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现在我想起来
何塞和奥古斯蒂娜先天患甲状腺肿,村里人亲切地称他们为堂·切佩和蒂娜女孩。两人用玉米籽算我的年龄,从左到右一颗一颗地加,像是祖先们在数石头上记录年代的圈圈点点。数年岁是件忧伤的事。我的年龄让他们忧愁。
蒂娜女孩说:“野百合巫术的影响剥夺了我的时间意识,只知道一天连着一天,一年连着一年。野百合是一棵睡眼惺忪的小树,摧毁时间的进程。在它的作用下,我到了王国老祭司埋葬酋长的境地。”
堂·切佩说:“我听过一只绿眉翠鴗在圆月下歌唱,它的啼啭像蜜汁一样朝我滴落下来,直到将我变得英俊、透明。阳光对我视而不见,日子避开我匆匆而过。为了将我的生命延至永生,在绿眉翠鴗巫术的作用下,我到了透明的境地。”
“的确。”我最后说道,“四月的一个早晨,我告别您二老去森林里捕捉鹿和鸽子。现在我想起来,当初您俩与现在一样,已有一百岁。两位亘古未变,是石头上没有年岁的灵魂,是田园里永不衰老的土地。我早早离开村子,天亮时已在赶路的马队中。我看见水与蜜混合的朝霞和牲畜呼出的白色气息。小嘲鸫们在枫香树间歌唱,马鞭草花含苞待放。”
我走进森林,在树下继续前行,如同置身于一场族长游行中。枝叶背后,地平线清晰可见,透出金子的光亮和玻璃窗的五彩斑斓。红衣主教[39]如同圣灵的火舌[40],苍穹渐渐映入我的眼帘。那时的我原始、野蛮、稚嫩,人们叫我“金皮”[41]。我的家是老猎人的收容所。他们逗留期间,若交谈起来,会讲听来的故事。墙上挂着皮、角和武器。厅堂里,金发猎人和被猎狗追逐的动物画像装裱在黑框里。孩提的我在那些画中发现,受伤的鹿很像圣塞瓦斯蒂安[42]。
森林深处,树丛遮住了道路。树木倒下来,如同苍蝇落入凄凄荒草间的蜘蛛网。每走一步,机灵的野兔都在回声中跳跃、奔跑、飞腾。树影昏暗,柔情深深:鸽子的轻昵、丛林狼的嚎叫、麋鹿的赛跑、美洲豹的穿行、苍鹰的飞翔;我的脚步声惊动了来自大海的流浪族群[43]的回声。这里是他们放声歌唱的地方,这里是他们生命伊始的地方。他们灵魂在手,开始生活。月亮快要出来了,他们在阳光、空气和土地间跟着眼泪的节拍舞动。这里,番荔枝树下;这里,灯笼果花上……
他们边跳边唱:
“万岁!啊,创造者!啊,缔造者![44]你们看,你们听。你们!不要将我们抛弃,不要将我们遗忘。啊,神灵们!在天上,在地上。天空的灵魂,大地的灵魂。当白昼来临,当黎明显现,请赐予我们子孙、赐予我们后代吧。愿万物发芽。愿黎明到来。愿你们赐予我们千千万万的绿色道路和小径。愿部落平静,非常平静。愿部落完美,非常完美。愿你们赐予我们美满的生活和生命。啊!巨人尊者,闪电的划痕,闪电的光芒;智者的足迹,智者的光辉,雀鹰,巫师尊者,统治者,天空的强者,生殖者,孕育者,古老的秘密,古老的隐者,白昼的祖母,黎明的祖母!……”
“愿万物发芽,愿黎明到来!”
他们边跳边唱……
“万岁,白昼的美人,超群的大师,天与地的灵魂,黄与绿的施舍者,儿女的馈赠者!你们回到我们身边,传播绿与黄[45],赋予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子孙以生命吧!愿他们成为孕育者,愿诞生出你们的保护者、你们的滋养者,在大路、在小道、在河边、在悬崖,在树下、在藤蔓里向你们祈求!请你们赐予他们儿女!愿厄运和不幸消失!愿谎言不要来到他们身边!愿他们不会跌倒,不会受伤,不被撕扯,不被火烧!愿他们上坡、下坡都不会摔倒!愿艰难险阻不要来到他们身边!请你们赐予他们绿色的大道与小径!愿你们的能力、你们的巫术让厄运和不幸不再发生!愿你们的保护者、滋养者能在你们的嘴儿与面庞前生活得美好!啊,天与地的灵魂!啊,包围的力量!啊,雨水与火山,在天,在地,在四角,在四端。此刻,黎明存;此刻,部落存。啊,神灵们!”
他们边跳边唱……
暮霭沉沉,血液在树干间流淌,纤细的潮红漂净了青蛙的眼眸。森林化成一团,柔韧、松软、无筋骨,起伏似枫香树和柠檬叶香味的卷发。
癫狂之夜。豺狼的心在树冠上歌唱。一位男神祇到每朵花中侵犯一位处女。风的舌头舔着荨麻。枝叶扶疏,翩翩起舞。看不见星星、天空和道路。巴旦杏树的浓情蜜意下,泥土闻起来有女人肉体的芳香。
癫狂之夜。寂静代替了声响,沙漠接替了海洋。树影下,感官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听见脚夫、马林巴[46]、洪钟和石街上驰骋的骑兵的声音;我看见火山炉内的电光石火、灯塔、风暴、火焰和星星;我感觉像一个恶贼被绑在了铁十字架上;我的鼻子里充溢着火药、抹布和平锅构成的家的味道。寂静代替了声响,沙漠接替了海洋。癫狂之夜。黑暗中,一切荡然无存。黑暗中,一切荡然无存。黑暗中,一切荡然无存……
我一手抓住另一只手,跟着一阵叫喊声的元音节拍“啊——唉——咿——哦——呜!”和蟋蟀“啊——唉——咿——哦——呜!”的单调拍子跳起舞来。
“啊——唉——咿——哦——呜!”更轻了!“啊——唉——咿——哦——呜!”更轻了!无影无踪!单脚跳舞的我不见了!“啊——唉——咿——哦——呜!”更轻了!“呜——哦——咿——唉——啊!”更轻了!“咯喱——咯喱!”更轻了!我的右手拖住我的左手,直至将我一分为二——“啊——唉——咿——哦——呜!”,好让我接着跳舞——“呜——哦——咿——唉——啊!”——我从中间分离——“啊——唉——咿——哦——呜!”但仍是手握着手——“咯喱……咯喱!”
两位甲肿之人一动不动地聆听我的故事,像装进教堂壁龛里的灰泥圣人一样一言不发。
“我如疯子一般跳着舞,无意间踏上一条黑色的路[47]。有幽灵说:‘这条是国王之路,谁走这条路谁就是国王!’我看见身后是绿色的路,右边是红色的路,左边是白色的路。四条路交会于西巴尔巴前。
四条路将我困住,毫无方向;我扪心自问后便停了下来,一边等待晨曦,一边带着疲倦和困意哭泣。
黑暗中渐渐出现奇异而荒诞的影像:眼、手、胃、颌。好几代人蜕下皮来将丛林套住。我竟发现自己厕身于一片人树之林:石头看,树叶谈,河水笑;太阳、月亮、星星、天空和大地随着自己的意志运动。
道路蜿蜒盘旋。远方的景致清晰可见,神秘而哀伤,恰似一只脱去手套的手。浓密的苔藓给木棉的树干穿上了防护衣。最高的栎树将兰花捧上云霄,落日刚强暴了云朵,染红了一片。铁丝草伪装成一场翡翠雨,落在椰树肥厚的衣领中。松树由浪漫女子的睫毛做成。
道路向反方向——与天的四极相反——消失后,黑暗卷土重来,冲散万物,将它们卷入昏暗的漩涡,直至化为粉末、无形、幻影。
癫狂之夜。月亮虎、黑夜虎和甜笑虎来争夺我的生命。猫头鹰一落下翅膀,它们就发动攻势;但那时的它们张牙舞爪,企图撕扯神的影像(当时的我就是神的影像)。午夜向我的脚席卷而来,蜿蜒的道路散开成四色蛇[48],枝叶攀上我柔软而温暖表皮上的那条路来抚慰鳞片上冰冷的伤痕。黑蛇抚摸我的头发,直至欣然入睡,如同雌性对待雄性;白蛇缠住我的额头;绿蛇用格查尔[49]羽毛遮住我的双脚;红蛇赋予我神圣的器官……
“首领的装扮!首领的装扮!……”两个大脖子病人叫喊着。我安抚他们后继续讲下去。
“我在成千上万的蛇环中孤立无援,变得邪念重重,僵硬笨拙。我产生了性苦闷,感觉肌体生出了根。夜色如墨,河水拍打山石。山那头,神灵时而变为疯狂的牙医,用风之手将树连根拔起。”
癫狂之夜!枝叶扶疏,翩翩起舞!圣栎树林在乌云下你追我赶,甩开露水的样子真像松散的骑兵。枝叶扶疏,翩翩起舞!癫狂之夜!我的根生长开来,在地心力的刺激下长出分支。我钻进颅骨和城市,带着根思忖、感受、追忆,当充盈神灵脑袋的不是风儿、血液、灵魂,也非空气中的以太时,该如何迁徙。
“首领的装扮!首领的装扮!”
“我铁青的脸色(金皮)沿着不计其数、不知其名的根浮现开来,那是从我的眼睛、黑眼圈以及无始无终的生命里分馏而出的沥青。”
“首领的装扮!”
“然后……”我疲惫地结尾道,“子民听得见我,子民拥有着我,子民看得到我……”
我钻得越深,我的心就越痛!
但现在我想起来,我是来听你们讲危地马拉传说的,你们石头般沉默,像是被老鼠咬了舌头,在我这儿可行不通……
向晚的神色如被虐的野兽,精疲力竭。店里已黑下来,香料味四溢,苍蝇飞舞,扰乱了筛箩的节拍。透过屋顶稻草的光线拉长了砖墙上的纸鹤。
“盲人用狗的眼睛看路……”堂·切佩总结道。
“翅膀是将我们绑上天空的链条……”蒂娜女孩总结道。
谈话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