、祥。”

她的心怦怦乱跳着,在桌下伸出一只脚碰了碰尉迟度的脚尖。尉迟度正尽饮着杯中的残酒,蓦地里就放下了酒杯。白凤始终垂着眼,但她用余光看得个清清楚楚,也确定尉迟度看了个清清楚楚:冯敬龙恍若无事地干咳了两声,抬起左手,在鼻尖上擦了三下,嘴唇上擦了三下。

这一回,尉迟度同白凤一起把目光投向了立身在几名番役后的丽奴,这丫头好像被谁从背后猛推了一把似的走上前,由大桌旁一张摆放小食的梅花几上取过了一只青瓷酒壶,往尉迟度的杯中倒去,“千岁爷,您的杯子空了。”

丽奴曾千百次这样做,动作又熟练又自然。此刻,白凤是如此庆幸这丫头是个“爱发骚的小浪货”,这让她对自己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毫无愧疚。她等丽奴刚刚直起腰,就喝了一声道:“站住!这杯酒,你喝掉。”

一如白凤所料,丽奴的脸上泛起了迷惑之情,“我——?”

“不敢吗?”

“什么?”

“你给千岁爷斟的酒,你自己喝掉它。”白凤慢腾腾地立起身,慢腾腾地说。

丽奴的眼光更加慌乱,“姑娘……”

白凤端详着丽奴,眼见自己经年的积威瞬时间就使这蠢丫头陷入了畏惧之中——连瞎子都能看到的、呼之欲出的畏惧。这就够了。不带一丝怜悯,白凤一手端起那只才被注满的酒杯,另一手就捏起丽奴的两腮直灌而下,“是谁把这只酒壶放在茶几上?又是谁叫你把它送上来?你这贱婢,竟敢陷主子于不义,做出此等令人发指的罪行!好啊,你既为了男人连命都不要,我就成全你!”

一缕透明的液体像鳗鱼一样从杯口游进丽奴的嘴里,白凤直视其眼中所有的惶惑,继而就看到那一对瞳孔猛地扩大,迸射出夺人的精光,那是痛苦的恶光。

丽奴用两手在喉咙处乱挠着,还留有酒水亮痕的嘴角瞬间就被点点的血丝浸染。白凤松开手,让她自己倒下去。丽奴抽动了一会儿,七孔流血,当场气绝。

除了尉迟度,所有人都被骇得立身而起,番役们早已围拢而上。白凤后退了一步,颤声道:“千岁爷爷,还好您有诸神护佑、百灵相助,才叫妾身窥见了这两个人之间的肮脏毒计!”

“白凤姑娘,你说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白凤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问话的是詹盛言,正如同他们俩商定的那样,一个字也不差——他们俩早就私下里商定了每个字、每句话、每一个表情。詹盛言俊美的脸孔整个纠结在一起,白凤也紧跟着显露出一种交织着愤慨与蔑视的神情,冷笑了一声道:“盛公爷,您还被蒙在鼓里呢!才开席前丽奴不是莫名消失了一阵?我还当这贱婢钻沙躲懒,摁不住火气出去逮她,结果却在后头花园里撞见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先只怕是些不伶不俐的事儿,因此一时没上前,光在一旁偷听,却听见这两人间不光有奸情,而且竟在那里计议着毒鸩九千岁!”

“什么?”詹盛言洁白的脸容因惊怒而起了两块红斑,“居然有人胆敢在我府中下毒!”

“岂止是‘在您府中’?我听那男人的意思,他其实早已在九千岁面前构陷于您,说您即将在席间着人行刺,而趁一干护卫全神提防刺客时,他就叫这死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地端上毒酒,回头再叫她一口咬死我,说那酒是我暗指她送的,她也不知里头下了毒。若非我碰巧勘破了这一场密谋,此时遭难的就是九千岁,而公爷和我也免不了落一个奸夫淫妇合谋的罪名!真正的主使者便可全身而退。凭丽奴那核桃大的脑仁子,打死她也想不出这般诡计,全是被那奸夫的花言巧语哄晕了头。哈,那人可真是好辣的手段、好狠的心肠哪!”

“你说的那人是——”终于,似将一张罗网撒向猎物,詹盛言把目光撒向了冯敬龙。他的目光中有着假作的恍然大悟,也有着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费解与愤恨。他紧攥着两拳向前两步,“是你?真是你?不!”

白凤从旁凛凛道:“公爷,论起这一宴,您是主,九千岁是宾,哪个叫我的条子都说得通,却怎么写条子的偏偏是一个不相干的陪客?还不就为了他须得和我那死丫头勾结作案?!您若还不信,就摸一摸驸马爷的胸口,我才没听错的话,他贴肉还藏着一把匕首。开席前,咱们所有人可全被搜过身,要不是他之前就诬告您意图行刺,九千岁怎肯许他以护卫之名暗藏武器?而一旦九千岁着了道儿,他就又可以装成一副难抑激愤的样子将您一刀穿心,好落一个死无对证!”

冯敬龙大梦初醒一般,脸色惨青地瞪视着白凤,好似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曾与他如蛇缠绵的情妇怎会在冷不防之间就亮出了致命的毒牙。他浑身打战地转向尉迟度,“九千岁,她,这女人她诬陷我,我没有,不是我……”

“就是你!”白凤嗓音清厉,毫不留情地将其打断,“我听得真真的,你对丽奴说:‘酒我已备好了,一只青瓷酒壶,放在梅花几上,你只消听我干咳两声,看我做出这个手势,便端酒上前送给九千岁。’”她这几句话说得很熟练,三天前那一个乾坤动乱的黑夜,她曾把脸俯到丽奴被荆鞭抽打得血迹斑斑的小脸旁对她说过一席话,末尾的几句几乎一模一样。她对她说:“……酒我已备好了,一只青瓷酒壶,放在梅花几上。你只消盯紧冯敬龙,听他干咳两声,看他做出这个手势,便端酒上前送给九千岁。”

如同那一夜在丽奴面前,白凤在冯敬龙面前、在这座厅堂里的所有人面前抬起了左手,指尖碰了碰鼻尖,又在嘴唇上抹一抹。冯敬龙呆瞪着白凤放下手,对着他扬起幽冷的双眸,“才我也瞧得真真的,你一做出这个手势,丽奴便把毒酒端了上来——九千岁也瞧得真真的。”

“不是的!不是的!”冯敬龙乍然间汗如雨下,却不自觉地仍旧把手在那奇大无比的鼻子上乱擦着,“不是这样的!九千岁别信这个女人!刺客不是我,是詹盛言,是他,是他和这女人狼狈为奸,他们合起伙诬陷我!九千岁,不关我的事,那女人和我说,只要她一提龙——”

白凤无从得知冯敬龙最后一刻的心情,她猜他已差不多悟出了事情的原委,只要再多一点儿时间,他就能够驱散最初的震骇,为自己组织起一篇清晰有力的辩白之词。幸好,他半点儿时间也不剩了。

詹盛言动作迅猛地摸出了冯敬龙私藏的匕首,把刀尖对着他胸口一捣直入,刀子落下去的声音像是一脚踩入了水坑。“冯敬龙你这贼子,亏我还视你为朋友,我詹盛言哪里亏欠你,你竟这样子图谋我!这样子的黑心黑肠,不要也罢!”

尉迟度说了声“慢着”,但那刀早已一拖而下,冯敬龙的心腹被整个剖开,血如泉涌,肠肚乱流。侍卫们架开詹盛言,他两眼里暴突着血丝,仿似被刀扎穿的是他自个儿。白凤简直有冲动和他抱慰在一起,边亲吻边说:没事儿了,冯敬龙和丽奴都死了,死人不会说话,没事儿了。

她确信没事儿了,她听见冯敬龙“咕咚”一声栽倒在地面,喉咙里发出黏滞的吐息,她甚至感到那濒死之人正将一双眼直直瞪着她,饱含在眼底的激烈情绪如同铁钩子一样在拉扯她。但白凤根本不为所动,连眼角都不向血泊里的冯敬龙抬一抬,而只抬脚走到了尉迟度身畔,坐下来偎向他,“千岁爷爷,姓冯的丧心病狂,不仅企图谋害您,还要嫁祸给盛公爷和我,其心思之恶毒,处以凌迟大罪也不为过,这一死倒便宜了他。”

她把自己的手抚着尉迟度的手,他却忽然一下子将手掌抽走。白凤一怔,仿佛是一霎之间,所有的人和物都从她这里被抽走——嗡嗡的低语声变为死寂,番役们纷纷躬身退缩,就连被两三个番役架在中间的詹盛言也朝后跌退着,表情好似是活见了鬼。

顺着詹盛言骇异的目光,白凤扭回了头去。一瞧之下,她吓得直蹦起来,却有一双手掌,一双温热而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两肩,把她牢牢摁定在椅上。这双手白凤很熟悉,她也很熟悉这个默然无息走来她背后的人,尽管他身套镇抚司的罩甲,下颌还蓄着一把浓须,但那耸立的鼻梁和下沉的鼻端、那黑森森的肤色与神情,毫无疑问是——尉迟度。

白凤难以置信地再度把目光投向了和她并坐的那个人,那个人也长着尉迟度的脸,但那脸上此刻拘谨而卑微的神气却已不再属于尉迟度。白凤又仰起头回望去,她身后的尉迟度将一手一动不动地停在她肩上,另一手抬起来,揭去了嘴巴四周的假须,抛落在地。

没有人不懂这无声的命令,番役们碎步后移,裹着詹盛言一同退出,连桌旁的那个“尉迟度”也起身而去。厅内只剩下白凤与尉迟度,冯敬龙余温尚存的尸体瞪着空洞的眼仁望向他们。

白凤自知自己的脸色不会比一个死人好看到哪儿去,她就那么空仰着一张失措震惊的脸,尉迟度则从上俯着她淡淡道:“满朝的叛逆余孽尚未肃清,防患于未然而已。”

白凤平复了一下心境道:“千岁爷爷英明远见,乱局中步步谨慎原是应有之理。只是那替身的相貌身材怎竟与爷爷酷肖至此,简直像孪生兄弟一般?”

“咱家记得你提过,你曾有一位孪生姐姐。凑巧,咱家也有一位孪生哥哥。上半年,咱家才把他接入宫中培训为替身。咱家和他并不是‘孪生兄弟一般’,而就是‘孪生兄弟’。”

“那是千岁爷的孪生兄弟?”白凤讶然道,她才与那替身贴肤近语,瞧得确切无比,该人干净得连毛孔都不见的下巴颏绝非任何剃刀的杰作,除非——“他也是个……”她一下咬住了舌尖。

“阉人,”尉迟度却毫不介意,仅点了点眼皮,“我叫人把他给阉了,否则,细瞧起终究有破绽。”

白凤一向了解尉迟度的诡诈,但从前只使得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同类的亲近。这是头一次,她对他的诡诈感到恐惧。这个人阉掉了自己的孪生哥哥,只为造一个挡刀、挡枪、挡毒酒的替死鬼;就是说假如今天詹盛言当真孤注一掷当席行刺,即便成功,被刺死的也不过是替身,真正的尉迟度就会像这样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再命人处死詹盛言。

仿似嗅出了她内心的胆怯一般,尉迟度的语调骤变得尖刻,“不过,纵使如此小心防范,也是外贼好捉,家贼难防。依咱家看,今日之事另有内情。”

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白凤浑身一软。她业已被全盘看穿:她对詹盛言的真情、她对冯敬龙的谎言、她的雕虫小技与她的班门弄斧……她摇摇欲坠滑下了座位,伏跪在上方那一道黑暗的注视下。“千岁爷,请您明鉴,今日之事全都是贱妾……贱妾罪该万死……”就在她一面说,一面疾思着该怎样洗清詹盛言,将所有的罪名一己托起时——

“你何罪之有?”尉迟度托起了她,他的手掌是如此有力,不由得白凤就歪在他怀里。他俯下头颅,受过伤的声带发出沙沙的低声:“若非你,冯敬龙的奸计便已得逞。只詹盛言一向与他过从甚密,刚才又急于杀他灭口,你说这一回行刺与姓詹的完全无关,咱家却不能尽信。凤儿,有件事拜托你。”

尉迟度的指尖滑过她耳边,白凤尽力不去听耳鼓里回涌的血潮声,只抖索着亮出一个犹带惶惶然的微笑,“千岁爷说笑话,有什么吩咐,贱妾在这儿听着呢。”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眼,就挨着她说起来。

伴着尉迟度的话,白凤的眼睛慢慢地张大,“千岁爷,您叫我‘拉拢’盛公爷的意思是——?”

“就是那个意思,”尉迟度自鼻中喷出一声短短的凉气,把两眼望着别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但当年京师保卫战,詹盛言曾在乱军中舍命救过咱家,所以咱家也不愿随随便便将其斩除。但他这个人善于治军,且运兵如神,一旦丢掉手里的酒杯,重提战刀,后果不堪设想。他自己也明白咱家对他不放心,因此才避走边关,这趟回京却不知用意何在。咱家已有打算,马上破格赏食他‘亲王双俸’,再在宛平县加拨一百顷最好的土地给他做‘子粒田’[25],但只他安守富贵,咱家绝不会为难他,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虽你们两家曾有过旧怨,但今日你就算救了他性命,你若有意亲近,他断不好推拒,倘或还有所保留,你竟不妨和他挑明,说你就是咱家遣去他身边的一个‘坐探’,但你贪爱他翩翩姿容,嫌弃咱家是个六根不全的身子,倒对他动了心,待咱家却不过假意敷衍,他不肯接受你,咱家迟早还会另派别人去,反不如有你替他在咱家这面儿周旋。约莫就是这么个套儿,你瞧着办,务必使他对你卸下心防,你再好好地替我监视他一言一行。”

仿若内心中最隐秘的一幕被揭开,白凤面滚耳热,嗫嚅道:“这,却怕是不妥……”

“怎么?难道你真会爱上他,背叛咱家不成?”

白凤忙扯起了连篇的鬼话应道:“千岁爷,您怎可自贬至此,和那酒疯子相提并论!您是上对圣主托付之重,下慰臣民仰望之殷,活活的星宿下凡;那酒疯子就只会扎在马尿窝里头浑喝,他就再托上三生也比不上您一截小指头呀。何况您待贱妾恩重如山,贱妾就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亦所甘愿,怎敢动一点儿对不起千岁爷的心思?只不过千岁爷这一条‘美人计’不免要贱妾把身子赔给那姓詹的,贱妾虽是不值一提的微贱之躯,但一直以来蒙千岁爷的恩眷,又岂敢轻付与他人?倒不要叫千岁爷和贱妾之间生出了嫌隙。”

尉迟度把指端停在白凤耳下,托住了一只摆荡不定的双龙抢珠金坠子,“咱家与你,哪里是普通男女皮肉苟合的关系?不管你身子给谁,只一颗心向着咱家,那就不会有分毫嫌隙。”

他略微挑高了眉梢,这是等候回应的神情。白凤把万种急思在心头一滚,就退后了两步跪倒,“贱妾但凭九千岁差遣。”

“起来,”她听见他说,他再一次亲手扶起她,目光里几乎积蓄起一抹柔情,“凤儿,咱家将你视为满世草芥里的一株仙穂,本来绝不许他人稍作染指,但事出无奈,还望你体谅。除了咱家外,你再添一位客人吧。”

他停顿了半刻,忽又摇摇头,“咱家不愿和詹盛言一样,只是你的‘客人’。这样好了,你是个无父母可倚靠的孤儿,咱家就给你一个终身倚靠,你才知你在咱家这里的分量。听着,今日起,司礼监掌印尉迟度收认怀雅堂倌人白凤为义女。”

白凤怔住,恍若是头顶上打了一个闪。这个一来到世上就被遗弃在街角的弃儿眼见命运改变了心意,重新将她收回怀抱。

“一直到今天再想起,我都不敢相信上天竟有这样的运气来待我;九千岁居然亲口给我和二爷过了明路,原是千刀万剐的死罪却成了受赏的功名。”潺潺的雨声自耳畔流过,白凤见镜中的倒影竟已是宝髻高梳、鬓挑乌云,这才知自己发了许久的迷怔,禁不住笑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四年以来,每回九千岁和我问起盛公爷的动向,我明知二爷对他颇多腹诽,却得编出各种瞎话来,说二爷对他忠心耿耿、诚惶诚恐,省得他起意谋害二爷。前怕狼后怕虎,心里头就没片刻的清净。”

这就传来“扑哧”一声,只见憨奴含着笑,从妆匣里拣了两支花钗从后比画着,“才一提二爷,就自个儿坐在这儿发傻,一开口又是他!说过来说过去,反正绕不开。”

白凤也斜瞥着眼一笑,“我这一片心可全系在二爷身上了,二爷他——”

“二爷他的一片心也全系在姑娘身上了呀!二爷今年也三十四了,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公侯贵戚,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可二爷非但没有娶妻纳妾,做的倌人也只有姑娘你一个,对姑娘还不好吗?”

“我不是说他对我不好,只我们间老像是隔着什么。”

“姑娘指的是——”憨奴把一手的食指屈起,做一个“九”字一晃,“我也觉出来了。九千岁见姑娘,没一次不对二爷问东问西的,二爷却从不向姑娘问起九千岁一个字,有时候姑娘无意间提起九千岁,二爷也马上岔开话。他肯定在吃九千岁的醋。”

“吃醋我倒不怕,反正我对他怎么样,他心中有数。我担心的不是九千岁。”

“那还有谁呢?”

“照我觉着,是个女人。”

憨奴的手中正持着一朵珠花为白凤插戴,不由就悬在半空,诧异道:“女人?除了姑娘你,二爷哪儿还有别的女人?!”

“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呢,昨儿半夜里二爷说梦话了,叫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没听真,但仿佛就是‘书影’什么的,不会惦记上了那姓祝的小丫头吧。”

“昨儿个二爷还没见过那丫头呢,不过从赵大人嘴里听了个名字罢了,怎会挂在心上?姑娘准听错了。”

“也对,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呵,你看今儿那小丫头,梨花带雨,对着二爷一口一个‘詹叔叔’,叫得我都心颤。这等小狐媚子,我可不能叫她太受用!”白凤挡开了憨奴手里另一支金珠曼丽的小插,“成了,就这样吧,不必如何妆扮了。来人说,九千岁今夜还要通宵接见臣僚,无须我在他那儿过夜,只伺候过晚饭就行。”

憨奴面上一喜,“只伺候吃饭?那可太好了。”

白凤自个儿把手伸入妆匣,在一只装有各色耳环的格子里来回拨拉着,手势之粗鲁就仿似那一堆珍奇的宝石只不过是玻璃珠子。“说吃饭,哪一回不请我尝点儿别的新鲜?”

憨奴的脸色立即转为青白,“那,姑娘还是逃不过一茬活罪……”

白凤的手指顿在一对藏蜂血珀的坠子上,她徐徐用指尖将其拈起,双目凝视着被结晶于透明胶质中的一对小蜂儿,“放心吧,但只我想着二爷,我的心就被裹起来了,什么也伤不着我。”她把指甲在耳坠上轻轻一弹,就选定了这一对。

她解开了梳头的青布,露出了纹彩辉煌的绣服,“轿子备好了?”

“早在外头等着了。”憨奴一开门,数个丫头老妈子就一拥而上,拿伞的拿伞,抱衣的抱衣。

白凤走到廊外,瞥了一眼串串彩灯后的雨影,皱一皱眉心,“这雨可真腻人,说来就来,还没个完。”

满楼淅沥之声渐起渐落。夜雨初停,残更便成清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