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新潟县立图书馆的藏书丰富,在日本海沿岸也是屈指可数。春雄趁到新潟市出差,去了县立图书馆以及县内知名的书店,但并没有找到新的线索。虽然没能回答川上的问题,但此事激发了春雄对朱鹮的兴趣。
他惦记当年那块标志桩,于是去了加茂湖。标志桩竟然还在!虽然已倾斜,发黑,但的确就是儿时看到过的那个牌子。
调查朱鹮,查书看来行不通,春雄转而开始四处打听。问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养父。
“朱鹮?哦,你是说Do吧?”
养父长期务农,想必应该见过朱鹮一两次。不曾想,提起这个Do,养父知道的远远超出春雄的想象。
“我小时候,田埂上Do多了去了。怕它们踩坏秧苗,小孩专门负责赶它们走。在放学路上,我还想过拿外套去套住一只呢。”
“那么常见吗?”
“嗯。而且,晚霞里的Do,真是漂亮。”养父抄起手,很是感慨。不过,马上脸色一沉:“说起来,现在可完全见不着了。”
凡是跟朱鹮沾边的人,春雄都托人引荐,逐一请教。通过可一,他认识了一位叫后藤四三九的故老。后藤家住两津町旁的新穗村,与可一的父亲贤吉(1934年卒)都曾为朱鹮奔走。
骑车到新穗村需要两小时,虽然辛苦,但春雄收获颇丰。首先让他感到吃惊的是,直到明治中期,朱鹮竟是一种食材。不是烤或蒸,而是将朱鹮肉和葱、牛蒡、芋头一起放锅里炖,这道菜叫“朱鹮汤”。因为朱鹮肉会把汤染成血红色,所以这汤在见光的地方难以下咽,于是“朱鹮汤”也被叫作“暗夜锅”。
比起家鸡和绿雉肉,朱鹮肉脂肪少,口感硬,绝对称不上美味,之所以上了餐桌,是因为迷信:“生完小孩,朱鹮肉有助于恢复体力”;“治疗血液病最好的药”;“怕冷的人喝这个管用”,等等。
此外,还有人爱把它们的羽毛捆起来,做成掸子,供茶道或佛坛清洁之用。
“那时候,在两津和新穗,朱鹮就挂在店门口。一只绿雉三十钱,一只朱鹮一元二十钱到二元,四倍多呢。钉子从朱鹮嘴里钉进去,就这么挂着卖。”
听着后藤的讲述,春雄心想,绿雉的四倍可是个好价钱。明治初期田埂上那么多的朱鹮,数量减少原来是因为滥捕。
后藤接着讲:“滥捕并非佐渡一地,全国如此。于是,大正时代末期,大家都认为朱鹮已经从日本消失了。就在那个时候,被称为日本生物分类学始祖的东京帝国大学的饭岛魁,提出‘朱鹮绝种’,并写入当时的高中博物学教科书。”
后藤翻开史料给春雄看。
不知是否受到饭岛魁的影响,1925年12月发行的新潟县博物志《新潟县天产志》指出,由于滥捕,朱鹮、白鹭等生物已从包括佐渡在内的整个新潟县消失。在佐渡,也有了“曾经朱鹮曾经汤”的说法。
不过,年号自大正改为昭和后不久,“佐渡尚存朱鹮”的声音震惊学界。
事情发端于1926年8月,福冈县久留米初中校长、动物学家川口孙治郎在访问佐渡期间,获悉佐渡有朱鹮栖息,将此事发布。彼时,接待川口的正是可一的父亲贤吉。他得知川口来佐渡调查朱鹮,非常热情地告诉他自己居住的和木村还有朱鹮,并主动请缨,给他带路。贤吉带川口去了与两津相邻的国中平原,以及背靠小佐渡山脉的新穗村,并将后藤引荐给他。谈及朱鹮减少,后藤告诉川口,在新穗村的深山里还有朱鹮。
访问期间,受低气压影响,风雨交加,川口并没能在野外目击到朱鹮,但他将朱鹮尚存一事向学会做了报告。
新潟县闻讯,决意要找到这种珍贵的鸟。1927年6月,佐渡支厅向岛民悬赏征集关于朱鹮的消息,包括栖息地、飞行及发现时间,但未收到确切的报告。
1930年6月,佐渡的一场对话引发外界对朱鹮生死的广泛关注。《东京日日新闻》(现《每日新闻》)与两津的同新闻取次分社在两津小学,举办了一场“各地魅力座谈会”。这是《东京日日新闻》的一个连载栏目,通过集合地方的有识之士开展座谈,将当地的魅力介绍给全国读者。佐渡有四人入选,其中就有贤吉和后藤。
佐渡曾是世阿弥、日莲圣人、顺德天皇、京极为兼等诸多名人的流放地,故佐渡历史文化遗迹众多。并且,佐渡支厅刚刚设立了佐渡观光协会办事处。记者将佐渡定位为旅游景点,准备从佐渡民谣、佐渡金矿等人尽皆知的话题聊到当地的特色美食。不料,朱鹮却成了中心话题。
贤吉先提到朱鹮,后藤紧接着说道,新穗村的山里还有朱鹮。由于是亲眼所见,后藤语气坚定。他还聊起了“暗夜锅”和儿时关于朱鹮的记忆,以及朱鹮锐减的情况。
这篇报道先是刊登在《东京日日新闻》新潟版上,引起新潟县内巨大反响,继而在全国版刊出,广受关注。不过,学界对此将信将疑。
1932年5月,和木村的一名农夫在山中务农时看到一只朱鹮飞过。他赶紧下山告诉贤吉和可一。据称,朱鹮衔着一根超过自身体长的树枝。贤吉判断,它正在筑巢,雏鸟预计在3月中旬到6月间出生。那么,和木的某个地方,一定有朱鹮的巢。于是,他们动员十名和木的青年寻找鸟巢。最终,有人穿过梯田,登上山,在离村落约四公里的一处松林里找到。当时并不清楚朱鹮筑巢的方法,看上去是由收集来的枯枝和稻草所筑。巢直径约六十厘米,筑在离地十米高的松树枝上。
巢内有一只朱鹮,抱着卵,估计是雌鸟;巢上方的树枝上站着一只,正在警戒,想必是雄鸟。贤吉通知佐渡支厅和新潟县保安课,保安课向农林省汇报。5月末,贤吉和可一带着农林省派来的调查员前往松林,发现那棵松树上已无鸟巢。众人连忙寻找,发现巢掉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几天前的暴风雨,把巢给吹掉了。巢里有两颗卵,可惜,都碎了。我们给巢画草图的时候,两只朱鹮一直在上空盘旋,像是在哀悼曾经的家和孩子。”
当时的情形,可一历历在目。一名调查员拾起地上的碎壳,将卵复原。朱鹮卵呈青绿色,整个表面散布着浅灰色和茶褐色的斑纹。这是朱鹮卵首次被发现。可一把一张黑白照片拿给春雄看。
8月,农林省再次派调查员,前来拍摄朱鹮的照片。调查员在和木村成功拍到天空中的两只朱鹮,这成为世界上第一张朱鹮的照片。
农林省决定保护朱鹮,严禁捕猎。12月,在人流密集的两津港附近和加茂湖周围等岛上36处设立了“保护朱鹮”字样的标志桩。
1933年5月,新穗村一名在山中采香菇的农夫,目睹一只朱鹮降落到一棵栗树上。这棵栗树直径八十厘米,树龄过百年。朱鹮停在一根弯曲的粗枝的分叉处。
在这棵树离地六米多高的树枝上,有一个鸟巢。站在地势高些的地方,能看见里面有两只雏鸟和一颗卵。停到树枝上那只,估计是亲鸟。此事经保安课上报农林省,农林省继去年之后,再次派来调查员。
调查员先是拍摄了亲鸟在巢内的照片,然后,趁亲鸟离开,他赶紧爬上树,观察鸟巢的情况。巢呈椭圆形,筑在粗枝和细枝的正中间。巢由枯枝编成,内铺落叶,长直径七十五厘米,短直径五十五厘米,深约三四厘米。如农夫所言,里面有两只可爱的雏鸟,已经长出冠羽和浅粉色的翅膀。
雏鸟尚不会飞。其中一只不知是被调查员吓到还是脚滑,从巢里跌落。调查员赶紧下树,此时,两只亲鸟赶到。
“亲鸟在一旁不停鸣叫,像是在鼓励孩子。”
后藤不禁动容。这只雏鸟最终没能站起来。调查员把它带走,立刻测量。重约一点六千克,瞳孔黑色,虹膜茶褐色。这是第一例关于巢内朱鹮的报告。
1934年,基于极少的生态报告,农林省将朱鹮指定为“天然纪念物”。
了解了这许多佐渡朱鹮的历史,春雄与可一、后藤的对话也变得轻松起来。
“我对朱鹮可谓一无所知。贤吉老先生关注朱鹮多年,但他儿子却打电话向我请教,这不搞颠倒了吗?”听了春雄的话,可一和后藤都乐了。
春雄的老家羽吉离和木大约六公里。从地理位置上看,说不定他小时候见过朱鹮在空中飞过。然而,那时候他的心思都在小型鸟身上,才会连标志桩上“朱鷺”二字怎么念都不知道。
从这点也能看出,朱鹮的保护存在问题。首先,对民众的启蒙不够。不识“朱鷺”二字,错不在春雄。因为关于保护朱鹮,学校不曾讲,基层政府也没提过。没有方针政策,就算大家有意保护,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据可一讲,在佐渡发现朱鹮巢之后,农林省下来一位大人物。
“我父亲说,那是和木历史上最热闹的时期。村里有人提议,‘和木’的‘和’是‘大和’的‘和’,而‘和木’二字也可读作‘Toki',今后就把村名改读‘Toki’吧。”
根据农林省的调查以及当地百姓的报告,当时,佐渡各地共计约有一百只朱鹮。贤吉和后藤也持相同的看法。朱鹮的栖息范围覆盖佐渡的每个角落,在和木,和木以南四公里与其接壤的白濑、椎泊、新穗村,佐渡北部西海岸的外海府,东海岸的内海府,以及佐渡南部等,均发现了朱鹮的筑巢地。
硝烟弥漫。从1935年前后直到二战结束,战争的胜败成为老百姓最关心的事。
那个时代,人能吃饱就不错了。佐渡也一样,没人顾得了朱鹮。由于山林资源丰富,佐渡的树木被砍下,烧制成炭,源源不断地运往本土。大肆开垦,致使朱鹮栖息地变窄,加之人们为了果腹,想必不会放过朱鹮,导致二战期间其数量锐减。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朱鹮开始变得机敏。明治时代,在田间尚且常见的朱鹮,在环境的剧变下显得无能为力。
有观点认为,一种生物,若数量跌破一百,将难逃灭绝的厄运。
“佐藤老师,这样下去,朱鹮必定会绝种。”可一和后藤异口同声。
春雄也有同感,但他的感受不止于此。战争,让春雄懂得了生命的可贵。他想起那个眼看着同伴死去,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的自己。
在春雄眼里,朱鹮是一种“生命”。尽管有人认为,朱鹮迟早要消失,你保护它也不知何从下手。但难逃一死并不是放任不管的理由。即便是大限将至的病人,也应该接受治疗,也应该受到关爱。有情有义方为人,即使对象是朱鹮。
想到这里,春雄迫切地想亲眼见见朱鹮,哪怕是一面。
为了打听哪里最容易见到朱鹮,春雄骑着车,问遍了农夫、烧炭的工人等所有要进山的人。不过,当年围绕朱鹮灭绝的新闻有多受关注,朱鹮便有多难找。甚至有人说,自己天天进山,但一年下来,见到朱鹮的日子不超过十天。大家提供的信息归纳如下。
春天,成鸟单独或两只结伴飞行,在4月或5月产卵;秋冬季,它们往往五到十只结伴飞行。春季单飞的,是出来求偶;两只结伴的,是已经配对。
朱鹮筑巢繁殖。据说,筑巢地一般在新穗村海拔四百六十一米高的黑泷山,或六百二十九米高的国见山的深山里。
可是,没人清楚夏季的情况。老人们都听说,朱鹮是从能登、隐岐一带飞来的。也就是说,朱鹮在能登、隐岐度夏,秋季回到佐渡。但是,春雄对此存疑,因为据相关书籍记载,仅佐渡一地有朱鹮栖息。
此外,据说朱鹮按体色分为白色和黑灰色两种。鸟类图鉴上,白色的叫“真朱鹮”,黑灰色的叫“黑朱鹮”,而在佐渡,大家并未区分,统一叫“Do”。它们到底是同一种,还是不同种,抑或是雌雄的区别?春雄不得而知。目前所知的是,黑色比白色更少见,而且只在初夏出现,冬天见不到。也许仅仅是白色数量多的缘故。
总之,人们对于朱鹮的认识非常有限。要想一睹真容,必须有足够的耐心。
根据春雄掌握的信息,在椎泊谷平的清晨和傍晚时分,见到朱鹮的机会相对较大。虽然不知道朱鹮的夜宿地在哪儿,但好像它们早上离巢后,就会来谷平觅食,晚上回夜宿地前也会经过谷平。于是,春雄去了谷平。但谷平的开阔出乎他的意料。这么大的地方,朱鹮会现身何处?
春雄想到一个好办法。他先用八倍双筒望远镜环视四周,如果发现朱鹮,他便采取匍匐姿势尽可能接近。纵然朱鹮非常机敏,但只要藏好就无妨。在军队锻炼出的视力和匍匐训练派上了用场。而且,他曾有匍匐观察绣眼、伯劳的经验。
春雄既忐忑又满怀期待,不知朱鹮机敏到何种程度,自己能不能亲眼见到。从1946年4月开始,他几乎每天都到谷平去。河崎青年学校离谷平很近,一开始,他只在放学之后去,后来,他早上也去。两周后,农夫与春雄渐熟,把农具屋借与他用。
春雄变换时间段,在谷平坚持观察了三个月,朱鹮却始终不现身。于是,他开始周日一大早出门,去曾经有人目击朱鹮的新穗村等地转悠。为了回程方便,上山时,他尽可能把自行车骑到大山深处再步行。
路上遇到石板搭的小桥,他便把自行车提起来走过去,以防轮胎打滑摔倒;遇到没有石板的小河,他就把自行车举过腰走过去,衣服湿了也无妨。
草丛中常年有旱蚂蟥。进入草丛或者在树荫下打个盹儿,不知不觉就被旱蚂蟥咬了。它们吸血时没有痛感,等人发现时,伤口附近的衣服已血淋淋。第二天还会瘙痒难耐。被咬了手脚还好,要是后背中央被咬会相当难受。
佐渡有很多蝮蛇。虽然被蝮蛇咬伤并不是致命伤,但它毕竟被当地人称作“食人蛇”,可见其恐怖。春雄虽没被蝮蛇咬过,但在等待朱鹮时,有好几次撞见蝮蛇,被它高高仰起的镰刀形蛇头吓出一身冷汗。
就这样过了半年,一年,依旧没等到朱鹮现身。
春雄开始怀疑,朱鹮是否已经绝迹。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偶然地从相熟的农夫那里听到,某人在某地见到了朱鹮。春雄听了,既惋惜,又因得知朱鹮尚存而松一口气。次日,他便拜访目击者,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事情的经过。
接着,春雄再到事发地连续观察好几天。但错过就是错过。暑假的时候,他会花一整天观鸟,有时候甚至会露宿野外,但仍然没有收获。
“佐藤老师,见着您的神鸟了吧?”
青年学校的老师开始揶揄春雄,但暗地里也心生佩服:“他竟然能坚持下来,真是执着。”
也许是当年不识“朱鷺”二字,朱鹮生气不见我吧,春雄心想。但他的热情却不减。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下周,春雄从未想过退缩。
即使到了割稻子的时节,他也顾不上帮家里干农活,坚持到椎泊谷平观鸟。他收集了一年半的信息,发现还是谷平周边出现朱鹮的概率高。
1947年11月上旬。周日。晴朗。
放学后,春雄早早来到谷平,猫着腰躲在稻草堆后,举着八倍双筒望远镜观察梯田。万里无云,风和日丽。
这样的日子,时间流逝悄无声息。转眼太阳西下,又到了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春雄叹了口气,站起身。晚霞当空。这样的晚霞,一年中难得一见,但它并非春雄想要的。
算了,回家。
春雄正要把望远镜放进背包。就在那一刻。
一只鸟,从晚霞深处飞来。
春雄双目凝视,已来不及用望远镜。不是老鹰,也不是?? 。体色白,羽毛泛红,该不会是……刹那间,春雄血脉偾张。
“朱鹮!”
高度大约六十米。浅粉色的羽毛在晚霞的映照下,发出红色的光芒,端庄威严。不敢眨眼。很快,朱鹮轻轻扇动翅膀,消失在山里。长久的守候,换来不到一分钟的露面。时间虽短,但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真美。”
春雄不由自主地赞叹道。浅粉色的身姿一分为二,一只没入山中,一只久久停留在春雄的眼里。
Nipponia nippon——日本之鸟。晚霞中翩然起舞的朱鹮,想必就是日本国旗的原型吧。
(佐渡竟然有如此美丽的鸟。)